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千象笑了笑,道:“宋庄主何许人也,必定不会困于悲痛。就算贵派不打算大操大持,有些礼节还是要有,贫道略备了一些东西,如今就搁置在归云山庄山门外。”
宋明赫偏头道:“什么意思?”
严千象道:“帛金。”
谢夭最近发觉归云山庄有三不对。一是来的外人越来越多了,自两仪观之后,又来了陨日堡、极上寺、忠义堂等许多人,并且,怀竹月也回了山庄。按理说归云山庄非请不得入,但他最近也没听说归云山庄向外发了什么请帖。
二是归云山庄弟子最近在采买大量东西,就像是为了什么重要事情在做准备。这第三件事,也是这最重要的一件事,李长安经常不见人影,心情似乎也不是太好。
褚裕问道:“归云山庄是有什么典礼要办么?”
谢夭摇摇头,笑道:“不知道,可能有人要成亲?褚裕,这一趟来值了吧,桃花谷那群人八辈子都成不上亲。”
他确实是开玩笑,归云山庄内成亲能有这么大阵仗的,只有宋明赫、怀竹月、李长安这几位。
但这几位哪个有要成亲的意思?宋明赫为庄中之事操劳,怀竹月一直守在桃花谷外,李长安跟姑娘话都没说过几句。
褚裕道:“谷主什么时候能成亲,就算开了桃花谷内成亲先河了。”
谢夭笑道:“好好好,得等下一任谷主来开这个先河了。”
褚裕说完,又去校场找关子轩了。他虽然嘴上说归云山庄的剑术烂,但越看越发觉其中精妙,况且会总比不会好,于是日日去校场偷学。
谢夭知道,也没有拦他。
他阔别归云山庄多年,如今冷不丁回来,又有他小徒弟陪着,之前在山庄里才有的懒散习性又爬上来。
如此在这“温柔乡”里溺了几日,溺得他有点不知今夕何夕。见褚裕又去校场偷师学艺,他想了一会儿,心道确实该干点正事了。
这最重要的事,也是他平生最后一件事,就是找出当年桃花谷的真凶。实际上那年他重伤昏迷,醒来后战场上许多细节都记得模模糊糊,他只记得伏兵从左边钻出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齐齐冲着他一人而去。
后面的事情他便不记得了。
他从桃花谷这边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那天有一对兵马突然出现在桃花谷中。
如今谢夭回想起来,越来越觉得那批人透漏着诡异,就像是一群鬼魂,来无影去无踪。
他们突然出现在桃花谷内,杀了很多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仿佛人间蒸发。
归云山庄这边记载又如何呢?
桃花谷那一战的卷宗是绝密,此类卷宗,要么存放于庄主住处,要么就是放在藏书楼天字隔间。
谢夭回想起在藏云阁看到的庄主印,和成卷的归云山庄卷宗,决定先去一趟藏云阁。
这天正是冬月初二,天上的月亮只露了一个黄色的芽尖。此时已没了人声,弟子都已回寝,路上也没几个行人,整座归云山庄落进一片寂静的黑暗里。
谢夭这个时候悄悄出了门,前往藏云阁。
他了解他师兄的习惯,宋明赫习惯在晚上戌时出门练剑,三伏酷暑,数九严寒,日日不曾间断。一直练到深夜亥时,才会收剑回来安寝。
庄中弟子都知道藏云阁是庄主住处,没事不会往那个方向去。
谢夭一路上也没遇见一个人,就这么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藏云阁。他先在门口打探了一阵,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师兄出门练剑去了。
也不知道宋明赫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谢夭只记得他偶然撞见宋明赫练剑归来那一天,宋明赫先是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挤出来一个有点难看的笑,道“师弟快去睡吧”,接下来便是三天没理他。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最近总是不受控制地往他脑子里面钻。他叹了一口气,进入藏云阁,又掩上了藏云阁的门。
藏云阁内很黑,只有一点月光幽幽透进来。他没把灯全都点上,而是手里握着一盏烛台,就那么边走边看。
他先是把桌上的东西都扫了一遍,都是些弟子选拔,银钱拨发的事情。
见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又把目光投向柜子。
桃花谷的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只要宋明赫不经常拿出来看,卷宗肯定就在最里面。
再说,宋明赫经常拿出来看那破烂玩意儿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事。
桃花谷,是归云山庄没落之端。
于是他把视线投向柜子最上面一层,那里的卷宗都已经落了一层灰。他顺手抽了一本下来,翻了两页,才发现是归云山庄弟子名册。
莫名地,谢夭翻到了写有李长安的那一页,见记录上写“信阳李氏,天生不祥,煞气缠身,致使父母双亡……”
谢夭眉头一皱,心道这在放什么狗屁,又压着怒气往下看。
“二庄主谢白衣将此儿带回山庄,取名长安,寓意平平安安,收为亲传弟子。”
看到这,谢夭终于冷哼一声,这里的记载还算靠谱。
他从宋明赫桌子上拿过朱笔,三下五除二把前面那些屁话一划,改成:“信阳李氏,福禄皆贵,有神官庇佑,每每逢凶化吉……”
最后又在下面潇洒地留了一句:
“你才不祥,你全家都不祥!”
