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孤山见状,转过头看向太傅,语气依然充满怀疑:“我怎知你不是在拖延时间?你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嘴里没几句真话。你先同我说,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太傅像是看到了一线生机,连忙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好好…… 我告诉你。周家人这一代杀生无数,早已违背了他们先祖的规矩,而他们又是最信鬼神之说的。
你既然有这能让死人复生的本事,只要装神弄鬼吓一下他们,他们必定会人心惶惶,自乱阵脚。
至于你爹,哼,他一直痴迷于长生不老,可实际上,紫虚山不过是一群江湖骗子敛财的手段罢了。
他根本没吃过什么长生的仙丹,从前他大病一场又痊愈,那也是他们的阴谋。那些人先给他下毒,再给他解毒,让他误以为是仙丹的功效。
而且,他在紫虚山喝的东西里都有致幻的作用,这才让他深信不疑。”
太傅说完,眼巴巴地看向郑鹤,眼中满是期待:“郑长忆…… 这样,这样,你满意了吗?你就帮我这一次吧,求求你了……”
严孤山不动声色地看了郑鹤一眼,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彼此心领神会。这本就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套话流程,如今情报已然到手,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郑鹤缓缓地走向太傅,他的手中紧握着匕首,那匕首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仿佛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复仇而兴奋。
按照原计划,他应该毫不犹豫地用这把匕首结果太傅的性命,让这个曾经作恶多端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然而,当他走到太傅面前,看着那张满脸鼻涕眼泪、老态龙钟的脸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突然,他慢慢地说了句:“那年,我也是这样跪在地上求你救我的吧......” 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像重锤一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汤太傅一愣,他完全没料到郑鹤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疑惑。
严孤山也愣住了,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郑鹤的背影。
他的眼神变得幽深而冰冷,声音沙哑地说道:“你当年,就是用这双手摸我、打我、折磨我,把我当作玩物,随意地践踏我的尊严,最后还把我送给皇帝......”
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是多年来压抑在心底的愤怒和怨恨。
太傅听到这些话,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满是惊恐。他试图为自己辩解,试图用另一个更大的罪恶来掩盖自己的罪行:
“我错了,长忆,长忆,皇帝折磨你的更多,我帮你杀了他 —— 啊!”
他的话音未落,郑鹤手起刀落,将匕首狠狠地插进了他的手掌,直接钉在了地上。
太傅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小屋中回荡。
他的身体像触电一般抽搐着,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落。郑鹤却面无表情,他弯下腰,握住匕首的把柄,用力一拔。随着匕首的拔出,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溅在郑鹤的脸上和衣服上。太傅疼得仰倒在地,眼中满是痛苦和绝望。
郑鹤看着他,他抬起手,再次用力地朝着太傅的脸刺去,每刺一刀,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同时口中喊着:
“你这个老不死!
你这个变态!
我恨你!
你凭什么!
凭什么毁了我一辈子!”
凭什么作恶多端的人长寿,可怜人却短命。
郑鹤手中的匕首如雨点般疯狂地落下,他不知道自己刺了多少下,每一次匕首扎入太傅的脸和身体,都像是在向过去那黑暗的岁月宣泄着自己的痛苦与仇恨。
他的眼神早已被怒火所蒙蔽,只看到眼前这个把自己拉进深渊的人。
在这血腥的疯狂中,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郑鹤终于渐渐缓过神来。他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酸痛不已,手中的匕首也被鲜血染得通红,还在不停地向下滴着血珠,那血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小片暗红色的血泊。
他看向太傅,此时的太傅已经面目全非。
他的身体像是被千刀万剐过一般,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鲜血和破碎的衣物混在一起。原本那张老迈的脸,如今已被划得血肉模糊,五官都难以分辨,早已没了生气,眼中残留的惊恐仿佛被永远定格。
