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关远峰细细说着,显然已思虑规划了很久:“还有,关大哥您看,我这边是装了太阳能光伏板的,您看您那边的楼顶闲着也是闲着,能不能也装上,供应药圃的电,还有,我帮你顺便修个狗舍吧。”
关远峰看他谋划得极为细致,胸有成竹,滔滔不绝,再看他这边的设备也确实十分齐全,心里想着果然是搞研究的,种个药材也配备这么多高科技设备,只道:“随你。”已完全相信了周耘。
周耘带他又参观了下鸡鸭栏,彗星欢乐地不停闻着小鸡小鸭,小鸡小鸭都还小,也不怕他,大胆围着狗转。
兔笼里新来的兔子缩在角落里,彗星好奇跑过去看了许久,然后在阳台来回撵着小鸡小鸭跑着撒着欢。
关远峰看它开心,想着那边的房顶如果能修起来,彗星也有地方走了,总比和自己闷在家里的好。
周耘看他神情温和了下来,知道自己算是取信于他了,今日已算全功,笑着道:“下去先吃早餐吧,不好意思我一说起来就没完。”
关远峰道:“没关系。”看得出是这周医生是真喜欢种植,也对中药材的药性很熟悉。
周耘将他推到楼下饭厅让他坐着,给他倒了杯水,过去将刚摘的黄瓜洗了切丝:“你等等,马上就拌好……芝麻酱你吃的吧?花生米要加吗?”
他端了两个大瓷碗出来,将冰过的凉皮倒进去,码上细细的黄瓜丝,拌酱,撒上花生米,端过来放在关远峰跟前。
然后从豆浆机里头倒了一杯淮山汁过来给他:“自己榨的淮山玉米汁,如果你喜欢别的口味,明天可以做点豆浆、绿豆沙什么都可以,味道也不错的。”
淮山汁养胃,关远峰吃药太多伤了胃,可以慢慢调养。
关远峰一直坐在轮椅上,静静看这个医生邻居有条不紊地在厨房忙碌着。
他穿着宽松的薄麻白衬衫,袖子挽在手肘,漆黑短碎发下双眸分外明亮,一双手十分灵活,手指修长,气质温和斯文,哪怕拿着菜刀,也像个拿着手术刀的学者。而他垂下睫毛专注拌着凉皮的时候,甚至有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态。
他恍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为何第一眼见到他就会觉得他是同情自己,大概就是因为这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属于医生职业气质,尊重敬畏生命却又分外理性平静的气质。
他确实是在同情自己,帮助自己,但并没有看轻自己,而是委婉地尽量以不冒犯自己自尊的方式,提出交换条件,好让自己能接受。
第6章 修建药圃
楼顶的药圃很快就搭建起来了,一个星期不到,就已全部搭好,连苗床、土盆全都已经放好。
一间荫棚,培育的是荫生的药材,空气湿润,里头已栽种下去他之前育好的各类人参、红花、金银花、田七、板蓝根、马齿苋等等常见有用的药材。
一间玻璃温室,里头装了沙盘,种满了各种各样的仙人掌。
在关远峰眼里,这大大小小有方有圆还带刺的肉质植物,确实就是仙人掌。
不过周耘很认真为他介绍了这些肉质植物的品种:“圆的是金琥,有很多品种,这种叫白刺金琥,这种仙人掌净化空气功效特别突出。”
“这叫金武团扇仙人掌,又叫平安刺,它的花艳丽,浆果能用来做果酱和冰淇淋,风味很好。”
“这叫睡美人仙人球,花特别大又美,还很香,花蕾提取物有镇静、抗抑郁的作用,能治疗失眠,减轻焦虑。”
“这边是量天尺,能治骨折,治疗烧伤烫伤有效,也能吃,能做果汁果酱,能酿酒。它的花就是霸王花,能煲汤的。火龙果其实就是量天尺属经过改良出来的品种。”
量天尺变异后茎粗壮灵活,能随心而长,还能够作各种仙人球的嫁接砧木,非常实用。
周耘在末世觉醒异能后,最喜欢就是这号称“霸王鞭”的量天尺了,可攻可守,能吃能治病还能修房子,此刻看到它都觉得很是亲切,不由伸手摸了摸量天尺那生机勃勃的长条肉质叶片。
关远峰看他眼睛里带着愉悦,垂着睫毛,手指轻拂深绿色波浪的肉质叶片,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有些惊讶。
他见过的人也不少,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热爱植物,热爱生活的人。对待植物,他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温柔,和医生职业无关。
周耘注意到他在看他,抬眼一笑,继续给他介绍:“这边是一些药用多肉植物,紫龙角、大花犀角、红景天、瓦松,这边是鬼切芦荟,这个治疗胃病有奇效。还有好望角、龙爪,都是些常见的芦荟品种,各有功效。”
芦荟生命力强健,变异以后会变得很大,肉质厚,提取物很有用,抗癌、抗辐射,治疗感染都有功效,可食用。有些不怎么苦的品种也可以用来做饲料喂养牲畜,在资源匮乏的末世就很难得了。
关远峰听他林林总总一口气给他介绍了二三十种品种,倒是佩服他记得住这么多,问道:“你这论文,是要研究仙人掌和芦荟的提取物吗?”
