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前行,到了下马处,一位年近四十的男子身着有些破旧的官袍下了车。他的脸上还带着风尘仆仆,面容稍显忐忑,去往文政殿的路上几次想要开口,看着面前面无表情带路的锦衣卫,却都把话咽了回去。
不多时,几人到了门口。
锦衣卫退开,语调平平:“季大人,里面请。”
“……多谢。”季聿躬身行礼。
少顷,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理了理官袍,踏进了门。
屋内光线明亮,隐约可闻茶香。
季聿被老太监指引着到了地方,并不敢直视天颜,只是径直跪下,恭敬地道:“臣,渠州知府季聿,应召入宫,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耳边响起一道年轻而微哑的声音:“季大人请起。”
这个声音莫名有些熟悉。
季聿一愣。
“季大人。”声音换了一道,这一回,却是季聿的熟识,“抬头。”
他心神一震,抬起头。
第二个开口的颜珩舟坐在一侧,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
而他的面前,那位传闻中的少年天子垂了眸,和他视线相接,那张漂亮得惊人的脸庞和他记忆中的某张脸庞蓦然重合,季聿心里充满吃惊,也顾不得殿前失仪,径直直起身:
“颜,颜小少爷?!”
话音落下,颜珩舟的嘴角一勾。
李昭漪眉心舒展,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说:
“季大人,许久不见。”
渠州知府季聿,曾经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探花郎。
那一届春闱,主考官乃是京中大儒蔺平,也就是说,他可以算是蔺平的学生。
他是翰林出身,最开始一直在京中为官,原本前途一片光明,却在十来年前,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贬谪。贬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昭漪的父亲,睿德帝。
睿德帝晚年昏庸,重用庸才,大批的官员遭遇贬谪,季聿也在此列。
但他有一个最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这一年的秋天,他遇到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客人。
季聿知道颜珩舟。
颜珩舟虽是白身,但谁也不敢拿他当平民百姓对待。颜珩舟带着弟弟来渠州的时候,季聿手底下的幕僚都劝他主动巴结,不说陪同招待,也得宴请一顿,再备一点厚礼。
但是季聿拒绝了。
这一年收成不好,百姓的日子难过。季聿忙得焦头烂额,天天发愁的就是那点儿一分掰成八分花的赈灾粮,哪有什么心思去接待所谓皇商。
可事情就是这么巧合。一家人家丢了女儿来报案,强抢民女的正是当地豪绅。
季聿生平最看不惯仗势欺人之人,豪绅贿赂不成,扬言要让他好看,他心灰意冷,做好丢了乌纱帽的准备,那位曾经被他以简陋茶水冷待的颜家主,却伸出了援助之手。
他说:“季大人不屈权势,高风亮节,颜某佩服。这事,大人就不必操心了。”
颜珩舟出面解决了此事。
季聿心怀感激,却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好酒好菜来招待。
颜珩舟却浑不在意。他说:“无妨。”
“他日有缘。”他笑着道,“自会和季大人再见。到那时,若是颜某有事要求大人帮忙,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说这话的时候,颜家那个漂亮得惊人的小少爷就站在一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对着他笑了一下。
他自然爽快赢下。
但是他以为,那只是一句客套话……
季聿几乎要不能思考,他震惊地看着李昭漪。
然后,他想起了入京以来,听到了关于当今陛下的各种流言。
颜珩舟开了口:“季大人,陛下有事想要请教大人。不知大人当初对颜某的承诺,可还作数?”
季聿定了定神。
他躬身,毫不犹豫:“自然作数。”
无论这两人是何种身份,当初的事作不得假。
思及往事,他的慌张突然减少了不少。他脊背挺直,姿态恭敬。这一回,开口的是李昭漪。
他说:“季大人果真言而有信。”
相较于颜珩舟,他的身上难掩青涩。
但是他身上那种特殊的、令人情不自禁地屏气凝神的气场,却是颜珩舟所没有的。那是属于帝王的不怒自威。季聿不敢掉以轻心,拱着手。
就听李昭漪道:“季大人才学过人,机敏擅断。孤有一问,想要请教大人。”
他顿了顿:“现如今,江南盐引一案引发诸多非议。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孤想问的是……”
“季大人对此案,有何看法呢?”
李昭漪的话音落下,空气中倏然一静。
季聿的背后一点一点地渗出冷汗。
应召入京,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行不会好过。但李昭漪的问题真正出口,他仍然觉得困难。
江南盐引案是什么案?
