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少将睁着一双死鱼眼看了他一眼,口中就差最后一口气似的气若游丝道:“迟了四个多小时……你为什么这么晚……维诺你变了,你居然会迟到了……”
“嗯,在家哄人鱼晚了一会儿。”
维诺淡声回道,没理会好友兼同僚一瞬间扭曲的神色,淡然地开着轮椅绕过桌子,到了同僚的椅边。
“你好点没?腿怎么回事?”虽然疲惫,红发少将还是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差不多,腿用不了,改天找医疗部那边给我换一双。”维诺没细说,“身体还得复健,不过不影响来处理一些文件。”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凌冽辰大概知道他家情况,也没多问,“那就好,以后找时间开始复健吧,你都快瘦脱相了。”
维诺心里微微闪过暖意。
凌冽辰既是他的同僚,也是和他从一个军校毕业出来的平民少将。他俩和其他的贵族圈子出来的高官门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关系比较近一些。
“最近做得怎么样?”维诺问道。
他在这人身边都能闻见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有点像染了汗的衣服放置过久的的气息,于是稍稍往后挪了点,心里对凌冽辰的遭遇表示同情三秒钟。
“做得怎么样……我快死了……俩月前第八军团好像出了点什么事,而且还涉及一个军部高层,几个军团的将军基本都调去搞什么会议了,我也不太清楚,然后平时你的那部分军务老大就都交给我了……”
“呐你看,”红发少将揉了揉脸,撑起精神给维诺看目前的工作进度,“这是我今天处理到的文件,你从这份开始看就行,我先撤了,回家睡一觉明天来跟你一起干。”
“行,记得洗个澡。”维诺拿起一份文件扇了扇。
“嘶……”大概是重担有人接任,一脸憔悴困顿的少将这会儿也精神了一点,笑道:“你真是变了,还会埋汰我了。”
“嗯,不好么?”维诺挑了挑眉。
“没,挺好的。”凌少将摆了摆手,站起身来脚步虚浮的往门外走,“我先回去了,洗个澡睡觉,睡完觉再睡我宝贝。”
维诺:“……”
并不想知道你回家要做什么谢谢。
第28章 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
大多星际人的生活规律而平静,而平静的表面是日渐躁动的内心,有时恨不得出点爆炸性事件,激起这一潭死水才好。
唯有吃瓜才能缓解内心无端的焦躁。
星网上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爆点新闻,千万瓜民四处扎堆磕瓜,大小娱乐号嗅觉灵敏,一发现苗头就带头吃瓜,不知养活了多少娱乐。
最近的娱乐热点从维诺少将出院领人鱼开始,到神秘人鱼被曝光,再到人鱼研究院高层受贿开后门,再到有人不顾职业道德私自曝光大量名人的人鱼。
最后落在了顾文成的个人光脑号底下。
网民们在他评论区里欢天喜地和偶像们合影留念,顺便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一下没有职业道德、胡乱爆人隐私的顾文成。
没有人还记得残了半截身体的维诺少将与他的那条毁容人鱼。
之前在这里舔人鱼颜值的那帮人却是销声匿迹,甚至有的站在另一边墙头对他们原来感谢分享资源的“人鱼饲养大师”无比自然的指责。
好像之前捧场的人群里没有他们似的。
还有一波人喜滋滋的在那条高高挂着的道歉信下盖了评论楼,实时播报最新被扒马人数和号主收到被告通知单的数量。
看别人的热闹总是很欢快,但当这热闹落在自己身上时,其中冷热滋味只有自己能感受到。
顾文成此时就彻底体验了一把被人网暴的滋味。
他的痛苦惊慌与不安,在别人眼里都是让人感到兴奋刺激的谈资笑料。
漆黑的房间里,顾文成不想开灯,他反锁着屋门,缩在棉被里恍惚又自虐般的看着自己星网个人号下的留言区。
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他看着自己账号下不断增多的辱骂他、指责他的留言,吃不下饭睡不下觉,连裤腰带都松了一圈。
他甚至都不记得刚接到第一封被告通知单时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了。
只记得到家后,他的母亲坐在沙发上掩面哭泣,而他父亲铁青着脸,走到他面前一句话没说就甩了个耳光过来。
他一下被扇得跪到了地上,捂着嗡嗡耳鸣的一边耳朵,错愕地看着平日待他尽心尽力的和蔼父亲,嘴唇麻得说不出话。
“爸……你怎么……”他颤抖着声音,以为自己很大声的在质问父亲,而实际上他的声音微如蚊呐,可能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从嗓子眼里露出的气音。
顾文成求救般看向沙发上的母亲,内心下意识的寻求帮助。他母亲的母族实力也不算差,多多少少算个贵族,他的工作还是拖了母亲这边的关系才给拉上的。
母亲会有办法的吧?