他的四肢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摊开,整个人躺在血泊之中。
郑鹤呆呆地站在那里,脑海中一片空白。
刚刚那如狂风暴雨般的愤怒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空虚。他手中的匕首 “哐当” 一声掉落在地,溅起一小片血花。他的身体微微摇晃,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
刚刚那复仇的快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悲哀和对自己的怜悯。
这个曾经给自己带来无尽痛苦的人终于死了,可他被毁掉的一生,却再也无法挽回。
严孤山静静地看着郑鹤,只见他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挣扎着醒来一般,摇晃着站起身。
严孤山赶忙上前,伸出手去扶他。
在郑鹤回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严孤山的心跳仿佛都漏了一拍。
那眼神,深邃而又复杂,带着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决绝,恍惚间,严孤山几乎要相信,是那个熟悉的郑长忆回来了。
然而,这令人揪心的错觉仅仅持续了一瞬,郑鹤眼中的光芒便渐渐变化,重新变回了十七岁时的清明。
那是一种纯粹的、未经世事玷污的清澈,只是在眼底深处,还残留着刚刚复仇后的余韵。
郑鹤明显身形一晃,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襟,不是实体的衣裳没有沾上一点血迹,还是那样雪白无瑕。
他下意识地喃喃道:“殿下,新衣裳......没有弄脏……”
皇帝总是这样,人活着的时候不知道珍惜,人死了才想起来他的好。
他和太傅面和心不和那么多年,等默许自己儿子把太傅杀了,才想起来这个曾经为了自己夺嫡呕心沥血的师长。
他们两个如今看来都是烂人,可或许他们从前真的像太傅说的那样,也是一腔热血志气满盈的明主忠臣。
太子对父亲的过河拆桥似的迁怒早有准备,不过这一次他把自己和周家绑在了一条绳子上,周家人欠自己一个人情,不会不帮自己说话。
而自己又在皇帝面前发誓表示——自己不向着自己亲爹还能向着谁?那个皇帝看不惯的周家自己也会帮他除掉。
皇帝这才算作罢。
又到了他每年除夕前去紫虚山祭祀的日子,可能是因为太傅的事,皇帝不愿意去,让太子代替他去。
太子这半年来,频繁往返于紫虚山,已然成了此地的常客。
清虚道人对他的到来,总是表现出极高的热情,那热情中虽不乏讨好之意,但也透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熟稔。
每次相见,道人都会亲自到山门前迎接,脸上堆满了笑容,那笑容就像这山间终年不散的云雾一般,看似温和,却又让人难以捉摸。
如今郑鹤的灵魂已经能离开太子很远的距离了,太子把他留在半山腰拜托李源照看。
安排妥当后,太子独自一人进入道观内。
他神色从容,举止优雅,就像一位虔诚的信徒,按照以往的惯例,一丝不苟地走一遍祈福求丹的流程。
在袅袅的香烟中,显得庄严肃穆。
当他完成最后一个步骤起身时,微微仰头,目光直视阎王像那威严而深邃的双目,仿佛要从这神像的眼中探寻出什么秘密。
突然,太子像是不经意间开口问清虚道人:“仙师,我近来觉得双肩发沉,犹如有重物压身,不知是否是被鬼魂压身了?”
清虚道人听闻,微微一怔,随即捋了捋他那花白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他迈着方步,围着太子缓缓走了一圈,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片刻之后,他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中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自信:“太子殿下乃天潢贵胄,身负皇家之气,阳气甚足,又常常在观内清修,沾染了这道观的祥瑞之气,是不会有鬼怪上身的。依老身之见,殿下觉得双肩沉重,实乃有神仙赐福之兆啊……”
太子听到这话,心中不禁有些意外,他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这清虚道人,却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样一番看似有理有据的话来。
他心中暗自思忖,难道这老道真有几分未卜先知的本事?于是,他全神贯注地准备听清虚道人继续说下去。
只听清虚道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啊,殿下若是不想让这神仙的福泽流逝,就在年下每日供奉六大盏油灯,连续七日,便可留住福报了。这油灯须是用上等的灯油,方能显出殿下的诚意,也才能更好地承接神仙的恩赐啊。”
严孤山听完,嘴角微微上扬,一种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荒谬感涌上心头。他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不过,他还是很快收敛了笑容,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好,多谢仙师指点,本宫自会派人来供奉灯油。”
太子回宫将请来的丹药献给皇帝,皇帝选一颗,让太子服下试药。
严孤山自从从太傅那儿知道紫虚山的真相后对这种药丸子也没什么畏惧了,服下药后,他面色如常的跪在地上等着皇帝的指示。
皇帝翻看奏折,沉默良久,突然开口:“太傅死前,有没有什么遗言?”
