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李长安被他手指敲懵了,想说什么,又立刻被谢夭打断。
“你先别说话,等我问完,你再解释也不迟。”谢夭这样说着,却在心里想道,我保证问到你忘了哭,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看着李长安神情,慢悠悠笑道:“我真的又骄纵又懒,是个不可一世的混蛋?”
李长安被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中间有许多话他都不记得自己在哪说的了,又是慌乱,又莫名其妙地想,怎么谢夭记得这么清楚?
这时,谢夭呵呵笑着,问出了最后一句话:“你心里对谢白衣究竟如何?你亲我两次,这算不算大逆不道,犯上作乱?”
一句话仿佛一道犀利的剑招,两人中间那些欲盖弥彰、心照不宣、避不谈及的东西,顷刻间被斩成了碎片。
谢夭问出来的那一刻,就没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了。
李长安听得这么一句,心瞬间吊到了嗓子眼,两手抓紧自己衣服,眼泪倒是止住了,就是耳根子忽然开始红,低头道:“师父,我……”
确实是自己先亲的他,确实是自己先心怀不轨,确实大逆不道,罔顾人伦。李长安没法解释为什么,就像他没法解释为什么那么恨谢白衣,又反反复复梦见他。
终于听他喊了自己一声师父,谢夭很受用地闭了一下眼睛,又观察李长安红了的脖颈,道:“我又没训你,你慌什么?”
李长安无端咽了一下口水,心道,你还不如训我呢,这样问,我实在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往外走去,头也不回道:“你不饿了么?我去厨房给你端饭。”
“等一下。”谢夭又叫住他,抓着他袖子把他拽过来,抬头看他眼睛,见李长安眼泪已经不落了,又不放心似的,伸手抹了一下,这才灿然笑道:“好好,哄好了,果真不哭了。”
李长安后知后觉明白谢夭在做什么,又好气又好笑,偏头道:“谢白衣,你这是吓人,哪有你这样哄人的?”
“谢白衣”三个字不知道刺激到了他哪根神经,谢夭嗓子忽然哑了:“你不喊我师父么?”
李长安心道这时喊一下也没什么,嘴巴张了一下,正要喊出声,却听得谢夭哑着嗓子笑道:“算了,别喊了,太背德了。”
笑完,谢夭抓着李长安衣襟,逼得他弯下腰,自己仰头吻上去。
“这样哄呢,行么?”
第86章 风波静(二)
那是个轻得不带任何其他意味的吻, 只不过碰了一瞬,谢夭就撤了回来。李长安下意识去抓他衣服,忽然听见谢夭很轻地抽了一口气, 料想可能是自己扯到他伤口了, 立刻停下动作。
睁眼, 只看见谢夭袖子不知何时翻了上来,手臂上明晃晃七道划痕。
虽然伤口已经上了药, 但那七道剑伤太深,看上去还是触目惊心。
李长安看了一会儿, 忽然道:“可能会留疤。”
谢夭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把袖子放下, 盖住伤痕, 无所谓笑道:“留就留呗。谁身上没几个疤?”
李长安眸光暗了一下:“你身上可不是几个。”
他并不敢去细想一些东西, 比如是谢白衣是怎么在桃花谷里活下来的,在奈何桥走了几遭,怎么会相貌大变经脉逆行,又吃了多少苦得要命的汤药。
这些即便他问了,按照谢白衣的性子,他也不会说。
谢夭眼见他要提起一些往事, 连忙坐直了身体, 摸着肚子看着前方,怔怔道:“长安, 我饿了。”
他话题转得太过生硬, 李长安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又莫名有点想笑。
原来谢白衣为人师的时候, 说不过别人的时候还是要靠耍赖皮的。
心知如此,谢夭一声“长安”还是喊得李长安心尖痒了一下, 他道:“把药喝完,我去给你找吃的。”
谢夭一笑,冲李长安摆摆手。
李长安刚掩上房门,谢夭就很轻地抽了一口气,下意识伸手按在心口,待那种心悸濒死的感觉缓过去,端过桌上的药碗,看也不看,一饮而尽。
李长安去厨房端了粥回来,江问鹤和褚裕跟在他身后进去。
谢夭早已坐了起来,本想伸手去接,李长安却并不把碗递给他,也没有放在桌上,而是径直走到自己身边,似乎是打算像喂药那样一点点喂自己。
谢夭没来由地有点紧张。
褚裕到底还小,没看出来这两人中间的奇怪氛围,此时又满心都在谢夭身上,忙道:“谷主,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没事。”谢夭冲褚裕扯出一个笑容,看着李长安走近,头皮一阵发麻,不是他不愿意李长安喂自己,实在是给人感觉太腻歪,更何况这个时候还有旁人在。
李长安刚要在谢夭身边坐下,突然觉得谢夭藏在暗处的手按住了自己胳膊。
谢夭微微使了点力气,转脸冲李长安一笑,眼神又飘忽了一瞬,瞟向旁边站着的那俩人,笑道:“给我吧。”
李长安也看了一眼他们两个,转过头道:“手能动么?”
