他怕周远洄看不见不方便, 甚至贴心地掀开了被子等着人躺下。
周远洄拿少年一点办法没有,只能深吸了口气,躺在旁边。
“哎呀, 差点忘了灭烛台。”喻君酌手脚并用地从周远洄身上“爬”过去,伸手按灭烛台, 又手脚并用地“爬”了回去。
短暂而紧密的身体接.触,令周远洄下意识绷紧了身体。然而不等他心跳恢复,始作俑者便心安得钻进被窝躺好了。
黑暗中, 不见丝毫微光。
但周远洄鼻息中还残存着少年身上的淡香, 耳边是对方清浅的呼吸, 这无不昭示着眼前空旷冷寂的漆黑里,有另一个人在陪着他。
“王爷,你睡了吗?”喻君酌小声问。
“嗯。”周远洄沉声应了一句。
“睡了怎么还能听见我说话?”喻君酌的手在薄被底下窸窸窣窣摸索了半晌,找到了周远洄的手, 握住。
周远洄心口猛地一跳,任由对方握着。
但他很快发现, 喻君酌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又想做什么?”周远洄忍不住问。
“烛火熄了, 屋里太黑,我有点害怕。”喻君酌指尖在他虎口的伤疤上来来回回, “知道王爷在旁边,我就不怕了。”喻君酌不怕黑, 他只是觉得周远洄会因为失明而不安, 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
周远洄掌心摊开, 半边手被牢牢抓着。
他的手很热, 喻君酌的手很凉。
秋夜冷寂。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喻君酌的呼吸渐渐均匀,手上力道也松了。周远洄在对方放开手的刹那, 翻过掌心将那只手牢牢攥住,渐渐的,喻君酌的手也就不那么凉了。
周远洄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漆黑。
他告诫自己,不该贪恋什么,也不该把人攥在手里。
可真让他把人撵走,他又舍不得。
睡着的人大概是觉得冷,身体时不时就朝着热乎的地方靠。一开始还只是挨着周远洄,后来睡着睡着就变本加厉,整个人都缠了上来。
周远洄是领教过的,上次被喻君酌缠得天不亮就去洗了冷水澡,这次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无奈把人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手不小心触到少年后腰时,下意识量了一下。喻君酌还是太瘦了,养了这么久身上也没长出多少肉,腰腹薄薄一片,也难怪手脚都这么凉。
“唔……”喻君酌手脚又开始乱来。
周远洄只能把人翻了个面,从背后环住,将少年手脚都拢紧。
喻君酌动弹不得,总算老实了。
一连数日,喻君酌都这么“缠着”淮王殿下。白日里寸步不离,入夜后就仗着自己睡得熟把人当暖炉使。
“王爷,今日用饭要不要叫着榕儿一起?”这日一早,喻君酌问道。
周远洄失明后,很多原本简单的事情都变生疏了,喻君酌怕他好面子,于是前几日用饭的时候都是自己陪着,不让别人在场。
但昨日他发觉周远洄已经能很熟练的使用碗筷,哪怕看不见也能很从容的应付吃饭这件事,这才提出来让周榕一起。
“嗯。”周远洄并未反对。
早饭时,喻君酌便让人把周榕带了过来。
经过此番,周榕变得越发懂事,用饭时又乖又省事,几乎不用人照顾。
“先前不是说要给榕儿找先生吗?昨日刘管家已经打过招呼了,今日先生会来将军府先教榕儿一堂课试试。”喻君酌朝周远洄道:“一会儿,王爷要不要一起旁听?”