严孤山早就准备好这个答案了,他故作迟疑抬头看着皇帝的神情。
皇帝皱眉:“怎么?他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严孤山低下头,恭敬道:“太傅....并无怨言。”
皇帝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严孤山故作战战兢兢的答:“太傅大人说,他不怪您,说您一直是明君,只是被这个皇位同化了,谁坐在这个龙椅上都会变得冷血猜忌。您已经给了他数十年的荣华富贵,他已经满足了,只愿永昌朝万年昌盛。”
皇帝听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严孤山跪的膝盖都开始酸痛了,他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从前的汤先生和皇子严飚,也是人人称赞的师徒一心。
数日前,北围传来“太傅一行路中遭山匪,遇害身亡”的消息后,皇帝为表重视,让太子和刘丞相去府中吊唁。
众人散去后,太子看着满院白幡在风雪中飘动。
宫里来的太监们在正堂拆卸写着“匡世良辅”的匾额,一时不察,两个精致的木盒掉落在地上。
大齐的规矩,皇亲国戚的册封诏书赐给本人后,需要高悬于正堂匾额后。
太子上前,有些疑惑为何只册封一次,有两卷圣旨。
他展开一卷封存的崭新的圣旨,上面就是礼部冠冕堂皇的册封格式,可展开另一卷略显陈旧磨损的圣旨,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苍劲有力的字——
——————
朕承天序,君临万方,夙夜兢兢,惟恐失德。
当此夺嫡之世,宫廷谲诈,如陷泥沼,危机四伏,朕心常忧。幸有汤公,与朕协契同心,其贤其能,世所共称,真乃管鲍之俦也。
朕方十六,志在大宝,欲安社稷,泽被苍生。
然前路险巇,若涉渊冰,每念及此,寝食难安。汤公负济世之才,有匡扶之志,自与朕相知,遂为朕之股肱,其恩其德,朕没齿难忘。
每至夜分,宫烛摇影,朕与汤公于室中谋议。汤公执简,剖析时局,言皆凿凿,如金石之声,启朕之心扉。朕正坐恭听,敬慕之意溢于言表。朕与汤公相视之间,心有灵犀,浑然天成,此乃天赐良佐,助朕于艰难之时也。
汤公之功,昭若繁星。其智谋绝伦,能察幽微。于繁芜之局中,若鹰隼之视,诸皇子设陷,虽奸险百出,汤公皆能先觉之,绸缪于未雨,弭患于无形,护朕周全。
于朝堂之上,势力纵横,汤公折冲其间,纵横捭阖,以非凡之能,为朕纳贤结党,固朕根本,使朕之羽翼渐丰。
汤公以贤能塑朕之象,教朕治国之术,上涉邦国大政,下及民生细事,皆倾囊相授,毫无保留。朕得汤公之佐,声名渐显,如旭旦之升,为众所瞻。
朕之有今日,汤公之功高矣。
今朕特加封汤公为太傅,位极人臣,以彰其功。
望汤公秉持忠心,辅朕左右,共兴永昌之朝,共享太平之世。
——————
严孤山不知道怎么形容,看到这卷“规矩之外”的圣旨,或者说这卷十六岁的少年皇帝在最意气风发时给帝师的丹书铁券时的心情。
太傅曾经拿着这卷圣旨,求皇帝帮自己找奇人异士,让自己再见见爱子。
但是皇帝没告诉他真相,就像十年后,绕开这个丹书铁券,让自己的儿子去暗杀他一样。
数十载光阴,物是人非。
对很多人来说,皇帝是多疑残暴病态的,太傅更不是个好东西。
而见过昔年模样的人,几乎快被他们杀光了。
严孤山抬头看向那把雕龙画凤的龙椅,突然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抵触。
皇帝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看向他,面上没有怒色。
只是疲惫的、像是随便找了个借口似的,开口道:
“太傅不会说那样的话。太子,你犯了欺君之罪,暂闭东宫反省吧……”
太子在年后,便被软禁于东宫之中了。
宫廷对外宣称,是太子办事不力,犯下过错,故而需在东宫禁足思过。
然而,此次的软禁,却与往常大不相同,若说这是软禁,倒更像是给太子放了一个悠闲的长假。
东宫内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大门看似紧闭,严禁太子外出,但实际上,对于那些前来探望之人的管控,却宽松得很。就拿李源来说,他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进入了东宫。
李源特意挑选了一个人少的日子前来,这里全然没有他想象中那种被软禁之地该有的惨淡迹象。相反,整个东宫上下都弥漫着新年的祥和氛围,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
李源熟门熟路地带着乔装打扮后的金环径直朝着内院书房走去,他轻轻推开门,只见太子正坐在太师椅上,怀抱着一沓红纸在胸前,那神情温柔极了,目光始终停留在郑鹤身上。
郑鹤则拿着剪刀,专心致志地剪着窗花。
李源抖落斗篷上的积雪,那雪花簌簌落下,他笑着打趣道:“怎么?殿下要把纸捂热了再用?”
