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守洸见状倒是有些惊讶,觉得这五皇子没有传闻中那般顽劣,打眼一看,真真儿如天宫神仙坐座下的仙童一般。
他不知五皇子四平八稳的外表下,其实暗暗睨着叶京华的神色,给他敬酒的时候手还抖了一下,洒出了几滴酒水来。五皇子当即就屏住了呼吸,极小心地打量叶京华的脸色。见叶京华看了他一眼,便敛下眼去,没有斥责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元治帝笑呵呵的,在后头与夏内监道:“小五比不得他哥哥争气,但凡是能像他这位小舅舅一两分,朕便此生无憾了!”
这话听在众人耳里,又是一番震动。皇帝话里这个’哥哥’自然不会是指平王相王,拿五皇子跟太子比,当然是比不过。但是元治帝话里这意思——
叶京华是何等人物,就算是五皇子在学问政略上的造诣不比太子,但若能学的一两分他们叶家人的城府心性,那驭下便也足够了。有宸妃的盛宠,叶家这门外戚,皇宫上下倾力培养,过五年不就又是一位东宫太子?
几日琼林宴上这一番情景传出去,够满朝廷的人琢磨大半个月去了。元治帝已算是个直白坦荡的明君,可古话之中’君心难测’之话到底不是戏言。皇帝长袖善舞,这一番对付谁也没落下,这立储一事怕是好有一场好戏要场。
待敬完了酒,二人还席,五皇子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怕叶京华,待落了座,他抬眼一看静静坐在桌前的叶京华,背脊骤然窜上一缕寒气,本能地觉得他这个小舅舅今日心情极差。
所谓外甥像舅,五皇子与叶京华长相相似,且在他手下讨命多年,对叶京华的怒气有种准确的直觉。
另一边儿,常守洸看了眼叶京华,没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方才在偏殿里他见叶京华打开他家那下人扔的荷包之后就脸色不大好,但很快恢复了正常,那荷包里的纸条立即被他烧了,常守洸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现在看着他如玉像般笔直地坐在桌前,常守洸只是觉得这叶家人真有意思,两父子跟不认识一样。
没错,叶京华的亲爹,也就是当朝执宰叶仲伦,同样在琼林宴上。可两父子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就这么面对面坐着,也不说话,面上一个比一个冷。
常守洸好奇地看向叶仲伦的方向,这还是他头一次见这位名震朝廷的执宰。只见他身着一品官吉服,头戴乌纱帽,削面美须,面上同样无甚神色,却浑身气势非凡。
常守洸看了他片刻,认为叶京华大约是像叶夫人多些。
两父子虽相貌不甚相似,但那股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质却一般无二。两人面对面坐着,好似一对望山石,好不乏味。
元治帝似是也有同样的想法,开口道:“叶相,如今慧卿高中状元,你没什么勉励的话要讲吗?”
闻言,叶仲伦自桌前缓缓起身,朝皇帝的方位俯首,虽元治帝说了一通年事已高不必多礼的话,却还是将礼数做得周全,后才道:
“犬子顽劣,听圣人言却不通教化,拖累不肯用功,已是我叶家之罪。如今赖陛下恩泽赐功名,后而需得为朝廷衷心效力,才不枉圣人免过此罪之恩典,又何来勉励之说呢?”
这是在说之前叶京华三番四次推诿不愿下场春闱之事。
话毕,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叶京华身上,淡声道:“好不快谢过圣上恩典,免你拖累之罪。”
叶京华闻言立即起身,向元治帝下跪谢恩。元治帝皱起眉,直接走下座来亲自去扶起他,略不满地朝叶相道:
“叶相啊,平日里也不可太严苛了,他们小孩子一时贪玩也是有的——”
然叶仲伦神色冷漠,像是并无半点触动似的,淡声道:“陛下仁善,却不知我这二子最是顽劣,实在不如各位皇子知书达理。还不去谢过各位大人。“
后一句是对叶京华说的。叶京华便端起酒杯,从上首的主考官良康开始一一敬酒问候。元治帝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你啊你,就是太过小心。”
叶执伦面不改色,拱手道:“陛下对叶家的恩泽,老臣一刻不敢忘。只是犬子顽劣,臣还喘气一日,便严加管教他们一时,只望以后他们能于臣百日之后不至于侮辱门楣,若能为陛下用得一二,那便是臣万生修来的福气。”
元治帝听了这一番话,虽知道其中有夸张的成分,却还是十分触动。况且他也清楚叶执伦平日对两个儿子管教确实严厉,以至于和叶京华关系都似有些疏离,遂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老臣的肩膀:
“你的衷心朕自然清楚,可还是要嘱咐你一句。管教归管教,可还需注意别伤了父子和气才是。”
叶执伦自然是点头称是:“臣受教。”
看着被叶执伦命令起来一一敬酒的叶京华,五皇子目瞪口呆。往日里只有叶京华收拾他的,哪里曾看过他被人’收拾’的样子。他不禁心中滑过窃喜,赶紧低头喝果酒以作掩饰。
另一边儿,常守洸见状却有些坐立不安,本来他跟叶京华都坐着好好的,现今就只剩下他一人没敬酒了啊?