他眼带希冀,希望看到下一刻母亲就擦干眼泪安慰他,说外公那边会解决的。
……但没有,娇花般的女人倚在靠背上,始终捂着脸一眼都没看他。
“别叫我爸了,你大了,你妈那边的背景和我这边都拿你没办法了,”他父亲的胸膛剧烈起伏,最终神色冷静下来,一脸心灰失望道:“你惹出的事情你自己解决吧。”
“你外公那边因为你惹的事正在被调查,你好自为之。”
父亲搂着哭泣的母亲走了。
他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父母是真的不打算管他了,抓着身下的地毯慢慢颤抖起来。
暖夏的天,他却觉得自己被扔进了高压冰窖,浑身冷得发颤,又喘不过气。
他脑子转得也快,懵了一会儿后从地上爬起来,钻进屋里反锁上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发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道歉声明。
道歉信中表明了自己年少无知,怀着单纯心思分享美好的生物,想让更多人了解人鱼的美好,而那段丑陋的视频则是一时糊涂做下的错误举动。
关于那段无法删除的污点视频他也能解释为什么不删。
他继续往下写——他真切的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并向所有被他曝光过的人鱼极其领养人道歉,那段象征自己职业污点的视频他不会删除,这是为了警醒他自己。
也请广大网友监督他,他不会再犯这种有失职业道德的错误。
并且最后诚恳的请大家不要再去过往的视频中曝光人鱼领养人的身份,拒绝网络人肉,请从自己做起。
发出这篇道歉信后他几乎能想到网友的反应,应该是对自己诚恳的认错态度表示赞同,并且劝说那些被扒马的人大度一些,不要再跟他计较、给他发司法被告单。
他甚至希望沈思林能撤回那张让他惧怕的单子。
他渴望受人关注是真的,曾经敬仰过这位拥有星际餐饮商业帝国的男人也是真的,但他并不想以这种方式与这种大人物扯上关系,一炮出名。
然而几天过去后,这封信下和几乎所有视频评论区下开始了让他感到恶心又可怕的网民狂欢。
他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看着个人空间下热闹的评论区,会有这种感觉。
他收到了上百份被告通知单,从惶恐难受、默默祈求别再来了,到后面接到通知单的麻木无感。
横竖已经被锤到泥坑里了,他已经懒得算自己要有多惨了。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毫无用处。
他抓着细细的杆茎以为能脱离一脚踏入的深渊,谁知一开始就没看出这跟稻草的脆弱无力、一碰即碎,甚至带着他加速往深渊坠去。
被告通知单不断发送到他光脑上,原本没有人猜到的人鱼领养人也被扒出了身份,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那位领养人,让他们过来告他。
他们嬉笑着,明明连见都没见过他本人一面,也不了解他的为人……为什么诋毁他的话能够随手就来?
顾文成眼眶发红,眼前亮得刺眼的光脑屏幕晃得他眼花,那些黑色的字体扭曲着模糊成了一团,恍惚间好像化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虫兽,张着漆黑的獠牙冲他狞笑。
恶心……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
他是真的知道错了,为什么他们还揪着他不放呢。
他看明白了,他们都想让他死!
都是维诺那个视频惹的祸……顾文成无力地撇下光脑,整个人蜷缩埋进被子,捂住自己的头。只有把自己藏在这样狭窄漆黑的地方,他才有办法继续呼吸下去。
但这根本不是他的错!他一开始甚至没有想过要曝光维诺和他的人鱼的!
顾文成惨白的脸上,尽是疯狂又苦涩的神情,他紧紧咬着牙,槽牙互相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是谁让他起了这个念头来着?
人有时候在某人身上踢到了铁板,不会去怨恨那个他根本惹不起的人,而是会怨恨旁的人。
顾文成恍惚了一下眼神,脑子里闪过一个面孔,微笑着毫不在意的在他面前提起了维诺和他的人鱼。
是了,是那个研究员!都是那个研究员的错!