骂完,他才合上书卷把这破烂名册给塞回去,却在书页翻动间忽然看见一个词——“黑虎寨”。
那是宋川宋溪的记载。
“庄主宋明赫前往宜城山议事,偶遇两帮山匪火拼,黑虎寨匪首临终托孤,改为宋姓。”
谢夭苦笑一下,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褚裕的父母,就是死于黑虎寨劫道。
他们这种江湖人士,跟道士打交道的多,有的时候不得不信命。似乎每个人命中都有劫数,他的一劫便是桃花谷,而褚裕的第一个劫数,在他让褚裕修心修了三年后,终于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谢夭心里念叨着,正欲把东西塞进去,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三个人的脚步声。谢夭连忙把手上蜡烛熄了,躲进里间,从屏风往外看。
来人是宋明赫、怀竹月、李长安三人。
宋明赫一进来就点了灯,房间顿时大亮,谢夭这时看见三个人脸色都很沉,像是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
……而这股沉默的氛围,明显三人意见不合。
怀竹月道:“师兄,你难道真听两仪观那个牛鼻子老道说的,给谢师兄立什么衣冠冢?”
谢夭一怔,半晌,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原来是这个……原来归云山庄这些日子,一直在筹备谢白衣的葬礼。怪不得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外宾,怪不得弟子出门采买,甚至买了很多白布……
也怪不得,李长安心情不好。
不是什么人成亲,甚至不是喜事,而是白事。
谢夭一笑,看来他这是要成为自己参加自己葬礼第一人了。
宋明赫道:“其他门派的人已经来了,甚至还带着礼品,这种情况下又能如何?”
怀竹月愤恨道:“他们就是在逼着山庄承认谢师兄已死,可是连尸骨都没有找到,拿什么东西沉入剑归墟,况且,谢师兄就真的死了么?”
宋明赫喝道:“七年了,如果他活着,他为什么不回来!”
谢夭又想起他最后一次回归云山庄,恍惚许久之后,嘶了一声,心道纠结这个干什么。
外面,宋明赫一句话把怀竹月震住了。
宋明赫道:“当年那种情况,你当真觉得,谢师弟是神仙么?他活得下来么?”
一句话戳了怀竹月痛处,她愣了,无措地望着宋明赫,哑口无言:“我……”
如果不是她,谢白衣又怎么会陷入如此险地?或者说,死得本应该是她,而不是她在这声嘶力竭地说着“谢师兄怎么可能死”。
怀竹月苦笑道:“庄主……你果真很合适做庄主。”
宋明赫不去看她,只用目光看向旁处。
谢夭听得有些头大,就连心情也隐隐焦躁起来,他不知道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吵的。
他转头去看一直没有说话的李长安,看到他一刹那,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那点心烦气躁全没了。
转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
李长安只是静静拿着剑,斜斜地靠着柱子站着。他一身玄衣,几乎要隐进黑暗里,一双桃花眼没完全睁开,目光也看不分明,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太孤独,也太寂寞了。
他明明身处在热闹里,甚至身边人都在脸红脖子粗的吵架,但他就是沾染不上分毫,游离于人间之外。
他像是孤独地追寻着什么流星,即使那颗流星已经转瞬即逝了。
那种眼神几乎让谢夭震了一下。
当年烧得半死的李长安,睁开眼睛看谢夭第一眼,就是这种世间与他无关的眼神,即使他当时已经快要死了。
他花了好几年,才把李长安养好了一点。如今又让看到了,这种他不想看到的眼神。
有神官庇佑么?
