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的思绪时而清晰,时而混沌, 甚至不太有作为一个个体的自我认知和自由。
他现在更多的开始思考,发现相比路上遇到的同类,和以前于宽特罗手中分裂消失的, 同为「诅咒」的生物,自己是特殊的。
他独自穿过宽特罗曾经走过的街道,脚步轻快欲飞, 像踩在巨大的钢琴键上, 口中哼唱着配乐。
没有天敌、不需要进食、由人类负面情绪和死亡中诞生,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从何而来,要往何去, 目的, 为了什么而存在。
很可惜, 宽特罗的教科书里没有教这些,他只能自己探索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自由, 一个不留神玩疯了,回过神天已经亮了好几遍了。
他还抓了一个能看到他的人类,对方跟踪了他好一会,确认他是落单的想动手, 反被他伸长的手臂给了个大大的拥抱时,脸上的表情实在是精彩极了!
他问出了不少东西, 像块渴极了的海绵, 不断吸纳知识。
原来他们并非是没有天敌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名为咒术师的存在。
拥有术式的人类可以成为咒术师。
还有诅咒师, 这个男人说自己就是诅咒师,真的知道错了不会再伤害普通人……看来是把他当成来捉他的咒术师了。
“谢谢你告诉我……原来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人和事!”
要去告诉宽特罗才行!
啊……宽特罗呢?
他歪头看着地上已经不成人形的“怪物”,有点不知道如何处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能力远远不够,听说还有名为特级咒术师的存在,如果被发现很可能面临围剿。
只是苦恼着让它再小些就好了,没想到真的可以做到!他对自己的能力,还处在摸索阶段。
他把缩小成拇指大小的……就叫它改造人吧,他把改造人吞入腹中储存,浑身轻松地去往附近的地铁站。
期间他数了数自己离开后,天暗了几次又亮了几次,发现大概过去五六天了。
是走的有点远了,不过收获也不少呢。
他迫不及待回去见到宽特罗了!
可是兴冲冲回到孤儿院阁楼的他,没有找见人,是去那个男人那里了吗?
他又搭了顺风车过去,也没有在安全屋见到对方。
今天是休息日,宽特罗还能去哪呢?
一种将要弄丢对方的强烈恐惧,让他焦虑地蹲在马路边上做不了其他事,啃咬着自己的指甲,直到吃到一丝微妙的咸味。
他舔了下嘴唇,看向自己指尖淌出的暗紫色液体:“血?”
后知后觉感受到指尖的丝丝痛楚,他站起身来往回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得找到宽特罗才行。
好在宽特罗会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他在走了个把小时后,找到了坐在公园长椅上晒太阳的少年。
见到那个背影的刹那,明明并不熟悉从这个视角看对方,他还是瞬间获得了安定感。
以前送宽特罗网球的那个人,记得就是在这个公园的这个位置与他道别的,他一定是还在困扰那颗网球的事,所以才过来的吧?
他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到那边的草坪上有一家人和宠物狗正在露营。
当然不是向往那幸福美满的家庭了。
他最了解宽特罗了,他只是喜欢白色的毛绒绒的,他也喜欢。
宽特罗很快察觉到了他略显灼热的视线,缓慢回过头来,隔着绚烂的午后阳光,在对视上的一刹那,他心中一阵悸动。
忽然不想告诉他那些,再回到他身体里了。
他现在可以站在他的旁边,以另一种方式跟他在一起。
宽特罗没有发现他不是人类,甚至在看清他模样后,顿时眼神微微发直的愣住了。
没办法,谁让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呢,任那个不是双胞胎的人,突然遇到一个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都会是差不多的反应。
以及跟那些低级诅咒相比,他看上去完全是人类的样子。
他迎着困惑的目光,走过去笑问:“这个位置有人吗?”
宽特罗愣愣摇头。
他总是格外诚实的,是个不存在谎言的好孩子。
于是他弯弯嘴角,顺理成章地坐了下来,“今天天气真不错呢……”
宽特罗嘴唇动了动,大概是想说虽然没有人但也并没有同意他坐下,但在触及他笑颜的一瞬,又什么都没说,只光顾着失礼地盯着他的脸看。
他装作无所察觉,舒展了一下四肢,懒洋洋地把自己摊在太阳底下,还故意把膝盖靠过去,贴上对方的膝盖。
在宽特罗不习惯与人亲近,默默往旁边移去时,他又得寸进尺地凑上前,期待地回看他:“对吧?”