谢夭心道,刚才都亲成那样了,现在问能不能动是不是有点太欲盖弥彰了?抬起手晃了晃,笑道:“可以。”
说完,谢夭莫名就有点后悔。
他看见李长安的眼睛忽然就变暗了。
李长安很轻地“哦”了一声,把粥递给他。
谢夭一边麻木地喝粥,一边回想李长安失落的眼神,心道,小时候也没见这么黏人。
江问鹤进来之后就没说话,就安静地笼着袖子站在一旁,半眯着眼看着他们两个,时不时很轻地“啧”一声,也不知道是在感慨师徒情深还是其他什么。
谢夭莫名被他看得有点心虚,抬头道:“江大神医,你干什么来了?”
“我干什么?我过来吊你的命。”江问鹤把那种探询的目光收了回去,冷笑道:“快点把饭吃了,吃完给你把脉。”
谢夭听完这话,偷偷看了李长安一眼,饭吃得更慢了。
江问鹤在谢夭偷瞄李长安时就看穿了他心思,无非是不想让李长安听见自己的真实病情,但他却觉得这对李长安实在太不公平,两三步走过去,微笑道:“现在把也一样。”
谢夭吓了一跳,连忙道:“你干什么?别人家大夫把脉都要病人平心静气,你这样把得准么?你万一给我诊错了怎么办?”
江问鹤道:“你都说了是别人家大夫,神医堂堂主给你把脉你就偷着乐吧。”说罢,按住谢夭脉搏,又闭着眼没好气地补了一句,“还挑上了。”
谢夭:“……”
谢夭就那么一只手端饭碗,另一只手被江问鹤扯了过去。他表情还有一丝茫然,看了看闭眼给自己把脉的江问鹤,又转头看了看李长安,良久,仰头喝了一口粥。
李长安看着他,眼睛忽然就弯了一下。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别乱动。”不知过了多久,江问鹤闭着眼睛,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谢夭不以为然,又吃了口饭,誓要把江问鹤那一句之仇报回来似的,挤兑他道:“你不神医堂堂主,什么脉都能把么?”
江问鹤仍闭着眼睛,只是突然靠近了谢夭一点,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幅度微小到旁人压根发现不了,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气声道:“谢白衣,我要摸不到你的脉了。”
江问鹤这辈子看过的病人上千,把过的脉象更是无数,旁的大夫或许需要闭眼细细感知琢磨,他只需要一伸手便能摸清清楚楚。能让江问鹤摸不到脉象,可知这其中有多凶险。
谢夭自然知道这句话其中的利害,表情空白了一瞬,又在下一秒变成那种吊儿郎当的微笑,只是放下手里的碗,不再动了。
这时又听得江问鹤低声道:“你徒弟在这,你想让我怎么说?”
谢夭此时任何一点动作都逃不过李长安眼睛,就那么沉静地看着江问鹤,很慢地眨了两下眼。
江问鹤都不用听他回答,便知他在想什么,心里莫名有点冒火,睁开眼,一句话不说,起身就是要走。
李长安一直紧张地盯着江问鹤,褚裕也急了,一伸手拉住江问鹤袖子,道:“问鹤先生,你把出什么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
江问鹤实在说不出来谢夭很好这种话,看了看谢夭,只见谢夭冲自己很缓地摇了下头,又很想去看一下李长安,但他知道自己一旦看了,必定露馅。
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沉吟道:“药有点用,脉象稳了些。”
这话也不能是全是真话,也不能说全是假话,要看和哪个时期的谢夭比,若是和七年前的谢白衣比,现在这个脉象可以说与死人没什么差别;但比起在千金台找到晕倒的谢夭时,脉象确也稳了不少。
“我就说没什么事,你们不信我话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谢夭长出一口气。
谁知三人目光都是同时射来,看得谢夭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这三个人中间,谁不知道谢夭嘴里鬼话连篇?
