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
忽然,就走了。
堂兄沉默的揽裾起身,在殿中拜领任务,然后便转身出殿自去作准备。
望着他六亲不认的背影,荀柔眨眨眼睛,也扶案站起来,表示散会。
以朝廷名义前去吊唁,又要出行数百里,并不简单,要安排仪仗、车马、祭礼,关于规格,太仆寺听说也吵了一吵。
堂兄每日奔忙,荀柔如今虽然也住在尚书台,却好几日都见不着他。
入夜之后,由于没准备为刘家节约灯烛,居舍内灯火通明,即使如此,荀柔也不得不躬腰凑近,才能看清地图上细小模糊、并被虫蛀的细节。
也许在真实之中,那会是一座高耸的山峰,或者幽闭的峡谷。
“荀太傅。”在宫女引导下入室,荀文若玄衣高冠,捧着书匣进屋,态度庄严肃穆得,好像与太傅只有上下级关系。
“阿兄,”荀柔抬头,略带惊喜。
他还以为,他哥在离开雒阳之前,都不会再给他一个眼神了。
荀彧公事公办的表情,维持不下去了,他原地沉默片刻,将手中书匣放在桌案上,犹豫片刻推过去,“这是自光武以来,诏令简表。”
荀柔看看书匣,又抬起头,望向满脸“与我无感”的堂兄,嘴唇飞快上翘,又顾及着堂兄感受,连忙压下去,他清了清嗓,将匣子打开。
“建武元年九月,宗室,封更始为淮阳王……
二年三月,民事,大赦……
三年七月,吏事,吏不满六百石……”
连看了两页,他眼睛都忍不瞪大。
这竟是一份自光武帝始,大诏的简报,不仅写明时间,更标明诏书类型,一目了然。
“阿兄这三月之间所书?”这就是学霸的光辉吗?太耀眼了吧!
望着厚厚一叠,近半尺高的纸张,荀柔惊叹了。
“读卷之时,顺手为之,或为可用。”
“可用,可用,大为可用。”点头,点头。
天知道他每天从那些佶屈聱牙的文段之中寻找真意,有多艰难。
“如此,彧告退了。”荀彧微微颔首,起身离开。
“兄长稍待,”荀柔站起来,在旁边书架上翻了翻,翻出一份纸张,纸上墨字端正,洋洋洒洒好大一篇。
“我请蔡伯喈为太丘先生作了铭文,兄长回归颍川后,请待我篆刻立碑,立于太丘先生墓前。”
何进哪时死,荀柔记不清,但总在今年内,刻碑立碑,两三个月是要的,到时候雒阳乱起来,他哥也不必回来了。
荀彧深深望来一眼,“含光连此事也算定了?”
“当然没有,”荀柔立即回答,他顿了一顿,心中明白堂兄之意,微微思索,抓住兄长的袖子,“阿兄随我来。”
荀彧未动。
“阿兄。”荀柔执着的又扯了扯袖子。
荀彧这次被他带回案前。
荀柔指着案上地图,“雒阳中的事,我无可奈何,但天下安稳,我总要尽力而为这是并州,南匈奴数年之前内乱,阿兄必然也心中清楚,如今丁建阳将并州精锐尽出,以使其州武备空虚,南匈奴各部作乱劫掠,民不聊生,前匈奴王羌渠之子於夫罗,欲向叛众复仇,恨之兵少,不敢北上,亦将成寇乱。
“我原想借此之机,招於夫罗内附,借之平定并州,只是这出使之人,却难选择。
“雒中名士固然才德者有之,但此地危险重重,贼寇数十,犬牙交错,非寻常之人所能为也。”他抬头看向荀彧,叹了口气,“我原想托付兄长。”
“我请阿兄前往青州,以公达镇守冀州,幽州有公孙瓒暂时无碍,若能再定并州,北疆四州安定,以此数州骁勇,纵使雒阳一时之乱,北地兵至,自然瓦解,更有,并州临近凉州,两地均以骑兵著名,若平并州,或可以此为道路,西进凉州,则北方尽安矣。”
荀彧垂头望着地图,许久,抬头,“好,三日之内,我离京之前,会给你一个适合出使并州的人选。”
荀柔心惊胆战,不知堂兄是否相信了他这一番发言。
