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晴说:“我是师父不是亲娘,谁杀的他找谁去好了呀。知隐的踪迹我知道,晚上吃饭的时候写给他。”
黄益道:“嘿!”
江雪晴托起他的胳膊:“我们婆娑门现在落魄了,就靠在北边赚点铜板儿强撑着,家里几个小孩一个赛一个讨人厌。好啦好啦,我下山是来放松的,这天命司我看挺好的,又给马车又给盘缠,礼数很周全。”
黄益让她架着,哭笑不得:“你,你们婆娑门徒!”
江雪晴忽然正色吟道:“思故临斋还霜客。”
黄益说:“好啊,下半句呢?”
江雪晴道:“雪晴苦养三萝卜。”
黄益叫苦不迭:“哎哟!我真不该问,也真不该管!你松松手,要把老头子拖到哪里去啊……”
这条通天大道的尽头,便是今夜万宗聚首的楼阁。一群据山而起的宫殿层叠起伏,在云间犹如仙宫神境,人还没有走近,便有青袍小仆前来相迎。什么宗什么派,楼上唱名的稷官记得清清楚楚,大伙儿依照地位名望分列排座。
夜色将至,各色灯花齐齐点着,青袍小仆和粉衣侍女来回穿梭,又是引路又是摆酒。里面笙乐悠悠,四面纱帐都垂了下来,以正中的红毯为界,左边是鬼师稷官天命郎,右边是各宗各派熟面孔。
鼓声咚咚,最里面的纱帐分开,走出四个引路的赤脚童子。
“众宗归位,盛宴即开。”
一股异香游向宴殿,那四个赤脚童子一金一蓝一红一绿,长得一模一样。她们模样小巧,脖子上挂着黄金项圈,扎着双蛇般的小髻,露着藕似的胳膊。
不知是谁低声说:“蛇!”
原来这四个童子的手臂上,都缠着一条小黑蛇。
天命司以壶鬼族的傀儡术独霸天下,门下鬼师杂学广泛,与百宗不同,他们没有专一供奉的神祇,而是以管辖地为区分,各地供各地的。
左边的鬼圣依次起身,率领鬼师稷官朝中拜倒。法相宋应之不在,孔扒皮便排在第一,他叩首高声说:“恭迎司主。”
众鬼师稷官齐声随同:“恭迎司主——”
深处,缓步走出个身影。那人轻裘缓带,皂靴玉冠,灯影恍惚,照在他脸上,他微微笑着,竟然是个极为俊美的青年。
“诸位,”悬复对右侧的众宗门说,“今夜酒菜俱备,还请不要客气。”
四个童子两两相对,迎悬复入座,随后一对在前,一对在后,仿佛布阵一般,围着他而立。
金的说:“请鬼香。”
蓝的道:“香已燃。”
另外两个面朝众人,玉雕假人似的,只笑不语。
悬复请酒,与众人寒暄。他虽然身居王座,但姿态亲和,十分有礼,待酒过三巡,只听他说:“此次贸然召请诸位,其实是有要事相求。想必诸位在来的路上都已经听说了,前几日,那神埋之地的恶神太清又有异动。”
一人道:“有所耳闻,但太清自降世以来,从不现身,对周境生灵也没有冒犯之举,司主此番召令群雄,难道是想诛了祂?”
一个鬼圣说:“说话的可是司岳所?你们久居山里,不知世事。那太清之所以会被叫恶神,自然是因为祂犯下过极恶之事。”
司岳所的弟子问:“什么事呢?”
孔扒皮说:“朔月离火焚烧大地,搞得雪原万里之内都没个活物。那天堑也是,年年都有恶怨作祟,河水流经的城镇村落时常有堕神徘徊,那都是太清的缘故。”
悬复道:“祈愿河是诸位最早镇压的,那里怨气冲天,自从我们接管以后,每年部署在河边的鬼师都会失踪,等找到的时候,大都已经被开膛破肚。”
一个宗门弟子点头:“这事大伙儿都知道,可是这些年来,无人能证明天下恶怨都归太清掌管。”
悬复手持酒杯,不急接话,只将目光一转,落在江雪晴身上:“祈愿河原先是雷骨门在管,想要弄明白,还得问问李掌门。咱们大名鼎鼎的‘姐妹门’,今日怎么只来了一位。时意君,李掌门去哪里了?”
众人都瞧过去,早就有人问了,这样大的事,天下第一的雷骨门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来。
江雪晴讶然:“象令没有到吗?”
