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轻功都是极高,眨眼之间便已经跟上了那抓贼的人群,谢夭混在人堆里,问身边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料话刚刚出口,心里就咯噔一下,眼角余光中,正逃跑的那黑衣人急刹住步子,转身过来,一手往怀里一摸,接着就是一扬,大批粉末被他扬出,此时众人又是逆风而行,那药粉瞬间就被吹了过来。
鼻孔见一阵辛辣之气,谢夭立即闭气,还来不及开口喊人,一只手就从身后伸来捂住他口鼻,那只手因为常年拿剑,手心有茧,最近又天天熬药,能闻见中药的清苦味。那味道与粉末的辛辣气对冲,谢夭脑子瞬间清明。
谢夭和李长安反应迅速,其他不会武功的大夫就没他们此等敏锐,早已吸了不少进去,只听得一片咒骂一声,而后都掐着自己喉咙,昏倒过去。
李长安道:“师父,对不起,这个贼好像不是个普通小贼。你下次想玩,我去给你捉一个回来。”
谢夭眼睛眨了一下眼睛,唇角勾起来,还不及说话,李长安就施展轻功带着他离开,刚刚回到房间,正见到因为担忧谢夭安危匆匆赶来的褚裕。
李长安一点头道:“褚裕,来得正好。你在这里看着他。”
谢夭不满道:“哎,是我保护他才对吧。”
褚裕道:“不对,现在是我保护你。”
谢夭摆手投降道:“行行。”
李长安又看了谢夭一眼,转身出门,循着那黑衣人身影而去。谢夭听着外面的喊声,有点坐不住,之前遇到这种事都是他冲到最前面,怎么现在他坐在屋子里。
他站起来,往门边走了一步,褚裕立刻挡在门前,一句话不说,只看着他。
谢夭又坐回去,听见外面叫喊声渐远,最后逐渐听不见了,想来应该是那飞贼跑远了,叹一口气,彻底安下心来。
那黑衣人似乎对神医堂极其熟识,有好几次看似都走到了死胡同,但是又在进入死路之前,或翻墙,或闯屋,再或者走根本没人知道的小径密道。
李长安心里已然觉得奇怪,这人就好像是神医堂人一样。他轻功比那黑衣人要高,但对神医堂远没那么熟悉,一时间追不上,跟着他绕到了神医堂西北角。
拐过拐角,从小径里冲出,就听得一阵脚步声,江问鹤和白尧匆匆赶到。江问鹤轻功高超,白尧武功稀松平常,只能勉强跟上江问鹤,至于神医堂其他人,早已被这黑衣人远远甩在身后。
三人甫一碰面,来不及说话,就见那黑衣人跃上墙壁,就要翻墙逃走。江问鹤道:“不好!”从这西北角翻出去,便是一片比人还要高的芦苇荡,钻进其间,又要怎么追人?
李长安本来不知从这里出去通向何处,但此时江问鹤一说,立刻反应过来,瞬间伸手捻过三片叶子飞过去,并没有朝那黑衣人要害,而是在他周身描了个边,为的就是让他躲避时摔下来。
叶子唰唰飞过,破风声在场之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墙壁上那人竟然避也不避,反而在听见江问鹤声音后就呆愣在原地,而后缓缓回头,直勾勾地看向江问鹤。
那黑衣人头戴斗笠,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面容。但不知为何,江问鹤还是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猛跳一下。
黑衣人这一停顿,给李长安提供了机会,他当即翻墙上去,伸手就要抓住那人,却见那黑衣人瞬间调转了方向,竟然又跃回了神医堂,往前跑去。
李长安,江问鹤,白尧三人立刻又追。白尧到底武功不甚精通,只能勉强追上江问鹤,更不必说李长安了,追了一阵,渐渐落后一步。
但即便在这种勉力追赶的情况下,他气息依旧把持地四平八稳,没有一点狼狈的样子,道:“堂主,我担心这人是调虎离山之计,我先去通知沈长老。”
江问鹤略一点头:“去吧。”
白尧瞬间转身,向神医堂前堂方向跑去。
他说是去找沈长老,去的方向却不是沈长老的房间,而是跨过前堂后忽然向东一拐,拐到江问鹤的住处,这时神医堂内被那黑衣人迷晕的人大都悠悠转醒,见白尧行动如飞,忍不住问道:“那飞贼抓到了吗?”
