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胥道:“其实你四哥说的另一个原因很好猜。”
江濯趁机说:“听到没有?很好猜,是你们太偷懒了。”
安奴无奈指着自己的脑袋:“我一个骷髅头,还能记事就很不错了,实在想不出什么大理由。你们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洛胥便道:“你的仇敌若是犯了错,还落到了你的手里,你要不要抓住时机,赶紧把他处理了?”
安奴说:“自然要了!倘若景纶落在我手里,我巴不得立刻杀了他!”
洛胥道:“那就是了。”
还是天南星反应快:“我懂了!你们的意思是,镇里的人是这个鬼圣的仇敌,如今他奉命来调查,这些人就要落在他的手里,他应该赶紧去把人抓了才对,可是他非但不着急,还坐着轿子慢慢赶路,所以四哥说他很有意思。”
江濯拍手:“聪明,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还在想,他既然是奉命前来,哪怕想偷懒,也应该悄悄地偷,而不是这样大张声势,除非……”
安奴说:“除非是命令他的那个人,要他这样慢慢赶路!”
江濯道:“正是如此。”
安奴叹气:“老天,做他们天命司的人,如果成日都这样尔虞我诈,一颗心如何够用?唉,究竟有什么意思!”
江濯说:“你不想与人斗,自然觉得没意思,可他们乐在其中,只怕还觉得斗得不够狠。”
天南星说:“好糊涂的一笔账,能命令鬼圣的,不就是悬复大帝吗?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江濯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上路晚,没走多久,天就又黑了。因为鬼圣出行,通往望州的御道被封住了,几人便只好在中途一个小城里落脚。
说是小城,其实顶多算个镇子,只是因为紧挨着望州,又沾了御道的光,所以比其他镇子看着更热闹一些。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在入城前先把安奴打扮了一番,给他罩了个纱笠,又戴了双手套。安奴好久没到人多的地方,有些忐忑:“万一有人掀我的纱,我该如何是好?”
天南星说:“你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让人再非礼你。”
她不说还好,一说安奴就想起自己在小胜镇门口,被一群走盐人非礼的场景,立刻草木皆兵,疑神疑鬼起来。
城里有几个客栈,他们挑了个还算清静的。小二把他们迎进去,张罗着烧水做饭,里头已经坐了几桌人,都不是一路的,正在喝酒吃菜。
小二勤快擦桌:“托各位仙师的福,今晚生意红火,饭菜酒水一应俱全,要什么有什么哪!”
安奴奇道:“你怎么瞧出来我们是通神的?”
小二说:“哎哟,这如何猜不到?各位仙师,还有这位仙子姐姐,全都气度不凡、气度不凡呀!”
他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原本叫仙师,就是图个喜庆客气,可安奴这么一问,他就算再笨,也能猜出来了。许是这个缘故,他对他们这桌格外热情,又是上酒又是倒茶,好不周到。
江濯好几日没喝酒了,菜吃了一会儿,就开始喝酒。他酒量好,喝了跟没喝似的,坐在洛胥边上,看洛胥握筷子,又看洛胥吃东西。
他心道:其他神祇替人办事,都要收受贡品,可祂从不理人,那祂平时吃什么、喝什么呢?我遇见祂的时候,祂待在洞里,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祂平常就这样过吗?如果是这样,那日子也太无趣了。
又想:传说天命司封印了祂,那祂本体住在神埋之地吗?可是那里终年大雪,更没有意思。从前世上有古神,识乐理通人话,如今古神都消散了,就剩祂一个……
冷不丁的,洛胥说:“好看吗?”
江濯饮了酒,比平时更没正形,把空杯子夹在指间,像是在掂量轻重:“好看,现在给我多看一会儿,总不算坏了规矩,是不是,洛兄?”
他说的规矩,大约是在说洛胥经常不许他看。这本没什么,可他坏的是,没有人的时候,他叫“洛胥”,又叫“太清”,如今坐在这里,倒很正经,只喊祂“洛兄”,仿佛两个人清清白白,从没亲过、没碰过一样。
洛胥拿着筷子的手很稳:“那你可要抓住机会。”
桌子就这么大,安奴又是个没心眼的:“什么机会?洛兄不可以叫吗?可是不叫洛兄的话,又要叫什么好呢?”
江濯笑说:“是啊,又要叫什么好呢?”