而同时,接了叶京华的酒的官员都有些飘飘然,对此子的清傲之名他们此前都有所耳闻,没成想今日这位执宰之子、一榜状元,板上钉钉的未来宠臣还能来跟他们一一敬酒。且此子酒喝的甚为瓷实,头一仰海碗的酒便饮了下去,他们甚为受用。
一时间宴席上君臣相得,祥和一片。叶京华一一敬完了酒,走回座上坐下。常守洸一直盯着他,遂在人走进时蹙了蹙眉,觉得这人的姿态有些不对——
“哐!”
一声闷响打断了宴上的丝竹之声,元治帝转头看去,便见叶京华竟一头栽倒在了桌上,顿时大惊:“快去看看怎么了!”
侍候在旁的小太监赶忙上前,扶起叶京华,便见他闭着眼微微蹙着眉,颧骨处泛上绯红,浓睫正微微颤抖。
夏内监伸头看了一眼,在元治帝耳边道:“似是醉过去了。”
见状,叶仲伦站起来,向元治帝俯首道:“请陛下见谅,臣在家时禁犬子喝酒。想必是方才饮酒急了,才有如此丑态。“
元治帝听闻是醉酒,紧蹙的眉头这才松开,朗笑了两声,一扬手道:“原道是这样。他年纪轻禁不住酒,快快传太医来——”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叶仲伦打断,他俯首道:“如此深夜,实在不必再烦难太医。还请陛下准许犬子先行回家,喂一两剂汤药即可。”
元治帝闻言点了点头,放下手道:“也好。”遂对夏内监说:“你亲自送他到宫门外。”夏内监领了命令,立即便有人将软轿抬来,由两个小太监搀扶着送出宫去。
待人走了,元治帝才好笑地看了坐会原位的叶仲伦一眼,心想这老狐狸到底是心疼儿子,不若面上看起来那般父子离心。
另一边,叶京华被一路抬着轿子送出神武门。宫墙边儿上叶家的马车已等候多时,几个小厮将醉酒的小主子搀上马车,夏内监还忍不住嘱咐了两句,叫他们回去用桑菊葛根熬出解酒汤来伺候主子服下。
常年伺候在叶仲伦身边的赵彦一一应下,扶着叶京华上了马车。不久之后,马车驶离宫墙。
马车内,赵彦皱着眉看着人事不知的叶京华,伸手用帕子去擦额上的冷汗,不知这琼林宴上有老爷看着,二少爷怎么就醉成了这幅模样。
然而在他的手还未触到叶京华之时,一双星眸忽得在黑暗中睁开,其中冷光乍现,哪里有半点醉意。
赵彦下了一大跳:“二、二少爷,您没醉?”
可二少爷方才被送出来时分明昏昏沉沉,身上一丝力气也无啊?
叶京华没有回答他,缓缓起身,嘴里吐出几个字:“前面转弯,去我府上。”
赵彦闻言一惊,按夫人的吩咐,下了琼林宴应是要回本家的——但他劝阻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在他能够开口之前,叶京华便看了过来,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厉。
赵彦下意识背脊一凉,仿若被刀锋自喉口抚过,立即牵住缰绳,让马儿调转方向,朝小叶府上去了。
第47章 万生百态
夜至三更,京城之中大多人家都已安歇,城中黑暗一片,然而叶府上却是灯火通明。
李管事提着灯笼,带着邓云、方氏兄弟等十数人在门口,待马车停稳便立即迎了上去。车帘被撩开,叶京华的面孔自黑暗之中浮现,目光在李管事焦急的脸上扫过,还未等他开口便道:
“人呢?”
李管事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道:“三个时辰前已出城去了!”