谢夭看李长安还是眉头皱着,想了想道:“我想吃点甜的,厨房有点心么?”
褚裕立刻道:“有,我去拿。”转身就往厨房跑去,动作又麻利又快,一转眼就没了人影。
谢夭看他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得又道:“长安,你去给我找点糖吧。药太苦了。”指了指桌上已经喝空的汤药碗。
李长安本不想走,但见谢夭直直喊了自己名字,一双眼睛又温和望向自己,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点了点头:“好。”
说完,又最后看屋内两人一眼,出了门。
见李长安褚裕一走,谢夭顿时放松下来,想着那时不时涌来的心悸感,仰头叹气道:“江神医,你之前跟我说,我不听。但我这次是真感觉快要死了。你就直说吧,我还剩多少时日?”
江问鹤偏头沉默着看他一会儿,良久道:“……人生苦短。”
谢夭学着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人生苦短。”心道,怎么偏偏让他在这个时候短呢?又笑笑:“那就是比三个月还要短了。”
江问鹤不置可否。
其实江问鹤也不知道谢夭到底还剩多少时间,他摸谢夭的脉象,感觉是他下一秒就会暴毙。但细细去感知的时候,又觉得有一股极韧的东西,托住了他,托出了三个月的寿命。
江问鹤最后看他一眼,转身要走,走到门边之时又停下脚步,想起这种种遭遇,有些不好受,回头道:“谢白衣,你后悔吗?”
这个问题他曾问过,那时谢夭给出的回答是“从未后悔过”,千金台事变之后呢?被自己师兄用剑指着之后呢?如此呕心沥血奔波数载,换来的却是一个这样的结局,任谁都不敢说自己无悔吧?
却见谢夭仰着头,在吃碗里最后一点米,吃干净了,这才半眯着眼看过来,疑惑道:“啊?你说什么?”
江问鹤忽地就笑出了声,摇摇头道:“没什么。”
谢白衣醒了的消息不过多时就传遍了千金台,来送礼的探望的人更加多了。褚裕依旧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外,连一只苍蝇也没放进去过,哦,除了进去了一个不该进去的李长安。
过了几天,关子轩带着东西,到了谢夭房门前。
两人几天没见,此时忽然打上照面,大眼对小眼地沉默看了一阵。关子轩觉得有些尴尬,正要开口,却听得一阵金属摩擦声,只见褚裕忽然拔剑出鞘,咬牙切齿道:“关、子、轩。”
见剑光袭来,关子轩抱着东西迅速后撤,忙道:“褚兄,咱们等会儿再打,行么?”
褚裕气道:“那天就是你把我打晕的是不是!不然此时我已和谷主在回谷路上了!”
关子轩连忙道:“真不是我。那是……那是谢师伯!”
“你胡说,谷主怎么可能会把我打晕。”褚裕说到后面,又没了底气,谢夭曾经毫不犹豫打晕过李长安,如今打晕自己也没什么奇怪的,他真的干得出来。
屋里吃东西的谢夭听到外面这动静,尴尬地捂了下脸。
李长安问道:“怎么了?”
谢夭摆摆手:“没什么。”
又听得外面一阵金属撞击摩擦之声,谢夭心道,就是辛苦关子轩了。
关子轩东躲西闪,手里还抱着东西,实在不便出剑,连忙道:“褚兄,别打了,我认输!我承认我技不如人,之后你教我练剑,行么?”
听得关子轩如此说,饶是褚裕再气也不好出剑了,挑眉道:“你来干什么?”
关子轩:“我来看谢师伯。”
褚裕到现在都不想认谢夭是谢白衣,他觉得谢夭就是谢夭,谷主就是谷主,最好不要跟归云山庄扯上一点关系,冷脸道:“是你自己想来的,还是宋明赫派你来的?”
关子轩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如果两者……兼而有之呢?”