堂内的灯烛明亮,他瞳仁清润,笼着一层薄光,如同粼粼天水覆着晨雾。因为笑,望着人的时候似有醉意,又因为在身旁,所以格外晃眼。
洛胥筷尖挑送,夹住了一块鱼肉。那鱼肉鲜嫩,在祂堪称的温柔的动作里翻了个面,最终落入了口中。祂没有回答,只是这细嚼慢咽的样子,反而有另一种危险。
江濯酒杯一倒,好像成了筷尖的鱼,顿时忆起一些没有人时的狼狈。
要命。他心想:这酒怎么会是这个滋味?是我喝得太慢,还是心里太乱?
偏偏安奴还要说:“我觉得情意到了,叫什么都行。不过说起称呼,我很早就想问了,时意君座下只有三个弟子,为何大伙儿都要称江兄为江四公子呢?按照顺序,不是该叫江二公子吗?”
天南星道:“这得问大师姐。”
安奴说:“啊?怎么又是这位大师姐!”
天南星两碗饭见了底,心满意足,把筷子一放:“你们都知道,我家大师姐常跟人打架,以前在雷骨门,他们弟子有好几十个,数也数不清。大师姐不想落了风头,就说我家也有十来个弟子,非要把四哥喊‘江四’,久而久之,大伙儿就真的都把四哥当作江四公子了。”
安奴喃喃:“你们这位大师姐,实乃一位奇女子。”
天南星说:“是啊,你既然听过四哥,难道就没有听过我大师姐吗?她很有名的!当年中州十二城,不论大小门派,只要听见金铃响,就知道是‘北迦蛮’到了。”
安奴道:“原来她姓北!”
江濯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什么姓北!她就叫迦蛮!”
洛胥递帕子给他:“哦?那么还有个‘南什么’与她并称吗?”
天南星点头如捣蒜:“有是有的,以前不是都以四座承天柱脉系为尊吗?所以不止有‘南什么’,还有‘西什么’、‘东什么’呢!可惜后来东、南两座山塌了,‘东南西北’从此缺了两位,到我们这一代,就只有‘北迦蛮’和‘西宁洵’了。”
安奴好羞愧:“是我误会了,原来这个北是北鹭山的北。我起初还以为,你们三个都姓江。”
天南星说:“那倒没有,因为我和大师姐上山前就有名字了,只有四哥,被师父捡到的时候还是个小傻子呢。”
江濯慢慢擦了唇角的酒,笑着道:“乱讲,我上山前也是有名字的,不过是阿猫阿狗这种罢了。”
他看似玩笑,说的却是实话。大约是生下来就被丢掉了,所以从有记忆起,他就是一个人。在没有遇见时意君前,别人喊他阿猫,他就是阿猫,别人喊他阿狗,他就是阿狗。
饭桌上静了静,安奴正欲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忽然感觉一阵阴冷。他白骨战战,使劲儿搓起双臂:“好冷!好冷!怎么突然起了阴风?吓死人了。”
天南星纳闷道:“哪有风?你感觉错了吧!”
江濯把帕子折了几下,还给洛胥。洛胥不知道在想什么,眼角眉梢间都有些冷峭,直到长指拿到帕子,才缓和了几分。
安奴搓了一会儿,也很纳闷:“自从离开墓穴以后,我就常感觉到冷……真是怪事!不过你刚刚说起四座承天柱,倒使我想起一些往事。”
江濯说:“是你的往事,还是你们饲火族的往事?”
安奴道:“是我们饲火族的往事,也是六州的往事。想必你们都知道,我们饲火族是为了躲避战乱才退隐沼泽的,可是我们在退隐前是什么人,你们一定不知道吧。”
这倒有意思,他们退隐的时候,六州才刚刚乱起来,那时的宗族门派势力划分,与今天全然不同。如今天下虽然都知道“三火”,但是关于饲火族的前尘,却都知之甚少。
天南星说:“这还真不知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世上还没有我呢。”
江濯笑道:“那是自然,算算时间,那会儿的师父也才与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还是个小姑娘呢。”
他说到这里,心下微动,想着:那时别说是师父了,就连太清,也还只是个刚刚浸浴天海而生的新神。不知道祂们这些神祇间有没有辈分,若是有,祂也还很小……
“很小”这个想法莫名戳中了江濯的内心,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洛胥,好像要从洛胥如今的模样里窥出一点证据。
洛胥今日被他看了太多次,冷不防地转过眼眸,用目光跟他碰了一下,然后从他指间截了胡,把酒杯拿走了:“你醉了。”
江濯说:“嗯?谁醉了?论喝酒,我还没有……”
洛胥饮了他剩下的酒,那薄唇沾了点水光,像亲他时一样。周围人声嘈杂,少爷忽然没了音,他撑着脸,不再看洛胥,而是看向另一个方向。
酒量再好又如何?面红耳热的,没醉也醉了。
天南星追问:“所以你们退隐前是什么人?也是通神的宗族门派吗?”
