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骊这会不在马上,站在地上愈发魁梧,就是可能因为是从寒冷的北境赶来,身上居然披着一件破破旧旧的毛袄,站在满目疮痍的宫城中、站在狼狈不堪的世家众臣中,堂堂的三皇子,居然还是被衬得十分……十分接地气。
但他的相貌是出尘的好,大约因为生母是狄族人,五官较寻常人深邃英俊,眼睛因为狄族人的血统而有隐约的冰蓝色,多了一分剔透的神秘莫测感。
“你们忙。”高骊低声说,他头上甚至还戴着顶毛帽,把头发藏得严实。谢漆昨夜仓促没看清,也迫于他惊人的气势不敢多看,现在悄悄打量,莫名觉得高骊凶悍归凶悍,意外的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喜感。
他猜想,这大个子恐怕也不知道怎么和长洛城里的贵族们打交道,看着面无表情冷酷到没边,焉知不是局促,才想马上逃之夭夭。
“多亏三殿下昨夜带军回长洛,不然后果更不可想象。”吴攸声音沙哑,但显然已经回过神,嗓音再哑腔调也还是宛转动听的,一股世家的温润无锋气质,“三殿下远道而来,兼之行军疲惫,眼下正需要整顿,如蒙不弃但请移步吴家休整。”
不等高骊回答,他已唤身边的人:“郭霖,你来为三殿下引路,请行军前去休憩。”
郭家的少爷郭霖立即出列:“是,三殿下,请。”
谢漆瞟着,看到高骊脸上有一晃而过的明显惶惑,十分像被一群狐狸牵着鼻子走的狮子,再能打又能顶什么,还是得被半邀请半强迫地带走。
高骊临走前,眼睛似乎又停在了谢漆脸上,这一次谢漆没避开,认真地和未来的暴君对上视线。
然后他发现高骊红了耳朵。
谢漆心想,谁叫他七月八还穿个毛袄戴个毛帽?换做是谁都要热得慌。
吴攸发现他没走,摸着手里的残玉轻唤:“三殿下?”
这声音听起来似乎平心静气,然而谢漆总感觉到一股杀气,好似如果高骊眼下不配合,他也可以直接废掉刚摆上棋盘的棋子。
“这里也有很多人受伤了。”高骊拉了拉毛帽,遮去了剑眉星目,没头没脑地说,“伤患最好不要跪着,跪得满地都是血。”
吴攸停顿了一瞬去琢磨他说的话,随即看向跪着的众人,谢漆低头跪好,而后听见吴攸让所有受伤的人去太医署的命令。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岣嵝着隐在黑翼影卫里,随大众一起退下,走出一段路后忽然感觉到膝盖隐隐作痛,恐怕是昨夜被哪里的武器伤到,血都凝固在布料上了。
拐角时他侧首再看一眼,看到高骊的背影隐没在宫道上。
谢漆拖着腿边走边想前世高骊的暴君之名由来,前世这个时候,整个七月连同八月,他都是在病床上度过,受的伤太多,如今回想都想不起最致命的是哪一处,记得清清楚楚的反倒是高瑱陪在他床边握着他双手的垂泪。
——“谢漆哥哥……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你要快点好起来……你说七夕节的时候陪我挂一盏花灯的,我们的灯呢?”