宽特罗后倾身体,一手撑在下面的椅子上保持平衡,与他保持鼻尖再靠近一毫米,就要贴在一起的距离,对视了一阵。
他们先后眨了眨眼,而他也听到了想要的回应。
“……嗯。”
这个以天气为开头的搭讪,在他看来丝毫不突兀,还富有生活气息。
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朋友,开始频繁在公园里相遇。
他总是喜欢看着他,专注地看着他,面对他的没话找话,偶尔才回答一句。
他一手贴上他的侧脸,在他迟疑自己居然不怎么抗拒这种触碰时,也拿起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捧上自己的面颊。
他把脸贴在他掌心蹭了蹭,挑起眼尾去看他。
“是的,我们长得很像,我也很意外,说不定我们是双胞胎呢?”
“……”
“时间不早了,要回家了。”
他率先收回手,在触及对方眼中刹那的失落后,将窃喜与愉快压在眼底,“你也要回去了吧?”
宽特罗抬头看了下天色,起身还挺早,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在宽特罗要起身离开时,先提出分开的人,却拉住了他的衣袖,像是鼓足勇气邀请:“要来我家玩一会吗……我爸爸妈妈今天都不在家,如果赶不及回去的话,你也可以住下来。”
宽特罗顿了下,这对他来说是很陌生的邀请,甚至交朋友也是近年来的头一个。
医生说这个朋友对他的恢复,帮助很大,让他多和对方说话相处。
而正好黑先生离开了,今晚应该没有什么事情。
见到宽特罗点头,特地做了不少准备工作的他,笑着激动地挽起对方的胳膊,带少年去自己“家里”。
他征用了之前那个诅咒师的房子。
虽然他清理掉原住户生活的痕迹,丢掉了那些照片,不合自己身的衣服,又记住了各个房间和家具的摆放位置,但还是在不熟悉的细微处出了点差错。
当时他们准备洗洗睡了,他特地换上了全新的床上用品,想要和宽特罗一起休息。
宽特罗看着只有一副洗漱用具的洗手台,思考着什么,他也反应过来解释:“我出差的家人把洗漱用具也都带走了。”
又取出一份全新的递给他:“你用这个就好。”
宽特罗也没有多想,或许是也没有太多相关经验,他没有因为这房子里的种种可疑之处而起疑。
那段时间他们过的很开心。
直到那一天。
他们又一次约在公园里见面,经常来这边露营的那家人,这天也来了。
小朋友完飞盘不小心飞到这边,来捡东西的时候,天真地跟宽特罗搭话,被他父母注意到了,匆匆赶过来一把把自家孩子抱开。
“别跟他说话,总是一个人坐在这张长椅上自言自语,不知道有什么精神疾病!”
还恶言让他别来了,一个精神状况不明的人在外面乱跑真吓人。
那对夫妻很快走远了。
“一个人。”
宽特罗重复了这个词汇。
他有些迟缓地侧头看过来他,他回以无辜的微笑,暴露了呢。
虽然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他还是为这场过快结束的游戏感到些许小遗憾,同时不由期待起少年的反应。
宽特罗思考了很久,勉强给出一个猜测:“你是我的幻觉吗?”
少年大概在苦恼,医生明明说他状态越来越好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程度的幻觉。
他不由笑起来,说:“我是你啊。”
他们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起长大,的确可以这样算。
“……”
因为他们两个人太像了,宽特罗之前又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他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从未问过对方的名字,对方也是一样。
他们彼此从来不需要什么称呼,因为相处间只有“你”和“我”。
“怎么,你不想再理我了吗?”他装作受伤地捧住胸口,“是想要我消失吗?”
宽特罗神使鬼差地问:“你的名字是?”
