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杀二子,正是教诲三弟杀兄的言传身教。
错岂在他?
太阳落山时,前线的晋军鸣金收鼓,军队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地撤回月湾城。今天的云军不知怎的,火力尤其生猛,晋军险些挡不住退出战线,还好今天军师虽然时不时愣神,但大体还是可靠的。
唐维昨晚私自出城冲向云军阵营的事已在军中传开,好在军师帐下多能人,迅速出动杀进杀出及时解决,大有陛下夜袭的劲头。没有造成什么后果,士兵们也无暇军师发疯做甚,实在是累得只想回去轮岗休息。
一回到城里,几个运送战车战马的士兵腿一软,直接累晕在了地上。
唐维也有些撑不住,被一旁的高骊掺住。他脸上的易容还牢固着,不用药水轻易洗不掉,但破裂的伤口渗出血珠,被易容膏凝固成痂十分痛痒。
唐维低声说想去医馆,再看李无棠遗体,高骊顺势带他跑去了医馆。谁知道一进医馆就被影奴掩护去了谢漆的房间,听到了镇南王私自出兵、梁军今夜立即动兵东去的诸多大事。
这一商谈又是彻夜,高骊想走都无从找借口。
他忍到子时二刻,好说歹说想回军务处休整,实则是想把自己关起来。
然而谢漆握住他的手腕:“在我这儿不是一样能入睡?”
高骊左手腕不住发抖,内心有个声音在低声:
待会就八月初八了。
第192章 一更
夜色深了,谢漆握住高骊的手腕看着他的脸色,不知为何,在他身上感觉到一种罕见的惧怕。
唐维论完战事也不回军务处,他要去李无棠停灵的医馆房间,为正邪难辨的昔日师长守夜。
高骊在这时提出要回军务处睡觉,怎么说怎么奇怪。
许是看夜色实在是晚了,回军务处来不及,高骊便还是留下,只是入睡前各种奇怪言行,说着疲惫而失眠,哄着谢漆点他的睡穴。
谢漆知道他累,虽觉奇怪,还是照做了。
高骊今晚坐立不安的样子让他有些在意,是因战事?
点过睡穴的高骊很快耷着眼皮,他像只大型的动物一样,在睡过去之前咕哝着朝他蹭蹭:“别怕我……”
谢漆轻抚他发顶:“不怕。”
高骊眼皮一沉,唇瓣贴着他侧脸彻底昏睡过去。
谢漆亲亲他眼睑,迟缓地爬起来点灯,到窗畔坐下,一双异瞳森森地望着夜色。白天和谢青川初议,晚上正是各路苍鹰传讯的高峰,要不是一双腿伤残如此,他必定要亲自去和月湾城里的梁家人会面。
深夜的鹰确实多,不过一个时辰,谢漆就迎来了三波飞鹰的传讯,梁军在子时六刻时趁月黑出发,霜刃阁下午提出高价售卖的破军炮,他们连议价的步骤都没有,直接开仓让影奴们搬银钱。
山积之富,如刮地基。
梁军和南境吴军的纷争谢漆不太担心,他担心云都那头埋伏的影奴和高琪等人,云都不像长洛那样势力盘根错节交织复杂,但也是个巨大的漩涡,一不小心就被吞噬绞碎。
云都距离月湾城又太远,即便有不计其数投入的苍鹰层层传递消息,一来一回也耗时。
谢漆在高骊均匀的呼吸里看着各路信报仔细整合,虽然神经紧绷,因有高骊在,心一直安定沉稳。
直到夜半,床榻上的高骊忽然做了噩梦一样剧烈一抖,翻身趴在床上粗重地倒气,听起来就像是心肺被攥住以致窒息了一样。
动静太大,谢漆再投入地整理信报也还是被惊到了,立即拄拐挪移去到床沿,伸手顺他后背:“高骊,高骊?”