他娘的。
谢漆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努力挖掘前世有关高骊的只言片语,可惜前世高瑱如履薄冰,处境危险,他的全部时间几乎都耗在保护、安抚高瑱上,跟暴君根本没正面接触几次。
前世高骊的暴君之名远近闻名,此刻他先想起的是几件大事。一是高骊登基不久后的某个晚上暴怒,将先帝留下的一批太妃通通处死,被起居郎记录是“夜半宫城泼血水”。二是后来他骤然暴怒,将七大世家之一的何家判满门抄斩,震慑了整个长洛城。三是在一次与狄族的邦交上,两族派出武士比武,他突然暴怒亲自下场,赤手空拳将狄族的武士活生生打死,据说吓软了在现场的所有人。
都是暴怒、又暴怒、再暴怒,谢漆忍不住腹诽,他就算不是残暴的君王,也必定是个暴躁的皇帝。
而与高骊密切相关的人物并不多,跟随他的自己人有副将张辽,还有过早被暗杀的副将袁鸿、军师唐维,以及两个重中之重的,一个是先前在烛梦楼见过的谢红泪,还有一个是他的恩师戴长坤。
谢漆前世便是因为偷挖戴长坤的坟冢,才被押进天牢熬到油尽灯枯。
思及此处,谢漆抿了抿唇,他曾以为戴长坤会是他苦苦寻找的生父,可惜不是。
历数一番下来但觉单薄,不知道这一世有没有足够机会改变。
一路不停地漫无边际整理前世情报,等走到太医署,只见太医署人满为患,连院子都躺满了伤患,堪称哀鸿遍野。
黑翼影卫为首的领头人转身看他们,低声问:“你们伤得怎么样?不重的我们自己解决,撑不住的再进去。”
这可真是懂事得让人感到迂腐,谢漆知道吴家的黑翼影卫也是从霜刃阁出师的影奴。
影奴出身全是孤儿,不是孤儿也更甚孤儿,他们五岁前入阁,十五岁时完成平生第一项任务,根据完成情况酌定是否需要留训到弱冠,弱冠时若是仍然不达标会被内部淘汰。
通过的影奴经过霜刃阁评判获得评级和排名,分四个等级,越靠前的排名越强人数也越少,高等的基本可以命令差遣下一等级的影奴。
第一等级以颜色为排名,玄绛青缃如谢漆、张忘等侍奉皇族。
第二等级以文房为排名,以琴棋书画为代号,侍奉各王孙贵族,眼前的黑翼影卫基本都是琴级。
第三等级以方位排名,以东南西北为代号,入网罗阁为奴,收罗满朝权贵乃至天下情报,小半部分在网罗阁中终老继任阁主,大半部分死在探寻情报的四方路上。
第四等级以……敷衍为名,甲乙丙丁为号,侍奉第一等级,作为爪牙下的爪牙生存,乃是奴中之奴。谢漆的十六个小影奴便是第四等,甲乙丙丁各四个,无名无姓,以甲一、甲二等等称呼,最是寒碜。
除了第四等,前面三等都以排名加一个字相称,就如同大刀小刀互照镜,大小不同皆工具。
能否去掉影奴中的奴字,全看主人如何对待。似眼前的吴家黑翼影卫,便是被吴攸亲笔改称谓,舍奴字冠以卫字。
“属下没事。”
“属下也没事。”
黑翼影卫们顶着青青紫紫的脸、破破烂烂的身躯都说没事,领头的影卫扶额,没想到会适得其反,便走来一个一个察看:“我的意思是我也会点医术,不重的皮外伤我照看你们足矣,但那些伤筋动骨、伤及肺腑的不要死命逞强,我们的命也是很重要的。你,肩骨都碎了,旁边的搀扶他进去。”
谢漆低着头捂住玄漆刀的刀铭,听着领头人一个个半数落半担忧地点名,感觉这氛围还挺温馨,像个鸡爸爸叉着翅膀拍众小鸡,便在原地等。
没一会那领头人来到了谢漆跟前,声音有些狐疑:“你小子是哪个?我看你有些眼生,抬头来我看看,怎么一身破烂成这样?”
谢漆便抬头,虽然一身伤痛,但心情莫名有些好,便在众黑翼影卫的奇怪眼神里解释:“我不是世子大人的影卫,我原是宫城中的影奴,昨晚局势乱糟糟,不知不觉就混进了你们的队伍,抓完敌军便索性一起到世子御下汇报了。”
说着他展示自己的玄漆刀,周围一片哗然,异口同声喊了他的刀铭:“玄漆?是玄级?真的是玄级!”
领头人眼睛放光,先抱拳行礼再问安好:“卑职琴决,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述职的玄级影奴,玄漆大人领口还有凝固血迹,不知伤得重不重?”