说罢,他紧张的看着叶京华的神色。
叶京华一顿,不到一息间便冷声下令:
“邓云方理,你们各另十人出城去追。”叶京华神色冷峻道:“他应还未到南阳。“
被点到名字的邓云、方理一愣,接着立即便要回头去牵马来,站在叶京华身后的赵彦却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他们:“不行!不能去!”
方理、邓云两人见状紧皱起眉头,刚想开口斥责,却听到李管事焦急的声音:“少爷,这万万不可啊!”
他额头上都是冷汗,向叶京华劝道:“宝珠是拿了圣旨前去赴任的,我亲眼看了,上边儿的印都齐全,是万万做不得假的——阻挠官员赴任、那可是天大的死罪啊!咱们万万做不得啊少爷!”
听到这番华,方理与邓云二人也愣住了,回过神来后皆是一身冷汗,他们都没想到这上面去。是啊,本朝极重文官,为了避免官员在上任期间被匪徒劫持等意外状况,刻意设了这么一条法令。若是他们追出去被有心人看见告上衙门——那可是杀头的死罪!两人面色白了白,皆抬眼去看叶京华。
只见他站在那里,玉面之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星眸此刻暗若深潭。
两息之后,他绷紧的下颌微微一动,忽得转过了头,伸手拽过过马脖上的缰绳:
“我自己去。”
叶京华道。
他压抑到了极点,尾音中终于克制不住地泄出怒意来。
现场有一瞬的寂静,接着仿若水渐入的油锅,瞬间炸开来。赵彦头一个冲上去双手抓住马头上的缰绳,硬生生地扛住叶京华的力气,高声道:
“二少爷,使不得啊!”
叶京华仿若失了理智一般,冷眼扫来,厉喝道:“放开!”
邓云、方理等人慢一步冲上去,此时也顾不上礼数,一齐上去拉住叶京华。李管事更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拉住叶京华衣摆,一抬头眼泪便簌簌滚下来:“少爷、少爷,就算老奴一条烂命死不足惜,也请您看在老爷夫人的面子上,千万别去啊!宝珠手上拿的是圣旨,若真是圣上的旨意支使他去那地方,我们若是贸然去追,那就是抗旨啊!!”
李管事在叶府伺候多年,早年间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也是一路看过来的,对政治的敏锐度比其余下人高上数层。在见到赵宝珠手里的圣旨时他便想到了数层。吏部在此时派职已是不寻常,偏生满进士里只派了赵宝珠一个,还是去难般荒芜远僻的地方!若不是吏部中有不长眼的做了什么脏事,那便只能是皇帝故意将赵宝珠单拎出来派到了那样的地方去!
虽皇帝对叶京华一向宠溺,但天威难测,李管事怕皇帝是恼了叶京华之前推诿不肯下场之事,或是更不满他断袖、所以才故意将赵宝珠发配得远远儿的。若真是这样,恐怕其中还有试探的意思,他不敢想若是叶京华真的为了此事抗旨追出去会有什么下场——
就算拼上这条命、他今日也一定要将人拦住!!
见李管事都坐到了这份儿上,府门外的下人顿时跪了一地,小厮丫鬟纷纷磕头如捣蒜。邓云、方理方勤也都扑过去跪在叶京华身前,一齐声地求他留下。
叶京华立在他们之前,一手牵着缰绳,手背上青筋凸起,眉眼间尽是阴霾。
邓云在磕头之间不经意瞥间叶京华的双眼,瞬间如落冰窖,脑中瞬间闪过一个想法、竟觉得叶京华想将挡在前头的人踹翻在地。
他立即低下头去,额头贴在满是寒气的青石板上时打了个机灵。咦?他为什么会那样想?少爷一向对下人是极好的,从不做那打骂之事。
可刚刚那一瞬,他是真觉得叶京华想动手。
叶府外顿时磕头苦劝之声不绝于耳,叶京华站在一片跪倒的下人中央,面庞在月色下泛冷玉一般,他将众人的情态看在眼里,绷紧的下颌略微一动。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冽的女声断喝道:“又在发什么疯!!”