他掀开被子,没管那个被踢下床的光脑,鬼魂儿似的从床上爬起来,安静的穿好一身黑色衣服。
随手从抽屉里抓了两管能量营养剂灌下,他随手把空了的包装扔在地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家里冷清清的,没开灯,父母都不在家。
空气中有一股尘土的味道。
这才两天,这个家就一副散了的样子,他木木地想到,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而那个害他到这个地步的人,也别想好过。
顾文成眼神定了定,机械地扭头,迈步走向厨房。
一周后。
帝星晨星公众医疗院里,被打扫机器人清理干净的走廊上弥漫着淡淡消毒水的味道,气氛无端压抑,偶有出入走廊的人都会不自觉放轻脚步。
外面是正午,医疗院内的冷气开得适当,并不让人感觉闷热。
走廊拐角处,穿着挺括黑军装制服的高大男子一步步走来,结实的军靴底踩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铿锵有力声。
金发的高大青年显然一身意气风发的气势,但脸上的表情并不算太好。
周围没有什么人,尼克勒斯难得放松了一会儿对自己的表情管理,平日一张温柔微笑的高贵脸此时略显阴沉,唇角珉直,深蓝色的眼底暗藏烦闷。
真是多事的废物。
走到一扇金属门前,尼克勒斯抬腕,门口的扫描仪器扫过合格的预约码,打开金属滑门把来访者放了进去。
床上面色惨白的男人听见声音,一脸菜色地转过头来。
看见尼克勒斯的那一瞬,床上那人的眼睛里无可抑制地闪过一丝怨愤与不喜。
尼克勒斯忍着内心的憋屈,心想你太弱鸡被人捅了怨我做什么,然而面上不得不开口一脸关心道:“学长你怎么样了?”
“命大,没死。”
那位曾经在顾文成面前隐晦提到过维诺少将与他的人鱼的实验室研究人员躺在床上,腰腹部被大量的纱布从胸口缠到小腹,没什么精神的回道。
他甚至连这短短的四个字都没说完,就又扭过头去,看向窗外一片碧蓝的天空,就好像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似的。
反正尼克勒斯不吸引他。
卡特心里有些后悔,当初就是嘴馋,听人家请一顿暮色的饭,就顺了尼克勒斯的意,去给研监控室那神经病做了个局,请这个出手大方的学弟看场热闹。
谁知这热闹最后烧回了自己身上。
那个监控室的疯子一脸疯狂的从他回家的楼道边冲出来,挥着冒着寒光的刀子砍向一身疲惫的他时,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按下了光脑报警系统后,在疼痛与死亡的恐惧中,他听着顾文成痛苦的埋怨,这才知道这人把一切遭遇都怪在了他身上。
真是可笑,又是他逼着顾文成去发那些视频,去对着人鱼监控撸的,他不疼不痒的说了句话,怪他做什么?
这么说的话,他是不是可以怪这个最开始想看热闹的学弟?
卡特现在也不想搭理这个让他平白无故遭罪的学弟。
以前觉得学弟风趣温柔,英俊多金,对待友人格外大方,机甲格斗能力与专业知识都是学院一等一的水平,他还挺看好学弟的,尼克有什么要帮忙的他都会尽力去帮。
现在怎么看这个一脸真挚关怀的人,他总感觉胃里有点不舒服。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胃被顾文成一刀捅穿,做了缝合手术又躺进医疗舱三天后,还有点没有愈合完全。
尼克勒斯看床上的人还敢给他摆脸色,眼底闪过一抹不耐,但还是一副心痛又气愤的语气。
“你别担心,那个伤你的人我不会让他好过的。”
“嗯。”卡特可有可无的哼了一声,心想都已经差点给我砍个对穿了你不放过他还有什么用,但他还是不太想和这个刚风光入职第八军团、军衔中尉的学弟彻底撕破脸。
“那我就等学弟给我解气了。”
卡特扯扯嘴角,眼中连敷衍的笑意都没有。
第29章 他想见斯塔利了