谢漆抬起右手按按左肩:“我得进去找张床板躺着,昨晚撑不住时吃了一瓶金石丹,伤势暂时压住了。现在过去一夜药效还在,待药效一过大概就不省人事了。”
金石丹有些类似古时的寒石散,但更温和,且有治疗内伤功能,精神不济或伤痛难忍时吃一颗金石丹,可吊精神、压制伤势,还会麻痹痛楚。然而金石丹的副作用也不好,药效一过伤痛加倍,且会陷入重度昏睡,曾出过病人服用金石丹过度,后来活活痛死的极端例子。
“一瓶金石丹?”琴决脸色大变,赶紧匆匆检查完剩下的黑翼影卫,随即要背谢漆进太医署。
谢漆拒绝:“不用。”
“玄漆大人不必逞强!”
“不是。”谢漆脸色古怪,金石丹的药效正在慢慢退散,他先感觉到了左膝的疼痛,垂手一摸,这才发现膝盖骨碎了。
琴决也发现了他的腿不对,连忙搀扶他进太医署。其他几个伤势较重的不去排队找太医,反倒呆头呆脑地跟着。
恰好此时吴攸派来的吴家医师全到了,士兵清出了旁边的宫殿,把无处着地的伤患抬了过去,琴决先声夺人,又稳又快地扶着谢漆进了一个空房,屏风一拉,俨然一间小阁间。
“玄漆大人且放心躺下,吴家的医师不输宫里御医,定能帮你治好!”
谢漆刚想说不用这么大费周章,脸色就一变。
屏风另一头的床位抬进了一个少年,少年伤得理应不重,嘴里却迭声叫唤,还不住骂骂咧咧:“都是你没用!全是饭桶,废物,草包!打不过他宋家的人,连云国的狄族的都打不过!绛贝,本皇子养你有什么用,还不如养只老狗!”
谢漆拳头握紧了。
这声音和语句,除了九皇子高沅,没有别人了。
琴决和其他黑翼影卫也听清了高沅的话,俱忍不住转头透过屏风去看什么情况。
有长眼睛的都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高沅生龙活虎,伤只在右腿的一道血口。反观站在床边收拾和照顾他的青年,光是背影,他们便看到了他后背的衣裳被烧焦了一大片,露出的后背肌肤大片灼伤,极其骇人,叫人看一眼便觉得后背如有百蚁啃噬。
谢漆看着方贝贝弯腰去摸高沅的脑袋,哑着声音安抚他:“对不起,殿下别乱动,蹭到腿没准就要留疤了。”
“都怪你,废物!”
黑翼影卫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谢漆却看清楚方贝贝摸高沅的左手虽然有擦伤,但不是如同前世烧到皮肉萎缩的凄状,心中稍微好受了点。
这时吴家的医师进来,按照远近先去看了高沅,医师一瞟便怒斥:“你们怎么搞的?你浑身是伤,躺床上去,你这小子下来,小腿擦点药去爬树都使得,干什么占别人的床位?”
高沅怒骂:“大胆!孤乃九皇子,谁给你的狗胆跟孤这么说话!报上名来,孤诛你九族!”
医师似乎用家乡话怼了回去,从随身带的药箱里掏出一瓶金疮药一放,押着方贝贝就往屏风的另一边过来。
高沅气得要死:“狗奴才!你要带他去哪?”
医师扭头怒道:“这人再不医治就废了,当然是带他去治疗,九皇子伤不过三寸,火气却太旺,涂点药快睡一觉才是!”