一旁的周榕一脸期待地看向父王。
却闻周远洄道:“不必了,你去吧。”
周榕有点失望,却开口道:“榕儿自己去,哥哥陪着父王。”
“不必。”周远洄语气放软了些,解释道:“父王正好要找谭将军聊公务。”
喻君酌原以为他不想陪着是不愿见外人,听说他是找谭砚邦聊公务,这才放下心来。营中的公务想必已经积压了不少,虽说谭砚邦和章献他们都会处,但周远洄愿意主动过问,这是一个很积极的表现。
“好,那用过饭我先送王爷去书房。”喻君酌说 。
“嗯。”周远洄淡淡应了一声。
一家三口用过早饭,喻君酌牵着周远洄把人送到了书房。
周榕原本在一旁跟着,但很快被周远洄抱了起来。
这是周远洄失明后第一次主动抱周榕,小家伙受宠若惊,搂着父王的脖子蹭了又蹭,像只撒娇的小猫。
谭砚邦被叫到书房时,又惊又喜。
他还以为自家王爷当真会一蹶不振,没想到短短几日,对方就恢复了从前的气势。周远洄穿着武服坐在书案后头时,谭砚邦甚至有些恍惚,觉得王爷压根就没有失明。
“营中如何?”周远洄问他。
“回王爷,营中一切如常。您刚中毒那日,王妃特意提醒过属下,让属下安抚大营里的儿郎,并提醒章献加强巡防。章献前几日传来消息,说营中有弟兄得知王爷中毒一事后,扬言想替王爷报仇,但后来都被他安抚住了。”谭砚邦道。
“淮郡呢?”周远洄又问。
“出事当日,王妃便让属下去知会过巡防营,城中亦有水师的人,各处都相安无事。郡守大人虽然来将军府走过一遭,但被王妃撵走后也没敢乱来。”谭砚邦道:“至于使团的人,王妃命属下派人扣押在了驿馆。”
周远洄垂眸不语,看不出情绪。
“几日前,王妃放走了上官靖,让他去东洲寻找忘川的解药,说是以一月为期。”
“一月为期?”周远洄抬眸,他虽然失明了,但眸光还是带着惯有的压迫感。
“王妃原话说的是,若上官靖能找到解药,大渝和东洲就能继续和谈。否则,否则他会命水师杀了使团的人祭旗,再让水师打过玉沧。”谭砚邦说这话时,不由带上了几分慷慨激昂的语气。
周远洄眉头微挑,有些惋惜自己没能亲耳听到这一幕。
“王妃当真这么说?”
“是啊,王妃一直在替王爷寻找解药,先前去了好几趟观潮商会,总之能想到的法子他都让人去试了。”谭砚邦道。
“嗯。”周远洄敛去眼底的情绪,开口道:“笔墨。”
谭砚邦闻言忙找出纸笔,又帮周远洄磨了墨。
周远洄从谭砚邦手里接过蘸了墨的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半晌后,他将笔递给对方,开口道:“你来写吧。”
“是。”谭砚邦赶忙接过了笔。
“问陛下,祁家当初被船帮牵连一事是否该有定论了?”周远洄道。
“只写这一句吗?”谭砚邦问。
“嗯,不必多言。”此事周远洄已经给皇帝去过不止一张条子了,但皇帝迟迟没有批复。所以他此番不用多言,皇帝一看就知道他是何意。
“王爷,写好了。”谭砚邦放下笔。
“着人送去京城,再抽一张纸来。”
谭砚邦闻言又抽了一张纸铺在书案上。
“写,和离书。”周远洄道。
“啊?”谭砚邦吓了一跳。
“和离书。”周远洄又说了一遍。
“王爷,您这是……”
“写。”周远洄冷声道。
谭砚邦不敢再多言,只能依着他的意思写。
半晌后,谭砚邦收笔,依着吩咐取来了周远洄的私印。
“本王亲自来。”周远洄接过印拿在手里。
谭砚邦帮他沾了红色的印泥,引着他盖下了印。
“把京城的条子先发出去,然后拿着和离书,随本王去一趟观潮商会。”
“王爷……”谭砚邦想说什么,但见自家王爷心意已决,只能把后头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些日子以来,王妃待王爷的情意他都看在眼里。他毫不怀疑,王妃肯定会心甘情愿陪着王爷到最后,所以他不明白周远洄为什么执意要写这封和离书。
“要不然属下差人传个话,让祁掌柜过来一趟?”谭砚邦问。
“不必,本王亲自过去见他。”周远洄不容置喙道。
无奈,谭砚邦只能带着自家王爷去了商会。但今日祁掌柜碰巧不在商会,两人又转道去了祁府,这才找到人。
祁掌柜听门房通报时不由一惊,以为周远洄眼睛好了。直到看到将军府的马车,才知道自己想多了,淮王殿下从前出门可没坐过马车。
“王爷怎么亲自来了?若是有事传个话让祁某跑一趟便是。”祁掌柜将人迎进了厅内。
“无妨,本王多日没出过将军府了,今日正好出来走走。”周远洄神态自若,看上去全然不像个失了明的人。