周耘道:“嗯,它们的提取物含有多种生物碱,对感染性疾病治疗效果很好。”抗肿瘤、抗氧化、降血糖、调节免疫力的效果也明显,关键时刻还能吃。
在末世,丧尸还很厌恶它。末世的科学家们对仙人掌做了许多研究,用来祛除丧尸咬伤的伤口毒素有一定作用,若是处置及时,截肢剜肉,注射变异仙人掌提取液,有可能还救得回来人。
而多肉植物又非常好活,很能适应末世那严酷的天气——变异以后催生出的木系能量精华质量非常高,纯净,这个时候他可以做一些对照组实验,看看什么样的植物更容易催生木系能量精华。
他看着这满满一屋子仙人掌的玻璃温室,仿佛看到了一屋子好培育不断再生的木系能量精华,心中十分满足,双眼愉悦看向关远峰:“走吧,吃午餐去。”
午餐是炒空心菜,青翠柔嫩的菜叶上撒了虾酱,给最新鲜的素菜上平白增添了一股咸鲜味。
蒜炒南瓜嫩苗,用猪油炒的,实在是清甜美味。荤菜蒸了一碟香肠片,深红色香肠夹着一片片脆嫩的黄瓜和生蒜苗。
另外一道汤,是上汤南瓜花,皮蛋咸蛋和蒜姜片爆香煮了上汤入瘦肉汆煮,加入焯软的南瓜花,鲜味浓郁,风味独特,关远峰还是第一次知道南瓜花也能吃。
这一周关远峰和周耘搭伙吃饭,菜以素菜为主,偶尔一两样荤菜点缀,却几乎天天不重样。
随便一数,光是绿叶蔬菜,关远峰这几日吃过空心菜、红薯藤、生菜、莴苣、豆角、南瓜苗、青瓜、丝瓜、红凤菜、茄子、青椒、韭菜等等。
菜简单又丰富,看得出确实没费功夫,但因为做菜人的手艺好,搭配得精巧,炒个素菜也变着花样搭猪油、虾皮、黄豆酱、酸笋、酸梅等等来炒,菜又是刚从楼上摘下来的,新鲜,味道非常好。
关远峰拿筷子夹了片香肠片和生蒜夹在一起吃,发现果然别有风味,也不知周耘怎么想到这么搭配的。
看周耘端了个盆,拌了个肉和着前一晚剩下的羊排骨、南瓜块拌了饭给彗星吃,彗星大口大口吃得头都不抬。
周耘抬头看到他笑着道:“都没加盐,放心。”
关远峰道:“我是奇怪,以前它一点菜都不吃,怎么到你这里他就吃起蔬菜来了。”
周耘笑:“可能外边的菜不干净,有农药,它闻得出吧。”
关远峰狐疑看着周耘。
周耘教育他:“都说叫你不要吃外卖呢,你看在我这里吃又干净又卫生吧?”
关远峰仍然怀疑地看着周耘,但谨慎地没有反驳,周耘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其实南瓜、胡萝卜这些蔬菜比较甜,先给它尝尝,慢慢就会习惯了。”
关远峰看他笑容十分有感染力,忍不住也微笑,心里想确实这一周在周耘这里吃饭,胃真的舒服了很多。
周耘是个爱吃清淡食品也注意养生的医生,做的菜都很好消化,时不时还给他弄些淮山汁,芦荟银耳羹给他。他这一周明显吃药后胃不舒服的情形有所缓解。
晚上的幻疼,也没那么难熬了,毕竟吃饱了有力气了,似乎也就比较有精神和那疼痛对抗,也很快就能再次入睡。
他正沉思着,看周耘不知何时又做了一大串香肠放入了冷烘机里头烘着,忍不住道:“你做这么多香肠干什么?这看着不像是猪肉?”