白尧道:“堂主和长安少侠已经在追了。”
那人又问道:“代堂主这是要去往何处?”
白尧面不改色道:“堂主让我过来看看他房中可有没有什么东西遗失。”
那人连连点头称是,又对众人道:“贼人有堂主和李少侠去追,必然能够追到,大家伙赶紧回房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丢了。”一番说说话,众人当即散去。
白尧则闪身进了江问鹤卧房,又迅速关上了门。进去之后并不点灯,靠着仅有的一点月光照亮,先是察看屋内。屋内整整齐齐,所有案卷都好好地放在书架之上,没有一点被人翻过的痕迹。
看来那黑衣人的目的不是江问鹤房间里的书。
白尧又往里走去,在那面巨大的书架前站定,抬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而后偏头看向书架旁的灯架,也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犹豫,他停了好一会儿,抬手扭动了机关。
轰隆隆的机关声中,白尧一人站在书架前,看着墙面一分为二,露出里面的密室。
李长安来江问鹤房间中翻找姬莲笔记的时候,白尧好几次就藏在屋外,终于有一次看见江问鹤拨动机关,之后就悄悄记住了机关所在的位置。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进来看,兴许就是想知道江问鹤对他那个师弟,感情到底有多深。
等到机关彻底停住,白尧点了一支蜡烛,拿在手里进去。刚进去呼吸就猛然一窒,他看着那和姬莲房间一摸一样的陈设,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本来以为这里最多藏着一些姬莲行医时留下的笔记,但没想到,这里藏的是姬莲的全部。不光是医书,他的衣服,他房间里的摆件,他喜欢的小玩意儿。
这些都被江问鹤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白尧心道:“为什么呢?如果只是保存医书笔记,还可以解释成不希望那些药方失传,但留着其他东西干什么?”
他就着豆大的烛火,仰头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火光在墙壁上倒映出他巨大的影子,白尧却越发觉得自己小,看着这一切,他觉得自己低到尘埃里,这辈子江问鹤大概都不会如此纪念他的时刻。
他笑了笑,把蜡烛倾斜,看蜡油一点点凝聚。地上到处都是书,很容易烧起来,但他还是那么倾斜着蜡烛,似乎是想看蜡油滴下来,脸上的笑先是自嘲,而后又逐渐冷下来。
这时,一个人影忽然从窗前闪过。那个刹那屋内暗了一瞬,是以白尧虽然站在密室当中,还是感觉到了身后的明暗变化。他脸色一沉,道:“谁?”
没有人回答。
白尧当即吹熄了蜡烛,又迅速扭动机关关上书架,匆匆出门,回身掩上门时,听得一个声音道:“可有什么东西丢了?”
白尧心里一紧,回头看去,见是沈长老,又放松下来,摇了摇头道:“没有,堂主这里什么都没丢。”
沈长老道:“那你这么魂不守舍地干什么?”
白尧直勾勾地盯着江问鹤的房门,眸光专注得有些吓人,淡声道:“可是我的东西丢了。”
李长安和江问鹤则一直跟着那黑衣人,这时只见前方出现两条岔路,李长安和江问鹤对视一眼,就要催动轻功,两人各守一条路口。不料两人刚刚迈步,就见那黑衣人竟然紧急刹住步子,转过身来,左手一扬,又是一阵如烟的粉尘。
两人早已见识过这粉尘的威力,当下屏息凝神,捂住口鼻。但出乎两人意料的是,这粉末好似没毒,微微松了一口气。此时眼前一片烟雾,看不清楚,耳边忽然听见一阵破风声,三枚黑色铁钉从烟尘中飞出。
李长安心里一紧,瞬间拔剑出鞘,一剑砍掉一枚黑钉,同时左手将江问鹤往后一推,正欲挥剑克开第二枚钉子,这时眼前剑光忽闪,一柄细剑径直朝青云而去。
这黑衣人在转瞬之间,扬雾,飞钉,又拔出了一柄细剑。
一边是黑钉,一边是直朝自己冲来的剑,李长安手腕刹那间一转,剑身又猛然一震,先是通过震动震偏了那一钉,又在瞬间抵上那一剑。这一下已然神乎奇技,第三枚钉子是万万不可能挡过的了。
只听得噗嗤一声,钉子没入血肉,江问鹤闷哼一声。
李长安这边本来剑光乱闪,黑衣人的剑不停朝他攻来。但在江问鹤中钉的那刻,那人微微停顿了一瞬,才又向李长安出剑。
李长安克开这一剑,回头道:“江堂主?”