太子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着他,眼中满是笑意,随后点了点头:“是啊,我们最近发现,大部分我碰过一阵子的东西,小鹤也能拿到了,如此一来,以后倒是省了不少烧东西的麻烦。”
郑鹤这时也剪好了窗花,他将窗花展开,一个胖嘟嘟的娃娃满脸笑容地抱着嘴里含着铜板的鱼。
他将窗花递给金环, “给,祝你年年有余!”
金环接过窗花笑道:“多谢公子。”
李源嘴角含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红包的布料是上好的锦缎,上面用金线绣着精美的花纹,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走到郑鹤面前,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小鹤啊,新年快乐!虽说你现在是鬼魂,也许用不到这些俗物,但这里面装着的可都是我们的一番心意。”
郑鹤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看他打开红包,里面装着的是厚厚的瘗钱。
这身边就有炭盆,李源想着还是得烧了才能花,便放进炭盆里点燃了。
郑鹤谢过李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两个红包。
他先走到金环面前,将其中一个红包递过去,又转身将另一个红包递给李源,笑着说道:“这是我给你们准备的,新春大吉!”
李源也是一愣,他看着手中的红包,眼中满是疑惑,现在自己和郑鹤的年龄差真的可以算差辈了:“给我的?”
郑鹤看着他,眼中含笑道:“嗯......算是给李溯弟弟的。他为我做了那么多精巧的玩意儿,我都记在心里呢,总得好好感谢一下。”
李源听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郑鹤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从前送礼时也不忘自家的小弟。
李源打开红包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里面竟是货真价实的一千两银票。金环那里的是二百两,李源有些惊讶的看向太子,这肯定是太子的钱。
太子见状,微微一笑,眼中满是温和:“李大人,你去年为我操办了那么多事,花费自然不少。这只是一点小小心意,算起来只是小头罢了,大头还在贺礼里呢,等下就会送到你府上。”
——————
京畿岁后,风雪徐临,恰似天公洒瑞,尽呈祥和之态。
严孤山鲜少经历如此安逸闲适的时光,仿若置身于尘世之外的一方净土。
月影台是他常去之地,他常常静坐在那里,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郑鹤每次去看,总会看到严孤山在写诗。
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勾勒出一幅专注的剪影。
郑鹤起先有些意外,他轻轻拿起那几张诗稿翻阅。多数诗篇文风开阔宏大,字里行间展现出山河壮丽、豪情万丈,尽显太子心怀天下的壮志雄心。
不过,其中有几篇却独具韵味,文风婉约清愁。那细腻的情感如潺潺溪流,带着淡淡的忧伤与眷恋,缓缓流淌在字里行间。
郑鹤看着这些诗篇,竟觉得文风有些熟悉。再仔细一看,发现太子写这几首的时候,是照着金环给李溯写的字帖来写的字迹,每一笔都似乎蕴含着别样的深情。
郑鹤开口询问,严孤山微微垂眸,轻声说道:“这些是长忆从前所做,我想仿他的字迹。”
郑鹤这段时间与太子相处,对他的心境已有所了解,他能感受到严孤山内心深处那复杂而深沉的情感。
于是,郑鹤便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陪着他整理诗篇。
月影台四周亭台楼阁,飞檐斗拱,在月色的笼罩下,宛如蒙上了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如梦似幻。
栏杆雕纹精致,仿若诉说着往昔岁月之繁华,其上覆着薄薄一层轻雪,宛如银霜,在月色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严孤山默写完从前所做的诗词,放下手中的笔,缓缓活动着手腕和脖颈。
此时,外面烟火轰然绽放,那璀璨的光芒如同一轮轮烈日,刹那间照亮了整个月影台。
在这绚烂的光影中,眼前之人儿的身影若隐若现,似真似幻。
他低头看向那些被自己默写过无数次的诗,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往昔的回忆,那些或喜或悲的情感在心中翻涌。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在感慨岁月的无情流逝,又似是对过往的不舍与眷恋。
然后,他缓缓抬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期待,把自己的毛笔递给郑鹤,微微一笑:“郑公子学富五车,才情过人,此情此景,新年伊始,难道不作诗一首吗?”