周耘顺口道:“是鸡肉肠,做了送人。”
他转头端详了一会儿关远峰:“看你脸色好像晚上睡得不太好,要不要我给你把个脉,开个安神的方?我今天要回医院去办点事,顺便帮你抓几副药回来。”
关远峰迟疑,若是别人他必定拒绝了,但这一周天天在周耘这里吃饭,熟了,周耘也一句没有问过他因何残疾,加上周耘有一种莫名令人笃定信任的气质……
周耘却已拿了个脉枕放在桌子上:“来,左手放上来。不收你诊费。”
关远峰忍不住又一笑,将手腕放了上去,周耘将手放上去仔细诊了诊,又观察了一会儿关远峰的眼睛瞳孔,让他伸了舌头看了看,又仔细把了另外一只手腕,然后从一旁储物柜上拿了本处方本写了方子。
关远峰看他居然用的是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用的钢笔,墨水是蓝黑色的墨水,写出来的字骨节瘦劲里带着飘逸,他想起上楼的时候看走廊里挂着书法卷轴,夸道:“字不错,练过?”
周耘微笑:“练了几年,火候还不到。”
他将方子放在那里道:“一会儿我抓药回来,每天顺便就帮你煲了,喝上一周我再给你换方子。”
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看到蒸笼那边冒起白汽,起身过去打开盖子看蒸好的糕:“我蒸了些淮山糕,你带回去,下午如果饿了可以吃一些。”
他这段时间中午都蒸糕给关远峰带回去,有时候是淮山糕、小米糕,有时候是一些软糯的汤羹比如银耳芦荟羹、八宝绿豆粥、雪梨猪肺汤等等。
他道:“我门口电子锁的密码是111213,你下午如果有事可以直接过来,当然,从楼顶直接过来也行。”他知道关远峰记性很好,他只需要说一次就能记住密码了。
关远峰果然皱起了眉头:“怎么用这么简单的密码?”
周耘笑:“太复杂了难记。”手机铃声响,他接了起来,对面说话:“周先生您好,您是我行的优质客户,现在可以享受我行给您的一笔十八万元的消费备用金,月利率是百分之0.18……”
周耘问道:“月利率百分之0.18?最长时间能贷多少?什么时候能放款?”
关远峰在对面忽然抬头看他,眉心皱着,目光又沉又凉,周耘被那目光压迫得有些不自在,连忙很快结束了电话,含笑解释:“广告,随口问两句。”
关远峰道:“你需要钱?”
周耘矢口否认:“没有,只是了解一下,月利率这个确实比较低,听起来很划算。”
关远峰眼神锐利:“我看你手机上有下一些小贷的应用。”
周耘语塞,尴尬解释:“只是好奇下下来看了下,并没有贷款。”
这一周修建温室和药圃,为着加快速度,就有些超支了。
末日争分夺秒,他便想些办法现金周转下,但因着从前没有办理信用卡的习惯,只能把金条给兑成现金了。
但银行兑现也要几个工作日,贷款倒是到账快一些,且他在网上查,有些小额贷款都是秒到款,就下了一些贷款的应用看了看对比了下,最后还是放弃了。
本来正打算今天把金条拿去金铺直接兑换,哪怕少一些,只要能快速换成现金就好。万没想到今天就被关远峰注意到了,大概是做饭的时候还是刚才把手机放在桌面上被他注意到了屏幕。
不该忘了这人心细如发,观察力敏锐又极其警觉的。
一贯寡言的关远峰却并没有放弃这个话题:“月利率百分之0.18确实低,但这一般是推销的话术,算法不一样,实际利率肯定不止这个。”
他语气温和,但气场却十分压人,目光盯着周耘,显然没有打算轻轻放过他。
哪怕这俊逸斯文的医生邻居已经耳根通红,看起来很窘迫,他还是决定不能放纵对方走上不归路。这样的年轻人他在部队见过,最后拆东墙补西墙填补不上遗憾被开除、退役。
周耘低头干脆利落认错:“是,我知道了。”
关远峰却拿了手机出来:“你加我一下好友。”
周耘不意有此意外之喜,连忙拿了手机加了好友。
通过验证后,关远峰很快给他转了二十万:“这二十万你拿着用,算借。不要利息,这段时间我和狗的伙食费都算在内,你自己记账。”
周耘一怔看向他,关远峰语气不容置疑:“不必和我客气,客气我下次不来了,阳台也收回。”
周耘和他对视一眼,看他目光严厉,知道这人仗义,确实不是开玩笑,心道末世后钱也没用了,不如现在就为他买一些实物囤着。便点了收款,对他一笑:“好,谢谢关哥,我会计划好,一定不浪费你这钱。”
第7章 一夜安眠
晚上周耘回来了,带了抓好的药,于是吃晚餐的时候,他们就笼罩在了整个厨房的药香味中。
药里头有一种甜香味,晚餐后,他看到周耘将那浓稠的药液倒出来放凉,然后调了些蜂蜜进去,端给他喝。
他试着喝了一口,发现竟然是酸甜里带着些涩味,有些狐疑看了周耘几眼:“这是药还是安慰剂?”