邓云磕头的动作一顿,顶着额上的伤痕转过头去,便见叶夫人满头珠翠叮铃晃动,肩挂盘金彩绣披风,身着石榴红绫纱裙,带着一票丫鬟小厮风火而来。
李管事见了她,如见了定海神针一般,骤然软倒在地上:“夫人——”
叶夫人走过来,快速扫了一圈情景,柳眉竖立,一双眉目怒瞪叶京华,厉声呵斥:“还不快放手!如今城门早落了钥,你若是不怕被巡查的侍卫乱箭射死你就去!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叶京华闻言,目光才落到叶夫人身上。
饶是盛怒若叶夫人,对上他的目光都是一愣,宛若被一通冰水自头顶泼下,眉目间的怒气一滞。
跪了满院子的下人哭声骤然一停,都齐齐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看着中间对峙的二人。
叶夫人满眼怒火,美眸中映出叶京华俊美绝伦的面孔,她眼睫微颤,竟自从眼尾凝出些许泪光来,颤着声音道:
“你今天若执意要去,就踩着为娘的尸首上去!”
闻言,叶京华的眉尾剧烈一震。
半响后,他缓缓阖上眼,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似的,长睫颤动几下,良久之后,终是放开紧握缰绳的手。
同时,宫中宴席曲终舞毕,终是到了散场的时候。
状元率先离席,探花不得圣心,常守洸肩负重任,不得不陪皇帝多喝了几杯。他酒量极好,一坛烈酒下肚脸都不红一下,元治帝却到底是年过五旬的人了,喝多了脸颊通红,被夏内监扶着回到金銮殿中时脚步还有些飘忽。
等坐下来,由夏内监侍奉着喝了醒酒汤,元治帝扶着额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老了,老了,比不得他们年轻后生咯——”
夏内监将汤碗放到一边,闻言立即道:“陛下正值壮年,哪里就老了呢?”
元治帝抚了抚额,蹙着眉摆了摆手:“不行了——你看看常家那小子,半坛子酒下肚眼睛都不带眨的。朕是不中用咯。”
夏内监闻言笑开了,凑上前打趣道:“哎呦陛下,你看看方才满厅的人谁有常公子的海量啊?老奴冷眼瞧着,各位年纪轻点儿的大人里头也没哪个如他那么能喝呀!”
元治帝被逗笑,笑骂了一句:“都是些老军,痞带出来的酒蒙子。”接着皱了皱眉,似是还不甚舒服的模样。夏内监见状,轻声问道:“这般……老奴不若去请宸妃娘娘来?”
元治帝闻言,揉额角的动作一顿,思量片刻后道:“算了,这么晚了别去扰她。她也不喜酒味。”
夏内监遂点头,心中感叹宸妃的圣宠之深厚。元治帝静静坐了一会儿,就在宫女要上来伺候更衣时,忽得睁开眼:
“你说,今日慧卿是不是看着不太高兴?”
夏内监听了这话,心中猛地咯噔一下,隔了半瞬才抬起头,惊诧道:“这……老奴眼拙,叶公子一向便是那般模样,倒是、倒是看不出什么。”
他这倒是没说假话。叶京华日常便是个极镇定的人,又生了副玲珑心窍,就算是有天大的喜事面上也不动声色。今日宴上他是话少了些,但也属寻常,夏内监确实没看出什么来。
闻言,元治帝也没说好还是不好。他脸上虽有些酒气,一双虎目中却神色清明,隐隐有些利色。沉默了片刻,偏头对夏内监道:“你派几个人去看看。”
夏内监俯身称’是’,缓缓地退下去。等到了殿外才赶快招了几个徒弟到跟前,嘱咐道:“待会儿去叶府,先带上一两味好药材。若过去说是睡了你们就说是送药材去的。”
看着人往黑夜中去了,夏内监才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将’伴君如伴虎’默念十遍。这些年元治帝有了岁数,先前有太子这么个出色的嫡子,膝下美妾环绕,还有千娇万宠的小儿——性情实在是比年少时温和了不知多少。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的眼力也愚钝了。夏内监闭着眼摇了摇头,不禁想起数十年元治帝初登基时、那是怎样的雷霆手段,才以少年之龄在一众叔伯兄弟的虎狼环伺之间站稳了脚跟——
夏内监想着,抬手就给了自己一把掌。他真得打起精神才是!
同时,叶府之中灯火通明,一众小厮丫鬟包括方氏兄弟与邓云在内,全都通通跪在屋外。屋内只留了李管事与玥琴伺候。
屋中,叶夫人正满脸焦急地来回踱步,头上的环佩叮当作响,时不时停下脚步看一眼沉默坐在桌案旁的叶京华,深深地叹一口气,又接着来回转圈儿。
玥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上过茶之后便静默地立在一旁。
李管事跪在地上,满脸愧疚,见叶京华单手撑在桌面上,半张脸掩在阴影里,只能依稀看到他眉头紧蹙,姿态竟隐隐透露出几分颓丧来。
李管事眼圈一红,再也禁不住心中的愧疚,结结实实将头地磕在地上,哀声道:“一切都是老奴办砸了事的错,请夫人少爷责罚,就取了老奴的这条性命罢!”