安奴说:“是又不全是,我们从前是明暚女王的属族,生活在中州一带……你们干吗都看着我?咦?难道你们没听说过明暚女王吗?!”
天南星半个身子都趴在了桌上,一双杏眼瞪大,难得的震惊:“你说你们是谁的属族?”
安奴道:“明暚女王啊!”
天南星说:“啊!”
这可谓是一声惊雷平地起!明暚女王这个称呼,六州有谁会不知道?她可是传说中的大人物。
太初时代,大阿和艽母相继消散,祂们一个化作六州地脉,一个化作众位古神。那时凡人刚学会通神不久,还没有如今这样明确的属地划分,因此常会为了信奉的神祇而相互斗争。
这样的乱世持续了近千年,终于有一位女子从光州起势,率领日、月两族一统各州,建立了第一个王朝。六州从此进入了旧旦时代,开始视艽母为万灵始祖,并将供奉大阿的壶鬼族驱赶出境。
天南星说:“你们既然是明暚女王的属族,那与我们婆娑门,也算是亲戚了。”
江濯又转回头:“不错,我们婆娑门是日神旲娋的后裔,与明暚女王算是同宗同源。”
所谓的四座承天柱,也是明暚女王封的,正是她委托众神,将四件艽母秘宝分与四山,又命他们守卫无穷天海。因此,北鹭山供奉的赤金火鱼,就是从她那里来的。
天南星说:“那你见过明暚女王吗?不对不对,你的年纪也不大,我应该问,你们大祭司见过她吗?”
安奴道:“没见过,按照大祭司说的,我们饲火族成为属族的时候,明暚女王已经消散了,所以不仅大祭司没见过她,连大祭司的大祭司也没有见过她。”
明暚女王毕竟很久以前的人了,他们一族若是见过,也不至于沦落到隐退沼泽。
江濯说:“既然如此,你们为何又会自称是她的属族?”
属族这个称呼,今日早已没有了。要做人属族,自然是得对方还活着的时候才行,如果人家都消散了,属族又要效忠谁呢?
安奴揪了揪纱笠,扭扭捏捏:“……那个,那个拱卫她的子孙后代,也算是拱卫她……”
天南星说:“好啊!原来你们不是她的属族,而是她子孙后代的。”
安奴急道:“大祭司教我们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我只是复述!”
洛胥饮了酒,没把杯子再还给江濯,听到这里,忽然问:“你们拱卫的是她哪一位子孙?”
安奴说:“这都是小时候听的事情了,我现在记忆乱七八糟,得想想看……嗯,我想想,好像叫什么永叶暴君。”
洛胥恍惚:“谁?”
安奴敲了下掌心:“不对,不叫永叶,是叫永泽,永泽暴君!”
天南星顿感失望:“是他啊,难怪你家大祭司宁肯说自己是明暚属族,也不肯提这位的称号,要是我,我也不说。”
安奴说:“怎么连你也这样说,他很坏吗?”
天南星道:“他都被叫暴君啦,你说他坏不坏?六州战乱就是因他而起,你们饲火族也是倒霉,做了他的属族,还不如退隐。”
安奴说:“啊?!”
江濯用筷子轻敲了下天南星的空碗:“什么六州乱战因他而起?师父讲的话,你只听进去了一半?当心下回又罚你抄书。”
天南星不服:“我才没有乱讲,都说是因为他喜怒无常、暴虐无道,六州宗门才反的反、逃的逃。他要是个好人,大伙儿干吗打他?”
婆娑门因为六州战乱,死了太多人,所以天南星讨厌这位暴君,也是合情合理。江濯不与她争:“好,好,就算他是个无能的坏人。”
这事太复杂,又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沧海桑田,如今天地新换,别说这位永泽暴君,就算是明暚女王,也鲜少有人提起。况且承天柱塌了,六州乱战也停了,再争好坏也无意义。
安奴也害怕他们因为这件事争吵,忙说:“我就是忽然想起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们万不要为此伤了和气。你说是不是,洛兄!”