他就知道他不会因此排斥他,瞬间恢复往常的模样,微笑着托腮看他:“你给我起一个吧。”
宽特罗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我不会给人起名字,不过我可以把我的名字分给你。”
他笑着背过手,踩着被树叶切割成一地碎片的光影,走开几步。
“我才不要你的名字呢!”
下一次复诊时,宽特罗坐在心理医生对面,正要照常如实告诉了对方,自己发现之前说的那个,最近认识的朋友,原来是……
他的话,第一次没有说下去。
最后这个蓝发已经长到扎起来的少年,只是移开落在窗口的目光,告诉医生自己的情况好像更严重了。
宽特罗此刻是有些迟疑的,要加大药量吗,“他”的出现是好事吗?
如果按正常人的标准,“他”是需要被纠正的,树屋上不该出现的畸形四肢。
他就在一旁看着他,看到了他的彷徨,含笑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他的旁边,只像阵吹过的风,带起白纱窗帘的摆动。
他轻轻从身后抱住蓝发少年,又一点点缠紧手臂,将胸膛完全贴上他的后背,说话时带起的胸腔震动,通过骨头和皮肉的共振,叩击着彼此跳动的心脏。
他将头搭在他肩头,嘴唇贴近他耳边,呼出的气息打在耳廓上。
“告诉他,于你而言,我是真实的吗?”
宽特罗垂眸不再提起,他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他”告诉他,畸形的肢体也可以带着你的小房子奔跑,你没必要像其他人一样循规蹈矩。
对面的办公桌后面,医生记录病情的笔尖微顿,在纸上留下几个困扰的墨点。
这少年来看病时间也不短了,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相较最开始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只是……
他之前就说自己能看到其他东西,这部分病症一直没有好转,甚至好像是严重了。
少年今天从踏入病房开始,目光落点就一直没在他这个医生身上。
此刻微微侧头看向身侧,仿佛那里站着个什么人一样……
医生莫名生出一种诡异的毛骨悚然,好像直觉里那里的确有什么,但很快科学和职业素养让他回神,只觉得今天空调是否开的温度有点太低了。
他决定给少年加大一些药量,开好药后将单子递过去,让他记得按时用药。
诊所走廊里,他从宽特罗手中抽走那页纸,看了一遍后,半真半假地瘪嘴诉苦:“他想‘杀’了我呢。”
“不会让你‘消失’的。”
宽特罗这样说着,因为不想要让他消失,主动把药停了。
关于之前那个雀斑脸的小孩, 很快被人领养走了,逃也似的收拾东西离开。
他好几次想把那天自己看到的,从宽特罗身上钻出来怪物的事告诉修女们, 但想到自己以前被认为是胡说八道,被送回孤儿院的经历,还是闭上了自己的嘴。
“你也该庆幸自己嘴严, 不然这一天会来的更早一些。”
他随手摆弄桌上珍惜对待的礼物,翻到后面发现写有暖心寄语,挑起一边眉念出来:“希望你喜欢这个新家, 爸爸妈妈会好好对待你……”
他脚跟一转, 面向床铺的位置,缓慢移开挡住视线的玩偶, 看向被蠕虫般的改造人缠住的雀斑男孩,露出温和又带着一丝甜味的笑容。
被注视的人却像被带蜜的剧毒蜂刺蜇到, 原本剧烈颤抖的瞳孔收缩成针。
“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才来找你吗?”
嘴巴也被缠住的雀斑脸肯定说不出话, 他也不想听到哀嚎哭泣声, 自顾自地说着:“因为我要在你放松下来,以为自己已经摆脱过去的时候, 给你一个惊喜啊~”
让这个伤害过宽特罗的坏孩子,在最幸福的时候,坠崖式带着无尽不甘失去一切。
他操控改造人,将这孩子移到窗口的位置, 自己随手推开了窗。
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好似也无奈极了:“谁让你看到我了呢, 被看到可不行。”
这是他在宽特罗身体里时, 从那个男人那学习到的。
实力还不够强大的他,要好好隐藏起自己才行。
操控改造人松开力道, 前一秒还被挤压得发不出声音的雀斑脸,在失重状态下,连一声尖叫都没来得及从肺部挤出。
他看了看屋里的摆设,可惜了这户领养家庭,又要去找新孩子了。
随着听到巨响探头看到发生了什么的邻居的尖叫声,布娃娃迟一步坠落在蔓延开的血浆里。
它滚动了半圈,沾了血的半边脸,回望向自己坠落的高楼窗户。
那里有个人斜倚在窗口,朝他挥手打着招呼。
但蜂拥而至的人群里,不乏抬头张望怎么回事的,却无一人看到杀人凶手。
关于这件事,宽特罗也只在孤儿院晚餐后,帮忙洗碗时偶然听老修女跟同事提起。
好不容易过上幸福生活的那个孩子,失足从自己房间的窗户摔了下去,实在是令人唏嘘。
他见宽特罗投来目光,把玩弄泡沫的手背到身后,歪了一下头:“怎么了?”