周耘一怔,失笑:“当然是药,怎么会觉得是安慰剂?”
关远峰道:“味道不像苦药,而且……”
他顿了顿,坦然道:“医生说我是心理幻痛,我的腿已经没了,建议开展心理治疗,也开了些止痛药和抗抑郁的药。”
但他没吃,哪怕已经是个废人,他还是本能抗拒这种会磨钝他感觉的药。
他本来想拒绝这好心的医生的帮助,又觉得别人如此委婉,倒也不必生硬拒绝,就算没用,无非喝点药汤。
果然他看对方根本不问他具体病情伤情,只是把脉便开方,这让他感到轻松。
他并不想细细向人复述和交代自己的伤病,仿佛将那夜夜疼痛的伤痕撕开再暴露给别人看,更何况是医生说了伤口已愈合,疼痛是他的心理问题。
他不愿意承认他竟然被幻痛打败了,所谓幻痛,那就是不存在的疼痛。但是他夜夜不宁,真切地被疼痛煎熬,他是败将,一败涂地。钢铁一样的意志也不能让他说服自己的潜意识,他的腿早就没了,那些疼痛不存在。
周耘拿了药方给他看:“我看脉象,你是经络块结不散,凝滞不通,肝胆之气不宣,正气虚,气血亏损,必定是夜寐不宁,时常疼痛,而且风寒雨湿天气疼痛加倍。”
“你想来应该有在吃医院开的西药,所以我开的中药以补气为主,特意选了味道好点的当归等温中补气的药,又加了些川穹、全蝎、蜈蚣,这是行气和镇痛和治疗神经痛的作用。”
“但是今天你是第一次喝,这些药都是些虫子,我怕你不适应。”
“所以先给你用桑椹。桑椹对神经痛有效果,配的桂圆、枸杞、红参、玫瑰,也都是养气安神补血的,比较温和。”
“调了些蜂蜜,口感好一些,蜂蜜本身也有镇痛的效果,这是为了让你睡得好一些,也能改善肠胃,让你开胃。”
等吃了有效后,对他有了信心,对治疗也没这么排斥了,再正式开方慢慢调养的好。
周耘没解释这么深,他眼睛看着关远峰,十分诚恳:“如果是截肢的话,截断的神经末端神经瘤或神经粘连会引起疼痛。对应截肢后的幻痛,传统医学的针灸有很多有效的实证。”
“只需要在头颈和手腕几个穴位,给你用针,不需要解衣,只用一刻钟,很方便,你要不要试试?”