洛胥持着酒杯,眼皮没抬,“嗯”了下,道:“天底下最难辨的就是好坏对错,当年的事,如今谁又知道真假呢?”
安奴有他支持,胆子大了些,笨拙地圆场:“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看不管他是暴君还是明主,最坏的都是天命司,咱们骂天命司吧。”
天南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几百年前哪有天命司?当然,你也没说错,现在最坏的就是天命司。”
她又给自己添了饭:“安兄弟,你别害怕,我和四哥只是谈论,谁都不会生气的。”
江濯说:“若是一有争论就翻脸,那北鹭山早被我们拆了。”
见没事,安奴便放下心:“光顾着说话了,这菜还没吃完,你们快吃……说回大师姐,怎么你们下山寻灯,她没有一起来?”
天南星道:“四哥下山,大师姐就得在家面壁。”
安奴想到江濯是因为杀景禹才面壁的,便以为大师姐也是相似的原因,遂安慰道:“面壁能静心,只要人没事,其他都不重要……”
天南星摇了摇头:“你想成什么了?我大师姐面壁,是因为她和四哥之间只能出来一个。”
安奴再度惊讶:“这是什么缘故!”
天南星道:“师父说了,要是他们两个人同时下山,她分身乏术,一根棍子会敲不过来的。”
江濯没了面子,催道:“小师妹,吃饱没有?吃饱了就快去睡觉吧!”
天南星早吃饱了,最后这碗饭是奖励自己的,见他赶人,把剑一抱:“我要回房间给师父传音,你还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帮传的?”
江濯吃一堑长一智:“没有,你只用告诉师父我还活着就行了,就这一句,记住没有?”
天南星敷衍地点头,腿一抬就上楼了。她走后,安奴叹道:“我只能看不能吃,连酒也没法陪你们喝,真是扫兴,干脆回去睡觉好了。江兄,洛兄,你们慢用吧。”
转眼间就剩下两个人,江濯手里空空,实在没事干,便提过酒壶,给洛胥斟酒:“拿了我的酒杯,又喝了我的酒,怎么还不开心?”
洛胥道:“有吗?”
江濯说:“没有的话,你就不会反问了。”
酒满了,洛胥手指微蜷:“所以这杯酒是用来哄我开心的吗?”
江濯又撑起脸,不过这次是看着祂的:“这么好哄,那我再请你喝五六七八杯好不好?”
洛胥手轻抬,把酒饮了:“不好。”
江濯说:“那么敢问,要如何才能让你开心呢?”
洛胥侧头,那目光很直接,从他微笑的唇角,逐寸看到他微醺的眼眸:“以后每顿酒,都跟我喝。”
烛光里落了虫,“嗡嗡”细响,那着了的小薄翅被火舌舔舐,挣了几下,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店小二过来添茶,殷勤道:“两位仙师,那边街景好,要不小的收拾一番,您二位过去坐?”
江濯道:“不必麻烦,再来几坛酒吧。”
桌上还有杯子,但江濯只要自己的,他们就用这一只杯子,分了那几坛酒。这场豪饮实在尽兴,到最后,是江濯先醉了。
夜已深,堂内清冷,那店小二熬不过他们,早伏在桌上埋头睡了。江濯要上楼,经过柜台的时候,歪了头,把人家的灯给吹了。
“这下没事了,”他慢吞吞上阶,“这下谁都看不到你了。”
洛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我不能让人看见?”
江濯说:“是啊。”
洛胥道:“记得还挺清楚。”
江濯说:“令行!”
洛胥扣了人,从后把他一抬,轻轻带到了楼上。他双脚离了地又落下,像踩在云上:“太——”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像长了记性似的:“我没叫,你不许亲。”
洛胥俯首问:“这也记得?”
江濯道:“记得,记得很清楚。”
大家的屋子都挨在一起,安奴第一晚住客栈,没舍得散架睡觉,正躺在床上感受做人的滋味,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立刻爬起来,悄声问:“是江兄和洛兄吗?”
江濯盖住洛胥的脸,对那门说:“不是,不是洛兄,是太——嗯,我不能告诉你。”
安奴很糊涂:“我听不懂,江兄,你喝醉啦?!”
