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赵宝珠气不过,伸手就将那人的领子揪了起来,啪啪啪上去就是三个大耳光:“我叫你横行霸道,叫你欺辱孤儿寡母!没良心的东西!你这脸皮不若今日就由我扒了去!”
那人被几个巴掌抽得眼冒精心,口里立即吐出一口血来,也顾不上额头的伤了,当场就俯下身来,给赵宝珠哐哐磕头:“大人、小赵大人,求求您放过小人,饶小人一条贱命吧——”
他血流了满脸,眼泪婆娑,如今是真的后悔了。若是他早知新来的县老爷是个如此厉害的人物,就不会做这蠢事了!如今是占了小便宜,却是要被拘进官府里,丢了大宗了!
他直起身来扒住赵宝珠的裤脚,不住求饶道:“求官府老爷绕我一命,我上头还有老夫老母,需要供养啊——”
谁知赵宝珠一听他找借口就更生气,回过头来大眼睛一瞪,双手拽住男人的衣领,竟生生把他提了起来:“你作孽的时候怎就没想到父母双亲?!我不若现在就将你料理了、也算给你母亲断一冤孽!”
那男人直面赵宝珠的怒火,终于是什么都说不出了,脸色苍白如纸,不断打着抖:“大、大人——”
赵宝珠冷哼一声,懒得再跟他费口舌,一把将男人仍在地上,竖眉立目向侍候一旁的衙役道:“给我打!!”
旁边儿待命的衙役这才舒了口气,是拿凳子的拿凳子,抓人的抓人。这几日百姓中想来衙门当差的陆陆续续都与赵宝珠签了生契,此时堂上还站了好几个青壮衙役,其中比赵宝珠大上一轮儿的都大有人在。然而此时他们都噤若寒蝉,不敢说一句话。
这位小赵大人长相有多动人,发起火来就有多吓人!
人家老爷都是让衙役打板子,这儿倒好,不肖他们动手,赵宝珠先将人打个半死。
要审案子,都不必上什么刑,小赵大人一声吼,贼人尿都得吓出来。
在这衙门上当了几天的值,他们是对赵宝珠心服口服。也不全是因为他的脾气,更多是为了赵宝珠明察秋毫,断案入神,且刚正不阿,全副心肠皆是为了百姓,这些衙役们都看在眼里。回去都跟自家婆娘感叹,他们县真是得了个好主。
这边儿要打板子,不好叫孩子看见。赵宝珠便吩咐阿隆将一对儿母女带到偏房去暂坐,那寡母看赵宝珠像看个活菩萨,对他是谢了又谢,甚至还立下誓言,要在家里为赵大人设一生祠、日日奉香求拜。
阿隆好说歹说才把人拉起来请到后偏房去,一回来却不见了赵宝珠。他四处寻找,终才在厢房榻上找见了人。
只见赵宝珠俯爬在榻上,一张小脸有些发白,眉心微微蹙着。
阿隆担忧地走过去:“老爷,你怎么了?”
赵宝珠听见声音,哼哼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撩,缓缓将脸转到一边儿去:“气得我心口疼。”
阿隆停了眉头皱的更紧,赶紧将赵宝珠扶起来,让他仰靠在榻上,帮他拍着心口:
“老爷见天着生气,怎能心口不疼呢?“
自赵宝珠刀斩范幺三这惊天一案后,满县的人都像找到了主心骨,全都跑来找赵宝珠申冤。往日里积攒的案子一朝爆发,县衙里惊堂木的响声就没停过。
赵宝珠又是个热心肠,开头还能坐得住,真碰上冤情,没两句就要拍桌子瞪眼。
阿隆一边帮赵宝珠拍背,一边劝:“那些贼人都是些腌臜东西,老爷何必跟他们生气。想打让陶章陶芮打呢,他们俩一身的牛劲,就愁没处使。”
农家小子手上有劲儿,赵宝珠舒服地直哼哼,咳嗽了两声:“嗓子也疼。”
“嗓子疼啊?”阿隆听了有些紧张,道:“必是那天淋了雨着凉了,老爷又不忌口,还天天发火,这下好了,定是病了。”
赵宝珠闻言有些讪讪。益州人喜食辣,以往阿隆不会做辣菜,翠娘却会做。自他来了,赵宝珠便顿顿吃辣,好不畅快。
阿隆嗔怪地看他一眼:“我去叫翠娘姐姐煮一盅银耳羹。”
说罢他便走出去了,谁知他刚去后厨吩咐了翠娘,一转头就见赵宝珠又在堂上了。此时正调停一起家庭纠纷,苦口婆心地劝着一名穿粗布衣裳的老妇人:
“哎呀,这又有什么,大丈夫自当游历四方,他要去跑镖局,您让他去不就是了?”
