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即是鬼界大殿下诞生的法则。它就像一面极恶的镜子,能够创造出对它威胁最大之人的极恶相。
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无论谁对上它,都不可能将它一招秒杀。哪怕是当初极盛时期的北洛,也只有一半的可能战胜它。
在忘川河底的三人中,尚未取回神力的贺兰熹形同凡人,浣尘真君暂时只有太华宗高阶弟子的水平,宋玄机顺位成了鬼界大殿下镜面幻化的目标。
贺兰熹恍然大悟:“难怪!!”
难怪两千年前,和鬼界大殿下的一战是让北洛最棘手的一战。强的不是鬼界大殿下,而是北洛自己。
两千年后,宋玄机对上“宋玄机”,战局的天平将始终维持在平衡的中点。即便宋玄机拿回自己的神力实力大增,“宋玄机”也会同样拥有神明之力,变得更加难以控制。
当然,贺兰熹相信宋玄机肯定能胜出,就像当初的北洛一样,但这无疑会是一场漫长的对战,而人间已经没有时间了。
所以他们的后手呢?当年在制定计划的时候,他和北洛究竟打算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贺兰喜只恨自己和宋玄机的记忆没有完全恢复,“宋玄机”自然也不会给他们回想起来的时间。
极恶形态的宋玄机面容依旧俊美无双,神色无澜,唯一和宋玄机本人不同的就是一双暗红色的双眸。
鬼界大殿下甚至连宋玄机的性格都完美地复制了下来。它全然不似其他鬼界殿下一般在战前废话连篇,只见“不识风月”剑尖轻颤,引出一缕昏暗浑浊的忘川河水,河水中可见密密麻麻冤魂的面孔挤在一起,狞笑着,尖叫着缠绕盘旋,化身成一条褐黄色的水龙。
这本是宋玄机常用的一招【青龙袚恶】,现在变成了“黄龙”了。
同一时刻,真正的青龙受真正的宋玄机召唤而来。一青一黄两条水龙宛若双生之子,发出一模一样的龙吟,分别喷出寒冰般的龙息和一束骇人的血雾。
两道龙息砰地撞在一起,刹那间光芒大盛,忘川河猛烈地翻腾起来,河水也被分成了一青一黄两种颜色。
贺兰熹和浣尘真君站在青色的那一头,漂浮在河底的万相琉璃镜被摧毁得七七八八,仅剩下离他们最近几枚镜子维持着原样。
贺兰熹的视线从一个个幸存的镜子中飞快地掠过——
合欢道院内,红月当空,绯月之光洒遍每一个角落。
月蚀之潮一遍又一遍地发动,月光洪流和无处相思的剑光交相辉映,无休无止地冲向鬼界二殿下。
鬼界二殿下外表是一个头戴喜帕,身着嫁衣的女子。但见她灵活地穿梭于月光洪流中,动作甚是游刃有余,喜帕被狂风掀起一角时,还能看到她弯起嘲讽弧度的红唇。
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就凝固在了嘴边。
她自以为成功避开了的洪流和剑光忽然变得柔软了起来,仿佛一缕缕缠绵悱恻的相思之线,不动声色地调转了方向,悄无声息地缠上了鬼界二殿下的四肢。
就在鬼界二殿下因为这个变故身形微滞之时,无处相思从她胸前贯穿而过!
绯月真君笑眯眯道:“真是抱歉啊,只让你短暂地出来玩了这么一会儿。”
无处相思凝聚月华之力,在鬼界二殿下胸口猛然迸发。
鬼界二殿下发出疯妇般尖锐的凄嚎,黑色的长甲无济于事地撕扯着相思之线,身体却被束缚得更紧。
这时,月蚀之潮又一次发动,失去自由之身的鬼界二殿下再无抵抗之力。巨大的引力将她拉向天空中的红月,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完全消失在绯月的光辉中。
合欢道院已经成了废墟,大获全胜的绯月真君没有时间松懈。他微微一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眸朝无情道院的方向看去。
“……到时间了么。”绯月真君道,“那就走罢。”
绯月真君说着,在脚下划出了一个六道轮回阵。
——绯月真君正在朝鬼界赶来。
姑苏城中,无咎真君和鬼界四殿下的激战仍在进行中。
鬼界四殿下是鬼界的机关造物,身形庞大如山,外表无坚不摧,全身上下均覆盖着由最坚硬的灵石锻造而成的铠甲。
无咎真君早已放弃了用兵器对付鬼界四殿下,此时此刻,拳头才是他最好的武器。
在机关运转的轰鸣声中,无咎真君的金身和鬼界四殿下巍然矗立,挥下的每一拳,踩下的每一脚都足以引发一场地震。
房屋被摧毁,姑苏城一片狼藉,四散逃离的百姓受到姑苏宋氏和金陵贺兰氏的庇护得以存活,两个庞然大物的争斗还在继续。
突然,无咎真君猛地朝太华宗的方向看去:“到时间了!”