一周的时间足以让某件事安静地发酵到到轰轰烈烈的程度,彻底把一个人逼到拿起凶器,精神惶惶陷入崩溃。
这场星网上的风暴起于微末,把帝国中上层圈子烧了个遍后,又安安静静地结束了。
顾文成的光脑个人账号被中央司法系统删除了所有违规视频,禁封账号32年,其他人无法再进入查看。罚款高达上千万通用点,除去顾文成家掏出来的,剩下的由中央财政系统拨款给司法系统,帮他补全。而这部分钱需要顾文成用后半生来打工补全。
不光顾文成一个人接受惩罚,他的外祖家,一个本就即将没落的老牌贵族世家,也在这一场闹剧中被彻底挤出了圈子,陷入了连三流的小贵族世家都不愿意结交的窘境。
要知道那些世家子弟们大多是拥有自己的人鱼的,顾文成在监控室对着人鱼的那一手骚操作可算是得罪了大半的上层圈子。
星网上在他个人号下吃瓜吃得激动的网民们看到这种结局也只是唏嘘几声,惺惺散开,留下一地瓜皮。
维诺某天在光脑上看到司法系统发过来的赔偿通用点后,淡淡瞥了一眼就关了通知,没太放在心上。
从他把这件事交给杨森后,他就知道那个胆敢泄露监控、让他的人鱼被网暴的罪魁祸首不会讨到好的。
一周的时间也足够让维诺把他那双中看不中用的假腿换掉,重新动手术换成新的义肢。
手术前,萨里严肃地再次和他确认,他是否可以接受股骨头接驳神经再次被切断重连所带来的风险。
已经长好的链接神经在短时间内再次被切断、连接新的义肢神经端口,一个弄不好可能他以后都站不起来了。年轻的军医一脸凝重,不遗余力的试图用最坏的结果来打消少将有些冒险的念头。
维诺想都没想,一脸淡定地点头。
这辈子的性格终究是在大部分时间占据主导地位,包括他做与自身相关的决定的时候,向来是为达目的不留退路,有种近乎冷漠的狠劲。
军部不会需要一个长久不良于行的少将,他需要尽快有一双能用的腿,尽可能加大自己活下去的筹码。
如果有什么风险——他连死都经历过一回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维诺墨色的眸底中划过一抹冷光,暗火在心底隐隐跳动。
只是干脆的答应过后,脑海中闪过一双金眸。
那双眸子注视他的时候向来专注而安静,像是把所有的欣喜与依恋都熬成一汪金色蜜水,沉默由小心翼翼地端在他面前,随他取用。
维诺垂眼沉默了一瞬,紧闭的齿关在嘴中微微开合,终是没有反悔自己已经做出的决定。
这个手术总是要做的,如果他一直都是这幅样子,斯塔利跟着他生活也会很麻烦。
好在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医生们给少将拆掉已经和股骨头神经链接好的信号对接管后,接入新的机械义肢、控制排异反应,再在颅内植入脑神经控制芯片,最后送入医疗舱做极速修复三小时,将血肉之躯与钢筋铁骨彻底连接起来。
整套手术做下来从天光微亮到了夕阳西下。
因为维诺要的着急,医疗部那边还没给他培植好义肢的仿真皮层,所以现在维诺裤管里包着的是两条明显不属于人体正常质感和色泽的长腿,连金属拼接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在维诺的坚决要求下,换上新的腿之后他就办了退院手续,要求副官送他回家养伤。
家里除了一个半人高的小机器人没别人看着,维诺怕斯塔利趁他不在就缩进人鱼池、给脸上还没愈合全的伤口造成进一步感染,于是早上出门的时候,他用一条小金鱼把人鱼哄进了之前斯塔利怎么都不愿意进去的人鱼医疗舱。
斯塔利那天早上格外好哄,听他说要做手术后,一言不发地爬入医疗舱内,探头从维诺手上叼过金鱼含进口中,手里攥着从维诺身上拽下来的一件衬衫,安静地嚼着嘴里的鱼看他合上了玻璃舱门。
最后还是维诺哭笑不得的把人鱼手里那件衣服给拽出来了——医疗舱内除了人鱼本身,其他的东西都不应该存在的,否则会增加感染几率。
斯塔利修长的手从里面按上了玻璃舱门,沉默地隔着玻璃注视着维诺,金色眼瞳黯淡了下来。
因为要疗伤,人鱼脸上的纱布被维诺提前拆开,半愈合状态的脸一片深深浅浅的肉红色,看着颇有些可怕。