任百行噗嗤一声笑出来:“好玩好玩!李掌门,你在不在?若是在的话,快回一回时意君吧!”
孔扒皮说:“恐怕是没来。不过没来也好,镇压太清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李掌门一介女流,又拿着山虎那样危险的剑,还是不要参与进来,以免被太清吓抖了手,伤到自己啊。”
黄益道:“若是李象令都拿不稳剑,那这世上还有几个人配叫剑士?”
稷官中,响起了声音:“老头子说话真不中听,怎么李象令不行,别的剑士就不行?你们爱叫她天下第一,捧她的臭脚,可不要带上别人。”
说话正是景纶,他自从小胜镇失意后,被一贬再贬,如今吃了酒,看见正道就烦!
“当年仙音城遭难她没来,如今太清异动她又没来,”景纶把酒杯重重一放,“事到临头她总不现身,每次非要等到我们处理干净了她才来。哈哈!怎么一分她的地她就着急?又是点戒律灯又是要还李永元清白的,她骨头要真那么硬,今日怎么还不到?”
悬复说:“李掌门事务繁忙,岂是你能非议的?兴许是遇上了更要紧的事,一时耽误了。”
有人道:“现在还有什么事比太清更重要?我看这位小兄弟话说得不错,李象令要真是个硬骨头,今日早该到了!”
又有人劝:“雷骨门做事素来恩怨分明,那李象令要真是缩头乌龟,时意君也不会同她做那么久的朋友。”
席间似乎有人窃笑,相互私语:“他还提时意君,谁不知道时意君……李象令不清不楚……还朋友……”
黄益扶着鱼头杖,沉声说:“谈太清就太清,提那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景纶最恨婆娑门:“怎么就不相干?我看关系很大。那李象令今夜不到,是不是对镇压太清一事不满?她不是一直嚷着要给李永元报仇吗?如今大伙儿都在这里,直说吧,当年那事扯来扯去,不就是她李象令自己演的!”
他扔掉酒杯,撑身而起:“那仙音烛是他们雷骨门养出的邪祟,她把李永元派过去,本就打算借仙音烛之手除掉这个碍眼的师弟!不然李永元为什么不发求援?便是知道她用心歹毒,绝不会去救!我兄长路过,好心相救,被那发疯的李永元砍伤不说,又被你们婆娑门的小畜生给缠上了!江雪晴,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李象令的打算?你们是好姐妹、好朋友嘛!她怕事情败露,就叫你帮忙,你好义气,派江濯那个混账去袭击我兄长!”
江雪晴听得入神:“你这故事倒很精彩,后来呢?有没有结局?”
景纶一把击碎桌案:“结局就是你们这群畜生逍遥快活,我兄长再也睁不开眼!”
任百行道:“好啊好啊,原来那案子是这么一回事。景兄,你也别生气,司主英明神武,必不会让你受委屈。时意君,这官司打来打去好没意思,不如就地了结了。他死了哥哥,你,哈哈,你要不要死个徒弟还给他?”
孔扒皮说:“没看见时意君是孤身前来?要死的徒弟心里有鬼,不会露面,不过子债母偿,我看,不如就留下时意君的一只手吧。”
时意君抬起两手,左看看,右看看:“可是我不是他娘啊,就算留下手,也很没道理。”
景纶道:“你没敢反驳,便是承认我说的了!”
黄益说:“莫非天下流言,只要有一个没反驳,便是承认了?小兄弟,这话实在太没有道理了!”
悬复饮酒,不紧不慢:“怎么闹成这样?恶神的事还没有说完,又扯去那些旧事。但是诸位既然提起了仙音城,我倒想起来另一个地方。”
一个稷官说:“司主想说三羊山?”
悬复颔首,道:“大家都知道十年前太清封印松动,却不知道,那次朔月离火失控,把一个叫三羊的地方给烧了。百姓无端受难,被朔月离火烧得哭天喊地,可是那火怎么也灭不了,他们只好求请当地的神祇,也就是三羊。”
他深深一叹,似乎不欲重提。
还是任百行说:“三羊也被烧死了,惨啊惨啊!后来那里变作荒地,久不下雨,也是各处精怪畏惧太清,不敢前去继任。这下子,可害苦了当地百姓。”
悬复道:“这本不过是太清做的恶事之一,可是说来奇怪,不久前,我听稷官回来禀报,说是时意君的爱徒,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江四公子突然到访三羊山。”
江雪晴惆怅:“这故事怎么也是知隐做主角。”
悬复道:“毕竟他身负重任,是去办事的。”
江雪晴说:“我猜猜呀,你是不是要说,他去办的事与那恶神太清有关?”