江濯说:“好笑,什么酒能醉少爷?你拿逍遥行来,我还能跟你喝——”
洛胥手臂一用力,把人抱了起来,直接带进了门。安奴还在说:“不喝了不喝了,江兄,这么晚了,赶紧休息吧……”
门合上,江濯足尖挨不着地,腾云驾雾一般,更晕了。他终于比洛胥高了,只是腰间很紧,紧得他快喘不上气。
“令行,”他胡乱念,“泰风!”
黑暗里,洛胥露出点本色:“以后的酒都跟我喝吗?”
江濯说:“不喝。”
洛胥道:“不喝就下不来。”
江濯只好说:“喝。”
洛胥道:“是都跟我喝,还是只跟我喝?”
可惜江濯轻飘飘的,压根儿没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在被褥间的。
他极少醉,或许是这个缘故,居然做起了梦。梦里,他还在流浪——
“打他!他偷东西!”
几个小孩胡乱推搡着,把更小的那个推倒,包子也掉了。
“每次都来讨吃的,烦不烦?!滚开!”
“你们看他眼睛红红的,是个妖怪,是个兔子精!”
“才不是!兔子都雪白雪白的,他这么脏,就是个小叫花。”
“臭死啦!”
江濯谁也不理,只找包子。从旁伸出只脚,对着包子一通踩。
“不给你吃,就不给你吃!”
江濯被惹毛了,照着对方的腿就咬。对方“哎哟”大叫,一边扯着裤腿,一边打他:“臭妖怪,打死你!还敢咬我!”
几个小孩同仇敌忾,把江濯踢到在地。江濯挨了打,把头抱紧。这会儿刚入冬,雪还没到,地上积着冷雨,他没扛多久,人就湿透了。
远处有人呵斥了一声,小孩们顿作鸟兽散。江濯爬起来,包子早烂得不成形了。他盯着包子,失魂落魄的。
这时天飘起了雨,刚刚呵斥小孩的人撑伞过来,见他站着,就问:“痛不痛啊?唉,衣服都破了,可怜见的。”
江濯弯腰,把烂包子用手拢了拢,还要吃。
撑伞的忙拉住他:“脏死了,烂成这样子,可不能吃了!来,跟我走好不好?我带你买两个馒头……”
江濯就跟着这个撑伞的走了,这人是个村里的穷书生,破布衣衫,像个正经人。他把江濯领到个门前,几个碎银卖了。
雨下大,江濯在这儿没吃到馒头,反而被两个人强行抹了脸。
一个说:“爹爹,撞大运啦!这是个顶尖儿货。你瞧这眼,再瞧这脸,哎呀,生得太好了!不管是卖给芳香楼或拾春坊,都能得个好价钱。”
另一个仔细看了,也是狂喜:“真的是,不枉你我四处物色,总算偷到了个好孩子!准备准备,咱们这就走……眼睛这里怎么回事?怎么破了?”
江濯不要他们碰,他们非要用布子使劲儿擦,可是哪怕擦破了皮,那三道红印也没有掉。
一个说:“完了,是胎记!爹爹,银子又飞了!”
另一个道:“那狗日的贼书生,我就说他怎么不把人收拾干净送过来,原来是个次货!”
江濯早不耐烦了,挡着眼睛,吓唬他们:“是妖怪!我是妖怪!”
一个人说:“你个小妖怪……”
他眼珠子忽然一转,附在另一个耳边嘀嘀咕咕。另一个连连点头:“好、好!就这么办!”
他们用麻袋把江濯一套,冒雨出去,转头卖到了河边。江濯听见“祭祀”、“贡品”什么的,等麻袋再打开,他已经在船上了。
第54章 孩子气你讲话真奇怪。
这是艘贼船,船老大是个马脸驼子,眼神阴鸷,专干些打家劫舍、谋财害命的勾当。因为他盲信恶灵,常用小孩祭祀,所以附近市镇上的拐子卖贼都把他视作大客。他见了江濯,果然高兴:“近几日河上风浪大,老子正愁着该从哪儿弄个好货给河主吃,这可真是瞌睡碰到枕头皮,来得正是时候!”
手下人说:“大当家,这小孩玉雕似的,若是能把他制成灵像摆在堂上,满室生辉岂不美哉?”