这案子案情根本不复杂,之所以拖到今天,无非就是两个字:
云顾两家同气连枝,现如今为了一个陈年旧案撕破脸皮。个中缘由谁都不清楚,但有一点大家清楚得很。那就是云殷、顾清岱,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云殷掌兵权,说来优势极大。但他年轻,且因着过往种种,在朝中有些被孤立针对的意思。
而与之相对,顾清岱为人圆滑,顾家树大根深,在朝堂之上有极大的话语权。只要云殷不是想直接豁出去出兵一把掀了整个摊子,一时半会儿,这事就完不了。
这半年来,云殷似乎也没有要撕破脸的意思。就这么干耗着。
李昭漪这话不是在问这个案子怎么解决。
案子的结果从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案子究竟要怎么结,他其实是在问,他该站云,还是站顾。
这个问题的答案说难很难,说简单也很简单。
现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当今的陛下对于平南王是有信任的。
师生之谊也好,像传闻中那样两人有隐秘的关系也罢。相较于顾氏,小皇帝显然更倾向于拉拢——或者说是讨好云殷。
这是个很明智的选择。
说一千道一万,云殷掌着兵权。
只要他愿意让小皇帝当这个傀儡,他们就能达成愉快的合作关系。至于之后这个合作关系会不会破裂,那是之后的事。
而李昭漪和顾氏非亲非故,没了云家,顾氏也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么先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又何尝不可。
人人都说顾氏要倒了,原因也在于此。
李昭漪的信号足够明显,动机也很好理解。整件事最让人匪夷所思的,反而成了“李昭漪居然会把答案这么明显的事,拿来问一个知府。”
这事怎么都不该问到一个小小的知府身上。
但是季聿跪在那里,满身冷汗,却没有荒谬的感觉。
他心里隐隐约约地埋着一团火,这点火若是用得不得当,可能会将他自己送往毁灭之地。但是面对着眼前二人,他却仿佛突然没了胆怯,搏一把的念头占据着他的脑海,理智和冲动撕扯,让他紧紧地攥着掌心。
在某个时刻,他突然俯身,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然后,他颤着声道:“请陛下恕臣无礼,臣以为……此事还应从长计议。燕朝苦党争已久,已是沉疴顽疾,若是未触及根本,此案姓云还是姓顾,结果又有何差别?!
平南王心思深不可测,与其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还请陛下务必,三思!”
他说完,对着李昭漪长长地作了一揖。
殿内鸦雀无声,颜珩舟垂了眼,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
而与此同时的另一边,昏暗的监狱内烛火悠悠,云殷的面前,一身玄衣的男子被绑缚在刑架之上,低垂着眉眼,看不清神情。
某些时刻,他突然笑了一声。
“云殷。”他声音嘶哑,“我是真佩服你。经历了那么多事,你居然还敢喜欢上李家人。”
“喜欢也就算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还敢放他走……让他长出羽翼,你难道不知道,李家人都是天生的撒谎精,就该被打断双腿,锁在床上,不然,他们永远学不乖吗?”
“你算计了一辈子的人心,我真不敢想,你居然还会犯这样的错误,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你真信了那小雀儿被你折辱强迫成这样,一朝得了势,还会乖乖地对你予取予求?”
“云殷,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些?”
文政殿内,渠州知府季聿伏跪在地上,背上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自刚刚他冒死谏言开始,就没有人再说话。长久的沉默让他脑海里的想法逐渐虚无,他开始回想自己过去失败的一生。
他家虽不算穷,但也不是大富大贵。供他寒窗苦读也不容易。
本以为高中之后能大展宏图,进了京中才发现,天子脚下,是各个世家高门子弟的天下。他们年纪轻轻便通过各种门路身居要职,像他这种人,反而挤不进他们的圈子。
很快,他因不够圆滑而被贬谪。
他原本想着,做好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这一辈子也算无憾,但今日见到李昭漪,他才意识到,他心里的那点心气从未被磨灭。
在他心里,云殷和顾清岱,从来都是一样的。
他们就是当年他入京看到的那群世家子弟的缩影。无论披上怎样冠冕堂皇为国为民的帽子,实际都是世家在争权夺利,于朝堂于天下,谁占了上风,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相反,现如今云顾的联盟破裂,刚好能形成一定的制衡。
如果能趁机将权力慢慢收回君王的手中,李昭漪又有能力重整江山,那将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是这么想的,但他不确定李昭漪会不会这么想。
不知过了多久,李昭漪开了口:“你觉得,顾氏不该查么?”
季聿的心一凉。
“……不是不该查。”话说到这里,也收不回去了,他索性一鼓作气,“只是平南王手握兵权,云顾两家同气连枝,他突然借着陈年旧案将矛头直指顾氏,让人很难不怀疑……
他的居心。”
“或许是。”李昭漪慢慢地说,“想为君分忧?”