阿隆端着要给他润嗓子的茶水,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听出来是一对母子闹矛盾。儿子想出去跑镖局,老母亲不愿放他走,闹着闹着就闹到官府上来了。
只见那儿子人高马大,整张脸涨的通红,紧握着双拳站在旁边,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老母亲是个枯瘦的妇人,神情却是一样的倔强,娘俩谁也不服谁,一东一西站在两边儿,眼神都不碰一下。
赵宝珠在中间打着转儿地劝,出了一脑门的汗,见两人谁都不愿意服软,急得直给那老妇人作揖:
“大娘,你看这样成不成,我给你当儿子!”
赵宝珠弯腰一下下给老妇人鞠躬:“我给您当儿子!我伺候您!”
老母亲见他这般,终是板不住脸,自干瘦的面上露出微笑来。
阿隆见赵宝珠又是苦劝又是说软话,使出十八般武艺,终才劝得两母子重归于好。阿隆在一边看着赵宝珠将两人一路送到衙门外,心头骤然冒出一股热气。他没读过书,不会说漂亮话,只是觉得无涯县再也不会得比赵宝珠更好的官儿了。
到了黄昏,阿隆说什么都不再放人进来,’砰’地一声将大门关上,赵宝珠这才得歇。
结果吃了饭睡下,第二天起来就发了热。早晨阿隆叫他起床见没人应,一推门进去就见赵宝珠烧得两颊通红。伸手一摸,额头都能烫鸡蛋了!
阿隆顿时成了慌脚鸡,在衙门里大喊老爷不好了。最后还是来做早饭的翠娘稳住他,去城里请了大夫。
赵宝珠醒来时,便见自己旁边儿站了一个长须大夫,正往他的嘴里灌苦药。
赵宝珠皱着眉头撇开头,眼神茫然:“我……我怎么了?”
阿隆见他醒了,主动结果药碗,皱着眉头对赵宝珠道:“老爷,你病了,发热呢。”说罢舀了一勺药往赵宝珠嘴边凑:“老爷,喝药吧。喝了药才能好呢。”
赵宝珠于是张嘴喝了,熬得浓浓的药汁流入嘴中,苦得惊人,还带着些许药渣。赵宝珠喝第一口就噎住了:“好苦!”
阿隆劝道:“良药苦口啊老爷。”
赵宝珠抿了抿唇,被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这是乡土药的熬法,将药材全部放进陶罐里,熬得浓浓的,里头一点儿利口的甘草都不放。虽苦得叫人喝不下去,但药到病除。
长痛不如短痛,赵宝珠皱着眉端起药碗,捏着鼻子一口气全喝了,将药碗一搁,向后噗通一声躺回榻上。
这药熬的极浓,赵宝珠躺在床上都觉得喉咙里在一阵阵冒苦水。他头也疼,嗓子也疼,脸颊通红,靠在床上皱着眉哼哼唧唧。
阿隆看得心软,伏到赵宝珠榻前小声道:“老爷受苦了。”
赵宝珠头晕目眩,紧皱着眉,哼哼了两声以作回应。阿隆看他难受,心疼极了,心里暗骂老天爷不讲道理,怎么偏生让尽心竭力的好人病着了?
谁知下一瞬,大夫收了药箱正要走,赵宝珠忽然睁开眼睛道:“等等,大夫既然来了,也去后厢房里帮那人看看。”
他口中所说指的是那日自翠娘家抬回来的陌生美男子。那人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一直昏睡不醒。
阿隆一听,心疼的心思一下子消了大半,瞪着赵宝珠道:“老爷!您都这样了还想着旁人呢?”
赵宝珠皱着眉道:“少废话,快带大夫去。”
阿隆拗不过他,愤愤带着大夫往后院里去了。他再心疼赵宝珠他就是小狗,真是劳碌命,一刻都不得歇的!