江问鹤道:“没事,皮外伤。”说着,右手伸向自己左肩,竟是硬生生将钉子拔了出来。他又看看伤口,见血液并不变色,确信这钉子没毒。
黑衣人的剑招变得极其快,李长安总是轻松制过,眉头不由得挑了一下,这人看上去会的东西极多,轻功,毒物,暗器,剑术,但这当中真正精通的恐怕只有轻功和用毒两项。
眼前这人内力稀疏平常,应该与褚裕关子轩不相上下,使的剑术更是残缺不全,就像是偷学来的。
李长安斜向下劈,压住黑衣人手里的细剑,这一剑本可直接制住那人,但不曾想那人立刻弃剑,一个转身,双手攀附住李长安肩膀。
李长安对战过的人,向来都是自己的武器如同生命,却从没见过这般能够立刻弃剑的,这时感觉那人挂在自己身上,忽然起了浑身的鸡皮疙到,道:“你——”
那人在他耳边柔声道:“李少侠,你想不想救谢白衣?”
李长安表情空白了一瞬,心头猛地一震,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盈盈一笑:“想救他,就来我复生教吧。”转身施展轻功,瞬间翻上高墙。
看这人马上就要离开,李长安眼睛瞬间瞪大,迈步就要追,这时听到江问鹤的咳嗽声,脚步顿了一顿,回头看他一眼,心想,反正这是在神医堂中,江问鹤必定死不了,又转回头要去追。
江问鹤看见李长安表情变化,心中已然觉得不对,叫住他道:“长安,别追了。”
李长安当作没听见,仍要去追,江问鹤眼见李长安不听,只得搬出救兵,道:“李长安,你不听话,小心我跟谢白衣告你的状。”
李长安最近本就做了不少的亏心事,江问鹤这么一说,脚步陡然一顿,右手紧紧握着剑,转过身,低头走过来。江问鹤捂住自己还在流血的肩膀,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李长安摇头道:“没,他没说什么。”
江问鹤静静看着他,他眼珠颜色有些浅,这么看着人的时候像是能把人内心看穿,看了一会儿,道:“李长安,你没有跟他们交过手,复生教比你想象得要危险得多。这些天查探下来,复生教教规森严,从上到下秩序严明,更不是只会卖假药的骗子。最底层的教众,身上都随身带着毒。”
李长安道:“江湖上用毒的人很多,也不是每个人都很厉害。”
“你跟谢白衣还真挺像的哈。”江问鹤见他油盐不进,气得差点要吐血,道:“你以为他们带的是什么老鼠耗子药吗?或者说严重一点,砒霜,鹤顶红?”
李长安垂下眸子,不说话。
江问鹤道:“都不是!他们身上带的药我都没见过,江湖上闻所未闻,更遑论其解法。最底层的教众就如此,总坛又会有多少阴奇玩意儿?”
李长安自知理亏,闭上嘴不说话了。
江问鹤停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个复生教看中神医堂中某个人的流言。这么想来,今天晚上那黑衣人就是故意现身,为的就是让李长安来追自己,跑到神医堂西北角打算翻墙出去,也是为了引李长安追去总坛。
恐怕复生教总坛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就等李长安上钩。
江问鹤叹气道:“我本来以为复生教看中的目标是我,没想到他们看上的是你。既然如此,你更不能去了,听见了么?”
李长安并不回答,抿了抿嘴唇,道:“江堂主,我先扶你去找白尧包扎。”
江问鹤摆手道:“不用你,你去陪你师父吧。”
李长安看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低声道:“江堂主,今天的事,能不能不要跟……不要跟他说?”
江问鹤笑了,转头看他道:“你只要不擅自行动,我自然不会跟他说。”
李长安道:“多谢江堂主。”冲江问鹤深深行了一礼,转身回房。
江问鹤也一步步走回房间,他肩膀上的伤确是皮外伤,倒点金疮药包扎一下就好,这点小事也没必要劳烦别人,他自己就能解决。走到中途,忽然想起那黑衣人转头看他时,他那一瞬间的心悸,忍不住心道,身量很像,动作也很像……但是阿莲怎么会用剑呢?