高骊粗重的喘息在他的轻哄里一滞,身体还是没翻过来,脸埋在枕间艰涩地喃喃着什么。
谢漆觉得他这反应奇怪,状似梦魇,弯腰倾听他的呓语,听了半晌才辨认出含糊的呓语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红泪”。
谢漆耳边一嗡,皱紧眉轻扣住高骊的肩膀,用巧劲把他扳过身体来,高骊刚转成侧躺,口中的低喃便清晰了:“红泪,给我,给我……”
谢漆楞了有片刻,满头雾水兼之几分气闷好笑,反手贴在他额头上试试是否发烧。
然而温度正常。
高骊嘴唇仍在翕动着喃喃那句容易令人误会的呓语。
谢漆扳着他的脸盯了两炷香时间,高骊一直在重复简单的两个词汇,谢漆从错愕到疑虑,试探着并指解开了他的睡穴。
穴位解开的一瞬间,他捧在手里的那张英俊的脸猛然睁开了眼。
冰蓝色的眼睛天生带有一分冰冷,情绪浓烈时常显得凶悍。
高骊每次见谢漆,总是用着近乎虔诚的深情目光,以至于消弭了天生的高冷。然而此时睁开的这双眼睛,冷得让谢漆怔忡。
下一秒,高骊猛然伸手掐住了谢漆的脖颈,一把将他掼到了狭窄的床面,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不仅让床板发出惊愕的吱呀声,还令不远处的灯烛摇曳了几下。
谢漆就在这摇曳的昏暗光线里反抗欺在身上的高骊,他被掐疼了,扣着束木的腿也被压到,钝钝的骨痛折磨得人哆嗦。
他的手速快,反应过来当即一手反掐高骊虎口,另一手要去点他睡穴,但身上的高骊仗着力大无穷和体型优势,死死地压制住了他,一条腿屈膝往谢漆腰侧一压。
谢漆顿时感觉腰子要被他的膝盖粗鲁地压碎。
他甚至被高骊扼喉到发不出声音。
谢漆想象不出来,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梦魇中的高骊一把掐死。
灯烛停止摇曳,骤醒的视线从不适中恢复过来,看清了掌心下扼着的是怎样的一张脸。
红玉一样的脸。被掐到充血,无助地竭力后仰,睫毛扑簌簌地颤抖,朱砂痣脆弱地发抖。
他第一次近在咫尺地仔细看这张无比漂亮的脸。
灵魂似乎在窃窃低语,诉说这个熨帖着骨肉长出来的美人属于他,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拆骨入腹,但不可以杀了他,要让这份美丽保持鲜活,绝非枯萎。
他松开了粗鲁扼喉的左手,无所顾忌地将左手腕上滑下来的念珠膈住身下美人的锁骨窝,而后低头,带着疯癫的暴力劲吻他。
他的食指指腹抵着美人疯狂滚动的喉结,清楚地感受到他窒息的痛苦,但他不松开舔舐他的唇齿,只是将左手往下探,摸过他平坦的胸膛时顿了顿。
他几乎没有犹豫地扯开他的衣物,掌心贴到了衣料下流畅劲瘦的肌肉,触感惊人地好。他猜手里窒息的美人不止武功高强,柔韧性还非常好。
他很快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明明只是亲吻和贴了一截腰身而已。
他在热血上头的时候反而保持了暴戾的理智,许是原先占据这具身体的那个“他”,以前就觊觎掌心下的这个人。或者不止觊觎,这么浓烈的渴望,他们以前应该还有切实的抵足厮缠。
“他”贪他。
发了疯一样地贪。
就像他贪烟草一样上瘾。
他心里涌起了难以言说的感受,世上好像有一个人能代替烟瘾,成为他健康的“人瘾”,他能以喜爱为理由,借色欲的驰骋,用进入这个人的原始极乐来取代对烟草的依赖。
他忽然很想试试,即便他没做过。
他的膝盖还抵着身下人的侧腰,将他压制得严密,左手往下试探着想抬起他的腿,惊叹手感熨帖心魂的同时,又摸到了他束着腿的木板。
束木,是断腿了?