这的确是他原本的计划,但不知道为何,此时说来,竟忍不住的心虚。
三日后,望着递来的名字,他陷入更深的迷茫。
那张谏书,写得分明是:
高冠革带,玄衣絇履,长剑在腰,骠马在侧。
高阳里外,年轻的荀氏子弟们,躬身长揖,正拜别尊长,身旁伴着妻女。
秋收后的原野上,长风浩荡,旌旗张扬,铁甲锐士列阵如山林。
高阳里内外,同里邻居,闻讯而来的周边里闾百姓,赶来相送。
“去吧。”身着儒服,须发斑白的荀爽,迎风而立,对年轻的族子们挥了挥手,玄色广袖在风中微扬。
他身后,犹剩十余男女,多为年长或幼小,端正的回礼如仪。
荀棐抿紧嘴,向父亲跪下去,叩首、再拜,起身后,分别与父亲身后的荀悦、荀衍对揖。
“常青放心,”荀衍直起身,眉宇间一片坚毅。
“拜托。”荀棐再揖。
“吉时已至,启程吧。”荀爽神色端肃催促。
“父亲。”荀欷飞快地将父亲的战马牵上前去。
这次他与妹妹荀襄亦将随父上任。
荀棐正想喊他沉稳些,一转念,想到要带他上战场,不能再学君子行步冉冉,又住了口,只严肃瞪他一眼,接过缰绳。
“荀公、荀公荀公慢行”
皂盖轺车疾驰而来,左侧朱幡被车速扬得飞起,幡下焦急的伸出一只手,袖子都急得褪到上臂,露出白胖胳膊在外使劲招摇。
马车在高阳里前停下来。
车还未停稳,就跳下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胖子,正是在颍阴扎了根,数年不挪窝的唐县令。
“荀公,听闻荀氏将举族迁居了?”唐县令一边从袖子里掏出巾帕擦汗,一边紧张问道。
他个子不矮,却下意识弯腰欠身,整个人矮了荀爽一头。
荀棐与荀衍几乎默契的按剑皱眉。
“姻兄从何处听得谣言?”荀谌从他哥身后走出,将手搭在唐县令肩膀上,语气自然,“我荀氏自本朝以来,便居颍川,羁鸟尚念故地,我族岂能轻离家园。”
“果……果然?我怎么、怎么听说……”唐县令将信将疑,吞吞吐吐。
“既是谣言,岂能相信?”荀谌哥俩好的拍拍唐县令敦实后背,感觉自己好像在拍一块豚肉,“常青被为青州安乐太守,此地,唐兄亦知,已为黄巾所占,郡县官员多逃,只好多带本族子弟前去相助,岂非应该?”
“啊、应该、应该……”唐县令被他拍得连连点头,又赶紧向荀棐行礼。
“荀氏祭祀于此,世代族居,吾如今暂代族长之职,岂敢弃宗庙而去,”荀爽整袖行礼,“此乃无稽之谈,望君察之。”
“……哦哦。”唐县令一脸恍然,回过神来不敢受礼,连忙拱手作揖还礼,“是在下不察,还望慈明公海涵。”
“吉时将过,你带着人赶紧上路,勿耽误时辰。”荀爽眉目一挑,未继续与唐县令搭话,回身向长子催促。
“是。”
“勿忘国恩,勿堕家名。”荀爽郑重道。
“……唯。”抬眸望了一眼父亲,荀棐再次深深弯腰一礼,回身踩蹬上马,拨马转向,振臂高呼,“出发”
“是!”
命令被传下去,角鼓声依次鸣响惊飞燕雀,旗帜举起,整肃的队伍缓缓启程,留下烟尘滚滚的背影。
“壮哉!”唐县令大声赞叹,“君家子弟,能文能武,实乃国之干城!”
“谬赞。”荀爽颔首,并不小心遥想当年。
夸奖兄弟们时用不着如此,到了小辈,尤其是其中还包括自己长子,纵使是他,也不免虚伪起来。
唐县令长长吐一口气,拍拍胸口,擦着头汗,张嘴滔滔,“君族为我一郡之首,陡闻荀氏迁移,一郡上下震动,不知何谓,太守震惊,垂询于我,我也不敢来问,这几天辗转不寐,食难下咽,革带两度移孔,以致家中妻妾俱担忧,咳”
意识到自己说过头,唐县令对着满脸笑意的荀友若,战术性轻咳一声,“也不知何人,因何目的,传出此等流言动摇本郡民心,着实可恶!”