他说的是种邪术,过程很残忍,需要先用玉石封住小孩的七窍,再浑身涂抹毒水、符水,等人闭气而亡,未经开窍的灵能便会留在体内,使其成为一个可以借能的灵像。
船老大道:“美你爷爷个屌毛!这里你做主还是老子做主?!你不知道河主已经饿了好几天了吗?再不给祂吃的,祂就该吃你我了!快他妈少废话,赶紧去给我设坛,趁着时候还早,今晚就把他祭了!”
见他动怒,手下人不敢再置喙,连忙驱船离岸,张罗起设坛。江濯被他们拎来拎去,剧烈挣扎,喊着:“放开我!放开你爷爷!”
船老大说:“她妈的,你这么小点,就会自称爷爷了?!”
江濯道:“我是你妖怪爷爷,乖孙子,快把我放开!我肚子饿!”
这都是他讨饭的时候学会的,他知道“爷爷”是占人便宜,而“妖怪”则是因为别人老喊他妖怪,他就以为妖怪是个很可怕、很吓人的东西,所以每次碰见坏人,就这么自称。
船老大听他口齿伶俐,更加稀奇:“老子喂了这么多小孩,就数你胆子最大,也不知道到底是个野的还是个傻的。罢了,来人,给他拿两个馒头,让他做个饱死鬼!”
雨淅淅淋淋,江濯终于拿到了馒头,他饿极了,也不觉得害怕,边啃馒头边看船上人忙碌。
这伙人应该是常常祭祀,一个个驾轻就熟,不过须臾就摆弄得当。大红灯笼照着,河面翻滚,船底下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
船老大持香拜坛,语气虔诚:“近日河上不太平,弟子走货办差总碰见雷骨门那几个小瘪三,已经坏了好几趟生意了!河主,求求您,看在今晚有小金童的面子上,再助我一回吧!”
他说完,“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把香插好。那香身附有咒文,能召请河里相熟的恶灵,他等了会儿,看香在风里被吃了大半截儿,便知道森*晚*整*理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船老大大喜过望:“果然是个好货,小子,河主很喜欢你呢!还愣着干吗?快把他提上来!”
江濯被拎了起来,雨洒豆似的掉在脸上,他嘴里塞着馒头,被摁到船边,看河面上浮出一些青白空洞的面孔。原来他所谓的“河主”,就是这些东西。
船老大说:“杀鸡!”
两只咯咯叫的大公鸡当场被抹了脖子,血全淋到江濯背上。他喉间冲了血腥味,差点吐出来,嘴里呜呜道:“我不要!”
船老大说:“喂了!”
江濯后脑勺一沉,整个身体都被摁了下去!他掉入河中,连续呛水,不断拍打着河面:“救——”
那些恶灵游过来,拽他的脚。他蹬不开,只“咕噜”了两声,就被拖入水下。河水冰冷,脚踝上猛地传来一阵剧痛,被恶灵咬了一口。
江濯脸色煞白,霎时间像泄了气的皮球,感觉魂魄乱冲,要从躯体里跑掉了。这滋味恐怖,比死了还难受。
忽然,有人从下托住了他。江濯眼眸半合,只看见银光漂浮,像揉碎的雪,吹开周遭的黑暗。
【回来!】
有人似乎说了这句话,语气专横,又有几分急迫。
江濯的魂魄仿佛听懂了,顿时被震了回来,老老实实地归于原位,像是发过誓、勾过指,在身体里伏贴落定。可是他毕竟年小力弱,即便魂魄回来了,人还在颤抖。
那人盖了他的眼睛,低声道:“没事了,睡一会儿吧。”
江濯湿漉漉地打战,缩起手脚,依偎在那人的胸口。那人身上有股焚烧后的香味,让江濯很安心,他合上眼,真的睡了过去。
等再醒时,人已经在一个破庙里。江濯一骨碌爬起来,叫道:“馒头!”
手里空着,也无人应答,屋顶破了,正在漏雨。江濯被雨滴了几下,往墙根躲,结果因为太暗,没看清地上横了个人,“扑通”一下被绊倒了。
那人半埋着脸,银色的发散乱,露出的手背上隐隐有青筋。
江濯认出他:“是你救的我!”
那人呼吸凌乱,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把脸埋得更深了:“你走!”
江濯爬近些:“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那人微微发抖,似乎在忍耐什么。江濯以为他很冷,便去摸他的额头,谁知那人像受了惊,一把推开他,声音都哑了:“别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