他松开鲸吞似的吻,湿漉漉地看他侧过脸撕心裂肺地喘息和咳嗽。
他确实把他弄得很疼。
疼也很诱人,真是邪门。
“高骊……”
“唔。”异世的高骊低喘着应。
他心想,被人这么叫名字真不赖。
接下来,这个漂亮脆弱的小家伙还会说什么呢。
然后他就在美人的咳嗽声里挨了一巴掌。
他用舌尖抵了抵有些疼的侧脸,沉默地爆发了戾气。
他掐住这小混账的腰,想给他一些刻入骨髓的教训,但抵着的这个人漂亮归漂亮,并不脆弱。
睡穴被点住了。
八月初八的午时,高骊猛地从昏睡中睁开眼睛,溺水似的喘息起来。
这么多个双重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早就穿越回来,大抵是潜意识里害怕。
高骊倒着气想爬起来,后背忽然感觉到了十分死亡的注视,他汗毛直立,颤巍巍地转身,看到了坐在轮椅上,一手拿着信纸,一手托腮的谢漆。
高骊舌尖发抖:“谢漆漆……”
谢漆抬起眼来,衣领高束,不动声色地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两圈,才有些沙哑地喊他:“高骊。”
高骊心脏慌得要抽筋了,强作镇定地起来穿戴,隐秘地检查自己的身体有没有什么不对的,脖子上有没有狠掐的痛感,顺带和谢漆聊天。
他的身体一切如故,谢漆也一切如常,只是有几句抱怨,怨他昨晚像是进入梦魇了,睡得很不老实。
高骊看向他的轮椅,声音不住地抖:“是不是我碰到你的腿了?”
“不是。”谢漆朝他笑,“昨晚我本就没有怎么睡,各处的鹰雨点似地捎来信息,我整理了一宿,走动太麻烦,索性坐轮椅方便一点。你睡得不踏实,我困倦时看你睡相就觉得好笑,昨天是哪天事给你打击了?梦里都这么不安稳。”
谢漆的神情很自然,高骊看不出什么,暗自松了口气,先下了床到他跟前道歉。
谢漆屈指轻敲他额头:“好了陛下,所有人都忙疯了,你一觉睡足了半天,饿不饿?快捯饬一下,易容了好去吃饭。”
高骊闭眼蹭蹭他指尖,缱绻片刻,被他依依不舍地赶去收拾。
谢漆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等他走出了房间,眼里的笑意才慢慢消失,抬手隔着衣领轻抚仍在隐隐作痛的脖颈。
没有出神太久,谢漆转动轮椅到窗外召影奴,让他们把隔壁捆着的高沅带来。
不多时,高沅照旧被套着黑头套,铃铛声铛铛铛地晃到谢漆面前。
他一伸手就摸到了谢漆的衣角,攥紧不放地念着谢漆的名字。
“高沅。”谢漆按住他的肩膀低声,“我对你之前说的做梦疯话感兴趣了些,我问你,你都能想起来吗?”
高沅身体一抖:“我当然是知无不言……不过谢漆,你怎么感兴趣了?”