宽特罗摇了下头,忽然朝他伸出手。
他笑了笑把手轻轻拍在他敞开的掌心,宽特罗便牵着他的手,放到水龙头下仔细地冲洗了一遍。
泡沫没入盥洗池与水管的接口,传来咕噜噜的声音。
那段时间他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一起。
宽特罗上课时,他在窗外的树枝上摆弄从店里顺的游戏机,或者大摇大摆地走到讲台上,坐在老师的教案上伸懒腰。
又或者,他更喜欢课间跨坐在宽特罗前桌的椅子上,抢走他在纸上涂写的笔。
场景从走廊传来欢笑吵闹的学校,来到阴暗的地下靶场。
训练时,他和他并肩而立,握同一把枪。
子弹精准没入靶心,留下一点黑洞。
镜头不断拉近那点黑色,直到墨色铺满整个屏幕,又冒出点点星光,云层后的月亮露出半边脸。
夜深时分,他们也睡在一张床上,偶尔因为太挤,他也会回到他的身体里去。
“你就没有考虑过以后的事吗?”
这天他躺在宽特罗身边,摇晃着他放在身侧的手,朝自己打了个招呼,“就这样一直跟着黑泽阵吗?”
“跟我走吧,一起去看更广袤的世界。”
他侧身靠得更近,那双明明完全一样的蓝眸,那圈状的虹膜却像是能蛊惑人的漩涡。
宽特罗转过头来,记得他白天也摆弄尸体手臂,并这样说起过。
“外面的……世界?”
宽特罗思考了一会,朝他微微摇了下头,不觉得这里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明天还要去学校,睡吧。”
“…好。”
他弯了下眼睫,将头埋进他的臂弯里,“晚安。”
在宽特罗很快阖眼入睡,呼吸平稳后,他缓慢睁开眼睛,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期间宽特罗完全没有被他的动作吵醒。
他半敛着眼眸,伸出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虚虚描摹他与自己完全一致的脸。
这段时间他又长高了不少。
他也一样。
这还是宽特罗第一次拒绝他的提议。
啊,为什么他还有其他的牵挂呢,真是叫人嫉妒……嗯?
他手指无意识绕卷垂落的头发,有些出神地想着,是这样吗?
他嫉妒!
原来如此,那些影响宽特罗的人与事,让他深深地,感到碍眼。
宽特罗停药的事没能瞒多久,之前很快在那个男人问起他治疗状况时,就因为不擅长撒谎而沉默被发现了。
黑泽阵面色微有不善,勒令他好好治疗,虽然现在认知方面的已经纠正大半,但偶尔还是会做出蠢事,就像之前傻了似的任由自己被关起来。
宽特罗经常被监督着吃药。
虽然他之后会吐出来,但多半还是起到一定作用,与他几乎无时不在一起的他,有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变化,与接受治疗前截然不同了。
他不讨厌这样的宽特罗,可是啊……他轻轻将手落在旁边睡梦中少年的发顶,他开始在意他之外的人了。
原本无论是黑先生还是修女,对宽特罗来说都与桌椅花草并无不同,只是经常出现在他身边的存在。
如果这里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的话,面对他的提议为什么要犹豫呢。
果然是因为这里有他们吗?