诸荀相顾以目,都未答话。
唐县令浑然不觉,一边将丝帕揣进怀里,一边仍然絮叨,“……今日可算能睡个好觉。”
“既然如此,唐兄早归家休息,”荀谌手感甚好的又拍了他两下,“我就不留了。”
“好,友若说得甚是,我等不必客气。”唐县令点头,一边后退,一边连连致意,“留步,留步。”
荀谌从谏如流,当即止步,拱手与他完成道别仪式。
轺车来去匆匆,带走一个县令。
“……荀公,君家真的不迁走吧?”当了五十年同里邻居,须发皆白的李公,犹犹豫豫、期期艾艾上来问询,“可是雒阳有大事发生?是阿善来信吗?”
“父亲!”李君皱紧眉,拽住他父亲布衣后肘,“荀公子如今可是太傅,怎能直呼乳名?贵人之事,勿要乱问,快随我家去。”
“无妨,”荀爽抬手摆了摆,又环顾周围,拱手向四方致意,“我荀氏久居于此,多受同县邻里之恩义,纵天下有难,也绝无不会邻里自逃,况且如今天子清明,仁爱有德,减免赋税,已使四方叹服。”
对乡邻说辞,自然同县令、郡守不同。
荀氏向来有颇人望,众人听闻此言,俱被安慰,送行也送完,于是就渐渐散去。
然而,归家过后,荀爽与两个弟弟同坐,却也都忍不住皱起眉。
荀悦、荀衍、荀谌侍奉在侧,彼此也相顾无言。
荀柔的判断,他们一向都相信,正因如此,这次语焉不详,越发让人心中惊栗担忧。
只是,举族搬迁,又岂是简单一句话。
荀氏此时若举族搬迁,不仅整个颍川震荡,传到雒阳,又会有何等议论?
今日虽只有唐县令,但观望者又岂止有同县之民。
荀爽在席前轻轻一扣,语气果决,“我家既承国恩,又负郡望,无论天下如何有变,都无弃地而去之理!”
“是。”众人应和。
“集合族中子弟、宾客,勤加操练,囤积粮草、制造箭只锐器,我再同郡中诸姓商议,各自备武,以应万全。”荀爽缓缓道。
“叔父,如今秋收已过,正是备寇之期,不如以备寇之名报于县令,尽选县中壮士,一同操练如何?”荀衍提议。
“嗯,”荀爽沉吟片刻,点点头,“郡中亦可如此,只是今年既免赋税,粮草便需由郡中诸姓同担。”
“公达之处,又当如何?”荀爽八弟荀旉此言一出,屋中顿时一寂。
荀爽深深皱起眉,数息才张开口。
一身素白的荀攸,这时被仆从恭领而来。
他一言未发,在阶前拜下,众人却已明白。
荀爽动了动唇,终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啪嗒”
宫中惯用的百合香丸,在鎏金博山炉裂开,发出一声轻响,袅袅升起白烟,在室中弥漫。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
荀柔惊了一霎,意识到自己不能沉默太久。
“阿兄所言甚是,谌兄善言辞、又通机变,的确是绝佳人选,此事我会与大将军商议,谌兄不在中枢,还需大将军调令才行。”他镇定道。
荀彧静静望了他一眼,点点头,“也对。”
“如今族中恐怕已经启程,家中无人,不方便,兄长去陈家吊唁,不如就在陈长文家落脚,他向来亲近兄长,兄长也多安慰他些许。”
“好。”
堂兄越显得平静,荀柔心里越是慌得一匹。
他稳住心跳,“阿兄可……有什么要交代于我?”
“愿君……崇明德,应时爱景光。”荀彧起身长揖,转身离去。
荀柔伸了伸手,望着堂兄背影走出门去,终于垂下去。
他方才,其实再对他哥试着说一次曹老板,但最后放弃了。
他能阻止吗?
阻止一个人的意志、思考、理想?
即使历史之中,荀彧至死,真的后悔吗?
况且,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别人?