“战事需要,你们梁家和吴家在这场战争里斗起来了。”谢漆拍拍他的肩膀。
高沅对时政记得不多,谢漆问他,他也答不出太仔细的,大致轮廓说个囫囵。他记得比较清楚的主要是周遭那些人的命运,而时政就交织在这群人的命运里。
谢漆有目的地迂回询问,听着高沅口中碎片化的暴君高骊,听一句记一句。
喜怒无常,暴戾无道,杀人成瘾,傀儡寡人。
换在今天以前,光听高沅的讲述,他完全无法把这些和高骊联系在一起,他对高骊有不浅的柔光美化。
继差点被掐死、被折磨、甚至差点被硬上之后……他被迫改观了一些。
第193章 二更
谢漆在高骊身上挨的插曲很快被纷乱的时势冲散,短短几天,雪片似的消息冲得所有人应接不暇。
梁军前后派出六万兵力一路向东而去,托了商路的隐蔽和关隘的配合,行军速度调到了最快。
但镇南王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一路山洪般拔营攻寨。
云国的南境本就比其他三方太平,二十年来逐渐疏于防守,眼下绝大部分的军队都调到了前线,南线的城州关隘丝毫不能抵挡,被镇南王的雷电军队打了个一溃千里。
然而云都的三皇子行动比这两路军队还要快,火速镇压朝堂宣告云皇死讯,握兵自立为帝,宣告与晋议和,最要命的是发诏问责太子数罪,强征前线的军队撤退。
这云三皇子从白纸上的情报来看,像是集了高瑱和高沅两人的性格优势,现在看来他也集齐了那两人的缺点,恋权利己和短视发疯一条龙。
云都的诏书传到前线,云军可想而知地大乱,一溃再溃的军心再也凝聚不起来,饶是手握重器也丧失斗志,被瞅准时机的晋军推进战线,轰炸七个时辰后夺回了双水城。
晋军向前进驻,扬眉吐气地收复失去的领地。
但虽然将城池夺了回来,此前掘河挖地毁路对土地的损害难以估算,双水城原先富庶齐全的城区被轰炸得不成样子,再往前的雍城,城楼都炸成了齑粉。
数以万计的晋民依然只能背井离乡。
八月十二,云境来报,六万梁军落后五万镇南军三城,被镇南军捷足先登破开云国国都的城门。
梁军倒霉透顶,不仅被吴军抢了个先,还和迫不得已回国驰援的前线云军追上,堵在云国腹地内和对方厮杀,仗着手里有大批从霜刃阁购来的破军炮,才不至于被剿杀殆尽。
而对云军而言,云国是彻底成了乱象。
云国之内彻底乱套,失去强有力的中央君相,独裁二十多年的弊端暴露无遗,云国太子占据主力军队,和梁军相耗;国都高举投降的云三皇子占了后援军队,窝囊地被镇南军一口气摁下;剩下的各个城州不堪战火和徭役苛税,短时间内起兵造反不绝于耳。
整个八月,云国生灵涂炭,苍鹰翅羽沾血,三年前长洛韩宋云狄门的惨剧,轮到在云国数十个城州里上演。
北境一派的高骊旧部将领率领着晋军,收回了此前失去的战线,沉缓地推着破军炮越过了云国的边境线。军中多有仇云,不少士兵高呼烧杀,声浪在冒头时就被唐维按下。
想要劫掠的钱财,列在云国自己的岁贡里,想要抢占的土地,转变为云国自己亲手割让的领地。
云民要积怨,怨气最好朝向自家的统治者。从内部割裂他们的君与民,晋国才能高枕无忧。
这一派的晋军在军令下进驻云境,有抵抗军才杀,没有遇上武装军队便守序越过。
晋军不能伤云人于是毁官衙,一路向前推进战线,每进城镇先破坏官衙建筑、地主贵族府邸,变相发泄仇云的怒火。荒诞的是,晋军的行径逐渐传扬开,没招来云民的憎恨,反倒收获了大批云国农民的叩拜,竟像是成了“救世主”。
梁、吴以及“杂牌”庶族军队的三路进军,彻底断绝了云国各地统一反击的可能性。
入秋之日,镇南王的军队彻底掌控云国国都,率先承认三皇子云定的新君名分,接过他亲笔盖章的降晋文书。