但维诺硬生生从这张可以说是丑得吓人的脸上看出了低落不舍的情绪。
人鱼医疗舱是专门为人鱼设计的,并没有从舱体内打开的按钮,一般情况下只能由领养人从外面输入指纹验证后打开。
他把人鱼关进了医疗舱,也得自己把人鱼放出来才行——至少得让人鱼看到他在身边。
不然斯塔利会害怕的。
虽然家里的人鱼身板长得比他还高大,双手一抬就能掐着他的腰把他抱起来,但维诺莫名就觉得,他的人鱼只是胆怯的大型猛宠,空有一身力气,却只能用在捕食上,有点小心眼还都用在跟他装傻上了,遇到惊吓只会胆小地试图往池底缩。
如果斯塔利被关在医疗舱里一天却迟迟等不到他回去……会害怕到呜咽着蜷缩起来的吧。
“我要回去。”
维诺挺着麻木的下半身,白着脸,虚弱却坚定地要求道。
医生们和副官拗不过少将,又因为维诺积威甚久,不敢真的把人扣在医院不放,便给人注射了消炎药水后任少将的副官把人带走了。
刚做完手术不便久坐,医院找了一副简易担架床放在副官的飞行器内,把维诺平放在上面,再三嘱咐少将在家里要静养为主后,几个医生皱着眉头无可奈何的放人飞走了。
两侧股骨头与双腿相接的衔接神经还没完全长好,麻醉过了后,铺天盖地犹如浪潮般的痛楚酸麻一波波的从胯部往上蔓延,在这个窄小的空间中牢牢包裹住他一个人,逼得他呼吸困难。
身体与义肢相接的地方传来不算尖锐却持久的痛感,像是钝刀子在不断轻划他的伤口,在他的触觉神经上来回刮磨,让他忍不住抓紧了身下的担架边缘,指骨用力到泛白。
维诺闭着眼,努力在那种可怕的溺毙感中感受自己的存在,掌控呼吸节奏,让自己镇定下来,适应这股痛意。
好不容易养出点粉润色泽的脸苍白地像是被人再次抽干了血,脑门和脖颈不停往外冒着大滴冷汗,顺着脖子轻轻落在担架上,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他明明躺在恒温的飞行器内,却好像整个人被放在了刀山与火海两重天里。
在静默的呼吸中,维诺被刮肉剥筋般的疼痛反复凌迟,但他的意识却在慢慢稳定的呼吸节奏中越发清晰。
这是他以前常用的方法,身体受伤后越是疼痛,就越要注意调节呼吸,保证自己的思维清晰。
当身体受伤行动不便时,拥有清醒的神智就显得尤为重要。
这一招放到现在依然好用。
维诺睁开汗湿的眼,眼角还有潮气未散开,眼神由涣散逐渐凝聚,他侧脸定定看向窗外金红色的天空。
即使只是从一个小小的窗口看去,也丝毫不能给壮丽的苍穹美景减分。
大朵的流云被暮色染上或粉或金或紫的颜色,被调和成最舒服的颜色,慵懒地飘在高空。
金色的夕阳被眼前的湿气晕染模糊,他恍惚间想到,若是人能有翅膀,挣脱出这个层层枷锁的地方,飞向无所束缚的高空就好了。
又或者让他变成一条鱼,深深地、深深地潜入无边海底,在半失重的状态下落入无人的地方,躺在柔软的海床上静静休息。
或许,他的人鱼还能和他一起游向海底。两条鱼彼此追逐相伴,穿梭在对方吐出的细碎气泡里,一起去探索深海下的世界,似乎也不错。
维诺想象着自由徜徉在静谧深海的画面,慢慢的竟然觉得身上的难受都减轻了一些。
维诺轻轻呼吸,头脑在绵绵疼痛中越发清晰。他这么着急回去,与其说自己担心斯塔利的安全,不如说……自己是在依赖人鱼的存在。
骤然拿到了上一世的记忆,发现自己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人生全都是被设定好的,他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看起来接受良好,甚至心态还豁达了很多。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情绪可以用颜色来代表,那他内心深处一定有股浓稠的黑灰色情绪体,由种种不同的消极负面情绪交织而成,被他牢牢压在温和的外表之下,连去触碰分解都不敢。
只有压下来不去想不去碰,他才能保持自己不崩溃。
但在斯塔利身边的时候,心底的那些负面情绪都会消失。