他挑了个时机,和他说了自己了解到的诅咒和咒灵的事,又一次说了自己想去诅咒更多的地方。
宽特罗终于点头了,然而他的笑容还没浮现几秒,又听到少年计划起来:“要等下周,结束这学期的课程。”
他说可是自己已经等不及了。
宽特罗又妥协地说,自己一会去安全屋时就问黑先生。
“……”
他含笑点头,天窗垂直打下的光源,将他的脸切割成明暗两部分:“好。”
宽特罗不想断了联络,是让他做出接下来这些事的主要原因……
既然他不想放手,就由他来帮他放手。
回国前两个月。
老修女上楼打扫卫生时,意外撞见了他的工具箱,下楼时跌倒,重伤进医院。
作祟的诅咒皱了下眉,居高临下看着下方被人围起的人类,看到其灵魂还有温度:“好可惜。”
不过这也没什么,倒让他有了一个更好的念头。
医院里,不少小朋友哭着围在病房外,又被其他修女领回去。
旁边主治医师跟剩下来照顾的大孩子交代着注意事项,最后拍拍他的肩:“年纪大了难免骨质疏松,虽然只是摔断了骨头,没有伤到脏器,但长期卧床很有可能引发各种病症,辛苦你了。”
已经完全是少年模样的宽特罗,较往日更加沉默了。
他来之前已经知道修女是从阁楼楼梯跌落的,并且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敞开在床上的装备箱,以及里面的任务资料。
夜深时分,银发男人踏着冰冷的月色,穿过走廊停在病房外。
一门之隔的声音清晰传来。
“宽……特罗……”
老修女麻药过了刚醒,想要将手放在宽特罗头顶,像以前很多次做过的那样。
在发现那段距离怎么也无法再缩短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对方真的长大了,已经初见大人模样,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但既然还留在孤儿院,没有一走了之,想必是还有余地的吧?
宽特罗看着老修女颤抖的手,知道她想做什么后,将头低下来,把她的干枯的手掌轻轻盖上去。
老修女长叹一声,声音又哑又微弱:“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好吗,你一直是个好孩子……”
她精神头很差,最后只絮絮叨叨说完,让他至少不要走上前两年去世的修女的老路,就又睡了过去。
宽特罗在她身边枯坐了一会,走出病房看向等在走廊里的男人,他并不意外,刚才就听到了对方的脚步声。
“她看到了,为什么不动手?”
银发男人冷酷地下达了命令,让他杀了里面的人灭口。
宽特罗还想要说什么比如老修女不会说出去,他可以马上从孤儿院离开的话,但男人冷笑一声,已经越过他走进了病房。
“让你自己对相对于母亲身份的人动手,的确是残酷了些。”
滴滴滴——
尖锐的声音穿透走廊上空,不消片刻,接收到生命状况检测仪的警报声,医护人员朝这边的病房涌来。
宽特罗站在走廊的这一头,白炽灯给他打上苍白的光,他有些迟钝地想着自己刚才是否应该阻止。
但看着已经离开的男人背影,后知后觉般理解这刺耳声音的含义,他意识到现在想这个已经晚了。
银发男人和医生在走廊中擦肩而过,丝毫不见犯案后的心虚,宽特罗看到是他主动给医生让的路时,忽然瞳孔动了一下。
刚才的那个人不是黑泽阵,黑泽阵从来不给人让路。
那个人还能是谁……
宽特罗恍然想起,这两天,“他”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次日,在老修女就草草举办的葬礼上,他装作刚知道赶回来,想要安慰宽特罗时。
感受到拥住对方时,手臂下身体刹那的僵硬,他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只是顿了一下,仍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粉饰太平。
他紧张又带一丝哀伤地看着他,仿佛也难过极了:“你还好吗?”
宽特罗垂眸,越过与自己交缠的蓝发,看到墓碑上的照片。
半晌,墓园里也显凄凉的风,吹来他的声音:“我不知道。”
这天之后,断药许久的宽特罗又开始吃药。
果然是发现了都是他做的了吗,他咬紧了后槽牙,看着想要以这种方式跟自己撇清关系的少年,忍耐住了歇斯底里的质问。
他半耷拉着眼皮,有些恹恹地说:“没用的。”
但宽特罗并不听他说话,只是继续往嘴里塞药,而后喝水咽下去。
哪怕在听他说了诅咒相关的事,多少意识到他其实不是他精神分裂出来的,也要继续做这样无意义的事吗?