“不欢迎归云山庄的人。”褚裕面无表情道,“赶紧走。不走就再打一架。”
便在这时,只听得屋内谢夭笑道:“褚裕,别打了,你俩都进来。”
听得谢夭如此吩咐,褚裕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哼一声,推门进了屋。
关子轩一直抱着怀里的东西,跟在褚裕身后,看见坐在桌边嗑瓜子的谢夭,不由得愣了一下。
谢夭之前穿白衣,他很容易地就接受了谢二公子就是谢师伯这个事实,但此时白衣脱了,又换上了谢二公子花花绿绿的衣服,关子轩忽然就有点恍惚。
直到褚裕戳了他一下,关子轩才恍然回过神:“谢师伯,长安师兄。”
李长安冲关子轩微微点了下头。
听关子轩如此说,谢夭先是感慨了一下自己已然是做师伯的年纪了,接着才点了下头,随意地抓了把桌上的瓜子,伸出手掌道:“吃不吃?”
关子轩入门太晚,是没怎么见过谢白衣的,自然也不知道谢白衣是什么人,但总觉得做到天下第一的人,必定武功高强不怒自威,受万众敬仰。这时却见谢夭笑着问自己吃不吃瓜子,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
谢夭笑道:“你要是觉得不习惯,你接着喊谢公子也行,也没什么差别。”
李长安偏头看一眼他,眸光晦暗不清。
关子轩却摇了摇头,认真道:“师伯就是师伯,谢师伯回来了,就还是归云山庄二庄主,怎么能随便乱喊呢?”
褚裕看他一眼,忽然觉得关子轩也不是特别坏。
关子轩一番话说得虽然有些书呆子气,谢夭心里却听得一热,笑道:“行了。我这个人没什么架子,你进了屋,想坐就坐想站就站,不用等我发话。”
关子轩闻言,认真看向谢夭,也不再拘谨,走到桌前,把怀里抱着的匣子放下来,打开锁扣,掀开匣子,寒光顿时反射出来,关子轩又退到一旁站着,道:“这是庄主让我送来的。”
李长安和谢夭偏头看去,心里都微微一动。
那匣子里,竟是一把剑。
一把来自归云山庄剑心冢的剑。
第87章 风波静(三)
那长剑通体发出温润的莹白色, 如玉一般,看上去温和无比,剑脊却为血红色, 平添了一分肃杀之气。剑格处做出了树枝盘绕的形状, 其上镶嵌粉花绿叶。剑眼包着金边, 跟青云一样,下面挂了一条墨绿色穗子。
甚至都不用上手试, 光看,就能知道这剑是把一顶一的宝剑。
谢夭目光转过剑身, 道:“这是什么意思?”
关子轩道:“庄主知道您的剑断了, 所以让我送过来的。”
褚裕本来看见那剑, 眼中还闪过一丝向往, 但听到这句话, 立刻又变成了厌恶,心说,为什么断剑,他自己心里不清楚么?李长安倒是望着剑,轻笑了一声,就是笑得有点让人发毛。
谢夭点了点头, 看不出什么情绪, 问道:“山庄里的剑?”
关子轩道:“剑心冢的剑。”
谢夭一看便知道这是剑心冢的剑,但这等品相的剑, 需得到剑心冢最底层才能觅到了。剑心冢底层凶险万分, 对剑客武功要求极高,他当年倒是能一路闯到剑心冢底, 但中途看上了青云。
如今他们都在千金台,山庄里还有谁能闯到冢底拔剑?
于是他道:“谁拔的剑?”
关子轩忽然一阵沉默, 面露难色,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褚裕用胳膊肘捅他一下,斜眼看他道:“关子轩,你是不是来给归云山庄当说客,所以在骗人吧?”
“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关子轩被他一激,骤然急了,一激动就说了出来,“这剑是庄主拔的。”
谢夭愣了一下。
宋明赫?
可是宋明赫不是在千金台么?怎么可能会去拔剑?况且这番闯到冢底,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力。而且这一柄剑,比宋明赫手里的千仞剑品相还要好上许多,干嘛不自己留着用呢?