走到中途,正看见白尧。
白尧见江问鹤受了伤,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迎上来,伸手扶住,道:“这是怎么伤的?”
江问鹤摆摆手道:“被暗算了。”摆到一半又动了伤口,倒吸一口凉气,放下手来。
白尧脸色很冷:“他是复生教的么?”
江问鹤道:“应该吧,除了他们也没别人了。”
白尧又道:“是姬莲么?”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但他表情隐没在黑暗里,一双眼睛冷得吓人。
江问鹤顿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姬莲确实没死了。白尧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神却已经冰冷地像看死人了。这时两人再度走到光亮处,白尧表情瞬间一变。
江问鹤偏头看他,只见白尧望着自己的伤一脸紧张,眼神里满是关切,道:“我先给堂主包扎。”
两人一起回了房间。
还未打开房门之时,江问鹤眉头忽然轻轻皱了一下,道:“有人来过么?”
他垂眸看着门缝,门没有关紧,门缝里夹了半片枯叶,应当是有人来去如风时卷起来,又恰好被门缝夹住的。他离开时,门关的好好的,绝不可能有这一片枯叶。
白尧没看见那叶子,不动声色道:“我去通知沈长老时,没见有人经过这里。”
江问鹤点点头,不再多说,推开了门。
刹那间月光撒进门扉,两人望着房间里的景象,俱是一愣。
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就好像是所有东西都被翻过一遍,书籍、笔记、信件,乱七八糟的纸张丢了一地,那一整面墙的书柜上的东西也被翻了下来,凌乱地堆着。
白尧心道,他进来之时还是好好的,怎么刚走这一会儿,就又有人来了一遍?他又想起那个窗外的影子,他当时以为是沈长老,但现在看来并不是。
这么想着,忽然听见江问鹤的轻笑声。
他疑惑地看过去,却见江问鹤摇头笑着走进屋,弯腰一点点捡起来被扔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连灯也来不及点。白尧赶忙走进去,点上灯,也去收拾房间,道:“堂主,我和你一起核对。”言语里满是关切。
江问鹤笑道:“不用对了,他不会拿东西走的。”
白尧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得他浑身都冷了,他去捡东西的手一顿,勉强笑道:“堂主知道他是谁?”
江问鹤道:“他之前就这样,每次来都要把我房间搞得乱七八糟的。”
白尧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姬莲做功课时喜欢写一张扔一张,不过一会儿地上便能堆得满满地都是废纸。他要查的医书也习惯地扔在地上,就连他自己也习惯坐地板,每次要查什么东西,就会趴下去顺手把书捞过来,也可能直接就趴在地上看起来。
江问鹤跟他习惯完全不同,要用的书提前找好,一摞摞地放在书桌侧面,做完的功课装订成册,放到架子上收好,他就坐在案几前,一笔一笔地写下去。
偶尔姬莲会来江问鹤房间找书,江问鹤回来时看见屋内乱七八糟,就知道是姬莲来过,他总会跟姬莲开玩笑:“你一来,我房间就跟遭贼了似的。”
从十丈原那一剑开始,他的房间就再没这么乱过了。
江问鹤把地上的书捡了个七七八八,最后收拾案几上堆着的,这里扔的书被纸张最多,几乎把整张案几盖住,他先是把大本的书收起来,最后把废纸一拢。
拢起废纸时,手心忽然撞到了什么坚硬冰凉的东西,那东西上还刻有花纹,熟悉的触感让江问鹤浑身一僵。
白尧道:“怎么了?”
却见江问鹤并不答话,两手疯狂扒开案上的纸堆,看清藏在其中的东西那一刻,瞳孔紧缩一瞬,良久,低低笑起来。白尧看着那东西,更是看得头皮发麻。
只见月光之下,案几的中央,静静地插着那把,曾扎穿姬莲心脏的古铜色匕首。
第96章 枉复生(五)
李长安回了房间, 推开门,见谢夭正闲得无聊指点褚裕剑术。房间里太小,褚裕施展不开, 因此只简单地比划了两下。谢夭却看得笑眯眯地, 连声叫好。
褚裕自然知道自己剑术稀疏平常, 刚才这几招更是随便一使,听谢夭如此夸赞, 以一种又震惊又担忧地眼神看向他,道:“谷主, 你脑子还清醒么?”