方贝贝人正发着高烧,转头要朝高沅说话,一开口就吐了满襟血,让医师半拖半扶越过屏风来。
医师见屏风后坐满了人,从琴决开始扫起,看到谢漆时眼神不自觉地柔和:“床上的小公子让让,给这个伤患让让位置。”
“请。”
医师一松手方贝贝便往床上趴下了,边咳血边眯着眼看谢漆:“咳、咳,你……”
大部分影奴潜于幕后,彼此之间互不相识的大有,但谢漆在霜刃阁时好动,没少干出翻墙找其他影奴的事,虽然出师后极少见面,再见亦是蒙面,但方贝贝还记得谢漆眉目。
谢漆看着这浑身上下都是伤的昔日同僚,看他这一回眼睛没瞎,胳膊没废,庆幸后又是满心凄凉:“别动了,睡觉吧,外面太平了。”
方贝贝还想说话,叫医师一针下去扎晕了。
谢漆问:“医师,他怎么样了?”
“我尽力吧。”医师摇摇头,“铁打似的,就算是武夫,这么多重伤还能撑到现在,真是恐怖。”
医师给他施了一轮针,取剪子要剪开衣物,一旁的琴决过来打下手,只见方贝贝的破烂衣裳一剥,整个后背的微腐烧伤呈现出来,一旁的黑翼影卫见了都扭头。
“这得拿刀刮了。”琴决低声道,“医师,我是镇南王府中影卫,略通医术,你先看看那位,这位我来帮忙。”
“王府的?”医师脸色好看了不少,摊开药箱给他,对上谢漆时和颜悦色了不少:“小公子伤在哪?手伸来我看看,你又是哪位皇子吗?”
谢漆嘴角一抽,指着方贝贝摇头:“您折煞我了,我和他身份一样。”
医师有些惊讶,哦了一声把他的脉,没一会儿脸色阴沉得可怕:“你几岁了?”
谢漆想了想,这个时候他还差几个月才弱冠,但答道:“二十了。”
医师沉着脸拿剪刀要去剪他衣裳,谢漆赶紧动手自己解,脱完外衣里衬还叠整齐放床角,剩一层破损的金蚕甲和里衣兜着,脖子上戴着一段坚韧的项链,一颗圆润黑石头似的吊坠是他母亲赠予的唯一遗物。
医师看了他片刻脸色更沉,拿了甚粗的银针到他跟前比划:“领子解开!你也一身重伤,金石丹磕多了是不是?现在我要疏通你心脉,提前解开金石丹的药效,待会恐怕剧痛,你不能忍也得忍。”
说着医师使唤一旁的两个黑翼影卫来按住他:“一个按他右臂一个按左肩,小心点,他左臂断过,虽然骨头接得不错。”
谢漆眼见两个影卫微红着脸过来摁他,张口便说:“不用……”
说罢医师的粗银针扎进了他皮肉,再麻利一拔,谢漆顿觉胸腔里有一大把毒火,一路烧到喉咙来,逼得他伏到床边大口大口的吐血。
“不用什么?现在知道痛了吗?”医师没好气地把银针镀过火舌,又把针垂到了他后背,“诶你,把他衣裳扒干净,现在我要往他后心施针,得把淤血清干净才是。”
影卫连忙小心翼翼地脱下他衣裳,只见谢漆后背几道纵横刀伤,还好不是很深,但他这回大概是疼怕了,发着抖冒了一层冷汗,汗珠从漂亮的肌肉线条上不住滑落,竟让人想到可口二字。
银针再落下,谢漆忍不住挣动着吐血,下巴让影卫的烫手托着伏到床角吐,他想说话但着实说不出来。随着俯身和吐血,黑石吊坠一晃一晃地拍打着他白皙的侧脸,翻江倒海的痛楚不住席卷遍身,他只能撑着掀开眼皮。
谁知这一睁眼,却见屏风那一头的高沅起身也坐在了床脚,眼睛发直地看着他。
谢漆宕机的大脑闪过几缕灵光,意识到高沅定是在看他后背,剧痛当中只想拔刀砍了高沅。
看你姥姥,我阉了你!
心中破口大骂间,医师的银针又扎到他后颈,谢漆瞬间痛得蜷缩嘶鸣,意识陷入模糊。
他隐约记得上辈子的“韩宋云狄门”之夜吃了不止一瓶金石丹,原来这东西好用归好用,后劲这么骇人?这么痛,难怪他给选择性地忘了。这回可不能忘了,要谨记牢记,省得再遭罪。
“才二十?才二十!那个也是,二十出头的模样,真是疯了!”