无咎真君腾空而起,怒吼地冲向鬼界四殿下,一把将其抱摔:“滚回你的鬼界!”
——无咎真君带着鬼界四殿下回到了鬼界。
阆风塔的第六层,熟睡的温眠真君陡然睁开了眼睛。
逍遥道院神像的封印蠢蠢欲动,眼看就要解开,温眠真君衣袖一挥,强行将极乐真君的神像连同鬼十二一起送回了鬼界。
身在阳间的鬼界殿下全部被带回了鬼界,人间至此清场。
但这有什么用呢?北洛神像已经坍塌,阴阳两界间的鸿沟不复存在,鬼界生灵可以随意来到人间。就算太华宗暂时将鬼界殿下们赶回了阴间,阳间也将和两千年前一样,沦为人间炼狱。
最后一枚万相琉璃镜对准了无情道院,贺兰熹从未在无情道院里见过这么多的人。
万年不化的冰原上,江隐舟静立于苍茫云海间,洁白的衣袂一动不动,就和他永远不会变化的表情一样。
在江隐舟身后,贺兰熹看到了许之维,看到了许多长老,看到了他或见过,或没见过的无情道师姐师兄。
这些人如出一辙的沉默冷静,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人间正在经历的浩劫也好似和他们无关。
他们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在北洛戒律失效的那一刻,他们终于有了些许的反应。
江隐舟轻一抬手:“太初无极。”
其余众人同时抬手,世间最为强大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寒冰之意吞天食地,席卷整个人间。
太初无极阵,上古十大阵法之首,拥有开天辟地之效,可以复制出一个容纳众生的新人间,持续时长十二时辰。
无情道院将整个人间搬进了太初无极阵中,鬼界即便失控,也无法进入太初无极阵的空间内。
这是江隐舟能想到的,护住每一个生命的唯一办法。
大多苍生百姓没有感觉到危险的降临就被带到了一个全新安稳的世界。他们不用面对恐慌,不必被绝望支配,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里,他们将和往常一样,生活在无情道院为他们创造出的结界中,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无序旧世界供鬼界肆意侵略。
这便是无情道院在这场浩劫中肩负的最后职责。
贺兰熹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他就知道被北洛选中的无情道弟子不可能什么都不管。
无情道院,十二道院之首,要管就管最难管的!
贺兰熹从万相琉璃镜中收回目光,当下两个宋玄机之间的战况如他预料般的胶着。
忘川河底支撑不了愈演愈烈的力量涌动,河床四分五裂,眼看河底的空间即将崩塌,宋玄机当机立断:“走!”
此刻,忘川河仿若汇聚了阴间所有的冤恨悲鸣,掀起层层滔天巨浪。三人从扭曲翻腾的浪头中冲出,无法超脱的冲击力几乎要将贺兰熹和浣尘真君掀翻。
贺兰熹:“宋浔快抱我!”
宋玄机紧紧抱住了贺兰熹的腰,正要腾出手捞一下沈絮之,余光一瞥,竟又收回了手。
自人间而来的绯色青年稳稳地接住了沈絮之。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宋流纾眉梢微挑:“嗯?活的抱起来就是不一样。”
沈絮之:“。”
抛开宋流纾不谈,沈絮之长达十九年的筹谋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
在他离开的十九年里,江隐舟带领无情道院成功复刻出了太初无极阵。现在,最具威胁的鬼界殿下,厉鬼及凶兽全被困在了鬼界,人鬼大战的战场也被固定在了鬼界,太华宗还有十二个时辰化解这场浩劫。
贺兰熹上岸后,惊觉还魂崖已经来了这么多老熟人。绯月真君,沂厄真君,无咎真君,温眠真君……除江隐舟外的十一位院长全到齐了。
每一位院长都带上了自家道院的得意门生前来支援,贺兰熹在一堆太善道的高阶弟子中赫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上官师兄?”贺兰熹讶然道,“你也来了!”