谢夭道:“我夸你, 你怎么还骂人呢?”
褚裕垂眸道:“你不用哄我。”
谢夭笑道:“没有哄你。是你身边厉害的人太多, 所以你觉得自己剑术不好。放到整个江湖上, 已经可以了。”
褚裕瘪瘪嘴道:“那肯定没有你徒弟厉害。”
谢夭笑了两声, 道:“武功呢,够用就行,危险时刻能够保命就好。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江湖上死的也大多是武功高强的。”又看了一眼褚裕,那一眼别有深意,道:“年轻人, 不要老是想着打打杀杀的。”
褚裕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偏过头道:“可是我还打不赢关子轩。”
谢夭神神秘秘道:“我跟你说怎么办。”说着,冲褚裕勾了勾手指。
褚裕一听, 立刻来了兴致, 走到近处,问道:“怎么办?”
谢夭道:“你就哭啊。对着他哭, 他肯定不会还手的。”
褚裕心道让我对着关子轩哭,还不如直接死了, 气道:“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转身就要走,回头时看见抱剑站在门口的李长安。他刚才一心比划剑招,竟然没注意到李长安回来。
谢夭在他身后笑道:“有的时候,眼泪比其他东西好使多了。”抬眼笑着看向李长安。
褚裕听他慢悠悠的话音,瞬间明白了什么,回头看看谢夭,又转头看看李长安,见李长安眼神躲了一下,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便一直盯着他看。
李长安咳了一声,走进来,道:“别瞎教。”
褚裕知道自己那个猜测是对的,看着李长安,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他哭的样子,这样一个人也会哭?趁着他俩没注意到自己,忙不迭走了,走时还不忘替他俩关上了门。
谢夭望向李长安眼睛,总是会想起他一双桃花眼哭得湿漉漉的样子,每当李长安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就软成一片。李长安走过来,谢夭抬手抹了一下,笑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李长安道:“也没哭过几次。”
谢夭道:“一次就够让人心疼了。”
李长安还想说什么,这是感觉后颈微微刺痛,他伸手摸去,摸到一个硬物吸附在自己后颈之上,他先是看了谢夭一眼,笑道:“那我知道日后怎么办了。”说着,不动声色地把那东西扯下来。
垂眸看了一眼,表情还是忍不住变了一下。那是一个虫蛹一般的东西,通体紫色,与自己肌肤相接触的地方还带着稍许血迹,幸好发现得早,要是再晚一点,这东西就要钻进皮下。
李长安把晚上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这东西虽然不大,但被人抛掷过来时他必然看得见,也就是说,这虫蛹不是跟着粉末一起洒出的,而是特意放到自己身上的。
看来是那黑衣人贴在自己耳边说话的时候偷偷下的蛊,他竟然一时没有发觉。事实上,行医之人施针之时都极快极稳,有时针已经下来病人还没有感觉,李长安当时又心性不稳,注意力全在那黑衣人的话上。
谢夭见他表情变了一下,又看见他手心里似乎捏着一个东西,李长安手指挡着,他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个圆型的东西,道:“人抓到了吗?”
李长安道:“跑了。没有伤人,就是来偷东西的。”至于那黑衣人跟他说的话,他全然按下不表。
谢夭抬了抬下巴道:“那是什么?”
李长安一手捏碎了那虫卵,回头笑道:“叶子。”
月至中天,屋内安静地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李长安想着那黑衣人在自己耳边说的话,没有睡着,睁着眼睛看着屋顶。这时,身边人忽然翻了个身。
李长安也随之翻身,从背后抱住他,身形却忽然一顿,密密麻麻的心疼瞬间涌上来。他一点点掰开谢夭紧攥着的手指,又顺着他手臂往上,按住他脉搏。
一点微弱的脉象在他指下跳动,似乎每跳一下都要竭尽全力。
李长安跟着江问鹤学了许久,已经能探出来谢夭的脉。虽然谢夭精神不错,但李长安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血,治标不治本,谢夭的脉象还是一日日虚弱下去。
他就这样探着谢夭脉搏,头靠在谢夭肩膀上。
谢夭晚上骨头会疼,白天又睡得太多,这时候也没睡着,感觉到李长安一点点掰开自己手指,心里一疼,这时他又去探自己脉象,下意识就要躲开。
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肩膀上湿了一块。
他听见了极其压抑的抽泣声,谢夭瞬间僵在了原地。
谢夭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心道,这是在哭么?这次是自己醒着,自己没醒的时候,这种时刻又有多少次呢?他就这么直挺挺躺了一会儿,许久,反手抓住了李长安的手指。
李长安眼睛瞬间睁大,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全部神经都集中到了之间上,耳边忽然听见谢夭笑着说了一句:“摸手腕有什么意思?”