又听得关子轩道:“谢师伯,我不知道你和庄主之间有什么过往,但那天确是庄主不对,我没有替他说话的意思。但是你问了我,我也只能实情相告。”顿了下,继续道:“庄主前几天离开了千金台,赶回了归云山庄,拔了这把剑。”
一番话说完,屋里安静了一瞬。
褚裕心想这几天确实没在门外看见宋明赫,起初他还以为是宋明赫死心了,还唾弃了一番,不曾想宋明赫是回了归云山庄。
他停了两秒,讥讽道:“你又没跟着回去,谁知道这剑是不是他拔的。之前干出那种事,现在又过来讨好。”
谢夭却知道这剑必是宋明赫拔的不可。这天底下,除了宋明赫和李长安,计没人能再进到剑心冢底了。就连现在的自己也不能。
千金台与归云山庄相距千里,距他断剑也不过几天,要想在此时把剑送到,恐怕路上不能有一刻停息,这一来一回,又要跑死几匹马呢?
谢夭无声地叹一口气,想起归云山庄种种过往,歌月楼上的对峙,又想到从归云山庄走出那天,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起来。
他伸手,轻轻抚过剑身,轻声问道:“确是把好剑……有名字么?”
关子轩道:“没有。庄主说等谢师伯取名。”
“这样。”谢夭轻轻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关子轩不知道谢夭是在思索剑名,还是在思索到底要不要收下这柄剑,心里又紧张起来,只紧紧看着谢夭,吞咽了一下口水。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似乎都在等着谢夭做决定。
可谢夭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他心道,这一柄温润如玉的剑,却当真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他已经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了,归云山庄也好、桃花谷也好、他只想活得轻松些。
这时,忽然感觉到自己手腕被人轻轻碰了一下。李长安偏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想收吗?”
谢夭心里一阵苦笑,心道,我想不收就不收么?抬头看李长安一眼,正撞进他眼睛里,不由得一愣。李长安眼里的心疼一闪而过,抿了下嘴唇,转头低声道:“我把东西还回去。”
说完,就要伸手去合上那剑匣。
谢夭身份在此,有些话委实是不能说,有些事也不能做。他也习惯这种身不得已了,也没觉得多委屈,江湖上哪个人不身不由己?又不是七岁孩童,能大大方方哭出来,想要什么就要,不想要什么就不要。
有李长安这么一句话,谢夭觉得就算再委屈也不委屈了,反而看李长安这么护着自己,忍不住想笑。
他伸手抓住李长安袖子,合上剑匣,站起身道:“这剑我收下了,帮我回去多谢师兄。”
关子轩脸上顿时露出了笑,道:“好。”又顿了一下,问道:“那剑名呢?”
谢夭想了一下,叹道:“剑名……就叫奈何吧。”
三人表情都变了一下,“奈何”这两个字中间,藏着太多不可言说的深意了。
关子轩冲谢夭弯腰行了一礼,道:“谢师伯,那你好好休养,我这就回去告诉庄主。”走到门边,又略微顿了一下,回头道:“谢师伯,庄主不日就要启程归云山庄,你和我们一起回去么?”
却见谢夭正在低头喝茶水,注意到自己还站在门边,疑惑地“啊”了一声。
褚裕面无表情地把关子轩推出了门:“他耳朵不好,听不见,赶紧走。”
“等等等等……”关子轩被他推搡着,急忙道,“褚兄,那我还能再见你么?”
“看命。”褚裕冷冰冰道。
关子轩却冲他一笑:“那等我能正式下山游历了之后,我去找你呀。”
褚裕掀起眼睫看关子轩一眼,关子轩立刻觉得不对,登时向后弹开,果不其然,下一秒剑光就席卷过来。关子轩也抽出了剑,嘴角却勾着笑。
听着屋外一阵乒乒乓乓的对决之声,谢夭站起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又看着那剑匣笑了笑,把那柄奈何剑,放进了柜子里。
李长安却觉得很不高兴,这种不高兴一直持续到晚上,他看着谢夭喝完了药,一言不发地端走空碗,转身就要出门。
这些天谢夭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一是因为伤病之人需要好好休养,屋子里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打扰,二是因为,李长安现在也不敢和他师父一起住。
谢夭看着他背影,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忽然道:“长安,要不你晚上睡我这里吧。”
李长安猛地停下步子,耳根开始变红,又因为白天的事生气,不肯回头看他。
谢夭笑了:“怎么?你小时候不是天天跟我一起住?那么多年了没不好意思过,现在不好意思了?”