模糊间只听得医师的唠唠叨叨。
金石丹的药效过去后,谢漆很快在一片剧痛中人事不知地昏睡。
睡过去前他满脑子还在想怎么拔刀砍高沅,或许正是因为睡前强烈寻思,他恍惚之间梦见了前世和高沅的初见往事。
他成为高沅新影奴的那天,一杯迷魂汤让他在床榻间神智模糊,记得最清楚的是扑鼻的甜味。
高沅最爱吃甜甜的如意糕,那天的正式见面,他坐在谢漆床边等他从迷魂汤的药效里醒来,等到他终于清醒,他俯身蹭着谢漆侧脸,亲昵得仿佛久别重逢:“我等你等到吃了十三盘如意糕,撑死了。但如意糕还有,还甜着,玄漆,你要不要也吃一块?”
谢漆当时完全摸不清状况,只知道怔怔地环视东宫熟悉又陌生的寝殿。
“别看死的屋子了,看看活着的我。”高沅像小花蛇一样凑到他眼前,“今天开始我就是东宫的新主人了,我高沅才是太子,是你新鲜出炉的主子。这寝殿看着怎么样?我白天叫人来大整顿了一番,把五哥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旧东西都给烧了。床上被子都是新的,我亲手换的。你也是新的,宫人来来往往,我把你胳膊摆弄到泛红,你都沉沉地睡着。”
高沅在他耳边不住开怀地笑,轻声细语说着如何在他睡着时摆弄他,东拉西扯地不停说有的没的,说到入夜不肯睡觉,说到翌日白天不肯上朝。
直到方贝贝来叩门也不理,高沅一闷头钻进被窝,把被子盖过头顶,在遮天蔽日的被炉里抱住谢漆,仿佛深情若许:“五哥丢掉你了,你不要理会他了,以后你有我,我不像他,不会把你扔掉的。这么久了你一句话都不跟我讲,这样让我很伤心,但是没关系,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玄漆,从今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地做我的影奴,不要再想五哥了。”
谢漆短暂地相信过高沅,后来发觉,只是因为那时只有高沅可相信,他总需要一些支撑下去的东西,比如武力,比如信念,比如感情。他没有了赖以生存的一技之长,失去了坚守半生的信念,便浑浑噩噩地剩下最镜花水月的感情。
脱离掉名为感情的滤镜后,他感觉得到高沅的感情比高瑱真实,一半真切喜爱一半切实厌恶,喜爱源于他是他心上人的替身,厌恶也源于他是替身。
然而说到底,把感情放在高瑱和高沅身上,根本不如爱一朵花、爱任何一件器物来得安全幸福。
他从杂乱的梦里挣出来,睁开眼的第一感觉就是疼。
谢漆看着天花板沙哑地骂了一声他娘的,脚略微一伸,不小心踩到什么,随之听到了另一声“他娘的”。
谢漆吓了一跳,梗起脖子看过去:“谁?”
他这才发现自己睡床尾,方贝贝正侧倚在床头自己给自己上药,刚才一脚踹到了他侧腰,疼得方贝贝不住吸气:“谢漆,我日你,我这块地方刚涂了药,你他娘再踹重一点我肉就掉了!”