孔扒皮冷哼:“看来你也知道,他去三羊替太清遮掩当年的惨事,把那里的百姓都杀了!这还不算,他还在山中留下了一个极丑的泥森*晚*整*理偶,用以嘲讽——”
忽然有人笑出声,听得金铃声“叮当、叮当”响,众人抬头,见一片黄灿灿的,好多铜钱。
“你说极丑的泥偶,”那女人倒吊在半空,抱着把很长的剑,晃来晃去,“我可以作证,一定是江四干的。师父,我早说他不行,那事就应该交给我。”
江雪晴拿起酒:“你就能办得很好吗?”
迦蛮说:“我不会捏偶留证据。”
座席间立刻有人道:“好啊,你们师徒居然如此明目张胆,想来是早与太清勾结。难怪李象令今夜不到!”
江雪晴说:“朋友。”
几个宗门齐喝道:“谁是你朋友?我等耻与邪道为伍!”
迦蛮抛起铜钱,在“哗啦、哗啦”的钱声里游荡:“师父,人家不要和你交朋友。”
孔扒皮说:“自古正邪不两立……”
迦蛮和任百行喷笑,一个在地上拍断手,一个在半空笑弯腰。孔扒皮面皮一红,喝道:“总之婆娑门和雷骨门联手构陷我司在先,又勾结太清祸害百姓在后,今夜誓要当着天下百宗的面,先把她们拿下!”
黄益颤抖着撑着鱼头杖,说:“如此武断,无法令人信服——”
众鬼师早已起立,杀气腾腾,右侧的宗族门派中尚有人存疑,可是事关恶神,又在悬复眼前,一时间除了黄益,居然无人声援。
“象令和永元从前很好的,”江雪晴饮酒,她的剑放在身侧,碰也没碰,“姐弟吵架不是常有的事?要是吵一次就杀一次,那我家这三个早就死千百次了。”
她饮一杯,又满一杯,把满的这杯推向桌角,像叙旧,全然不在乎面前的剑拔弩张。
“你们说这么多,都是象令来晚的错。”江雪晴向后靠,朝殿外说,“好慢的天下第一,让我平白挨了一通骂。”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有人上阶,接着抬手掀起纱帐——
“雨真大,”江濯打开折扇,扇了两下,“人真多啊。”
洛胥跟对面的江雪晴对视,又朝上看,经过迦蛮,最后落到中间,忽地笑了,语气友善:“就差我俩了。”
李象令打另一边进来,拍了拍外袍上的雨:“也算赶上了。吃了吗诸位?没散的话就再添几双筷子。悬复,你也不差这会儿吧?”
他们三个来得突然,还不是一路。大殿内落针可闻,无论鬼师还是宗门,都傻了眼似的。最惊骇的莫过于一干鬼圣,他们敢对时意君发难,正是因为一日前收到了宋应之的回信。
那信里清楚地说:李象令已除,时意君可杀。万事俱备,只待今晚!
红童子说:“客齐满。”
绿童子道:“戏开锣。”
灯花爆响,悬复微微一笑。
第150章 光阴前
孔扒皮感到错愕,但是有悬复在,即使李象令来了又能如何?他稳住心神,兀自嘲弄道:“李掌门真是贵人步缓,每次都要姗姗来迟。”
江濯火鱼袍醒目,他也不坐,而是看向孔扒皮:“我们分明来了三个人,你怎么只跟李象令打招呼?”
孔扒皮拂袖:“今夜百宗聚首,论资排辈,你还不配与我说话。”
洛胥搭着木箱,黑发湿了些许,一张英俊的脸上笑意更深。他偏头,无视全场:“知隐,见到师父这么高兴,对路边的阿猫阿狗都和颜悦色的。”
江濯晾着幽引,琥珀瞳沾了殿外的水气,湿湿濛濛。他半阖着端详起折扇,目中无人:“谁说不是呢。少爷愿意给他多说几句话的机会,可是他偏偏不稀罕。”
景纶指着江濯,怒目切齿:“江知隐,你还敢来!”