他这个神官不是很称职啊。
在他们争吵的间隙,李长安忽然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
只这一笑,把三个人都震住了。
李长安只是此时在想,谢白衣,你走得太早了,留下一堆烂摊子。
谢夭在黑暗中很慢很慢地闭上眼睛,心想,这笑声也让人听得很难过。
怀竹月不可思议道:“长安?”
她不知道为什么李长安这个时候还能笑出声。
宋明赫叹了口气,道:“长安,你的看法呢?毕竟是你师父,你和他关系最为亲近。”
李长安道:“谢白衣不在乎。”
说完,他拎起剑行了一礼,道:“弟子告退。”
谢夭说不清楚他听见那句“谢白衣不在乎”时,是什么心境。
他有点想笑,最了解他的莫过于他亲手养大的徒弟,但又有点难过,因为李长安而难过。
宋明赫和怀竹月走出藏云阁,又站在外面说了一会儿,谢夭在里间兀自收拾好心情,偷偷从藏云阁里溜了出来。
沿着山间小道下山,还未走回房间,远远就看见自己房门口站着一人。
李长安几乎要跟月色融为一体了,他抬头看着天上一点弯弯的月亮,见谢夭回来,站直了一点,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
谢夭也站定脚步,只是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刚看见李长安那样的神情,谢夭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李长安却像没事人一样笑了笑,道:“去哪了?等你半天了。”
谢夭拱手道:“哦,出门散步。李少侠久等。”
两人又是一阵无话。
半夜三更,实在不适合出门。晚上思虑太重,做事就容易偏激,说话也不着调。
谢夭不确定再这么待下去他会说出什么,于是道:“天色不早了……”
这时,一直抬头看月亮的李长安开口了,他道:“谢夭,你会喝酒吗?”
第25章 冬至(二)
谢夭坐在屋顶抬头望着月亮, 手里晃着酒盏的时候,心里还在恍惚。他这个人什么都带李长安干过,上树下河去酒楼, 是一个非常不称职的师父。唯一坚守的底线就是, 不带李长安喝酒。
他听说, 人长大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喝酒。他觉得这个说法不准, 从他十几岁时年少轻狂的时代,他就学会喝酒了。不是因为其他的, 就是因为他爱玩。
但对着李长安这个从小就立志成为大侠, 以至于一睁眼就是开始练剑的人来说, 这句话大概是适用的。
一个人行走江湖这么多年, 大概也会有不少烦心事吧?或许也遇见了什么人, 自那以后就学会了喝酒。
两人坐在屋顶上,安静的月光落在两人身旁。
谢夭酒量很好,没轻易喝醉过,他道:“李少侠……认识这么久一直喊你李少侠,倒是显得有点生分了……”他像是随口一说,单藏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私心。
李长安喝了一口酒, 道:“叫什么随便你, 但要是叫的不好听……”
谢夭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就截住他话头:“长安呢?”长安两个字一出口, 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原来自己一直想要喊他长安的。
但是这是小名了,不是太亲近的人, 实在叫不得。
谢夭笑了笑,抬起眼睛诚挚地看他, 小心翼翼道:“……可以么?”
李长安愣了一下,接着淡淡一笑。
谢夭道:“如何?”
李长安偏过头,冷冷道:“都说了随便。”
谢夭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李长安只是在旁喝酒,没过一会儿,也淡淡笑出来,心中郁结之气好像少了不少。
大概是因为今晚月色太好。
酒也很好。
谢夭笑了一会儿,道:“长安,你知道么?我有一位阔别已久的朋友,也是如你这般,死要面子,从不说自己的心里话。自我认识他起,他便是那样了。”
李长安心道长安就长安,怎得前面就加上了一个“小”字,但他此时不想纠结名称了,只抓住了谢夭话里“阔别已久”四个字,道:“很久没见过?”
谢夭点头:“很久没见过。”
李长安不再说话,谢夭看着他,目光闪烁,道:“我不告而别,属实混蛋。”
李长安噙着酒杯点点头,不看他,只看着夜色中沉沉的归云山庄,低声重复道:“确实混蛋。不过如果混蛋知道自己混蛋,倒也不算坏。”
半晌,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对谢夭道:“你想见他么?”