关远峰本来想一口拒绝,在军队医院里医生也给他推荐过针灸疗法,但他当时不愿意让人看他丑陋的截肢,一口拒绝了。
但此刻听周耘说针灸只在头部和手腕,又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眸恳切盯着他,甚至带了点急切,转念一想,自己刚刚借了他二十万,对方应该是自觉欠了自己,这才急着偿还。
不如让他试试好了,虽然很大可能没有效,但若能减轻对方这种必须想要为他做点什么好负债的心理,也还好,大不了明天就和他说确实疼痛减轻了。
他便道:“行,试试吧。”
周耘脸上露出了笑容:“好,我们先到楼顶走走散散步吧,才吃饱就针灸不太好。你先和狗上楼去,我先消毒下针具。”
关远峰眉毛微扬,他喜欢周耘这种没把他当残疾人的举动。
电动轮椅能上楼梯,虽然有点麻烦。但他更厌恶去哪里都有人小心翼翼过来护持带来的废物感,这是他也是他仓促选择退役的原因。
他没办法接受昔日的属下,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兵小心翼翼天天来服侍他,看着他满眼同情的样子。
天台上夏日独有的带着晒后草木味弥漫着,明明有着为数不少的禽畜,却偏偏没有什么味道,看得出主人非常勤快地收拾,而且这禽畜栏也设计得很合理,味道才不会四处弥漫。
四处的蔬菜、葡萄和花草长得井井有条又蓬勃伸张着枝条,让人感觉到它们是被精心照料着,枝叶干净,瓜果累累。数只蜻蜓在草木间轻盈悬浮或振翅来回滑翔。
彗星十分高兴,在天台山追着蜻蜓跑来跑去,好奇地在鱼池旁看了许久那长而古怪如蛇一般的电鳗。
关远峰也看了一会儿,颇觉得这样的宠物和周耘气质并不相通,这鱼缸鱼池里头养了许多鱼,恐怕又是为了什么研究。
他通过中间的门,到了对面自己的阳台这里,看着那些草药苗,跟前都插着标签卡,写着种下的具体时间,名称,注意事项,同样的苗做了不少对照组。
阳台边上露天搭着晒架,晒上了一些菜干,关远峰不认得所有,但依稀看出来是萝卜、芥菜、贡菜干等。
这几日周耘是有用晒得半干的菜干做菜给他吃过,有时候是与骨头煲汤,有时候简单用猪油渣爆炒,有时候与五花肉、腊肠同蒸,他做菜花样百出,确确实实是用了心的。
他不是随意就将这么多钱借给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而是这个医生,从方方面面来说,是认认真真在做事,实实在在过生活。
他种草药,确实是一副细心要做科研数据的样子,他过日子,又是细节做到极致的热爱生活的样子,勤快,麻利,话不多,却令人舒服。
这样的人确实让人不知不觉信任,更何况对方确实是真心地在帮助自己。
正是黄昏时分,这幢楼身处山巅,天台上山风吹拂,瑰丽晚霞浸染着目光所及的山水草木。远处群山静默地隐入余晖包裹中,水库水面粼粼闪光交相辉映。
在这天台上,蜻蜓停驻在花上,薄翅反射着暮光,身边的草木蔬菜和金银花香味在夜风中徐徐浸入,气氛沉静宁谧,似乎时间都静止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人。
同样是住在顶楼,他居然没有发现过这天台景色是如此令人沉醉。
周耘将针准备好了,上来招呼关远峰下来,让他坐在轮椅上,在他头上的风池、风府、四神聪、神庭穴和耳朵上的神门、手腕上的内关、神门穴位轻快敏捷地扎了针。
关远峰看他在拿针的时候动作熟练,神态自信沉稳,想来他医术造诣不低。
针很细,插入以后并没有什么感觉,关远峰却闻到房间里有一阵幽幽的草香味,有些像艾草,又有点像驱蚊的芸香草的味道,整个屋子整洁安静,他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周耘却拿了一盒揿针出来,道:“我在你耳朵上放几个揿针,可以缓解神经痛,改善睡眠。”
他拿了根细针先在关远峰耳廓上试了几处,一边专注观察着关远峰的面容神态。
关远峰开始不以为意,忽然扎到一处地方时,他截肢处忽然冒出了一股酸胀的跳痛。
他眉头蹙紧倏然睁开眼睛,一眼便看到周耘的脸离他很近,正低头凝视着他,一双眼睛漆黑冷静。
他看到关远峰神态变化,已在一旁迅速拿了揿针过来按在了刚才有反应的地方固定,又轻又快地在这边和另外一边耳廓对应的地方也埋了几根揿针。
关远峰看着他问:“这是什么?”