“呵呵……呵呵呵……”
他伏在桌上,捂住嘴,低声的笑……或者哭,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有液体从指间滴落。
颜色鲜红。
这一点倒合荀柔心意。
他实在记不得何进被宦官所杀的具体时间,随着这一年剩下时间渐少:何进历史任务,杀蹇硕、除董氏、招外兵全部完成,他心中焦虑与日俱增。
今日雨势较前几天略小,但整个天空仍然阴沉沉不似终局,反而像半场休息,积蓄力量,准备再大干一场。
雒水仿佛也感应到来自天空的力量,不安的在雨中澎湃动荡。
将要启程的人们,方才出城,已被秋雨沾湿衣裳,朱轮上滚满泥土,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进,就连高高举起的旄节,也似没精打采低垂下头。
这样的环境下,送别也只能简短而匆忙。
荀柔前些日子“微染风寒”,这几天断断续续咳嗽,一路送,一路被堂兄催促回城,到雒水畔只得止步。
仓促道别后,出行队伍很快融进雨中。
最后一点离情,还没有相互倾吐,就已来不及。
又或者,也许他们已经再没有什么可说。
“太傅,风雨甚紧,可要回城?”护驾的小兵,抹了一把头盔前缘滴落脸上的雨水,凑在车窗边问道。
“走走。”
“啊?现在?”年轻面容上露出惊诧,呆滞仰起脸、张大嘴。
雨水直接滴落进去。
荀柔伸手摸到袖中巾帕,却突然手下一顿,没将巾帕取出。
“少说废话!”梁姓小校走到小卒身后,重重一敲头盔,将他推开,凑到窗口,“太傅是想透透气吧,这几日一直呆在屋中,连我们这样的粗人也觉气闷,何况贵人太傅欲往雒水行,或往太学、三雍去?”
这两位,都是朝廷配给。
与之相应,还有他这一行,轩车一驾,二导二从,四辆从车,再加上成队的骑兵、步卒各十人,共组成太傅出行全幅仪仗。
不是他想如此兴师动众,而是他只要坐车出门,就得配齐全套,否则,反倒会被弹劾,以前甚至有倒霉蛋为此丢官的先例。
“就在附近里巷转转。”他耐心重复一次。
“这、这附近都是黔首陋巷,”这下,梁校尉也露出迟疑,“可无甚景致”
“太傅不如往西南面走?”一个兵卒凑上来,“听闻高顺将军,每日都在城南练兵,霖雨不避,十分勤苦。”
“……南?高……顺?”
“正是吕主簿帐下高顺将军,”兵卒见他似乎感兴趣,顿时情绪高昂起来,将自己听说的,也不管真假一口气全说出来,“其掌兵甚严,操练勤苦,但其能与部众同衣同食,故部众蹈死无怨,兵卒悍勇,非寻常可比。”
“那便沿着里巷走,再往南面看看。”
“是!”梁校尉对小兵递出一个“干得好”的眼神,当即应诺,呼喊车驾转向东驰。
雒阳城,广义来说,并非只指那数丈砖石围墙护卫的横六里,竖九里的“九六城”,还要包括城外的“郭”。
城中面积小不够用,除了皇宫、官署、供居住的处所并不多,绝大多数平民,甚至包括太学、壅辟、雒阳三市这些建设,都在城门之外,周围充作保护的,只有护城河,以及里闾低矮的郭墙。
轩车銮铃清清,缓缓驶过狭窄巷道。
空气中有陈腐臭味,比旧时颍川造纸人家的味道还要闷人,让人窒息,让人怀疑这里空气中混合的成分。
窄小的院子、间杂着破败的瓦屋、和茅草搭顶的歪朽陋室。
光线,在进入巷口过后,就陡然昏暗。
未曾清理的、破败的、低矮的屋檐,只为天光留下窄窄缝隙,又几乎被轩车车盖挡得严严实实。
不知是否是光线的缘故,里巷的屋檐是幽晦的,墙壁是灰暗的,人们身上衣裳灰黑的,连脸色皮肤都暗淡脏污。
雨天之中的雒阳里巷,比他曾经所有见过的所有里闾,都要肮脏、幽暗、呆闷。
妇人抓着来不及收拾针线,拉着身边的小孩避到墙边。
衣着褴褛、不能蔽体的孩童,各个都瘦出下巴和颧骨,都有黑漆漆的大眼睛。
有些话,有些问题,不必出口,只要看一眼,就足够知道。
卫士们不耐烦的驱散,鼓起勇气上来询问是否需要劳力的男子,听着车中一声一声低咳,彼此担忧相顾,又一齐望向梁校尉。
“太傅,可有不适?此处不便行车,不如回城?”梁肃紧张的凑到车窗前。
“……不必,”车中声音低哑,入耳却不知为何,让人忍不住脸红,“若是驱使不便,就雇几人来推行,”苍白修长的手伸出窗外,递出一只钱袋,“麻烦梁君安排。”
梁肃为难的往车中望了望,最后还是低头,将双手举过头顶,捧住钱袋,“是!”