“今日来找祁掌柜,是有两件事情。第一件是祁家被船帮牵连一事,祁掌柜应该也知道,此案是先帝时处置的,陛下是先帝的儿子,不好随便推翻当时的定论,因此才一直拖到现在。”周远洄淡淡一笑:“如今本王瞎了,陛下应该不好意思继续推脱了。若本王所料不错,七日之内京城就会有旨意过来。”
祁掌柜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当然盼着祁家的事情能尽快有个定论,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和自家外甥相认。可他没想到此事拖到现在,竟是以周远洄失明一事作为筹码,才让皇帝下旨。
“王爷,祁某感激不尽,只是此番……”
“祁掌柜不必多想,本王好不容易瞎了一回,恨不得能从皇兄那里多捞点好处呢,祁家这件事实在不算什么,况且这本就是你们应得的。”周远洄一手摩挲着自己虎口的伤疤,突然有点走神,想到了喻君酌。
少年似乎对他手上这条伤疤情有独钟,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得了空总喜欢摸一摸。
“还有一件事。”周远洄眸光黯淡了几分,开口道:“先前祁掌柜去将军府问本王,有朝一日若是有了别的心思,愿不愿意放了喻君酌。”
“王爷……”祁掌柜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谭砚邦,把东西给祁掌柜。”周远洄说。
谭砚邦从怀里取出了那份和离书,递给了祁掌柜。对方接过,打开一看,表情很是惊讶。
“王爷这是何意?”祁掌柜问。
“本王已经在上头盖了私印,来日你只要让喻君酌在这上头也盖了印,他便自由了。”
祁掌柜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周远洄竟是选择在这个当口给他这样一份东西。
“王爷为何要把它给祁某?”
“待京城的旨意下来,你就能和喻少师相认了。他自幼无人关怀,又已经和永兴侯府决裂,你们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周远洄自嘲地一笑:“若是不趁着今日将这东西给你,只怕来日本王会反悔。”
周远洄深知,自己面对喻君酌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论他智上多清醒,只要靠近那个人,就不舍得放开了。所以他得趁着智占据上风时,先把自己的退路的切断。他相信,祁掌柜会是这世上最为喻君酌着想的那个人。
将这封和离书交给祁掌柜,再合适不过。
当日,周远洄并未久留,把该说的话说完便告辞了。
祁掌柜拿着那份和离书半晌没缓过神来,直到祁夫人过来安慰,他才收敛了情绪。
“老爷不是一直不想让君酌留在淮王府吗?怎么拿到这和离书反倒不高兴了?”祁夫人问。
“淮王殿下中毒那日我去过将军府,看到君酌失魂落魄,哭得眼睛都肿了。你觉得,淮王如今这般,君酌会在这和离书上盖印吗?”祁掌柜问。
“老爷的意思是说,君酌对淮王殿下也……”
“他尚且年幼,未必懂这些情爱之事。我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岂会让他这个时候离开殿下?”祁掌柜叹了口气:“我担心的都不是这些,我是怕王爷万一当真熬不过去,君酌又在这个当口动了心思。”
周远洄做到这个份儿上,就连祁掌柜这个做舅舅的都说不出什么来。
“那该如何是好?”祁夫人红着眼睛问。
“再多派些人出去,能去的都去,无论如何也要寻到侯先生。”
从前祁掌柜是生怕自家外甥在淮王府里蹉跎一生,如今最怕的反倒是周远洄撑不过忘川之毒。他心里清楚,若喻君酌喜欢男人,这一世便不可能像寻常男子那般娶妻生子……
周远洄回到将军府时,喻君酌正和刘管家一道送周榕的先生出去。
“王爷!”喻君酌将人送走,快步到了周远洄面前,伸手牵住了他。
一旁的谭砚邦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想起那封和离书,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先生姓王,为人还挺谦和的。今日他给榕儿讲了一堂课,我与刘管家听了都觉得还不错,榕儿也喜欢,都没打瞌睡。”喻君酌拉着周远洄走到厅内坐下,又道:“我想着榕儿年纪还小,过了年也才六岁,功课不必那么紧,就安排上午下午各一个时辰,每隔五日休息两日,王爷觉得如何?”