谢漆一时之间有些失语:“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记得方贝贝年少时在霜刃阁还是憨厚老实的,自从跟了高沅,嘴是跟着一日一日的刁起来。虽然本性仍憨实,但一开口总让人容易误会是个什么三流子。
方贝贝人如其名,长着一张略方的脸,这轮廓只要五官长得稍有差池,相貌就是灾难。好在他的五官长得非常好,尤其一双眼睛长到了妙处,看人时眼睛圆而有神,稍垂眼时眼角有细微上挑弧度,奇妙的乖,又奇妙的诱人。
前世他的左眼瞎了,无神的左眼反倒多了一分凄楚的气质,可他的脊背又是一直挺直的,坚毅又有几分脆弱。谢漆亦如此,内力丧失后沦为废人一个,脊梁仍是挺直,眼神仍是冷冽,都是命比纸薄,骨头比钢铁硬的人。
“哦,那我不跟你说了,我要上药呢。”方贝贝舔舔干燥的嘴唇,仔细地给胸膛上的刀伤涂药,但小嘴还是叭叭的,“你睡了一天半了,还好那个医师虽然说话跟呛了辣椒似的,但药很是管用,不愧是吴世子派来的,至少得有三把刷子。谢漆,我看你除了脸,身上也挺多外伤的,你要不要掀开衣服看看伤口裂没裂,要是裂开了拿药自己涂涂。”
谢漆摸到枕头旁边有他那身黑衣,放心些许,再扫了一眼屏风对面的床位,见高沅不在,空空如也更放心了。他嘶着痛声掀开薄被看自己什么情况,里衣穿得齐整,外伤全都涂药加裹绷带,十分齐整。
“谁给我擦的药?”
“就那个琴决。”
方贝贝边涂药边皱眉,但又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皱着眉咧着嘴,亮着一口白牙笑得没心没肺。
“你光顾着昏睡没看见,那些吴世子的黑翼影卫有多好笑。那琴决给我剔腐肉,给你擦金疮药,哆嗦着小声说‘这还是我头次看见活生生的玄级、绛级影奴,天啊我这双手回去不洗了’,还有其他几个影卫,骨折的受了重伤的,全都杵着不肯走,没凳子宁可蹲在这里看,我憋笑憋得伤口好痛……”
谢漆慢慢地爬起来靠着床脚坐好,有被方贝贝的快乐感染到,虽然觉得那些黑翼影卫殷勤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
“你伤得怎么样?”
“残不了,最多这身皮以后好了不堪见人。”方贝贝涂好药,拢上衣襟后向谢漆伸手,笑得更灿烂了,“你呢?我们的玄漆大人,自离开霜刃阁,我们差不多四年没这样面对面地聊天了,没想到再见是两个死里逃生状,这不得握个手庆贺一下大难不死?”
谢漆由衷地笑了出来,伸手和他握了两下,重生以来的第一个觉过去了,当年已死故人今世活,已残故人今生全,不仅该当握手,还当浮一大白。
方贝贝看着他的笑有些晃神:“你长开了啊,杀伤力更大了。”
谢漆茫然:“什么杀伤力?”
是他的臂肌胸肌腹肌还是全部?
方贝贝伸手挠挠头,憨笑一会后,脸色凝重地转了话题:“对了,你主子怎么样?我那位保护囫囵了,真是万幸,但我手下的小影奴折了六个,唉……还好剩下的伤得不重,刚才还来汇报宫城情况,宫里九个皇子竟没了六个,太恐怖了,青级和缃级的五个一级影奴全死在主子前头,就连玄级的张忘也没了,这真是闻所未闻的灾祸,更别提陛下……”
谢漆听他絮叨,摸摸束了木板的左膝静心琢磨。
照方贝贝说的,他睡了一天半,那么眼下他的十六个小影奴应该都按照他的吩咐,各自潜伏好了。
那夜引来高骊后,谢漆没有让这十六个前世惨死的下属一起去夜救宫城,交给了他们其他的任务。
至于别的,顺其名为战祸的自然。
须臾,门外远处响起了笨重踉跄的脚步声,方贝贝停嘴,耳朵动了动:“好像来了个拄拐的人。”
谢漆没想太多,韩宋云狄门事件里折损的人实在是多,来个病友也是合理的。
但他没想到门嘎吱一声推开,走进来的是一个熟悉到既刻骨,又恨不得刮骨的人。