季聿:“……”
陛下这是真傻还是装傻。
“若是平南王真想为君分忧。”他破罐子破摔地道,“首先就该将兵权还归给陛下,现如今的云氏铁骑眼里可还有君主,陛下心里应当清楚。”
说白了,现如今,燕朝最大的问题就是云殷这个一手遮天的摄政王,连顾清岱都得往后稍稍。
只要有云殷在,李昭漪就永远不可能做到真的亲政。因为朝臣忌惮的首位一定是云殷,而不是羽翼未丰的小皇帝。
这话已是十成十的直白了。
一旁的颜珩舟都停止了喝茶,只是,他看向季聿的眼神饶有兴趣,一点也不像被指大逆不道的是自己的至交好友。
这个眼神太过诡异,季聿在某个瞬间几乎产生了一丝恍惚。
但是李昭漪的下一句话拉回了他的神智。
他说:“爱卿说得很有道理。”
季聿愣了。
他抬起头,发现李昭漪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
他秀丽的侧脸掩在阴影里,表情很温和,丝毫没有要问罪于他的意思。
季聿迷迷瞪瞪地被他扶起来,看着他温柔干净的眼眸,一时之间竟有从地狱切换到美梦的,不真切的实感。而很快,他就听到李昭漪开了口。
“那么。”他道,“先生愿意助孤一臂之力,替平南王成为这个……为孤分忧之人么?”
话音落下,季聿嘴唇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李昭漪回澄明殿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
云殷今晨便出了宫,他知道对方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自顾自地吃了饭,又在御花园散了会儿步,然后早早地便在寝殿里换了衣裳看书。
子时不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李昭漪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云殷微凉的唇落到他的后颈,冰得李昭漪手指微颤。
“在看什么?”云殷问。
李昭漪把书翻过来,封皮画着山川河流。
只是一本普通的地方志。
他把书合上,云殷顺势就把他抱起来往床边走。李昭漪闻到了他身上很清淡的香气,意识到云殷是换了衣服又洗过了澡来的。
他顿了顿:“你去了大理寺还是刑部?”
一般云殷不太会这么讲究。
主要是他们事前事中事后指不定要洗几回澡,怎么样都干净了。
除非是为了遮血腥气。
云殷也没瞒他,坦坦荡荡地“嗯”了一声。
他道:“审了个犯人。”
李昭漪眨了眨眼睛:“你亲自审?”
他有些惊讶。
云殷说:“有些棘手。”
说完这句,他就没有多说什么。说:“不早了,睡吧。”
李昭漪不动。
云殷看他,李昭漪扯扯他袖子。
“想要。”他小声说。
虽然声音很小,却带着认真和坦荡。和他问云殷要糖葫芦吃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们回宫以后远没有以前次数多,上一次做已经是三天前。一是因为忙,二是因为不需要通过这件事来确认彼此的存在。
和旁人的猜测不同的是,其实并不总是云殷主动。
开了窍,李昭漪有点时候也会带着羞涩求欢,出身的原因,他的羞耻观并没有那么强烈,在他看来,两厢情愿,就是伴侣。伴侣做这样的事很正常。
他主动,云殷自然不会克制。
云消雨歇,李昭漪窝在云殷的怀里失神,云殷突然道:“陛下,臣问您一个问题。”
李昭漪闭着眼睛:“嗯?”
云殷垂眸看他湿漉漉的眼睛,顿了顿。
他道:“臣想问,当初臣挟恩相迫,强行要了陛下,陛下心中,有没有……”
他又停了一下,“有没有恨过臣。”
话音落下,李昭漪的身体僵了一僵。
他抬起眼,看向云殷。
他的眼角眉梢还残留着春意。相较于一年前的青涩,李昭漪现在满身都是熟透了的、情/欲的气息,他想了想:“有……吧。可能。”
他觉得云殷问得很认真,所以他回答得也很认真。
云殷的手指替他梳理着长发,说“嗯”。
“你知道的。”李昭漪道,“我其实,不是很懂这些。”
他费劲地组织了一下语言,“那个时候你很凶,我说什么你也不听。会害怕,有的时候,也会不开心。”
云殷搂他搂得紧了些。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李昭漪没说话。
云殷的问题无意将他带回了那段惶惑的时光。
他意识到那段时间他确实是有些害怕并且迷茫的。但恨又有些谈不上,他也有私心,只是私心带来的结果,有些超出他的承受范围。
他就这样安静地呆了一会儿,没有很虚伪地立刻说原谅。
然后他道:“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云殷说:“嗯。”
“你应该猜到了这么做,我会有点恨你。”李昭漪说,“这样,还故意让师父提醒我,被人尊重的前提是自立。你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真的会因为恨而对你做些什么么?”