“嗯,你定就行。”周远洄道。
“还有一事,榕儿在将军府也没有其他玩伴,我想着要不要看看营中其他将领,谁家里若有同龄的孩子一道送过来,还能给榕儿做个伴。”
“嗯,此事让谭砚邦去问吧。”
“是。”一旁的谭砚邦领命而去。
喻君酌随手拈了一枚蜜饯给周远洄,自己又拈了一颗塞进嘴里。
“王爷方才出去了?”
“嗯,办了点事情。”
“许久没去码头了,王爷若是想出去,改日咱们一起去坐船吧?”喻君酌说。
“你想去坐船?”周远洄问他。
“王爷不想去大营看看吗?”
“大营?”
喻君酌攥着他的手,指尖又开始无意识摩挲他虎口的伤疤:“岛上不是有温泉吗?那日我听蒋太医说……我多泡泡温泉对身子有好处。”其实蒋太医原话说的是周远洄,而非喻君酌。
“好,那便去一趟。”周远洄答应了。
“这两日一直下小雨,等天晴了咱们便去。”
喻君酌不想让周远洄一直在府里闷着,便想方设法想带着人出去转转。而他左思右想,感觉周远洄最想去的地方,说不定就是大营。
他提前找刘管家打听过,淮郡有温泉的地方不少,他们一直没去住过的淮王府里,就有一处温泉。所以周远洄若是不想去大营,在喻君酌提起温泉时,就会顺势提议换个地方。
若周远洄没有异议,他们就去大营。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五六日才停。
雨停了的次日是个大晴天,用过午饭后,两人坐船去了大营。
营中儿郎都知道周远洄中毒一事,先前章献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军心。今日众人原本都怀着愤懑之心,直至看到周远洄那从容不迫的模样时,才冷静下来。
他们的主帅从船上下来,熟练地跃上马背,英姿不减半分,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看不见的人。
“王爷。”喻君酌一手搭在了周远洄膝盖上。
坐在马上的周远洄俯身将人捞起来放在身前,把马缰递给了喻君酌。
“记得我教过你怎么控马吗?”周远洄在他耳边问。
“嗯。”喻君酌小声道:“若是撞到哪里,王爷可别怪我。”
“跑得好算你的,跑歪了算本王的。”周远洄一手揽着怀里的人,轻轻夹了下马腹,骏马载着两人朝营房急奔而去。
喻君酌没想到,淮王殿下竟然轻易就把“一世英名”交到了自己手里。若他今日带着对方钻了沟或者撞了树,周远洄岂不是要在全体水师儿郎面前丢人?
不过就算丢人也无妨,反正他陪着周远洄一起呢!
喻君酌手里控着马缰掌握方向,又怕又兴奋。从前周远洄几次想教他骑马,他都学得不太像样,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丝毫犹豫。
身后的周远洄牢牢地护着他,对他带着全然的信任。
水师的儿郎们看到这一幕,都不禁怀疑淮王殿下说不定比常人多了一双眼睛,否则怎么可能看不见了还能纵马?
只有周远洄知道,这一刻他的王妃便是他的另一双眼睛。无论对方想带着他去哪儿,一马平川或头破血流,他都甘之如饴。
至少这一日,他可以允许自己贪心一点,暂时把智抛到脑后。
“王爷,要到营房了。”喻君酌提醒他。
“天黑了吗?”周远洄问。
“没有,太阳快落山了。”
“那就多骑一段。”
喻君酌不想让他扫兴,控着马穿过了营房,朝着后方直奔而去。
夕阳的余晖渐渐笼下,裹在两人身上,晕染着少年人的恣意和男人的纵容。
背后的海腥味和潮声被遥遥抛在身后,周远洄的世界里刹那间仿佛只剩喻君酌,但这对他而言已足够了。
马儿一路狂奔,丝毫没有疲倦。
“找一处高一些的地方停下。”周远洄说。
喻君酌控着马到了一处山坡下,示意周远洄勒停了马。
“这里能看到海吗?”周远洄问。
“到山坡上,能看到。”喻君酌说。
周远洄闻言跳下了马,又把喻君酌抱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牵着手爬到坡顶,正好赶上了太阳没进海平面前的那一幕。
“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了。”喻君酌朝周远洄道:“今天的夕阳,和我来大营的第一天一模一样,你还记得吗?那天你带我去海边看的。”
今天的夕阳当然不会和那天一模一样,但喻君酌希望周远洄能在记忆里看到夕阳的模样,于是就这么说了。
“嗯。”周远洄点了点头。
喻君酌转头,见周远洄在“看着”自己。
或者说,周远洄只是转头朝向他,眸光带着些许茫然。
“你今日穿的什么颜色?”周远洄问。
“月白色的袍子,就是你之前找人帮我做的那套,和我来岛上第一日穿的那件很像。”
“发带是什么颜色?”