迦蛮的辫子在半空摇摆:“你这话太狗屁不通了,你该说,‘江四,是不是你杀的我兄长’,那是事实,他肯定会点头,然后你就不必再废话,直接对他动手。他是臭少爷脾气,看见你动手,不仅不会解释,还会极尽刻薄嘲讽你。这样多好?你非问什么‘你还敢来’,这不是助长他的威风吗?也显得他太有胆量了。”
“我是很有胆量,”江濯抬眸,很真诚,“他夸得没错啊。”
迦蛮抛出两枚铜板儿:“一个人来叫有胆量,你怎么是两个人?”
“今非昔比,”洛胥接住一枚,翻过来,“大师姐没听说吗?我们现在是狼狈为奸,暗通款曲,自然去哪儿都是两个人。”
他们三个你一言我一句,像饭桌上叙话的。景纶怒火冲心,一把抄出骨笛,作势要吹。
“我奉劝你,”洛胥轻轻抛出铜板儿,“别在这会儿坏我兴致,这笛子我听一回就很烦了。”
那铜板儿平平无奇,着空翻动。景纶抵唇,只将气一吹——
“咔!”
骨笛裂开,音也跑了调。殿内的纱帐齐飞,几丛照明用的烛树倏地换上幽冥蓝火,整个宴会都变成了恶怨鬼堂,听得无数怨魂从四面涌入,把众人撞得人仰马翻,发出一阵鬼哭狼嚎。
“啊啊!”
“好冷,好冷!”
“是恶怨,快施咒救我!”
铜板儿落回洛胥掌心,他眸子幽深,有几分邪性:“小把戏。诸位,不要跪着了。”
随着他的话音,烛树又倏地换回寻常火焰。那些纱帐垂落,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唯有殿内的座席翻倒,鬼师鬼圣模样狼狈,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
孔扒皮擦一擦袖口的酒水,心下骇然,右侧的百宗也无不惊悚。
满座噤声,唯有悬复抚掌,赞叹道:“你真是御鬼有道,只须一枚铜板儿便可以调令群怨,如此厉害的神通,可真让人羡慕。”
洛胥说:“你召请百宗,设计今夜,为的不正是看看我的神通?”
悬复侧容微笑,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与当年操控香神时一模一样。那张脸让灯影叠盖,眉目间隐隐有些冷诮。
“这话是你说的,”悬复轻声,“诸位,刚刚那些事,俱是我天命司一家之言,说起来还不足全信,但是现在正主现身,想必无需我再举证了。”
黄益扶着鱼头杖,紧紧盯着洛胥:“这位小兄弟,样貌风采倒有些眼熟……”
“黄长老,”悬复肩头耸动,像是在忍一件好笑的事,“你可真是老糊涂了,居然忘了他的模样。当年天海决堤,可是他的失职,若非他被褫夺了封号,那散还君又何至于以身固封呢?”
咚咚!咚咚!
殿内鼓声催促,黄益心跳骤急,失声说:“御君——”
“这称呼早从天海决堤以后就不算数了,”悬复手撑膝头,以一个俯瞰的姿势说,“如今我们都叫他另一个名字。”
江雪晴一手盖住了自己的剑,目不斜视:“叫什么呢?”
悬复说:“太清。”
雨点密集,纱帐内原本鸦雀无声,听得这两字,便犹如油锅沸水,顿时嘈杂喧议起来。这下不论鬼师还是宗门,众人不约而同地齐齐后退,对洛胥避如蛇蝎。
江濯“咦”一声,纳闷道:“今夜咱们不就是为了太清来的吗?他既然在这里,诸位又跑什么?”
迦蛮道:“杀人放火召恶神,江四,你坏到极致了。这下我们婆娑门就算跳进祈愿河里,也说不清楚了。”
江雪晴说:“知隐,到师父这里来。”
孔扒皮哪里还有镇定,慌不择路似的,连连撞翻几个桌案:“司主,司主还与他们废话什么?速速召集人手,快——”
快跑吧!
任百行坐在桌子上,踢他两脚,嘲笑道:“孔兄孔兄,你怎么跟个耗子似的?快爬起来吧。我看太清脾气很好,没有那么可怕。”
有人说:“你懂什么?当年太清降世,离火从天而落,烧死了多少人!”
又有人道:“那三羊山的事情不假,我早也听说过,百姓都道那夜的火扑不灭!”
“祈愿河畔盗匪横生,全是向祂献祭的!”
“恶怨年年作祟,搞得民不聊生!”