不等谢夭说完,李长安就截住了他的话,急道:“师父,我跟小时候不一样!你还只当我是小时候么?我现在……我没法跟你一起睡。”
他这时又想起许多事来,亲了两次又怎么了?谢夭还不是不让自己在旁边面前喂他?
李长安一声“师父”把谢夭叫愣了,这时药效开始上来,他脑子转得很慢,慢悠悠道:“你还记得我是你师父,嗯,这几天也没见你喊几声。”
“我……”李长安想说什么。
“你说的那些又怎么了?”谢夭又道,“可是我冷。”
李长安被这一句话钉在了原地,僵了半晌,回头只见谢夭裹着被子,眼睛一眨不眨看向自己。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走回去,低声道:“谢白衣,你总有办法对付我。”放下了手里的空碗。
夜色渐浓,屋内熄了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来,照亮窗前门边的一小块地方。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谢夭睡在里侧,眼睛闭着,李长安睡在外面,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屋顶。
他不敢去想睡在自己旁边的师父,于是只能去想归云山庄,越想心里越是为他难过。
半晌,谢夭朝他这边拱了一下,道:“看什么呢?头顶上有花?”
本来两人就离得近,谢夭朝他这边挪一下就更近了,两人身上都只穿着里衣,李长安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透出来的那种凉意,偶尔一个抬手,就碰上了他腰侧和大腿。
李长安忍受着这种折磨,闭了下眼,道:“……我明天去找庄主辞去归云山庄少庄主的位置。”
谢夭反应了一会儿,干笑一声:“那是你师伯。你平常喊我乱喊也就算了,你怎么其他人也敢乱喊?”
李长安声音急起来:“可是……”
“可是什么?”谢夭吃了药,脑子昏,声音也很懒很沉,慢悠悠的,“我半生沥尽心血,就是为了让你判出师门的?”
谢夭话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但在李长安听起来,这句话依然如当头一棒般,他张了张嘴,翻身面对他,声音低起来,就是语气听着还是不怎么服气,还带着些委屈:“……可是你身上很多疤。”
谢夭没想到可是在这里,心尖酸了一下,那种严厉的语气也维持不下去了,闭眼温声道:“都好了,你要摸一下么?”
李长安脑子里轰鸣一声,差点滚下了床:“不……”
谢夭一手揽着他腰把他带过来,另一手抓着他手腕,往自己心口探出,李长安浑身僵得像铁,就任由谢夭带着自己,往他身上一道道疤痕摸去。
那些疤痕是凸起的,和周围的皮肤都很不一样。
李长安曾经看过那些疤痕的形状,野草一样,长在谢白衣身上。
他大睁着眼睛,心疼地说不出话来,手指只敢很轻地触碰,像是害怕再把谢白衣碰疼了似的。
谢夭闭眼忍受着那种轻微的,仿佛挠在他心尖的动作,缓声道:“那一战,受伤的不止是我。归云山庄死了很多人,我已经算命好的了,没被一刀砍死,又被个神医捡了回去,其他很多人,都没我这个运气。”
李长安愣了一下,心道,这是在跟我讲在桃花谷的事么?
关于这些疤痕的事,谢夭知道李长安想问,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厮杀见血的事有什么好说的?说多了影响胃口。
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委婉地讲了个大概。
这时李长安地手划过他胸口,谢夭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顿了下继续道:“你师伯,小师姑……还有你,都很不好过。我知道。”
那一句“还有你”,几乎是在往李长安心口上插刀子了。李长安更委屈了,吸了下鼻子,哑声道:“可是你的剑断了。”
“桃花枝啊……”谢夭笑了笑,“桃花枝到底不是真正的剑,它早就应该化做春泥了,是我硬要它开了那么久,它陪了我七年,我已经非常感谢它了。”又睁眼看向李长安,笑道:“再说,这不还有你么?你回头给我再找一根,不就行了?”
李长安心里的感情几乎要满溢出来,愣了一会儿,才道:“你用青云。”
谢夭笑道:“青云现在认你为主了,我说过的,等你能打过我,就把青云给你。”
李长安似乎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又想起那天接过青云时异样的感觉,忽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垂下眼睫,恨道:“早知道我就不闹着要了。”
谢夭揉了下他头发,笑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