所有的不甘、愤怒、沮丧,以及强烈的破坏欲与发泄欲,都会被屏蔽在那双专注的金瞳外,被一声声低哑的“维诺”吹散。
他的眼里心里,全都是那条委屈巴巴又惯会撒娇装傻的银发人鱼,当人鱼念叨着他的名字、拽着他的衣袖撒娇时,维诺觉得他的心都要化了。
没有什么比温顺又粘人的宠物更治愈人心了。
黑发的少将抿抿唇,抬起不知什么时候松开担架边缘的手,抹了一把脑门上的薄汗,黑润眼睛里的水雾散去,被水洗过似的倒映着撒入飞行器中的金色夕阳,熠熠生辉。
他想见斯塔利了。
现在就想。
第30章 这是一张适合压人的脸
飞行器停在了别墅外的大门口,维诺的副官从驾驶位下来,打开后门把里面躺着的男人抱了出来。
别墅内的人鱼池边摆放着一台静静运作的人鱼医疗舱。
标识着运行正常的蓝色呼吸指示灯一亮一熄,机器人管家遵循着主人的指令,一动不动守在医疗舱外,睁着蓝色的大眼睛和呼吸灯大灯对小灯互相闪。
按照人鱼的身长特制的银灰色的医疗舱外部长度足有三米,高度一米五,零一立在旁边还得仰着头,显得格外小巧。
整间房子安静得没有丝毫声响。
当别墅的大门咔哒一声打开,躺在医疗舱里安静了许久的大型生物忽地睁开了眼——金眸边缘早已染上了红色,透着快要忍耐不住的疯狂。
丝毫没有在维诺面前乖顺无害的模样。
“少将,我在这里照顾您几天吧。”达斯小心抱着虚弱的黑发年轻人,弯下腰轻轻把人放在客厅沙发上,额发低垂,几乎要落在维诺脸上。
“这几天都在修养期,您不能乱动。”
达斯很少看见这人脆弱的模样,锁骨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突出,细白的脖颈泛着微汗,看起来一只手就能握住,显得不堪一折。
面露疲倦的黑发年轻人扭过头,面向沙发靠背,一副不愿多说只想睡觉的样子,沙哑着嗓子赶人,“我没事,你走吧,让我休息会儿。”
“……好。”达斯张了张嘴,棕眸在背光的地方显得沉暗了许多,扶在沙发边的手指紧了紧,拽了一张毯子给人盖住胸口以下,轻声道:“有事叫我。”
“嗯。”
薄毯下的青年发出模糊的一声呓语。
副官临走前,站在客厅门口顿足,扭头瞥了一眼安静的人鱼池的房间,而后回转眼眸,迈出了房门。
躺在沙发上的维诺等副官走后睁开了眼,他张张嘴想叫零一过来,却听见啪嗒啪嗒的金属和地面轻微磕碰的声音。
那声音他很熟悉,多少次回到空无一人的住处,零一就是这么走过来迎接他的。
果然,小机器人停到了他身边,如往常一般,机械的电子音平静的向他问好:“您好少将,欢迎回家。”
小机器人的蓝眼睛左右打量了一下平躺在沙发上看起来有气无力的主人,根据收入的图像信息得出了结论,“少将现在很难受,需要给救援中心打电话么?”
“不用了,谢谢零一。”维诺无奈又想笑,他刚从医院出来,现在又打电话回去算是怎么回事。
“帮我把轮椅推过来。”
他要去看一下他的人鱼。
一人一机器折腾了半天,维诺又憋出一脑门的汗珠,总算从沙发上把自己挪到了轮椅里。
虽然身体疲惫,连接双腿的地方依然在散发着细细密密的酸痛,但一想到即将见到自己家的大可爱,维诺就觉得被打了一口气。
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对自己的宠物有这种感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身下的轮椅转入了人鱼池,继续慢慢靠近墙角的银灰色巨大舱体,零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小短腿动得飞快。
舱门的特制玻璃窗口只开到了人鱼胸口,可以看到里面躺着的闭眼的银发青年。
长长的银发被淡蓝色的人鱼专用修复液浸湿,散乱地铺散在泛蓝的透明液体中,形成一股奇异的美感,还有一小部分凝结成细缕,贴在人鱼的肩膀锁骨处,蜿蜒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