“我就说今年为何会有那么多的堕神,原来都是受太清指使……”
“悬复!你镇守神埋之地不力,居然连太清跑了都不知道!亏我平日那么敬佩你!”
“祂必不是本尊——”
环视一圈,俱是惶恐的脸。酒菜都掀在了地上,众人顾不得仪容,踩踏推搡着向四边后退。
“李象令是不是早就知情?!”
“你们沆瀣一气……”
“早说了李永元死得不冤!”
“你们几个大宗苟且争利,现在连太清也牵扯进来,究竟还要害死多少无辜百姓?我真是痛心!”
“畜生!”
“此事与我宗毫无关系,快开门,让我们走……”
悬复终于忍耐不住,放声大笑:“瞧瞧啊,这就是天下正道,这便是世间真理!你们通神问道数千年,在六州打打杀杀,分明都是些刽子手、胆小鬼,却总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真让我恶心,真叫我作呕!”
纱帐骤然飞掀起来,众人惊叫,原来外头的雨不是雨,而是线。那些线细如发丝,交错纵横,将整个宫殿都包住了。
悬复站起来,他的影子落在地上,背后有千万条傀儡线。那些线操控着他,就如同操控着一只木偶。
“江濯,”他抬手,保持微笑,“我再问你一次,我是谁啊?”
江濯说:“要我猜猜——”
“咔!”
悬复勾指,隔空掐断了一人的脖颈。那人是个普通的宗门弟子,头颅一垂,身体却摇晃着动了起来。
杀人做傀,不过眨眼!
孔扒皮狂喜:“司主发威,我等……”
“咔、咔、咔!”
鬼师稷官宗族门派无一幸免!悬复十指弹放在半空,仿佛着了迷,沉醉在那断头断骨的声音里。
“好听,”悬复笑不停,“实在太好听了。江濯,快一点啊,猜猜我究竟是谁?如果猜错了,今夜太清又要罪加一等!”
江雪晴拇指顶住剑柄,呼吸一轻,正待拔锋——
“咔、咔、咔!”
身旁众人又断了一片的头!
“时意君,我也劝劝你,你摸一下剑,就会死一个人。今夜大伙儿既然进了我的天罗地网,”悬复慢悠悠,“我便要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景纶酒已惊醒,结结巴巴道:“司主……司主,是我们啊……”
江濯叹气:“你叫他司主,他可不是。我来的路上就很疑惑,悬复失心疯了,竟敢在此时召请百宗,商议太清的事情。”
任百行说:“太清一直由我司看管,怎么就不能在此时商议?难道你们狼狈为奸以后,还不准天下人议论了?”
“宋灵芝下山围杀李象令是表面,他真正的目的是去引出太清。奇怪的是,这样大的事,你们自己人却像是毫不知情。”江濯折扇一晃,指向孔扒皮,“孔老狗,你今夜敢这么威风,一是收到李象令已死的消息,以为她绝不会出现,二是你根本不知道太清已经被宋灵芝惊动,几天前就现世了。”
江濯和洛胥去借剑的时候,庞规与媒公的对谈就很蹊跷。围杀李象令是要事不假,但是太清现世更加可怖,然而庞规言谈之间,竟然对此事只字未提。
他要么是装得太好,要么就是毫不知情。
还有那媒公寥寥数语,便引得庞规重提仙音城旧事,但是做客卿的哪有不知道主人旧事的道理?他引庞规说那番话,真实目的是为了让江濯记起旧仇,别放过庞规。
江濯说:“连守在山下的庞规都不知道李象令到底死没死,你们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敌党却敢料定她来不了,这其中除了有人在假传消息,我想不到别的原因。”
早在小胜镇,陶圣望三人密谈的时候就曾提到过,宋应之在天命司内部树敌颇多。他虽然贪功自私,但是为人十分谨慎,这差事既然还没有办成,他绝不会草率回信,以免落人口实。
况且众人畏惧太清到何等地步,若是知道他已经现世,又怎么敢以“镇压太清”的名义在这里饮酒作乐?
“你借太清异动的理由,把我们聚集到这里,若是只是为了让我们看看悬复的真面目,那也太无趣了。”江濯望着悬复,似乎要透过他,与背后的人对话,“这世上没人知道你的名字,传说你是大阿留给壶鬼族的赐福。”
四个童子转身,面朝悬复。
江濯说:“圣女。”
悬复的身体顿时萎缩,老了下去,像是干瘪的酒囊。他驼着背,扶着王座,用一双浑浊的眼胡乱张望:“我的,我的厘鸟……还给我,快还给我……”
景纶难以置信:“司主!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悬复哆嗦着双手,在王座上摸索。他口齿不灵,急得跺脚:“快,快还给我。要来不及了……圣女,娘娘……要来不及了!”