叶夫人闻言,脚步一顿,皱眉道:“李管事,你这是什么话。哪里怪得到你头上?快快起来。“
李管事却不肯起,将头伏在地面上,闷声道:“未能看出宝珠的身份,是老奴失察之过;而后又私自调换主子信件,又罪加一等,老奴犯下这不可饶恕的错事,不死无以谢罪!”他抬起头,两眼通红地看向座上的叶京华:“老奴一条烂命死不足惜,只望少爷夫人不要因为老奴的错处伤神。若是能解少爷的气,就算是让我死一万遍老奴也愿意啊!”
说罢,李管事又磕了一个响头。伏在地面上,俨然是一番甘心赴死之像。
见状,连一边站着的玥琴都不禁有所触动,微微红了眼眶,忙低头用手帕掩住自己的神情。
叶夫人看着他长叹了一口气,事情闹成这幅模样,实在不知是谁的过错。谁又会想到一个随手捡的小乞儿竟会是举人呢?还正正经经地中了进士,若是只在府上青白当个小厮也便罢了,不过备上一份厚礼以赔不周之礼便罢了。可偏生她这儿子——出了这档子事,她本是想先将两人隔开冷一段儿,等叶京华这股子劲儿过了,再慢慢筹划。
没想到现在来了这么一出,叶夫人一听赵宝珠被发配到青州做官就知道事情坏了。前几日知道人在哪儿,尚且急成那样,现今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叶夫人眼中带着三分怒气,七分小心地抬眼去看叶京华的神色。
只见他隔了片刻,才听清李管事说了什么一般,微微偏过头,目光在李管事身上一顿。
半响后,他才缓缓道:“玥琴,送李管事回去。”
玥琴一愣,遂抬头去看叶夫人的神色,见她点头,这才上前去将李管事搀扶起来向门口走。李管事是真的愧疚伤心,腿也扭了,被玥琴扶着一瘸一拐到了门槛前面,叶京华的低沉的声音传来:“此后这话不必再提。”
李管事脚步一顿,心神大震,骤然回头望去,却没能看清叶京华的神情。他两眼通红,眼尾枯瘦的皱痕微微颤抖,万千话语堵在喉头无法诉说,终是颤抖着闭上嘴,扭头由玥琴扶着缓缓抬起腿、跨过了门槛。
叶京华知道赵宝珠被派官一事与他无关,李管事心中也清楚今日跨出这门楣,便再也回不来了。
他调换主子信件,隐瞒赵宝珠身份一事本已是死罪。叶京华不计前嫌将他放回府里,就是想让他照顾好宝珠,以此将功补过。结果他连人也没看好。
李管事先前说的以死谢罪并不是空话,他已做好了如此准备。幸而叶京华到底存了一分仁慈——
李管事一瘸一拐地走出府去,抬头最后一次望了望身后的匾额,终是回过头。
这叶府,他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屋内终于只剩下叶家母子两人。
叶夫人也不踱步了,目光落在叶京华微垂的肩背上,长叹了一口气。她这一日也不知叹了多少气,都是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在满屋的寂静之中,叶夫人缓缓走到叶京华身边儿的椅子上坐下。母子两个一时无话。
屋里熏了安神的香,因怕叶京华再想出去,略熏得浓了些,有些呛人。玥琴半刻前沏上的茶在二人中间的桌案上静静放着,已然没了热气。屋里的红烛应在叶夫人的妆容半褪的脸上,虽依旧明艳动人,眼角眉梢却也有了些许迟暮之相。此刻她双眸含泪,静坐于红烛之下,端庄若玉座观音像。
“自生下你,我便知早晚有这一天。”
良久的沉默后,叶夫人缓缓出声:“你自小比别人多一慧根,又受全家供养,陛下青睐,事事顺遂,自以为万事皆在你掌控之中。”
在烛光下,叶夫人微微偏过头,无奈中带些怜惜的目光落在叶京华脸上,缓缓道:“你如此聪慧,又日日教他读书,怎会看不出他学识深浅?”