梁军则与云国太子陷入苦战,最后入主云国的皇帝旧部军队赶来与梁军形成夹击,将太子云谋生擒。
九月初二,软禁在医馆的高沅被谢漆放出去,在霜刃阁的指令下、梁氏势力的簇拥上,带军浩浩荡荡地入主云国。
梁家对战果被镇南王的吴家捷足先登恨之入骨,但好在梁氏有皇储,为邺王造势,也利于他紧接而来的登基。
谢漆也在前往云国的队伍当中,腿脚不便不能骑马,他只能透过马车的车窗眺望破败溃散的云境。
自镇南王的军队入主云国国都,里头的影奴就难以将消息传递出来,他对此有些不安,不知高琪罗海罗师父等人是否安好。
军队紧赶慢赶地走了两天,赶到距离云国国都仅有百里之远的副都,与休宿在这里的大军集合。
高沅就像一樽泥塑的牌位被梁军架到最高处。
梁家要向云国都里的镇南王发出通牒,要吴家的军队以迎接邺王为由,陈兵弃甲于城门,迎他们这批晋云之战中的“真正功臣”踏入都城。
是夜谢漆和高骊唐维汇合,唐维一见面就拉着他无尽地嘲讽梁家:“开战的前半年,梁家力主议和,什么割濯河以东、联姻于云等昏策列得头头是道,现在仗打赢了,倒是争先恐后地跳出来高呼‘吾乃卫国英雄’。”
谢漆摇头轻笑:“就让他们两家这么争战果啊……”
高骊夹在他们两人中间,漫不在意的:“随他们去。”
高骊低头看着谢漆的腿,小心翼翼地轻抚他的膝盖,用眼神询问伤势。
谢漆没有撑拐杖,直接撩起衣摆让他看,借神医的指导,和军中匠人的打造,他在伤骨处束上更轻便的器械,走平地时缓慢来,问题就不大。
高骊的大手盖在了他左膝上,轻抚那冰冷的束板。
谢漆默默垂下衣摆,高骊的手还不抽出去。
以抚代吻了。
一旁的唐维直接打断他们的重逢亲昵,长叹两声看向高骊:“陛下,眼前有邺王、镇南王两个王争鸣,你准备什么时候出来宣告自己没死,重伤自愈了?你只要站在人前,晋国所有庶族出身的将士无一不从,哪里还有别人的事?”
高骊听了只是笑笑:“不急,走吧,我们先去解决一件,牵扯到我们三个人的重要事。”
高骊说的是迎回戴长坤尸骨的事。
于他而言,戴长坤是昔年北境线上的恩师、恩将。于唐维而言,戴长坤也是师长之一。对谢漆,那是他的师伯玄坤,霜刃阁的群刀冢还留着玄坤刀的一席之地,更别提……方师父临死前请求神医替他传话,遗愿里就有这条迎同门回乡。
对玄坤遗骨的下落,谢漆原本打算通过擒到千机楼的楼主墨牙,从那个死士头子的口中撬开下落,但不知是那墨牙当日在烟毒爆发里死去,还是潜藏了起来,霜刃阁的影奴们耗了不少人力,直到现在也没能确定他的生死。
高骊要寻找恩师遗骨,就只能在和云皇密切相关的云国太子身上问。
三个人趁着梁军吵吵闹闹的夜色,一起秘密到晋军严防死守的牢狱里。唐维以军师身份私审云国最重要的俘虏,太子云谋。
云谋被生擒后,梁军本想直接杀了他示众,被高骊借唐维之口改变了对他的处置,暂时先关押起来,他日另说。
云谋对保留一命并无庆幸,三番四次想在晋军的看守下自戕。正邪不定,至少他比云三皇子云定骨头硬。
因为不时寻死,云谋中途就交给了霜刃阁的影奴看守,不用不体面的锁链捆绑,影奴们有千百种办法让他求不得死,维持安然活着的表象。
谢漆见到牢狱里的云谋时,看到的是一个体面整洁的高级俘虏,云谋年岁和高骊差不多,气质和他那位父皇有些相似,乍一眼是文人的和善模样,实则铁腕冷血。
不过,在影奴的连番默刑之下,云谋看着体面,却眼神涣散。
牢门打开,高骊单独进去,撩衣坐在云谋面前。
谢漆在牢狱外看着他,眼神不是看爱人,是看君王。
高骊先朝云谋开口:“初次见面,朕名高骊,为晋国之君。”
云谋涣散的眼神缓慢地聚焦,死死看向了高骊顶着易容的脸,根本不信他的身份:“晋之暴君……非死雍城?”