大夫走了,药材的苦涩味道却留在了空气中。青州多阴雨,终年潮湿,赵宝珠捂在被子里依旧觉得湿冷的水汽在顺着缝隙往他被窝里钻。他躺在榻上,问道后厨里柴火混着苦药的气味,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那碗药苦得他胃里发疼。
赵宝珠正烧得厉害,只觉得眼皮都烫得厉害,太阳穴一下下涨的发疼,怎样躺都不舒服。
睡也睡不着,赵宝珠就干脆爬了起来,摸过床头的信看起来。自他上任以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为收拾这无涯县的烂摊子,他都没机会好好读一读叶京华的信。
如今掐指一算,自他离开京城已有近三个月了,叶京华必已入了翰林院。
赵宝珠斜卧在榻上,一句一句读叶京华的信,这信应当是在殿试之后即可就写了,笔迹略微潦草,可见下笔之时叶京华心中并不平静。头一句问他是否到任,后又问住的怎么样,吃的怎么样,是否有人服侍。
住的好,吃的也好,也有人服侍,少爷别担心。
赵宝珠一边读一边在心底回道。想着等他好些了,抽出些空定要回复少爷信件才是。
光是问他吃住细节的内容便问了两张纸,翻到第三张,叶京华才问他为*何不告而别,又问他为何不多拿些银子,如今银钱还够不够用。赵宝珠看着那几行字,几乎都能想到叶京华站在桌前皱着眉的模样,少爷是好人,虽是事出有因,但他这样一言不发地来了如此远的地方,定是让他担心了。
赵宝珠读着信,闻着叶家墨水的味道,竟十分安心,仿若他此时不是在湿冷的青州,而是在无时无刻不在烧着地龙的叶府。
刚强若赵宝珠,在生病时也格外脆弱些。赵宝珠想到叶府,竟忽得眼眶一红,鼻头一酸,长而卷的睫毛上下一眨,豆大的泪珠就滚出来。
若他是在叶府病着了,少爷定会温声劝他吃药,喝了苦药还有蜜饯吃。
这不想不要紧,一想到叶京华就更糟糕了,赵宝珠的眼泪若泉眼,不受控制地汨汨涌出来。
一滴泪水落到信纸上,登时将墨迹晕啦,赵宝珠赶忙把信放到一边儿去,翻身将脸埋进被褥里偷偷哭起来。他一边儿哭一边儿想着叶府里的人,又想到爹爹,最后又绕到叶京华身上。
离开京城时他满腔豪情,未能见上叶京华一面,虽是遗憾,当下却并未觉出什么。如今病着了,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了。
那些不舍与依恋若细碎的藤蔓从他的骨头缝里钻出来,缠着赵宝珠的心尖儿,让他疼得一直掉眼泪。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叶京华。
不是为了叶家的金银权势,单为了这个人。叶京华对他恩重如山,似对待亲兄弟般疼爱他,如今他被放了官,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赵宝珠将头埋在被褥里,咬着唇骂自己没出息,只是生了个小病就这样期期艾艾,一边儿又哭得停不下来。
就在这时,一清朗的男声于他身后响起:“哭什么呢?”
赵宝珠哭声一听,猛地扭过头,便见一高挑瘦削的男子正倚在门边,脸色有些发白,一双瑞凤眼呈着笑意落在他身上。
见赵宝珠转过头,他轻轻’哟’了一声,凤眼更弯了些:“看看这可怜见儿的。”
赵宝珠’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你醒了?!”
站在门口的正是那位昏迷的美男子。
见赵宝珠醒了,他笑了笑,拉了拉肩上披着的外袍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拉了把椅子坐在赵宝珠床前,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我睡了挺久吧。”美男子面色泛青,额头破了一块儿,却难掩国色,弯着眼睛的模样活似只玉面狐狸:“你是哪家的小孩儿?是你家大人把我捡回来的?”
赵宝珠此时将哭的事全都忘了,这男子昏睡了许多天,他还以为人不行了呢,没成想今天居然醒了!
此时一声厉喝从门外传出:“!你是谁?”
阿隆端着药站在门口,眼见着有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口,立即丢了药碗扑上去:“离我们老爷远点!”
他蛮牛似的,扑上去就要打人。却被那美男子回身一把抓住,轻巧地掉了个个儿。
阿隆见自己如此轻易地就被捉住了,猛地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赵宝珠皱起眉:“阿隆!不许乱打人。”
阿隆抬着被男子捏住的右臂,更委屈了:“老爷——”这谁打谁啊?
美男子眼波流转,目光在他们倆身上晃了一圈,放开了阿隆的手:“老爷?”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赵宝珠:“你是哪里的老爷?”
阿隆正揉着自己被捏疼的手,闻言猛地抬起头,横眉立目道:“我们老爷是这无涯县的父母官、活青天县官老爷!你又是哪里来的人?这么不客气——”
这倒霉孩子!赵宝珠被他说得脸更烫,羞臊地瞪阿隆:“别说了!”