上官慎和贺兰熹许久未见,这么多道友在场,贺兰熹居然第一个叫了他的名字,这让上官慎很是受宠若惊,但他再怎么受宠若惊大师兄的气质还是在的:“此等危难存亡之际,我自然要来。”
贺兰熹:“好,你来!”
人太多了,贺兰熹没时间给每个人都贴上以身相代符,最好的办法是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最根本的问题,即想办法让北洛戒律再次生效,逼迫鬼界重新恢复秩序。
可是鬼界大殿下紧随他们身后冲出了忘川河,宋玄机将他放在绯月真君和浣尘真君身边,都来不及和他说话,只摸了一下他的头便提剑转身离去。
贺兰熹也没时间在宋玄机掌心中蹭头了,转头对浣尘和绯月两位真君道:“宋浔让你们先歇一会儿,保护好我就行。”
别看绯月真君抱着浣尘真君不肯放手,一副神采奕奕绝世风华的样子,方才在合欢道院绯月真君那般大规模使用月蚀之潮肯定很累,现在指不定是在强撑呢。
宋流纾微哂:“万分感谢你的解释,否则以本座的脑子还真看不懂他是何意。”
沈絮之:“放开。”
宋流纾:“放开什么?沈院长最好说清楚一点。”
沈絮之:“……我。”
虽然有诸位院长在场,拿回了北洛时期部分神力的宋玄机仍被鬼界殿下视为最强者。鬼界大殿下维持着宋玄机的极恶相,二者始终难分伯仲。
宋玄机的每一次出手不但在大殿下的预料之中,还会被大殿下准确无误地复刻。
强大的剑光交织出骇人的风暴,不识风月一剑横斩,还魂崖半座山头不翼而飞,好巧不巧地飞到了沂厄真君所在的战场。
沂厄真君的对手上古四大凶兽之一的穷奇。外貌似虎的凶兽扇动着翅膀,居高临下地朝沂厄真君张开血盆大口,喷出烈焰时正好被飞来的半座山头砸偏了脑袋。烈焰随之改变了方向,帮祝如霜等人喷死了一小群的厉鬼。
这些厉鬼不断地从地狱深渊涌来,冲天的怨气和腐烂的腥臭无形地腐蚀着少年们的神志,幸好有萧问鹤的宝贝仙鹤发出高亢宏亮的鹤鸣让他们能勉强保持清醒。
白观宁用铜雀邀勒下一只厉鬼的脖子,心中默念着“第九只”,大声问长孙策:“你解决多少了?”
长孙策一手拎着一只厉鬼,砰地一下把他们的脑袋撞在了一起:“服了,你居然还有心思数这个?!”
厉鬼崩裂的脑浆十足十地喷在长孙策身上,长孙策自己都恶心得不行,祝如霜却一点不嫌弃他,抓住他的手将他一把从一个欲从后面偷袭他的厉鬼旁拉了过去:“小心!”
长孙策猛吸一口气:“什么意思——喜欢我?”
祝如霜忙于应对根本杀不完的厉鬼大军,已经懒得去反驳了。
从人间到鬼界,无咎真君和鬼界四殿下的近身相搏依然持续着。两个庞然大物在人群和鬼众间最为显眼,无咎真君一个霸气的上勾拳打在机关造物的脖子上,稀碎的零件如冰雹砸下,引来一个混天道弟子的骂骂咧咧:“师尊你要砸死我啊!”
灵植道院集全院之力在鬼界正中心种下了一棵庇灵之树,灵力不支和受伤的弟子能在树下稍作修整;
逍遥道院的催眠术大放异彩,将恶狗岭狂吠的恶犬悉数放倒;
唯我道院总算不再把“关我屁事”挂在嘴边了,对影响了他们过年好心情的罪魁祸首下手一个比一个狠……
战场无处不在,目之所及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
无情道院阻止鬼界入侵人间的弊端便是战场一旦局限于鬼界,太华宗难免陷入敌众我寡的境遇中。万幸从目前的战况上来看,太华宗一方明显占据了上风。
所有人都在忙碌唯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对贺兰熹而言难受死了。别说保护好他每一个朋友了,如今的他反而需要绯月真君来保护他。
贺兰熹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左手,他拿着宋玄机交给他的空白卷轴;右手,他握着自己的神格。
贺兰熹想不明白。
如果他把浣尘真君的生门还回去后却不能使用自己的神力,那他的转世轮回又有什么意义呢?