“绿色的,青绿色。”
喻君酌拉着周远洄的手,让男人摸了摸他的发带。
周远洄指尖在他的发带上抚过,而后移向了少年的耳朵,继而是脸颊,眉眼,鼻梁……最后,男人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按在了喻君酌漂亮的唇珠上。
喻君酌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却没有躲开。
“可以吗?”周远洄问。
“什么?”喻君酌不解。
周远洄指尖轻抚过他的唇珠,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喻君酌一颗心狂跳,然而就在两人的唇几乎要触到时,他一把推开了对方。
周远洄身体一僵,眸光迅速黯了下去。
却闻喻君酌小声道:“有人,有人来了。”
“王爷,王妃,晚饭好了。”章献坐在马上遥遥朝两人喊道。
周远洄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眼底染着戾气。
章献:……
王爷这眼神,怎么比能看见时还吓人?
第45章 王爷难道要打我军棍吗?
章献不像谭砚邦那么机灵, 压根没明白自家王爷的戾气从何而来,还傻乎乎候在那里,一直等两人从山坡上下来。
两人慢悠悠骑着马回营, 此时饭堂里刚开了饭,所有儿郎都默契地等着。直到周远洄和喻君酌入席坐下且拿起筷子, 他们才开始用饭。
喻君酌发觉,在大营里的周远洄和平时不大一样,就像搁浅许久的龙重新回到了深潭里, 自在又放松。
饭后, 周远洄把营中的将领都召到了帅帐里。此番大渝和东洲和谈不成, 僵持至今,虽说东洲不大可能有小动作,但水师还是防着点更稳妥。
喻君酌知道他们在谈公事,并未进去, 一直守在帅帐外等着周远洄。直到他被冻得忍不住打了喷嚏,里头的交谈忽然停了, 章献走了出来。
“王妃, 王爷让你进去。”章献说。
喻君酌并未多想,提步进了帅帐。
帐内数位水师的将领, 一见他齐刷刷行了个礼,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不进来?”周远洄问。
“我看你们在聊公事……”
“过来。”周远洄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喻君酌以为对方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忙走到书案后, 把手递到了周远洄手里。谁知男人什么都没说, 只是把他冻得冰凉的手攥在了掌心捂着。
在场的众人神色各异, 有的垂首压住了唇角的笑意,有的不好意思看抿着唇避开了视线,有的则像章献一样, 一脸麻木压根没把注意力放到两人交握的手上。
“刚才说到哪儿了?”周远洄开口。
“呃,啊……咳咳。”有一位将领回过神来:“说到玉沧的防守。”
喻君酌有点不好意思,想抽回手,奈何对方攥得太紧。周远洄则一脸平静,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仿佛此举在两人之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玉沧的防守加一倍,但是不要把人压在城内,免得玉沧的百姓惶恐反倒引起不必要的动乱。”周远洄指腹无意识在喻君酌手上来回轻抚,嘴里依旧说着正事:“下个月本王会让观潮商会放一队商船过来,届时你们负责把他们送到玉沧。”
众人连忙应下。
周远洄又吩咐了一些琐事,这才让人散了。
待其他人都离开,周远洄才转向喻君酌。
尽管知道他看不见,但喻君酌还是觉得男人的“视线”很有压迫感。
“夜里冷,为什么要在门口候着?”周远洄问。
“我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结束,就想着……”
“怎么不进来呢?”
“我,怕打扰你们。”
周远洄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下回再这样,要罚的。”
“罚什么?”喻君酌问:“王爷难道要打我军棍吗?”