谢夭看着他道:“想。”
李长安转过头,莫名轻笑一声,似乎有些轻蔑,他又道:“见了之后呢?如何?”
谢夭这时伸出两只手,强拉过他的脸,逼他转头。他两手捏在李长安颊边,李长安脸侧的肉都鼓起来,莫名显得几分可爱。谢夭又想要笑。
在他手捏住李长安脸的那一刻,李长安眼神里则闪过一瞬间的惊慌,按住谢夭胳膊,道:“你……做什么!我……”
能让万年处事不惊的李长安惊慌至此的,也只有那位姓谢的了。
谢夭这时松开他,一只手拎起身侧的酒杯,跟他碰杯,金玉酒杯清脆一声响后,目光闪烁着看向他,微笑道:“跟他喝酒。然后祝他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李长安还保持扭转半个身体的姿势看他,眼睛微微睁大,呆愣住了。
谢夭仍举着酒杯对他笑着,眼神中间有光波流转,除了笑意,似乎还有一种化不开的情绪,哀伤的,浓得像是一团墨。
下面巡逻的弟子经过,朝上面喊了一声:“长安师兄?”
李长安倏忽回过神,胡乱抹了一下脸,一口气把被子里剩下的酒喝了,这才道:“那什么,没事,你回去吧。”
下面弟子又问道:“长安师兄此时在这里做什么?”
李长安道:“赏月。”
那弟子抬头,看着天上只露出了一个尖尖的月亮,心道这上弦月有什么好赏的?他道:“长安师兄果然品味非凡,这月一般人可赏不来。”
李长安:“……”
下面那小弟子又看见李长安身边还坐着一个,心里立刻明白了。半夜聚在一起喝酒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烦心事多了,想借酒浇愁罢了。兴许酒局上什么也不会说,但就是要有这么一个人陪着。
他笑笑道:“不打扰长安师兄雅兴,二位,告辞。”
“二位”两个字咬得很重,李长安脸色都青了。
谢夭哈哈笑起来,道:“怎么,跟我喝酒见不得人?这还只是喝酒,这要是做点别的,李少侠是不是要从屋顶上跳下去呀?”
谢夭忽然回想起捏着他脸的手感,没有之前好捏了,但还是挺软。
李长安猛喝了一大口酒,道:“不是。”
谢夭继续道:“前面不是,还是后面不是?”
“都不是!”李长安恶狠狠回头。
谢夭拉长了调子“哦”了一声,调侃道:“那就是我能见人喽。也能做别的……”
李长安终于又笑了出来,谢夭数着他笑的次数,他这样真的开心的笑,今晚上这是第二次。
李长安道:“还是说说你那个朋友。能让你这种浪荡公子记挂很多年,他如今也很不错?”
谢夭道:“我闻到一股好大的飞醋味,你闻见了么?”
“厨房没有开火。”李长安道。
谢夭张张嘴似乎是想狡辩什么,李长安平静看他一眼,道:“也没人煮面,更没有人熬醋。”
两句话让谢夭哑口无言,他笑道:“李长安,你真是……”
李长安蹙眉看向他,谢夭冷不丁撞进他目光里,李长安因为喝了酒,眼下还有一点绯红,他从那双桃花眼里,清清楚楚看见自己倒影。
“真是……真是……”谢夭卡了,冒着那眸子,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李长安偏头道:“嗯?我真什么?”
谢夭一笑,道:“还是说说我那个朋友吧。”
李长安很轻地“哼”了一声,又像是短促地笑了。
“我那个朋友,他如今也很不错,”谢夭看着李长安侧脸,认认真真道:“他现在是大侠,闻名江湖的大侠。”
李长安点头:“原来如此。”
谢夭不知道他说“原来如此”的时候究竟明白了什么,笑着问道:“你呢?李长安,你想做什么?”
李长安回头看向他,道:“我要做大侠。”
谢夭一怔,继而跟他碰杯,道:“那就祝你。”
却在仰头咕噜咕噜喝酒的那一瞬,心道,李长安,你已经是了。
头一天晚上喝多了酒,谢夭直接睡到第二天下午,更为恐怖的是,他不记得他昨天晚上怎么回来的了,他捶着脑袋艰难从床上爬起来,就见褚裕站在床边,直勾勾盯着他。
谢夭笑道:“怎么了?我吐了?”