仅仅是为了指引宋玄机拿回不识风月么?可在记忆中先转世的是他,宋玄机是来陪他的,他才应该是所有筹谋的关键核心啊。
一声来自绯月真君的“不好”打断了贺兰熹的思绪。
贺兰熹蓦地抬头看向宋玄机的方向,只见宋玄机的极恶相竟然先一步召出了法相!
暗红色的血雾自“宋玄机”身后急速升腾,眨眼间便和机关造物一般大小,凝聚成一名男子的轮廓。该男子头上本该长着一对烛龙之角,如今只留下了一只,另一只早在两千年前被浮绪仙君斩落,世人称其为【鬼相语】。
——这竟是已逝众鬼之王留在鬼界的残影!
“它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熟悉又不算太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冒了出来,“它召出鬼王残影,宋浔也能召出法相,他们还是平手啊。”
贺兰熹蓦然回头,果然看见了一只火红的狐狸正趴在绯月真君的肩头观战。
贺兰熹眼睛一亮:“小狐?!”
松籁一听这称呼便知贺兰熹的记忆恢复得差不多了。松籁舔了舔自己的狐爪,上头还沾着凶兽饕餮的血:“在晚辈面前请唤我尊号。”
贺兰熹一点头:“尊号,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我请松籁真君前来助太华宗一臂之力的啊。”绯月真君看着鬼王残影,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依我之见,鬼界大殿下 召出鬼王残影应该不是为了对付玄机。”
松籁:“那它是为了什么?”
贺兰熹:“肯定是为了整场战局!”
连鬼王的一枚龙角都可以招千鬼号万魔,更别说鬼王的残影了。
只见“宋玄机”和鬼王残影同时抬起了双手,“宋玄机”的声音和鬼王的声音重合在一起:“须臾不破,魂鬼不灭。”
一股无形却强大的力量席卷了战场,灵植道院的庇灵之树登时被其连根拔起。
在鬼王的号令下,更多的鬼怪从深渊里涌出,原本被击杀的鬼怪居然也重新站了起来,战况就此颠倒。
穷奇只差一步就要被沂厄真君制伏,突然像是被灌注了无穷之力,咆哮着朝沂厄真君挥舞利爪,力气之大,竟逼得沂厄真君以剑横挡后连退数步。
机关造物被摧毁的零件自动恢复,造物的双手变成了两把锋利的镰刀,在无咎真君坚如磐石的金身上留下了两条触目惊心的刀痕。
倍增的厉鬼同样打得一众少年措手不及,哪怕他们能以一敌十,也会有第十一只厉鬼出现。
“怎么回事?”陆执理急得满头大汗,他剑都要挥烂了,眼前的厉鬼看上去一只没少:“怎么还越杀越多了!”
长孙策和祝如霜背靠着背,不知不觉陷入了厉鬼大军的包围圈。包围圈越缩越小,眼看两人的身影即将被淹没,包围圈的中心亮起了混天道院特有的金光。最里层的厉鬼轰地被金光炸开四散,落入祝如霜布下的剑阵中,本该被一击毙命,却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长孙策怒极反笑:“来啊,还有多少你们一起上!”
话音刚落,更多的厉鬼就朝刚突出重围的两人涌了过去。
再这么拖下去,太华宗绝对不可能能在十二个时辰之内重启北洛戒律。
贺兰熹双拳紧握,归位之心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强烈。
只要他拿回自己的神力,他就可以为他们解决一切困境。
明明他的神格就在他的手里。
鬼界的一草一木生出的瘴气都可能要了普通人的性命。两者实力如此之悬殊,倘若天道不允许神明插手人间劫难,又为何要创造出无数毫无反击之力的生命呢。
天道,从来不是公平的。
——等等,这句话好像宋玄机还是北洛似乎曾经和他说过?
当然北洛的原话不是这些,他只有四个字:天道不公。
贺兰熹左手的手心微微发热。他像是有了某种预感,再次打开了宋玄机交给他的卷轴。
空白的卷轴不知何时多出了两行字。那是北洛,也是宋玄机的笔迹。
【天道不公,欲取而代之】
【活人在世十八载,失生门,活,鬼界仍视为人】
关于前世残缺的记忆在这一刻终于完整了。
贺兰熹不由弯了弯唇角。
他借浣尘真君的生门在人间活了十八年,哪怕他现在失去了生门,鬼界依旧会在这条戒律下视他为人。换言之,即便他取回神格归位,只要他身处鬼界,他就是人,他所做的一切也将只是“人渡”,而非“神渡”。
说起来,北洛好像干了不止一件欺瞒天道的事情。
贺兰熹曾经不懂,现在回头再看,北洛明明就一直很喜欢他啊。北洛要不是欺瞒了天道,又是如何以无情道人身份飞升的?