叶夫人声音轻缓,叶京华却蓦地一顿,缓缓偏过头来。
叶夫人借着烛光看到他眼底几分赤色,心底又是一叹,可她心中再痛,有些话作为母亲却不得不说。顾抬眼对上小儿一双冰雪星眸,一字一句道:
“你如此天才,竟看不出他身上种种疑点,已然是糊涂了。”
叶夫人凝神望着自己这个小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而这世上能让人糊涂的,不过一个情字罢了。”
烛光下,叶夫人双眸之中流转着心疼与悲悯。
叶京华看着她,面上神情丝毫未变,良久之后睫毛微动,一言不发地敛下眼。烛光自他眉上撒下,在眼窝处落下一片阴影,竟显出几分阴鸷来。叶夫人看着这个自小自己最疼的小儿子,怎能不心疼。
她柳眉微蹙,站起来走到叶京华身边,见他用手撑着额角,关切道:“可是头风犯了?娘叫人请大夫来。”
说罢便要去叫下人,被叶京华拦了下来:“不必。”
叶夫人回过头,担忧又心疼地伸手抚上叶京华的肩,似多年前照顾小儿般拍了拍儿子的背:“你宴上喝了那么许多酒,解酒汤也不喝,可不就头疼?事已至此,再想也是无益。听娘的话,喝点儿安神的汤药,好好睡一觉,起来便什么都好了。”
叶京华沉默着,对叶夫人的关心没什么回应,良久之后道:“母亲先回府吧,我再坐一会儿。“
他这看着哪里肯休息,倒像是要一气坐到天明的架势。叶夫人眉头紧蹙,劝道:“你这样让娘怎么放心得下?好孩子,娘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千万别为这个伤了身子啊。”
她顿了顿,见叶京华不答,朱唇微抿,放缓了声音道:
“这情意上面的事,不仅要有情,还得有缘分二字。你与他这一番阴差阳错……实在也怪不到谁头上去,可见是冥冥自有天意,有缘无分。”
闻言,叶京华的放在桌案上的手一动,缓缓收紧了起来。
叶夫人未注意他的动作,眸光闪烁,缓声劝道:“他现虽是三甲,却也与你是同榜进士,如今陛下派了官职,也是有正经官身的人了。你若真心为他好,不若就此机会与他以君子之礼相交,那青州确实是远了些,待你父亲将事情打探清楚,若是误会,再调他回来便是了,到时候你们做一对知心友人,在朝中多少也有个说话的人。”
叶夫人说道这里,话头一顿,略带些小心瞥了眼叶京华的神色,将声音放低了些:
“你……你与他,既已成了这样,国公爷那边娘不若去回了?他们家的嫡孙女儿翻过年正好十六——”
她话音还未落,忽然’啪嚓’一声巨响。
桌案上的青柚彩瓷茶碗掀翻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叶夫人脸上骇然变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反应过来后才猛地顿住,一双美目惊疑不定地看着右手抬起、顿在空中的叶京华。要知道她这个小儿子自生下来就比他人缺一窍,几乎从不动怒,更别说做出这种摔杯子摔碗的事情!
叶夫人站在一旁,面色惶惶,态度一下子软了:“不说了、娘不说了,卿儿,你别生气——”
叶京华的手顿在半空中,神色有些空白,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自己也说不清楚刚才是抬手不小心带倒茶碗,或是旁的什么。
良久之后,他俯身用手撑住额角,叹息一声,眉头见浮现一道深痕。
“玥琴,你带上人,送母亲回府。”
在外面侍候的玥琴这时才敢进来,看到地上的碎瓷片时,神情不禁一变,露出几分惊惧来——实在是没人见过二少爷发过这么大的火。她快步走到呆立着的叶夫人身旁,搀着她软声安抚,同时一票丫鬟自门后涌入,轻手轻脚地将碎瓷片收拾干净,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叶夫人走到门口,仍是放不下心,*回头望去,便见叶京华一人独坐孤灯之下,身影说不出的寂寥。
叶夫人见状朱唇颤抖,一滴泪即刻掉了下来,可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用手帕按住眼角,随玥琴走出门去。
屋中终是只剩下了叶京华一人,红烛燃尽一半,高大却略佝偻的剪影映在窗纸上,不知让多少人暗暗心惊。
隔日清晨,宿在金銮殿上的元治帝早早起了,正在听夏内监的回话。
他大马金刀坐于床边,双手撑在膝上,金黄盘龙扣寝衣半开着,一双虎目圆瞪,越听夏内监的回话神情便越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