那声音很温润,还带着点调戏的意味,李长安耳朵红了,又想起谢夭这时候应该很疼,怎么还能这样笑,忽然一阵委屈,头埋得更低了。
谢夭拉过他的手,放到心口处,笑道:“摸这里。”李长安瞬间感觉到他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虽然微弱,但很一下下地很用力,就好像是为了让李长安的手掌感觉到似的。
谢夭笑道:“它还跳着呢。”
话音刚落,谢夭只感觉李长安搂自己搂得更紧了,没过一会儿,肩膀上更湿了。
后半夜李长安才感觉到谢夭朦朦胧胧地睡过去,天刚蒙蒙亮,他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临走前又不舍得看了谢夭一眼,这才出了门。神医堂讲究早睡早起,这时已有不少人起了,看见李长安,都笑着打招呼道:“长安少侠,起床练剑啊?”
李长安淡淡地应了一声,却不去中堂空地,而是去敲了褚裕的房门。
褚裕还没睡醒,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开门见到是李长安,吓了一跳,连忙道:“你是来灭口的么?昨晚上那事我又没给你捅出去!”
李长安拉着他去了厨房,听到他如此说,回头挑眉道:“昨晚上什么事?”
褚裕瞬间吓得不敢再说了,道:“你什么事我都没给你捅出去。”
李长安拿了个碗,又挽起袖子,听到褚裕的话,勾起唇角笑了一声,道:“那就好。”说着,拿起刀,轻巧地转了一下,那案板上笨重的铁刀在他手里竟然灵巧地像一把剑,瞬间就朝小臂处划了下去。
褚裕见他小臂处满是伤痕,知这是他这几天放血自己砍的,看得心惊肉跳,又骂道:“你大早上起来,就是为了砍自己一刀?你划就划呗,还非得拉我一起?你疯了。”
李长安道:“我要走了。”
褚裕一愣,疑惑道:“什么?”
李长安道:“我知道姬莲在哪了。”
褚裕看看他,又看看那碗,道:“那你这是?”
李长安道:“之后熬药就拜托你了,不要让江堂主知道。”
褚裕愕然地看着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点了三个头。
他又低头看着血液,碗里的血液已经蓄了不少,但李长安的伤口没有一点止血的意思,褚裕一看就知道李长安这是故意再用内力把血液逼出来,渐渐流了大半碗,褚裕喝道:“别放了!”
见李长安仍不停止,褚裕伸手就要制止李长安,但想起自己打他不过,干脆拿起刀来,道:“谁的血不是血?”
李长安看他一眼道:“你跟他修的不是同一样内功,没用的。”
褚裕只见李长安嘴唇已经没了血色,道:“可是……可是流这么多血,会死人的!”
李长安笑了一下,收回手,用布条随便缠了下小臂,最后用嘴巴叼着布条一端,打了个结,含糊不清道:“这是三天的量。帮我拖过这三天,随便你怎么说都好,别让他知道我去复生教了。”
褚裕疑惑不解道:“为什么是三天?”
李长安顺手拿了个斗笠,右手拎起青云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笑道:“你猜。”
褚裕瞳孔皱缩,复生教只在幽州活动,说明总坛必然距离神医堂不远,不用在路上奔波,但李长安依旧留了三天的余量,如果三天之后回不来,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他正欲叫人,但见李长安已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距离神医堂不远的地方都有复生教人摆的摊,只要一个摊位上高举着太极八卦的招牌,面前又摆着许许多多瓶瓶罐罐,摊后两人又穿着黑色斗篷,袍边镶有金色丝线,那便是复生教人。
只见一个干枯的中年男人坐在摊后,左颊边长了一颗巨大的黑色痦子,留着山羊胡须,配上摊上的太极八卦图,活像一个神棍。他身上斗篷破了个洞,拿了个灰色破布堵住,反倒跟他脸上的痦子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