“五……五殿下?”方贝贝震大惊了,再伶牙俐齿,此时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难以置信地看看谢漆再看看来人。
韩宋云狄门之夜里死的六个皇子,全都是被一击斩杀,死前痛苦转瞬即逝,至于他们的影奴则是尸身不成样,都是保护主子保护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方贝贝也是如此,他比其他影奴胜在幸运,敌军烧了整片宫城,他们所在的宫殿似乎是造工上偷工减料,以至一根烧着的梁柱直接砸了下来。
他把高沅捂在怀里抱好,用后背挡住那梁柱。敌军近不得烈火,便在烈火圈外等了约摸一刻钟,等到空气中传出皮肉烧焦的味道,方收起弩箭撤离。
方贝贝一声不吭地承受着背上的火柱,承了一刻钟,等敌军离开才抱着高沅逃出来。
他见谢漆一身伤,以为那也是因为保护主子而受的,况且谢漆乃是玄级,另一个玄级的张忘要同时保护原太子和原太子妃两人才失败,谢漆只保护一个高瑱,怎么说也是能将主子护得周全漂亮的。
可眼前踉跄走进来的五皇子,方贝贝甚至不敢认。
浑身缠满了绷带的高瑱像个粽子,谢漆不知道他那副继承了双亲优点的好皮囊受损到什么程度,看他脚下,大约是右膝和小腿都碎了些许骨头,看他双手,右大臂的绷带裹得最厚,看来是右半边身体伤得厉害。
但他手脚都还在,耳朵健全,桃花眼依旧,比起埋骨火海的其他六个皇子,很幸运了。
谢漆想过如果没有自己和十六个小影奴,高瑱会是什么样子——原来就是这副伤筋动骨的模样。
高瑱看都不看方贝贝一眼,踉跄地拄着拐朝他走来。
一步仿佛一天堑。
谢漆沉默地看着他走到床脚来,弃拐,坐床沿,伸手触摸。
“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谢漆忽然很想笑。
前世飞雀三年深冬,他屡次被高沅折磨得不成人样,熬不住找到机会逃出了东宫,深夜里逃到了他的贤宁王府。
他也是推门而入,坐床沿,伸手触摸。
而后贤宁王高瑱从睡梦中惊醒,看清是他后,推开他的手,说——
“为什么要来找我?”
谢漆想笑,却笑不出来,低眉垂眼地回答道:“殿下,我们没有花灯了。”
主奴之间暗流汹涌,一旁,长着一张方脸的方贝贝感觉很方。
第10章
前世的七月七大封夜,高瑱穿朝服戴东珠冠时,谢漆在一旁看着,既替他即将入主东宫高兴又为他担忧,辗转不安半晌,便说:“殿下,等今夜大封仪式完毕,我陪您去挂一盏祈福的花灯吧?城中有平安灯,挂得越高越平安,我用轻功给挂到最高去,保佑殿下往后平平安安。”
高瑱戴完冠,回头朝他笑,不知是否开玩笑地说:“七月七只挂平安灯也太寡淡了,不如再挂一盏情人灯,可好?”
谢漆当时愣怔片刻,应了好。
现在什么也不必有。
“花灯……”高瑱眼里涌起一层泪光,哽咽着靠在了谢漆肩头上,“不止花灯……谢漆哥哥,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在床头目睹此情此景的方贝贝尴尬不已,要不是受伤,他现在就跳到房梁上去躲避。他不敢看别家的“家务事”,只是眼睛一瞟,发现五皇子已经梨花带泪,谢漆却面无表情,莫名觉得谢漆很像什么奇怪的负心汉。
眼前尴尬还未化解,他就听到又有脚步声靠近而来,且一脚深一脚浅,方贝贝后背瞬间冒出了细密的疼痛。
谢漆也听见了脚步声,眼神愈发冷冽,一言不发地任着高瑱在肩上哭,稍候门吱呀推开,迈进一只华丽的金云靴,捎带一张恶毒的嘴:“哟,这不是我差一点就登上太子宝座的五哥吗?听说韩贵妃尸身不太好看呢,五哥不去看老娘老爹,怎么瘸着个腿跑到这来搂着小白脸哭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