郑鹤欣然接下毛笔,对他而言,作诗本就是信手拈来之事。他略作思索,便挥笔写道:
烟火流光耀玉台,月影摇情照君来。
旧尘似絮随风散,新岁如兰映雪开。
梅韵如烟思缱绻,今情若梦意徘徊。
且赏人间佳景处,此心常慕碧霄垓。
严孤山看完郑鹤所作之诗,不禁拊掌赞叹, “真乃绝妙佳作!”
郑鹤闻此夸赞,嘴角轻扬,谦逊一笑,却将毛笔递回严孤山,亦邀他作诗一首。
严孤山笑着推辞,摆了摆手道,故意端起架子拉长声音作唱腔:“有公子之诗,如朗月当空,光辉夺目,吾之拙作若萤火之光,岂敢与之相较?实乃不敢献丑哇。”
郑鹤却笑意更浓,也学着他的腔调:“殿下之才,如渊渟岳峙,众人皆知,还望殿下莫要推辞,且赐佳篇呐。”
严孤山见状,不再推脱,他转身望向远处。
只见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闪烁,恰似繁星坠地,辉煌灿烂。
他回身缓缓伏案,神色凝重,而后手中之笔仿若神助,在纸上笔走龙蛇——
万家灯火耀金瓯,四海熙宁岁月悠。
梦逐桓桓光武业,志存烈烈武侯谋。
山河待整凭吾手,黎庶期安解众忧。
剑指九霄图伟业,龙旌凤翥护神州。
————
漫天飞雪,如素缟千丈,轻覆京华街巷,恰似银装世界,如梦似幻。
月影台上,白玉栏杆落雪,如银龙静卧。
两张新诗被小心收整,夹在了厚厚的昔年旧忆中。
每日清晨,曙光尚在与夜色缠绵,太子便起身。
庭院中,前夜堆积的雪如同柔软的绒毯,他先是细心清理,扫帚划过雪地,发出簌簌轻响,似是雪在轻吟。
而后,他便在这一方天地练剑习武,身姿矫健,剑影如电,每一招每一式都带起晶莹雪花,在晨光中纷飞旋舞。
郑鹤总是在一旁静静观望,有时,他们会从东宫的角落翻出陈旧破损的古籍或秘籍,那些书卷满是岁月的沧桑,纸张枯黄脆弱,边角破碎不堪。
郑鹤便会轻伏在一旁的石桌,如对待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尝试修复。
更多时候,他跟在严孤山身后,模仿学习那些简单招式,动作虽略显生涩,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
严孤山见状,笑着调侃:“你如今是鬼魂之体,无需习武,为何突然有此兴致?”