周耘拿了那盒针给他看,像图钉一样的小针:“揿针,是皮内针,针体细短,无痛,留置在穴位里可以持续刺激作用于穴位,疗效稳定可靠,起效迅速,也能增加对穴位的治疗作用。”
“只是洗澡的时候稍微注意下不要浸水就好。”
他给关远峰解释:“人的耳部对应身体其他反应区,传统医学的耳针在止痛上是有很明显的疗效的。”
“用传统医学的话说,是能激发经气、疏理气机、调和气血。临床用在治疗痛经、神经痛、头痛、胃痛上比较多。”
“我给你两边都埋上耳针,你先试试看有没有效果,放心这个针入体内很浅,是很安全的针法。”
关远峰看他细细解释,倒有些歉疚:“没事,按你的方法治吧。”
周耘慢慢替他捻着针,关远峰又蹙眉,他还真感觉到了平时疼痛处一阵一阵微微的酸胀,这是……真的对那针灸有反应?针灸头上的穴位,竟然在腿上的神经能有反应?还是截断了的神经。
关远峰没说话,只是心中难免对周耘的医术又有了些信心。
半个小时后周耘果然将针都起了起来,和他简单交代:“半小时后再洗澡,耳朵可以擦擦,不要浸水,最好先不要洗头。”
送关远峰回去对门的时候,周耘又提了一盒码在玻璃饭盒里整整齐齐的绿豆冰糕给他:“今天做的,放冰箱里,饿了可以当零食吃。”
关远峰没拒绝,拿了回了屋里,他一贯没有吃零食的爱好,但放冰箱前,他还是打开尝了两块。
他今天看到周耘做绿豆糕,看起来确实不难,但味道却和外边卖的完全不一样。
冰凉柔滑,绿豆粉的细腻清淡充分和黄油的柔滑香甜糅合在一起,丝毫不让人觉得甜腻。
彗星眼巴巴看着他,关远峰倒了些狗粮冻干零食给他,彗星闻了闻只小小吃了一口就没吃了,显然刚才已经被周耘喂饱了,没什么兴趣,看来被养叼嘴的还不止是自己。
回了自己屋里,忽然觉得这房里太空太静了,退役带回来的皮箱还摆在那里,简单几件衣服都叠在里头,连衣柜都懒得挂进去。
连着阁楼一共五房一厅的楼中楼,只有楼上这间阁楼和卫生间是自己的,其他房间里都是父母和弟弟的旧房子里的旧家具等等不适合搬入新房却又舍不得扔的旧家什。
虽然在别墅常住,父母还是时常上来倒腾东西,并且经常警告他不让他乱动乱扔他们的东西。
比起周耘那边满满当当都是生活的痕迹,自己这房里,仿佛一直是个客人。
他也确实是个客人,这是父母的回迁房,他之前寄了钱来让弟弟帮忙在小区买个别墅,确实也是打算让家人一起住。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提前退役,更没想到是因残退役。别墅装修好了,他却成了并不受欢迎的客人,下半生的负累。
对面好邻居反而让他吃到了热菜热汤、新鲜瓜果、零食点心,倒是比血缘家人还强些。
而且对方还有着难得的安静性格,不会追问他为什么截肢,不会问他过去未来现在,话少却行为妥帖,是个很不错的邻居。为着这个邻居,这间他百般不喜的回迁房,居然也有了些好处。
关远峰洗漱后看了下书也就上床睡了。
然而这一晚,他竟然熟睡到了天亮。
关远峰是被雨声吵醒的。
他靠在床上用手撑起来,看着平平的被子下已经消失的双腿的部位,又看了看落着大雨的窗外。
窗口没有关严实,远处布满浓稠的灰色云层,滂沱大雨带来的丰沛水汽涌进房里,风灌满了空空如也的房间。
他茫然了一会儿,几乎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这么大雨,不用训练了吧?
直到起身时看到薄被滑落,空空如也的下半身,他回忆起来,自己已经退役。
熟悉的幻肢痛昨夜竟然没来。
自从截肢以来,每一个夜晚的来临都犹如置身熊熊燃烧火焰的地狱。
时间以分秒记录,变得可怖而难忍,生命虚无荒凉。
他渴望无知无觉的长眠,然而强烈的自尊心又认为这是被懦弱战胜,不战而败。
这样的疼痛,医生叫“幻痛”,他早已失去双腿,却在不存在的地方疼痛难忍。仿佛是他无法接受现实,卑怯而懦弱地沉溺在痛苦中。
当生命只剩下漫长的战斗,再也不可能迎来新生,迎来新的燃烧,就如肢体不能再生。他已是衰亡的植物,再也不可能有新的生命,也再也没有新的生命激情。
与衰微的毫无生命力的衰败身体相对应的,是越发敏锐清醒的感官和神经。如同一座日渐破败的房子,曾经满堂华彩灯火通明,此刻却在黑暗中听风声穿过破败的窗纸,体味每一粒灰尘落下的重量,忍受每一只虫子在破败梁上啃噬洞穿。
疼痛变得十分难以忍受,更可怕的是被世界抛弃,不再被人需要。活过每一天于他来说都是胜利,但并没有人在意一个累赘又多活了一日。
没有人再需要他,毫无意义的抗争变成了自我否定和自我折磨的徒劳。每一日都被长眠所诱惑,每一天都想要放弃,迎接自己的终亡,接受自己的失败。
然而他竟然得到了久违的一夜安眠,一个属于过去的梦,梦中他四肢健全,穿回了那身熟悉的军装,和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在操场上打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