阿隆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听到这话,那美男子面上的神色却收敛了许多,看向赵宝珠、眼中多了些惊奇。他上下看了赵宝珠两眼,便站起来拱手道:
“原道是县令老爷。”他说着,目光在赵宝珠红嘟嘟、还带着泪痕的脸上一顿,声音中带了点犹豫:“没想到县令老爷如此年少有为,实在是小人失敬。”
赵宝珠一想到刚才自己埋在被褥里偷偷哭的样子被他看了去,脸都臊得发热,清了清嗓子道:
“不必多礼。”说罢他见男子脸色不好,想是病还未好全,忙道:“快请坐。”
美男子闻言,看了赵宝珠一眼,抚着肩上披着的外袍坐到了矮凳上。赵宝珠又吩咐阿隆:“阿隆,去倒茶来,顺便去看看大夫走远了没?若是没走远让他再回来一趟。”
阿隆见赵宝珠自己病着还要为别人操心,不情愿地撇了撇嘴:“老爷也太操心了,您的药还没喝呢。”
赵宝珠瞪他:“少废话,还不快去!”
阿隆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屋里便只剩下赵宝珠与那男子。
赵宝珠看他一眼,见那男子正抬头打量着屋子,似是在打量衙门长什么样子。赵宝珠赶紧低头那袖子擦了擦脸和眼睛,感觉不会出丑了才抬起头:
“咳。”赵宝珠轻咳一声,道:“不是本官捡的你,是县上一户乡邻在后山上偶然救了你,你若是有心感激,我改日领你去登门道谢。”
那男子转过头,闻言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谢大人费心。”
赵宝珠看他脸色实在不好看,道:“你昏睡多日,是生了什么病?平日里吃什么药?待大夫来了叫他抓些来。”
赵宝珠本以为男子是得了什么急症。谁知男子一听,嘴角微微勾起,挑了挑眉道:“不是生病。我自资县来,途中追一只兔子钻到了林子里,结果遇了只黑熊瞎。我跟它缠斗中脚滑摔了,碰了头,所以才睡了这么久。”
他这段话说的轻飘飘的,好似不是什么大事一般。赵宝珠目瞪口呆,惊讶地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几息后才道:“你……你说你碰见了黑熊?”
男子点了点头:“是啊。”
说罢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头往怀里一抹,不知从袍子里何处掏出一团被布包裹住的东西:“说起来老爷病了,正好让下面的人将这炖了,补补身体。”
赵宝珠看到他拿出来的东西,眼睛都要掉到地上了——那竟赫然是只被割下来的熊掌!!
“这……这——”
赵宝珠震惊之下,许久才说出话来,双眼放光道:“仁兄真乃勇士也!”
荒山野岭遇上了黑熊,放谁身上都是九死一生。要知道那熊一只爪子就有人的头脸那样大,一巴掌拍下去人的人的头就会像摔碎的西瓜。
那美男子闻言笑了笑,将熊掌放到一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没那么神,情况实在危险,若不是有好心人帮助,我早晚得被山里的猛兽吃了。”
赵宝珠眸光闪亮,用全新的眼光看向男子:“仁兄不必谦虚,古有武松打虎,今有您只身搏熊,这是见极了不起的事。”
谁被这样一位俊秀的儿郎用敬仰的目光看向都会通体舒泰,男子微笑起来,凤眸中眸光微闪,对他道:“还未请问大人年岁几何?”
赵宝珠这才反应过来她会问过男人的姓名。两人彼此名姓都不知就这样东拉西扯地聊了好一会儿天,他真是病糊涂了。
赵宝珠揉了揉抽疼的额角,对男子道:“我病糊涂了,鄙名赵宝珠,是这无涯县的县令。”
男子闻言,微微挑了挑眉:“若大人不弃,可否告诉我宝珠是哪两个字?”
“这有什么不行。”赵宝珠道:“金银财宝的宝,珠宝的珠。”
“宝珠。”男子敛下眼睫,轻轻念出这个名字,抬眼看向赵宝珠:“大人用俗气之物形容,可这其实是个极好的名字。”
他低声道:“大人的父母亲一定视您若珍宝。”
赵宝珠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谦虚道:“家父没上过学,都是随意取的。”
男子也跟着笑了笑,这位县令大人不仅人好看,性子也极其平易近人,他觉得两人极其投缘:“小人鄙姓柳,大人叫我善仪即可。”
这两个字一出口,赵宝珠便愣住了。
善仪?这名字他似是在哪听过。
善仪、不是曹濂的——
赵宝珠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他认错人了。毕竟眼前的男子风流倜傥,还能单身与虎搏斗,怎么、怎么会是那种——
可善仪这名字并不常见,赵宝珠犹豫片刻,抬眼打量了男子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敢问……柳兄可认识京城吏部曹尚书之子曹濂?”