贺兰熹闭上眼,缓缓收拢了掌心,任由那枚象征着神格的灵石融进他的身体。
忽然,贺兰熹瞳孔猛地放大。刹那间,骤起的狂风吹起少年的长发,贺兰熹衣袍翻飞,身上剑光大盛,瞬间纵横整个鬼界。
“——神辉所至,皆尊号令!”
自开天辟地便存在于世间的鬼界第一次见到了耀眼炽热的天光。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大多数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神明的威压猝然而至,神辉犹如近在咫尺的烈日,非凡人所能直视。
所有的生命在同一时刻闭上了眼睛,神辉却强势地穿透了他们的眼帘,不容反抗地映入他们瞳孔的最深处。
时间像是被施了停滞术,鬼界的巨变掩盖在灼光之下,没有生灵能看清神辉降临的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除了宋玄机。
神辉爆发的前一刻,他朝贺兰熹看了过去。
在宋玄机的视野中,整个鬼界如同被贴上了一张缩地成寸符,神威将鬼界压缩成了一个手掌般大小的透明容器。
他们所有人都在这个容器里,面容白皙沉静的少年却坐在暗无天日,万籁俱寂的终焉地。透明容器悬浮在他眼下,好似一个可供他随意操纵的小小世界。
而后,少年睁开了双眸。鬼界迎来神明的注目,上空便多了一对浅蓝色的眼睛。
宋玄机没有丝毫犹豫地,望进了那双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爆发的神辉渐渐归于平和,众生才相继睁开了眼睛。
此时,本该永远笼罩在鬼界上空的阴霾被驱散,黄泉路间的迷雾变成了无数晶莹剔透的浅蓝色颗粒;
汹涌不休的忘川河水于转瞬之间凝固成庞大的冰雕,维持着神辉降临前最后的嚣张姿态;
遍布鬼界大地的烈焰鬼火骤然熄灭,被打开的欲壑之口即刻闭合。
神威横扫之处,无论活人恶鬼,无论生灵死物,身上全部留下了神辉照耀的痕迹。
白观宁愣愣地看着手中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铜雀邀:“怎么回……”
白观宁话未说完,长孙策大惊大怪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我的睹青天怎么变蓝了?”
上官慎掷剑出手,显恶曜划出一道剑弧,眼前数个厉鬼立刻血溅当场。上官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能临场发挥出来的实力:“我的显恶曜不但变蓝了,好像还变强了!”
“时雨……”众少年中唯一知道贺兰熹身份的祝如霜紧紧握着揽八荒,“是时雨在帮我们。”
长孙策啧啧称奇:“贺兰熹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怪厉害的还。”长孙策环顾四周,并未看到贺兰熹的身影:“就是退居幕后帮我们打鬼不像他的风格啊。”
祝如霜喃喃道:“……你懂什么。”
“所以这些青光是对武器的增益么?”陆执理反应极快,“可鬼怪的身上也有青光啊。”
“管他呢。”长孙策兴奋地扭了扭脖子,信心倍增:“这下恶鬼再来十倍老子也不怕了——祝云!”
长孙策正要大展身手,贺兰熹的声音自另一个更高的空间而来,平等地在鬼界每一个角落响起:“剑灼。”
“灼”字落地,鬼怪身上的青光瞬间爆炸!
神辉之下,万恶无所遁形。
数不清的灼光同时亮起,墙壁,石柱,锁链炸成碎石,实力不足的凶兽和恶鬼瞬即毙命!
长孙策又一次拔刀四顾心茫然,失去了在祝如霜面前表现的大好时机:“……我就知道那小子不会甘心退居幕后!”
激烈的战场立时被清场了十之六七,但哪怕是贺兰熹也不可能让鬼界殿下和四大凶兽一击毙命。剑灼之光打在高阶鬼怪的身上,形成了一道道燃烧的伤口,不断地吞噬他们的血肉,造成不可忽视的灼伤。
穷奇挥舞着火星四溅的右翅,它想把火扑灭,火势却越来越大。凶兽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被沂厄真君抓住破绽,一剑穿过穷奇完好无缺的左翅。穷奇双翅俱损,重重砸向已然凝固的忘川河浪上。
另一头,机关造物的零件受到剑灼后滋滋作响,机关的动作变得迟缓了些许。无咎真君一拳打在机关造物的前胸。机关造物反应不及,轰地一声向后倒去,扬起漫天灰尘。
除了他们,松籁火红的尾巴尖同样泛着淡淡蓝光。贺兰熹很了解他,知道尾巴才是他最强大的武器,所以将神辉赋予在他的尾巴上。
松籁晃了晃尾巴,感受着神辉带给他的力量,低声喟叹:“他似乎,比两千年前更……”
“奇了怪了,”宋流纾沉吟着道,“即便告诉我时雨乃神明之身,我看时雨的心态为何还是像在看视如己出的孩子?”