褚裕叹口气道:“终于醒了,以为你得睡到晚上呢。”
谢夭看了看周围,道:“我怎么回来的?”
褚裕瞥他一眼:“你说呢?李长安背回来的呗。”
谢夭一怔,他竟不知李长安什么时候酒量这样好了,就连他这个在酒里泡了十好几年的人也没喝过他。
“不止如此,你昨天晚上睡觉,一直喊长安。”褚裕皱着眉头道,“你梦见什么了?你们关系究竟是有多好?”
谢夭表情白了一瞬,脑子里面一片浆糊,昨晚上的梦已经记不清半点了。不过也大概大差不差,到底都是归云山庄那点事,他已梦见过许多次了。
谢夭连忙道:“朋友,朋友。”
褚裕哼了一声,又往外看了一眼,道:“你那位朋友又来了。”
李长安换了一身衣服,仍然是玄色,妥帖地梳着马尾,手里拿着剑。跟收拾得利落的李长安相比起来,谢夭几乎可以说是狼狈了。
看见李长安眼睛,不知为何,脸皮格外厚的他头一次有了一种不好意思的心态,赶紧爬起来换好了衣物,一转眼收拾得光鲜亮丽,这才道:“李少侠有事?”
李长安幽幽地看着他,许久,见谢夭真的没什么反应,道:“今天冬至。”
谢夭这才反应过来日子。
冬至是个很重要的节日,归云山庄会设流水席,流水席完便是放花灯。到时那山门栈道旁的清浅小池里,必定会盛满了花灯,至于后山,全是飞起的明灯。
谢白衣在归云山庄之时,冬至的席面都是吃两顿的。先在流水席上简单吃两口,接着便跟着老庄主,和宋明赫、怀竹月两人,在藏云阁再吃一顿,是为家宴。
之后谢白衣便有了徒弟,家宴的人数一度到五个人。
然后老庄主病逝,宋明赫接替庄主之位,冬至家宴,又变成了四个人。
冬至确实是个好日子。
这一天所有弟子都不用早修晚修,一起去厨房帮厨。归云山庄内非常热闹。同时,这也意味着,谢夭可以趁着这股热闹,能够隐藏踪迹地,去做点他想做的事。
在藏云阁内没得到什么线索,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藏书楼了。
藏书楼天字密室门外设有机括,一旦到了晚上戌时立刻锁死,所有人不能进也不能出,为的就是防夜半三更前往藏书楼偷盗的小人。
而流水席在戌时之前开宴,到时整个归云山庄的人都在吃流水席,没人会注意到他的行踪,正是前往藏书楼的好机会。
谢夭心里暗暗下定了注意,面上却装糊涂道:“今日竟是冬至,昨晚喝得太多,日子都忘了。归云山庄可有什么庆典吗?”
李长安一点头道:“晚上跟我吃饭。”
褚裕啧了一声:“那我呢?”
李长安转头看向他,笑了笑:“流水席,也有你的。”
申时,流水席的桌子便已准备了,几乎绕了一整个归云山庄。又过了一刻钟,菜陆陆续续地上桌,有些好吃有些不好吃,全看做这道菜的弟子的手艺。
三人游荡在人群中间,跟着人流去吃流水席。
褚裕倒是很想认真地吃,但他发现身边这两人都是浅尝辄止。
谢夭是因为要赶在戌时之前进入藏书楼,正想陪完李长安便找个借口溜走。
至于李长安在想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逛到了流水席的尽头,谢夭正欲说话,却见李长安转头对褚裕道:“褚裕,你去跟着关子轩,他会带着你好好吃的,他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
褚裕疑惑地看着他俩,心道这俩人越来越奇怪了,道:“那你们呢?”
李长安却拉了谢夭,不由分说往山顶走去。
藏云阁内一张圆桌,桌上菜已上齐,却没有人动筷,似是在等人。看到在藏云阁等待的怀竹月和宋明赫两人时,谢夭才明白李长安的“跟我去吃饭”是什么意思。
吃的不是流水席,而是设在藏云阁的家宴。
那些年家宴的记忆忽然全都翻涌出来,跟他犯病时的青云剑意一样,在他体内四肢百骸中横冲直撞。这时,一点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想法忽然冒了个头。
还未走到藏云阁,谢夭在山路上站定脚步,喊了他一声:“李长安。”
李长安回头,疑惑看他道:“怎么了?”