“天命在朕,尔父宵小,不能绝我。”
云谋楞了好一会,气喘似破风车:“高骊,你屠我云兵数万,纵使苍天无眼,你杀业累累,必当祸及子孙,百代绝嗣。”
高骊笑笑:“杀业,朕杀不在同袍,杀在外贼御侮,就算杀业过重损福报,也损得千值万值。你们令云兵火烧长洛,杀我晋国万民的时候,怎么不对自己说这话?”
云谋不愿和他多说了,视死如归地闭眼:“云军之败,败的是国之力,而非我父子,既成阶下囚,要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悉听尊便。”
“朕一早决定好对你的处置。”高骊轻笑,“你将走你父昔日之路,到朕治下的晋国国都为质。”
牢狱外的两人俱是一愣。
云谋睁开眼睛,人如石化:“什么?”
高骊平静道:“你父站在晋国这个巨人肩上,抽晋之血补云之脉,但到朕这一代,晋之巨人给你的,没有新血,只有笼罩下的阴影,你将在晋之治下,绝云之气血,匍匐为邦臣。”
“你云国从上到下,从国到人,从身到心,都将降到彻底。”
九月初三,高沅一大早就在身后各臣的拱卫下走进了敞开城门的云国国都。
云都之内万民在兵甲下跪伏,噤若寒蝉。镇南王的军队沉静地列在主街两列,一眼望去,满城站立尽是铁甲,肃穆之中,只有风中军旗有声。
高沅头皮有些发麻,他虽来到前线已久,也在后方动员过晋军,见过高骊一手练出来的军队。
战斗力强,秩序性高,但并不僵化,有蓬勃的活力,带着股北境苍茫的豪气和俚俗的五大三粗。
眼前镇南王的军队必定也有前两个优点,但没有人气,就像一列列青铜冶炼的兵马俑。
高沅骑在宝马上,马蹄踏进云都的领地,一进就听军队冷冰冰的齐声:“恭迎邺王。”
音量不小,毫无起伏。
高沅脊背好似被刀尖抵了一样,不由自主地在马背上挺直,好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疲弱。
街道的尽头站着一个披甲的高大男人,他知道那就是镇南王,心弦顿时有些紧绷。
前世他将死时,晋之中原被云灭,北境被狄族吞占,就剩下南境稳如泰山不受侵占,即便在不配备破军炮的劣势下,镇南王和大长公主也没让领地沦丧。
高沅骑马到队伍的尽头,镇南王身后走出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素服白冠,率先跪倒在马前。
想来这就是云国那个顺民新君了。
身后梁军紧跟而来,高沅下马,跪下之人朗声道恭迎邺王,引得一批晋臣侧目。
高沅不理会自降的新云皇,只看向镇南王。
镇南王戴着头盔,面容看不太真切,行了一个简单的军礼,声音冷淡。
高沅清清嗓子回礼:“按理,您是大长公主夫婿,本王该称您一声姑丈。多年来,我母妃生前常挂念小姑,阔别二十几年,姑丈跋涉千里而来,不知道姑姑可还好?”
“大长公主身在南境,一切安好。”镇南王惜字如金,多的什么也没说。
高沅在梁臣的授意下,试探地说起吴攸:“表哥在吴家孤身一人,和您长久不相见,不知姑丈可要回长洛和表哥团聚,一享天伦之乐?”