沈絮之:“‘视如己出’?”
宋流纾:“是啊。”
他看宋玄机亦是如此。毕竟是他看着出生长大的侄子,即便宋玄机是北洛转世,这些年的亲情也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
他敬畏北洛上神和万物之主,但不妨碍他疼爱宋玄机和贺兰时雨。
松籁一阵恍惚,当年在太华宗……似乎也是这样。
大家皆知小蓝花比肩神明的力量,却没人因此害怕他。在藏玉和浮绪等人的眼中,小蓝花始终和极乐真君一样,是他们永远长不大的弟弟。
“大概是因为你不怕死吧。”松籁淡声道,“你们都挺不怕死的。”
“说不定是呢。”宋流纾笑了笑,“那么,我未来的侄媳现在在哪呢。”
松籁回忆起小蓝花和北洛曾经的腻歪劲,想也不想道:“找到你侄子,就能找到你侄媳。”
——游离于鬼界的一处空间中,刚降下的神威剑灼的少年神明一头撞进了宋玄机怀里。
“宋浔!”贺兰熹又惊又喜,在宋玄机怀中抬起头:“你好厉害,你是怎么做到欺瞒天道法则的?”
天道法则凌驾于众神之上,想要撼动何其困难,反正贺兰熹自认自己没那个本事。
宋玄机垂眸望着贺兰熹亮晶晶的眼睛,心中只有两个字:值了。
“想做到自然能做到。”宋玄机如是回答。
宋玄机手中的不识风月感觉到原主人在身边,蠢蠢欲动地想飘回主人头顶当花,却突然感觉到了异样。
贺兰熹和宋玄机听到剑鸣之声,两人来不及多说,一同转身看去。
“它们这就找来了,”贺兰熹眯起眼睛,“不愧是‘我’,好快。”
隔着漫无止境的虚空,贺兰熹和另一个“自己”四目相对。
宋玄机的极恶相在贺兰熹归位的那一刻就消失了。拿回了神格和全部神力的贺兰熹是当下当之无愧的最强者,根据鬼界大殿下的法则,它自然而然地演变成了贺兰熹的极恶相。
贺兰熹在拿回神格之前预料到了这一点。他自认鬼界无法承受两个自己之间的大战,所以开辟出这个无边无尽的虚空并强行将鬼界大殿下带了进来。
和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鬼王的残影。
很好,二对二,很公平。
贺兰熹和“贺兰熹”对视良久,正要放点狠话,“贺兰熹”从他身上移开了目光,对着宋玄机嫣然一笑:“宋浔!”
贺兰熹:“……?!”
虽然知道极恶相是在模仿自己,贺兰熹还是一下子火了:“找死找死!你在找死吗?”
宋玄机提醒已然重归神位的宝贝:“只说一遍更有气势。”
贺兰熹学得很快,甚是还举一反三地拿出了无情道院的平静语气:“——找死。”
两千年前,宋玄机战胜鬼界大殿下,贺兰熹斩杀鬼王;
两千年后,旧事重演,他们对上了相同的对手。
由于鬼界大殿下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特殊机制,很难说它和鬼王孰强孰弱。如今鬼界大殿下是由贺兰熹幻化而来,只拿回了一小部分神力的宋玄机还不是它的对手。
目前看来,应当由贺兰熹对付鬼界大殿下,宋玄机对付鬼王残影。可这样又有一个问题,鬼界大殿下就像一面镜子,无论谁对上它都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贺兰熹也不例外。
在这种情况下,谁先出手无关紧要。
贺兰熹见不得别的东西顶着自己的脸叫宋玄机的名字,顺手召出载星月,先一步冲了出去。
他不需要什么绝世名剑,他自己便是世间最强的那把剑。
贺兰熹身形飞掠如箭出,所过之处犹如电闪撕破虚空,速度快到肉眼只能看到一道笔直的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