郑鹤仰头,展颜一笑:“我在殿下的话本中看到,鬼亦有消亡之危。从前因我慵懒,身子虚弱,才有此下场,当吃一堑长一智嘛。”
严孤山听闻,知道他也是看开了,也乐得带他一起练。
没想到还真有点成效,不过不是两人原想的那样。
一日,郑鹤似有所悟,竟发觉自己能飘然而起。可一个人胡乱飘飞的画面还是透着几分诡异,两人相视,都觉这视觉效果略微吓人,还是作罢。
不过,太子从野史中读到一则《掌上舞》,灵机一动,觉得可与郑鹤共同尝试。
郑鹤一听,也是眼中一亮,二人一拍即合。于是,大半个冬天,他们都沉浸于此。
他们特地邀请李源和金环前来观赏。
表演之时,阳光仿若碎金般洒落在庭院的雪地之上,熠熠生辉。
严孤山身着一袭劲装,手持宝剑,立于雪地中央,宛如雪中战神。只见他剑眉一挑,身形闪动,宝剑出鞘,瞬间带起一阵雪雾。
郑鹤身姿轻盈似仙,与严孤山的剑紧密相随。
他的身形灵活至极,如同春日里随风舞动的柳絮。足尖轻点剑尖,如蜻蜓点水般轻盈,每一次触碰都让他的身体借力翻飞。
他的身姿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似与剑融为一体。
时而如惊鸿照影,动作敏捷矫健,在剑的光影之间穿梭自如,那瞬间的爆发力仿佛能冲破一切束缚;时而似游龙戏凤,灵动飘逸,环绕着剑身旋转,衣袂飘飘,似有仙风拂面。
仿若超脱了生死的羁绊,美到了极致,令人不禁沉醉其中。
金环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眼中满是惊叹与自豪,双手不停地鼓掌,口中夸赞:“公子,您这飞天之姿,真是翩若惊鸿,宛若天人啊!”
李源在旁看着,笑着摇头,恐怕在金环眼中,自家公子无所不好,无论表演如何,他都会热情夸赞。
太子潇洒地旋身,稳稳接住郑鹤,将他轻放于地,带着期待看向李源,笑问:“大人觉得如何?”
李源含笑点头:“甚好,殿下和小鹤这般孩子心性,看着着实令人愉悦。”
————
今年的春风仿佛来的格外早些。
郑长忆的生日是三月三,也就是上巳节那天。
这日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从前在家时要按照上巳节的习俗兰汤沐浴巫术祈福,忙得很,也就把生辰糊弄过去了。
来到京城后更不可能有人给他过生辰,往年这一天他还得陪着皇帝上山去求药试药。
永昌三十年的冬天,严孤山说准备的开春后的惊喜之一就是给他庆生。可是谁曾想年后就打仗了,两边连活命都够呛,自然也是没有什么庆祝。
今年倒是真的得空了,严孤山和李源都兴致勃勃,只是郑鹤却不想怎么大操大办。
他逻辑跳脱的说,三月二十四日就是郑长忆的忌日了,自己如今是鬼魂,庆生辰也参与不了多少,还会让太子和李源引得猜忌。
干脆就往后推几天,和忌日一起,给自己烧点东西一块过了。
他虽然这么说,但太子还是想着得送点什么。
郑鹤日日在自己身边,与其准备惊喜,不如直接问他想要什么。
郑鹤这个鬼魂和话本里成天想着骗人吸阳气或者修炼成精的那种完全不同,他几乎没有任何欲望和诉求,俩人坐一块儿想了半天,郑鹤突然提起自己好久好久没弹箜篌了。
郑鹤的箜篌是打小跟外祖母学的,外祖母从前是宫中司乐府的女官,虽然弹得不错,但毕竟是按照培养兴趣教的,并不太精益。
后来郑长忆远近闻名的一手好技艺是进京后太傅发现他会这个,又请名家国手来教的。
郑长忆从前的箜篌被他留遗言烧了,郑鹤和太子想起那把箜篌还被太傅那个老头子碰过,都觉得烧了也好。
不知哪朝的太子也会箜篌,从前严孤山就在东宫库房里翻到过箜篌古谱,这次一阵翻找,果然从库房翻出一把断弦的凤头箜篌。
只是可能这乐器认主,严孤山捂了好久都没法让郑鹤碰到他,无奈自己上手,郑鹤指导他费了好半天劲修好。
原定的计划改成郑鹤教严孤山弹箜篌。
郑鹤教了好久: “殿下,您看,指法应是这样,食指轻拨,中指紧跟……”
但是太子虽然懂乐理但实在是多年习武打仗,手指都不怎么灵活了。
他努力模仿,但手指总是显得笨拙,不是按错琴弦,就是拨弦的力度不对。如此反复,郑鹤教了好久,严孤山还是不得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