吆喝声,争嚷声,孩童叫闹声,闹成一片,很快马车重新前进,吵闹声渐消,有人好奇询问,又被校尉喝止。
穿过三四个这样的里巷,再往外便是原野,正在操练的士卒呼和着,闷住的鼓声,在雨中怎么都敲不响亮。
一人得了五钱的汉子们,欢天喜地的在车前拜谢。
荀柔闷声不言,车外的梁校尉,便善解人意的替他将人喝走。
“那边就是高顺将军。”小兵指向朦胧的、高低起伏的阴影。
踩着梯自马车下来,雨水滴落,荀柔一边轻咳,一边眯起眼睛望向兵卒队列旁的土丘。
高顺选在此地训练,大抵是看中这一处山丘起伏,增加地形变化。
果然是这里。
“……先破张角于广宗,又斩张梁于下曲阳,嵩获首十余万人,筑京观于城南,于是余贼皆散。”
两度入雒,数出城南开阳门,他早知此地,却从没来过。
“什么?”梁校尉没听清,下意识倾耳过来,见他不答,又道,“此地看不分明,太傅不如上车,再前行一段?”
荀柔摇摇头,提起衣裾,踩着被泡软烂的泥泞向前。
高顺帐下的斥候二人,骑马而来。
前面年轻俊美的衣冠士人,以及高规格的仪仗,让他们顿时露出犹豫,彼此相望一眼,其中一人道,“不知贵人从何而来?”
“大胆,这是荀太傅!”梁校尉按剑怒喝。
斥候们大吃一惊,立即滚鞍下马,叩拜在泥里,“小人失礼,不知太傅大驾。”
两个斥候,一个碰了碰另一个胳膊,那人便转身往回跑,留下一人,跪着道,“还请太傅稍待,我们将军即可就来。”
“君胄甲在身,不必如此。”对上对方茫然的眼神,荀柔一滞,弯下腰伸手欲扶,“请起。”
斥候在他还未碰到鳞甲之前,灵活的一跃而起。
……也罢。
两边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高顺来得很快,这位在三国演义中以忠义著称的将军,在兜鍪之下,肤色黧黑、浓眉大眼,穿着玄铁铠甲,行步间是金属甲片碰触的沉重声音。
每一步,在耳中,都重重的踩得踏实,就像将一根根楔,死死钉进泥土。
将军上来,抱拳拱手,“见过太傅,敢问太傅所来有何见教?”
敷衍的认真有礼。
“柔只是恰到此处,并非有意窥探将军练兵。”
“不敢。”高顺再拱手,语气梆硬,眉宇却缓和稍许。
“将军可知那是何处?”荀柔摇指。
“知道。”
“那……”那什么?他想要什么答案?
他听到自己道,“将军练兵辛苦,在下打扰了。”
数年过去,那里已真的已经只是一处土丘,就算剩下,也不过是一堆钙质而已。
不温不火寒暄几句,荀柔便找机会告辞。
高顺并未挽留,却也耐心十足、礼数完备的送他登车离去。
三天过后,天气放晴。
考虑到刘辩、刘协两个孩子,也在屋内闷了多日,荀柔带去弓箭,在乐成殿前阳台,指导两兄弟学习射箭。
学射先学拉弓。
也不知是不是耕作劳动增长了力气,虽然姿势不够标准,但刘辩鼓了鼓劲,竟缓缓将弓张满。
“兄长威武!”刘协鼓掌喝彩。
刘辩脸上一红,手上力气顿时松了一半,就要将弓放下。
“站直!”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轻喝。
“脚与肩宽。”
左脚内侧一股力,将脚往外推开。
“箭与目齐。”
温热的身体自背后贴来,自外包裹住他的两只手,将弓重新举起。
刘辩不由自主的全身一抖。
殿外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哗声,接着人声鼎沸,嚣然大作。
“使力。”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刘辩瞬间忘记了世间一切声音。
“举高。”
那双微凉的手握住他的,缓缓将弓张至圆满
张让带领着宦官们,手执兵器,气势汹汹奔至殿前,正欲逆阶而上,却在抬头瞬间,骇然顿住。
那张弓,居高临下直指他的眉心,明明没有搭箭,却让他产生下一刻被一箭毙命的恐惧。
那个人,站在少年天子身后,面容苍白,神色平静,用不徐不疾的声音,说出一句让他肝胆俱裂的话。
“大将军毙已?”