他身后的大批梁军,包括谢青川都紧张得脊背绷直。
南境军战力太凶猛,他们最忌惮多年不出南边的镇南王夫妇突然活络,带兵回长洛搅局,是以昨夜高度一致地让高沅试探。
但在高沅这儿,他清楚镇南王根本不会回长洛,不止是凭前世所知,还因为他舅父梁奇烽传给他的密信里提了两句。
镇南王夫妇有把柄在他手上,他们绝不会踏进长洛一步。
高沅不欲打探,直觉告诉他梁奇烽掌握的所谓把柄仍是个肮脏东西。
镇南王果然如古井无波:“南境尚有战事,我等不回长洛。”
梁军全都松下了一口气,谢青川上前温声谈起云国的受降之书,接下来晋军该当和新云皇设盟约,由高沅为首,初步让云国割地划疆。
镇南王忽然在这时冷声:“皇帝未死,焉有亲王代行帝权?请邺王退,陛下来盟。”
高沅张了张唇,身后的一干梁臣厉声:“陛下自雍城一役后重伤不治,镇南王不在军中,不知不怪,但对邺王无礼,实属藐视尊卑,实乃大逆!”
镇南王冷眼听梁军的喧哗,隐在头盔里的一双眼投向了梁军后面的唐维。
唐维被盯得浑身发冷,顶了好一会的压力,才终于踏步到人前去:“诸君稍安。”
他深深一揖,面不改色地朝众人肃然道:“陛下稍候才会赶来,有不解之处,请诸位到时当面询问陛下。”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一众梁臣懵了。
唐维不等他们反应,嘴皮子飞快地继续抖落:“至于与云国的盟约,陛下嘱咐过微臣,仍请邺王代为行使。陛下口谕,邺王在军中劳苦功高,比之长洛的谋逆高瑱更有储君之德,当以储君之尊莅临,谁人有不敬,当以犯君威之罪惩戒。”
说罢唐维自己鼓动起来:“请储君殿下莅临!”
谢青川最先反应过来,合袖向高沅深拜,梁臣陆续从懵逼中回过神来,跟着一起山呼:“请储君莅临!”
镇南王在山呼声中顿了顿,最后只能跟着一起行礼。
外面天光万丈,高骊和谢漆走在暗无天日的云国皇陵甬道中。
昨夜云谋在审问中坦白了所知不多的一切,他只知云皇对晋国的故人们执念颇重,重到将戴长坤的尸骨,安放在了自己的皇陵当中,生之而离,死之再聚。
荒谬至极。
谢漆被膈应了一夜未睡。
天亮之时,梁军那边的谢青川来寻唐维,大军不欲再拖,今天就将入主云都,接新云皇的受降书。
唐维带着高骊的其他旧部整军待发,落在梁军身后,暂以拥护高沅的姿态入城。
高沅托谢青川带话,希望谢漆以功臣之身在军伍中,好让他一回头就能看见,唐维只当没听见。
大军还未动时,谢漆就已让高骊背着,两人带着一些霜刃阁的影奴,悄悄绕道去了云国的皇陵。
高沅与镇南王会晤时,高骊正背着谢漆持着火把,步履沉稳地走在甬道中。
谢漆借着火光看墓道的墙壁,家天下的体制决定了一国皇室的至高地位,当政皇室的谱系几乎等同一国宗庙,一国之君,竟将敌国的一王之奴藏到了自己的陵墓里,真是荒谬至极。
高骊想的和他接近,随着甬道的逐渐深入,低声喃喃:“师父要是魂魄有灵,发现自己被带到这等地方来,怕是会气得满口脏话。”
谢漆靠在他肩颈上轻声问:“师伯是什么样的人?”
高骊侧首轻蹭他颊边,步伐向前,回忆向后。
“挺潇洒的一个人,不像将士,更像个江湖侠客,北境那么苦,他总是笑呵呵的。他护佑我长大,教我习武,北境贫瘠,日子很不好过,他一直竭尽所能地养护着我们。
“我从未听过他在我面前抱怨,也没听过他说任何一句长洛,他好像没有过去和未来,永远只有眼前的一瞬间,直到他死了,我才在他折断的刀里找到一小块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