赵宝珠的话一出口,男子面上的神情立即出现了一瞬的停滞,他顿了顿,眼神即可变了:“你认识曹濂?”
连尊称都忘了,可见其震惊。赵宝珠登时心口一沉,面色也跟着变了变。男子也看出了他的神情,眉眼一沉,神情中的笑意如流水般消失。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位美男子正是京城曹府的那位善仪。
赵宝珠有些尴尬:“我……我日前上京赶考之时,和曹大人有过几面之缘。”
善仪闻言,神情几变,虽赵宝珠说的含糊,但他显然以为赵宝珠也是那些惯于巴结权贵、趋炎附势的读书人,才会认得曹濂,脸色立即难看了几分。然而赵宝珠也是他的恩人、方才他们还相谈甚欢。
善仪低头沉默,赵宝珠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幸好这时阿隆的大嗓门响起:“老爷!我把大夫叫回来了!”
赵宝珠抬起头,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对善仪道:“柳兄还是去让大夫看看吧,磕到头不是小事。”
善仪抬头看他一眼,神情中也有些尴尬,朝赵宝珠微微点了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赵宝珠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低下头按住角,只觉得头更疼了。老天爷真是爱开玩笑,竟然让他在这里遇上了善仪。可是他不应该……不应该是在京城的曹家吗?
赵宝珠还是不能相信方才那个身姿挺拔,风流出众的男子会是——会是那样娈*童一般的人。他生在小山村,对男子与男子之间的事了解不多,其中仅剩的浅薄了解都是来自于画本上的故事。好些的说是断袖分桃,坏些的就是些权贵与戏子粉头之流的香艳故事。
赵宝珠对这类男子的印象十分刻板,认为他们都是如台上戏子一般敷粉点脂的娇弱男子,跟善仪的形象简直是大相径庭。
赵宝珠十分混乱,坐在床上不知兀自想了多久,门忽然被打开了。
善仪低头走进,右手上端了一只药碗。他抬起头,看了眼愣在榻上的赵宝珠,抬了抬右手:“翠娘将新药熬好了。”
随后他走过来坐到榻便,低头搅了搅药碗,动作自然地舀出一勺药汁送到赵宝珠唇边:“喝吧。“
赵宝珠大惊失色,推拒道:“不、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喝——”
善仪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怎么?嫌我?”
赵宝珠顿时噎住,脸颊涨红,他绝没有这个意思!为证明自己的清白,赵宝珠张嘴含住药汁喝了进去。
善仪的脸色这才转好,他最为恼恨的因着他的身份,旁人看不起他。冷静下来之后仪才意识到自己对赵宝珠不敬之行。
他低着头,喉结微动,沉默了片刻后,又舀了一勺送到赵宝珠嘴边:
“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点儿伺候的活不算什么。”
他说着喂赵宝珠又喝了一勺药汁。赵宝珠将药咽了,满脸苦涩。长痛不如短痛,这样还不如让他直接一碗喝了。谁知喂了三勺,善仪像是变魔法一般拿出一颗蜜饯塞在他嘴里。
赵宝珠猝不及防地将它含在嘴里,顿时为舌尖上甜蜜的滋味所摄,瞪大一双猫儿眼。
善仪看着他笑了笑:“从后厨里拿的,蜂蜜糟的青梅。”说罢敛下眼,搅了搅碗里的药汁:“这么好的东西现成的在后厨摆着,伺候的人也不知道拿给大人吃。”
他显然是做惯了伺候人的事儿的,药汁的温度正好,既不会冷的苦涩,也不会烫的不能入口。每喂赵宝珠三勺药,就会给他一颗糖吃。几个青梅下肚,药也吃完了,这次喝完药不似上次那般整个胃都苦得缩成一团。赵宝珠靠在榻上,闭了闭眼,舒服地想哼哼两声。
善仪将空碗放到一旁,回过头,向赵宝珠勾了勾嘴角,神情依旧有一丝尴尬。
赵宝珠自他的微笑中看出一点善意。他自己也放松了许多,善仪与曹濂是什么关系,终究不是他该管的事。他顿了顿,还是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柳兄……不在京城,怎会在此处?”