他看着很快因为习惯性反胃,而捂住嘴努力不吐出来,呛到自己咳嗽起来的少年。
刘海遮挡下,他看不清他的脸,于是蹲到他的面前。
他抬手摸到了他眼角滑落的湿润,是一滴生理性眼泪,还是……真的感到悲伤。
他看着不住抖动肩膀的宽特罗,将手贴上他的脸,感受他分泌的越来越多的湿意。
为什么不是为我流泪呢?
决定去东京前,偶然一次机会让他留意到了,真田家委托来孤儿院找人的人。
由于要找的人年龄相仿,他也取了宽特罗的头发去试,原本是打算就这样顶替了身份回去,结果意外匹配上了。
宽特罗却对这件事并不关心,恢复用药的他,状况恢复的越来越好了。
他像一具疯狂长出血肉的枯骨,在老修女死之后,他那出生起便单薄的七情六欲,忽然开始变得茁壮起来,或许是长期的治疗成效集中体现了。
虽然看上去他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总是一个待在角落,如果没事的话,能一坐就是一天。
他们的关系有些僵化,但宽特罗原本答应他的事没有食言,只是推迟了,并且这边的事都是他在推进。
发现改造人能被看见后,他便用将改造人捏成他们的样子,操控对方去见真田家来接触的人。
真田家做了DNA对比,确定宽特罗就是多年前已逝儿子流落在外的血脉,并表达了想要接他回去的愿望,他操控“宽特罗”,一个正常的温和少年,给出了同意的回答。
定下时间当日,他愉快地回去把这件事跟宽特罗说了。
他并不理他。
“你是讨厌我了吗?”
他忽然生气起来,从宽特罗手里抢过药瓶丢在地上,药片撒了一地,才重新得到他的注视。
他尽可能压下涌动的怒气,让自己不要那么歇斯底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该接纳我,世界上不会有比我们更亲密的关系了!”
宽特罗看了他一会,起身去捡起地上散落的药片,剥开胶囊外衣,直接倒进嘴里。
而被遗弃在旁边的他,最后也没有被落下。
虽然依旧没什么对话交流,但宽特罗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像把药瓶摆回床头柜上那样,把他妥帖地放到了床上,让他坐在这里。
他看着蓝发少年又取了扫帚,收拾地上的药壳,视线始终黏在他的身上。
实在是太有趣了,这样闹别扭的宽特罗,这场人类观察永远不要停下才好。
他有些悲伤地垂下眼,宽特罗因药物和修女最后的话,开始有点归于俗套了,就好像他看过的很多人类影片里那样。
他开始长出同理心了,他开始握不住枪了,虽然表面上还是那样冷漠,但他最了解他了,从最近一次动手时看到血迹的反应,那无意识怔神就能知道。
虽然这样的宽特罗也很新鲜,却总有种要走到结尾的感觉。
他亲昵地上去帮忙收拾,好似他们还是那般亲密无间,他知道少年最近想要做什么。
宽特罗可以从那个男人身边逃走,他帮他,但是他是离不开他的。
四月,初春。
他们一起乘坐飞机,从纽约去到东京。
坐的不是跟来接真田鸠见的真田贤人一班飞机,被接回真田家的是之前的改造人。
宽特罗和他直接在东京落地,没有换乘去往神奈川。
宽特罗也根本不打算去找自己血脉相连的,真正的家人,所以把房子租在东京,接下来是要断了与那个男人的联系。
这边的公寓环境虽然不太好,但他们都不挑剔,况且这里用来隐藏行踪很不错。
“我出去一趟哦。”
想起宽特罗在飞机上就没吃东西,他主动要去给他买食物,也是迫不及待要探索这边咒灵遍地的城市,却被叫住了。
“等等。”
紧接着热源贴近,宽特罗从身后第一次主动抱住了他,那久违的亲密感受,让他灵魂每一处都在颤抖:“进来。”
“你……”
自从修女死后,他就没再回到他身体里过,他欣喜回头,却看见他沉默的眼底,那里面是他头一次住不进去的靛蓝。
一副下定了什么决心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