周远洄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笑,但很快收敛了神情。
离开帅帐后,喻君酌回两人住着的营帐里取了换洗的衣服,牵着周远洄去了温泉池。但周远洄还恪守着从前的习惯,不愿和喻君酌一起沐浴。
“为什么呀?”喻君酌不解:“这池子很大的,装得下两个人。”要不是因为听了蒋太医的话想让周远洄泡,他才懒得折腾这一趟呢。
“本王,不习惯和别人一起。”周远洄说。
“那你先进去,我在旁边候着。”喻君酌道。
喻君酌大部分时候很好说话,但个别时候又很固执。比如现在,周远洄知道如果自己不妥协,少年要么和他一起回去,要么一定会等着他。
岛上夜里凉,他舍不得。
于是,周远洄十分利索地脱了衣服,踏进了池中。见喻君酌没有动作,他又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喻君酌这才把自己剥.光也跟着进去。
喻君酌挨在了周远洄身边,因此只要他略一动作,周远洄就能感觉到池水的波动。
“今晚有月亮吗?”周远洄问。
“有。”喻君酌抬头看了一眼:“还挺亮的。”
周远洄闻言拧了拧眉,往少年相反的方向挪了挪,不想让对方看清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
喻君酌倒是没太在意,还以为他是真的不喜欢同别人一起泡,所以主动又挪远了些,最后直接换了一侧池壁靠着。这样一来,两人便是相对而坐,喻君酌的腿伸开就能碰到周远洄的脚。
池水温暖,浸润得人四肢百骸都惬意无比。
喻君酌倚在池壁上,舒坦得像只鱼,在池底踩着周远洄的脚一下一下地蹬着。他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单纯怕对方看不见心慌,这才给点肢体接触。却不知周远洄被他踩得心烦意乱,直恨不得拽着脚把人薅过来,好好让他长长教训。
“拿开。”周远洄沉声开口。
“哦。”喻君酌收起脚,老实了。
没有了身体的接触,周远洄脑子又开始不受控制,只要听到零星的水声,便忍不住开始描摹喻君酌的动作。失明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人在看不见的时候,想象力竟会这么丰富。
男人脑袋里的喻君酌不着寸.缕,在氤氲的水汽中皮肤白里透着粉,黑发半垂在肩上,发尾的水珠自肩头一路向下,越过锁骨和心口,直没入池水。
更惹眼的是喻君酌漂亮的唇,黄昏时他险些尝到。这会儿被热水一蒸,应该比平日里看着更红一些,也更软一些……
周远洄鼻间微微有些发痒,他抬手随意一抹,感觉指缝间热乎乎的。他又抹了一下,嗅到了血腥味……该死!
这池里本来就热,周远洄的鼻血越抹越多。
喻君酌很快发现了异样,急忙凑过来取了布巾给他擦。但布巾沾了热水,压根止不住血,喻君酌只能起身想去附近找些凉水来。
然而夜里看不清,喻君酌又太着急,跨出池子后一脚踩偏,重重磕到了腿。
那场面,只能用兵荒马乱来形容。
喻君酌最后找到了凉水,不过人是被周远洄强行抱回营帐的。
“对不起,我原本想着带你去泡泡温泉能祛祛毒,没想到弄成这样。”喻君酌用浸了凉水的布巾帮周远洄敷在额头上,“是不是因为水太热了?还是说,毒会从鼻子里出来?”
“谁跟你说泡温泉能祛毒的?”周远洄问他。
“蒋太医说的。”不过对方说的是效果微乎其微,
“所以你是为了我才说来泡温泉?”
“嗯。”喻君酌没再否认。
周远洄心中熨帖,嘴上却道:“若是泡泡温泉就能把忘川之毒解了,蒋太医何必费那些心思,把本王扔到池子里一天泡十二个时辰不就好了?”
喻君酌也反应过来了,估计是自己缠着对方问得太多,把人问烦了,蒋太医才随口说了个法子想应付他。
“腿破皮了吗?”周远洄问。
喻君酌看了一眼:“没破。”
幸好磕到他的那块石头平整,没破皮,只是磕淤了一块。
周远洄把帕子取下来扔到一旁,去取了伤药来。喻君酌发觉,周远洄在克服了失明最初几日的黑暗后,如今只要是在熟悉的环境里,都能很自如的行动。
这需要有极强的意志力才能做到。
大部分人哪怕熟知周围的一切,一旦看不见就会变得很小心,不敢轻易迈出任何一步,唯恐原本平坦的地上忽然多出个绊脚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