善仪闻言神情一顿,眉眼间浮上一层阴霾,沉默了片刻才道:“这就说来话长了……我本就是青州人。”
他抬头朝赵宝珠笑了笑,道:“我出生在资县,因无父无母,幼时被村头一算命先生带着长大,后来一次逛庙会的时候走丢了,被人牙子抱了去,辗转卖到了曹家去。”
他语气轻松,只寥寥几句便勾勒出半生坎坷艰辛。赵宝珠心中震动,目光微微动容:“原来是这样。”而后咬牙道:“人牙子真是该死!”
平白无故拐走人家的儿女拿去贩卖,真是下十八层地狱也解不了他们身上的孽债!赵宝珠默默在心中记上一笔,旁的州县他管不了,若是本县出了这样的贼人,定要揪出来直接处斩。
善仪不知眼前这个紧紧皱着眉头的少年郎心中正盘算着砍人家的头,见他一副如此嫉恶如仇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轻轻笑了笑:
“都是些旧事,大人不必挂怀。”
他双手交握,手肘搭在膝头,略微低下头,面上的神情变了变:
“我在曹府十余年,跟那姓曹也算是相识良久。”
这个姓曹的自然是指曹濂。赵宝珠顿时息了声,听善仪说下去。
只见男子俊美的脸上神情复杂,长眉下压,眼眸中浮上一层阴霾:
“以前,是我不懂事,跟他裹在一起只顾着玩乐,也未想过将来的事。只是后来夫人进门,我说要走,他竟然不答应。以往的那些事都算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想将我拘在府中!“
善仪咬住牙,神情恼恨道:“我一个大男人,若不能靠自己安身立命,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况且若是被拘在那一方小宅院里潦草一生,我还不如就地撞了柱子来的干净。”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赵宝珠听着,眼眸越来越亮,此时已经将心中原本的成见推翻了七、八分,欣赏地看着善仪:
“大丈夫自当如是。”赵宝珠赞同道。而后问:“那如今曹大人可是想通了?”
他还以为是曹濂自觉无耻,又体会善仪的不易,最终悔改同意善仪出府。
谁知善仪冷笑一声,道:“他?他自小就是个糊涂人。指望他醒悟我早成一把枯骨了。我打了他一拳,自己跑出来的。”
赵宝珠闻言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张开又闭上,没说出话来。
他虽觉得在此事上曹濂十分活该,但是知道了善仪能只身搏熊之事,他现在有点想问曹濂是死是活。
善仪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道:“大人无需担忧。我知道轻重,他死不了。”
赵宝珠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道:“此事他实在活该,只是你如此做,曹大人恐不会善罢甘休。他若知道你的籍贯,必定派人追击,善仪兄近日还是不要回资县的好。”
善仪闻言,面上露出一丝惊讶,道:“大人了事如神,果真是如此。我之前就是因为曹家派人追来才躲进了山林里,不巧遇上了那黑熊。”
赵宝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抬头看向善仪,郑重道:“此事不好。还请柳兄现在此处住下,避一阵待风头过去再找机会返乡。别的地方我不敢承诺,可本县若是有曹家的人追来,我定会想办法对付他们。”
善仪闻言一怔,他是真没想到赵宝珠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沉默片刻,而后站起身来,向赵宝珠抱拳俯下身来结结实实地鞠了一躬:
“善仪谢大人救命之恩。”他眼中光芒闪烁,诚挚道:“我与大人非亲非故,大人愿为善仪一介乡野草夫思虑至此——实在、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赵宝珠赶忙要下床去扶起他,却被善仪一把拦住:“大人还病着,切莫如此。”
赵宝珠便也不跟他挣,劝慰道:“你我虽未相识,却也算是有些缘分,不必如此客气。”
说到这里,善仪倒是有些好奇,道:“说起来,大人是从何处知道我的事的?”
他是真的有些疑惑,一是赵宝珠的言谈举止光明磊落,实在不像是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二是他与曹濂之事虽在京城权贵中间不算是什么秘密,但在寻常官员与百姓中却鲜少有人知道。与曹濂走得近的朋友就那几家的那么几个,善仪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赵宝珠这一号人物。
说起这个,赵宝珠便也不藏着掖着,道:“我上京赶考之时曾受叶府二公子照拂,在叶府上住了段时日,因此偶然间见过曹大人一二面,对那些旧事,也是从府中人口中听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