大殿深处,有人轻声慢语:“告诉他们,什么来不及了?”
悬复涕泪交下,捂着面容:“老啊,老得太快了。”
江濯看着他,几乎快要忘了他的模样。
这是当年以塌山之力,要献祭众生,质问天道的明晗啊!他如今蜷缩在那里,连直视众人的勇气也没有。
肉体凡胎。
悬复说:“让我脱胎换骨。”
生是死,死是死。
悬复道:“就要来不及了。”
道、道、道!
明晗痛哭:“再给我一百年吧,你看这六州!除了我,谁又能重整山河?二十年弹指间,我也成就了一番大业。天命迢迢,若是没有我,你又靠谁去问天!”
殿内空旷,四个童子静静注视着他。
明晗滑下王座,只觉得周围俱是高柱。那台阶由他面前层层延伸出去,是他这一生都爬不到头的大道。
“废物,”左侧的王座上,有人俯瞰着他,“像个君主一样,站起来吧!”
“不肖子孙。”右侧的王座上,斜坐着明晞。她声音清朗,头戴王冠,居高睨着明晗:“天命迢迢,有生有死,老有什么可怕的?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大道的尽头,是个高不可攀的王座。那个曾经逐鹿六州,问鼎众神的帝王沉声说:“起来。”
明氏君主齐声道:“起来!”
明晗颤抖着,匍匐在地上。他太老了,老到无法凭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便只能哽咽着说:“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明暚垂下一只手:“一百年。”
明晗道:“一百年怎么够?一百年怎么行!”
明暚眼眸沉静,仿佛透过了千年岁月,直逼明晗内心:“到期了。”
明晗胡乱摇头,他推开台阶,向后爬去。地面忽然消失,变成平如镜面的湖,在湖的倒影里,他正值壮年。他摸着自己,扑向那个影子。
“哗啦。”
水中月,镜中花,唯有雨还在下。
明晗仍然蜷缩在殿内的王座上,犹如绝望的囚徒,听着众人的议论,还有自己的哀嚎。
圣女说:“如此滑稽,真是好笑。”
江濯和洛胥不再看王座,而是看向大殿的深处。江濯道:“我答对了。我们就叫你圣女吗?”
圣女说:“你要是乐意,也可以叫我先知娘娘。”
江濯收起幽引,缓声应答:“圣女。”
圣女道:“你便是这样,才让我感到讨厌。”
“哪样,”洛胥稍作停顿,“叫你圣女?”
“啪!”
场景瞬变,江濯和洛胥眨眼间就到了大殿深处。门像扇面似的合上,把他们和众人都隔绝开。
一个女人,一个雪鬓霜鬟的女人,正坐在屋内。她也很老了,只是一双眼睛很奇特,一只是金色,一只是蓝色。
“你们两个都很讨人厌,”圣女瘦骨嶙嶙,拨弄着桌面上的棋子,“有人会下棋吗?”
室内安静。
圣女又问一遍:“有人会下棋吗?”
江濯说:“都没人说话,你怎么又问一遍。”
圣女道:“明氏完了。”
洛胥说:“这都是百年前的老消息了,要完的早就完了。”
他们一左一右,在桌前落座。那桌上的棋子奇怪,不像是金玉石头,倒像是人的骨头。
圣女拨乱棋局:“这是骨头做的。”
江濯合起幽引,又打开,对老婆婆态度很坏:“其实没人问。”
室内又陷入安静。
半晌后,洛胥语调散漫,开口补天:“这棋子是什么做的?”
“这是骨头做的,”圣女把棋子一个一个拾回去,“这么多颗,要杀很多人才能做完。”
江濯盯着那些棋子:“都是你的族人吗?”
圣女不理睬他,对着没人的空位说:“不然是什么?谁还不知道,全天下最好杀的就是我们壶鬼族。”
“霈都的河道底下有个坑场,”洛胥把她落下的棋子还给她,“以前我们两个掉下去,在里面看到了几个石画。那是你留下的吗?”
“不是我,”圣女两指微微打开,做了个勾傀儡线的动作,“但那的确是我的族人留下的。这个人你们也见过,他就在外头,没手也没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