【熹平元年,八月戊辰,中常侍张让、段珪杀大将军何进于南宫嘉德殿,又欲劫懿帝及合浦王,时柔在帝侧,知其杀进,怒斥不止,张让等惧惭,终不敢害。】
久雨过后的晴天,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令人神清气爽。
正在这样的好天气,何进得到宫中消息,张让等人终于屈服,要拜见他,请求和解。
他并未放松警惕,要求会面一定要在南宫进行袁本初之弟袁公路,性尚气侠,为虎贲中郎将,如今正宿卫南宫。
对方答应了,定在太后的长秋宫见面,届时太后也会在,如此他也能同妹妹、外甥见一见面。
宦官的屈服,令何进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数月来,他知道后母和何苗常常往宫中拜谒,但后宫之中仍有宦官心腹,府中群寮都劝他谨慎,他自己也知道如今身份重要,关乎社稷,自然越发小心。
但作为大将军,总不能一直不进宫吧,三五月还行,再长下去总会有人说道,况且,他还听闻,外甥如今对荀含光言听计从,他也需得去提个醒士人可用,却不可信,若论可靠,还得是他们自家人。
再者,外将停驻京外,他并非没有一点压力,其众每每索要粮草钱帛,其数量巨大,都让他盖章时,手都在颤抖。
约定之日,何进昂首端坐安车之内进入雒阳皇宫,路过宫门之时,还向行礼的宫门监矜持颔首。
永远压在头上的先帝死了,让他感到威胁的蹇硕、董氏也灭了,如今只剩下宦官……不,今日解决宦官过后,他得招何苗、还有何家族人到府中来,过去他们那些小伎俩,他都可以不在意,从今往后,他得让他们明白,谁才是何氏族长,谁才是何氏今日之功臣。
至于朝堂,荀含光、袁氏、杨氏……这些士人,也该知道进退,前车之鉴可够多的了。
安车一路行过宫道,在长秋宫前停止。
何进下车登阶而上,在殿门前解剑去履,听见殿中唱名,昂首跨入殿中,漫不经心的想,天子赐荀含光“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他为大将军,又是天子亲舅,自然更该受此恩赐……
“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光线陡然一暗。
何进猛得惊觉,抬头殿上哪见妹妹的身影,他转身冲向门口,使力推向关闭的殿门,然而殿门被从外顶住,他根本推不动。
“先帝尝与太后不快,几至成败,我曹涕泣救解,各出家财千万为礼,和悦上意,但欲托卿门户耳。”身后,张让声音阴恻恻道,“今欲灭我曹种族,不亦太甚乎?”[1]
何进回转身。
满殿都是举着利刃,神色不善的宦官。
他背后踏实抵住殿门,张开欲辩。
一道阴风袭来,颈下一道剧痛,何进最后映入眼帘的一座倒立、魁梧、熟悉的身躯,以及旁边同样倒立、举着刀、喘着粗气、年轻的宦官。
啊……不是身躯倒立,而是
思维中断。
瞠目张口的头颅落地。
掌握天下兵马大权,乾坤之重的大将军何进,就这样,在雒阳皇宫之中,被一个小小黄门监一刀断头,一命呜呼。
簌簌的衣衫摩擦声,更多潜伏在阴暗中的宦官,向老鼠一样从长秋宫角落中涌出,瞬间挤满整个大殿。
他们都手中持着兵器,目光透着狰狞。
“此乃我等最后生机!要快!”张让目光亮得渗人,“天子与渤海王在乐城殿,我前去护驾,赵常侍”
“我领一部去尚书台,让其在诏板上盖玺。”赵忠飞快道,举起手中诏书,这份诏书上,是要让亲近他们的故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故少府许相为河南尹。
“小心行事!”张让叮嘱。
“自然。”赵忠点头,已提醒他,“荀含光侍讲帝侧。”
张让犹豫瞬间,心底莫名有些不安。
“其人不如樊陵、许相可靠。”他最终决断道。
若非当初此人将先帝驾崩传出宫外,他们几乎可以颠倒乾坤。
“不错,”知其与自己心意相同,赵忠点头带人离去。
张让望着满殿宦官,头发花白,神色怒张,“建宁元年至今二十载已,当年之事,或有人未曾见闻,然当年之险与今日之危,未有不同,如今只要掌握天子,我等当可再受二十年富贵!诸位当与我奋力同心!”
“大将军毙已?”
清泠泠的语气,纵使那张弓上没有搭箭,张让、以及其身后宦官,还是不由自主的,都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