谢夭看着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李长安,你真是会往我心口上戳。
第26章 冬至(三)
宋明赫和怀竹月明显是在等李长安, 但是没想到李长安又带了一个人过来。他们看到谢夭的那一刻,眼神都变了一变。
谢夭心里清楚,这分明是家宴, 只有老庄主的嫡系弟子才能上桌, 带一个外人过来算什么意思?
李长安仍然看着他, 歪头疑惑道:“嗯?”
谢夭道:“李少侠,这是你们师兄弟之间的, 我一个外人……我还是先走罢。”说罢,冲远处一直看着他的怀竹月和宋明赫一拱手, 微笑道:“庄主, 打扰了。”
怀竹月这时喊住他道:“谢公子, 来都来了, 一起吃吧。”
谢夭抬眸, 只见怀竹月以一种格外温和沉静的目光望着他。谢夭心道,小师妹果然还是变了很多。
怀竹月比起之前,明明样貌没怎么大变,但就是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就比如这种眼神,怀竹月小时候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沉静的眼神的,她那时眼神总是灵动闪烁的, 像只兔子。
到底还是在桃花谷蹉跎太久了。如果不是在杀伐果决的地方待了这许久, 是不会有这种眼神的。
宋明赫也望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谢夭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是一拱手, 道:“那就叨扰了。”
刚一落座,谢夭就发现这一桌菜全是怀竹月的手艺。怀竹月很会做饭, 也很喜欢做饭,不知道从何时起, 冬至之时的家宴就是怀竹月一手料理了。
只是谢夭刚坐下来就觉得不对,气氛有些沉默了。
兴许是那天在藏云阁中争论之事还没有解决,饭桌上四个人都很沉默,只有筷子碰撞碗碟的声音。谢夭很不习惯这种沉默,也不喜欢这种沉默。
如果是原来,饭桌上必定说说笑笑,他和怀竹月互相开玩笑,宋明赫时不时拱一下火,老庄主在旁边笑着劝架,而李长安趁着桌上乱战,偷偷往自己碗里夹菜。
如今环视这一桌,谢夭心道,人是旧人,就是他自己变了。
这一顿饭吃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谢夭有些想走,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道再这样吃下去,他就赶不上藏书楼的落锁时间了。
宋明赫这时道:“谢公子有事?”
谢夭立刻收回目光,看向宋明赫,微笑道:“无事。”
宋明赫点头道:“无事就好。若是为了吃一顿饭,而耽误了谢公子的大事,那就不好了。”
两人正说话间,后山传来爆竹声。无数明灯伴随着烟花飞起,烟花在漆黑的上空中炸开,明灯则越飞越高,飘飘忽忽的,像是放在银河里的花灯。
藏云阁地势最高,能俯瞰这个归云山庄。此时归云山庄到处都是亮着的,到处都是欢呼声。
冬至了。
谢夭望着烟花,听着属于归云山庄弟子的欢呼声,本来还焦躁无比的心境忽然就平静下来,冬至,过一次少一次。尤其是归云山庄里的冬至,谁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怀竹月此时恰好去打饭,手里还端着瓷碗,碗里盛的是她最拿手的青竹饭。
她眼睛倏忽被烟花照亮了,望着烟花道:“放灯了。”
她眼睛亮起来的那一瞬,谢夭好像又从她身上看见那个古灵精怪小师妹的影子。
然后他不可自抑地便想起了许多。
怀竹月是他们师兄弟里年纪最小的,又是个女孩子,老庄主不放心,不轻易让怀竹月出门。
那个时候谢白衣受罚,老庄主让他跪在藏书楼里不让他吃饭的时候,怀竹月总是会偷偷带一碗青竹饭过来,眨巴着眼睛跟他讨价还价:“你吃了我的饭,你就要带我出去玩!”
青竹饭的米都用竹叶水泡过,米里混上金黄的玉米粒和切成丁的腊肉,吃起来既有竹子的清香又有肉香。他后来尝试过复刻,但不知道是米的问题还是竹子的问题,做出来永远没有怀竹月做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