春糯第二天清晨带着两个侍奉的小太监小宫女进澄明殿寝殿的时候,云殷已经走了。
李昭漪在沐浴,身体浸泡在温热的泉水里。他一向不喜欢人近身伺候,几个人躬身等在一旁,他自己起身披上内衫,衣衫晃动,青青紫紫的斑驳隐约可见,几个人都将头伏得更低。
今日不上朝,但午后要议事。
春糯拿了身稍正式的朝服过来,繁复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李昭漪正准备出去,春糯突然道:“陛下。”
燕朝的衣服都是宽袍大袖,李昭漪一抬手,宽大的衣袖就滑落,露出纤细的手腕,赫然是被掐握的一圈浅淡的淤痕。
“嗯……”李昭漪也注意到了。
春糯身后跟着的新人都已经快不会呼吸了。
就听见年轻的帝王不辨喜怒的声音:“拿点粉抹一下吧,看不太出来就行了。”
于是又赶忙去拿用于涂抹妆点的细粉。
一切准备停当,李昭漪用过早膳,起驾去了文政殿。
昨日被当今圣上传召密谈的渠州知府季聿恭敬地跪在殿前,已是等候了多时。
这天,季聿在文政殿停留的时间不长。
这也很符合常理。
应召而入京的地方官,即便是犯了大错要问罪,也不至于耗费太多的时间。
他出宫的时候神色匆忙,脸色发白。当天晚上,消息便悄无声息地传到了各个府上,这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因为早在昨天,他们就收到了关于季聿的密报。
不过是个小小的地方知府。听说传召的时候颜珩舟也在。
那多半,就是当初颜氏一行去往渠州,被这知府冷待许久一事了。除此之外,他们实在想不出,在京里称病了大半年的当今陛下,会和一个小小的知府有什么交集。
因这一事特意传召人入京,虽说大部分人都觉得小题大做,但思及颜珩舟的身份,此举却又有些耐人寻味。
顾府之内,饶是此时此刻气氛沉重,还是有门客忍不住讽刺地说了一句:“咱们这位小陛下,对爱重的臣子还真是照顾有加,连这样的小事,都要上赶着□□。这人呢,还不是本人。”
季聿没再被传召,自此,此事似乎告一段落。
紧接着,疾风骤雨,才真正来临。
先前,虽说盐引案一事早已众所周知,但此案交办给云殷,其实进度并不算太快。
往日在战场之上雷厉风行、曾经带着云氏铁骑千里奔袭,几日之内就将外敌赶出边境的当朝摄政王,在处理这一案时却仿佛脚上沾了黏土,“寸步难行”。
这种情况在李昭漪回京之后停止。
李昭漪回京,长达大半个月的传召结束。
一切就突然快了起来。
朝中原本因为云殷的“温吞”而放松警惕的众人猛然发现,天变了。
名单是早就拟好的。
蛛丝马迹来龙去脉连同证据被理得清清楚楚。
他们以为的胆怯、顾虑实际只是等待着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而李昭漪,就是那个时机本身。
所有的权力都交给了云殷,他不再有任何顾虑,因为座上的君王交付于他所有的信任。军权、政权,有了李昭漪在云殷的背后,他开始大展拳脚。
京中到地方,一品大员到芝麻小官。
所有怀着侥幸心理的人都没有能够在影卫的眼皮底下成功逃脱。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朝堂之上空了小半。其余的官员沉默地立在阶前。刚刚,当朝首辅顾清岱被当庭问罪,这位曾经站在权力巅峰的老臣面对小辈还试图努力地端着架子,但最终,仍忍不住怒目而斥。
但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
证据确凿,顾清岱当场便被褫夺了衣冠,狼狈仓皇地拖下去。
自此,顾氏一门彻底走向衰落。
陪同顾氏的,还有在这一案中受到牵扯的其余世家。
当天晚上,云氏的门口悄无声息地停了数辆马车。晨曦微亮,一切都归于沉寂,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并不是结束。
对于李昭漪,朝中众人都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李昭漪师从蔺平,能得蔺老青眼,不说天资聪颖,至少也是可造之才。
燕朝走至睿德帝一代,其实早已有大厦将倾之势。众人都默认了李氏皇室会逐渐走向衰微,却没想到凭空出了一个李昭漪,虽出身冷宫,但似乎还能称得上明君圣主。
一时之间,众人都是心思各异。
偏偏李昭漪虽说于政事一事上也有自己的想法。但他性子温和,身侧又始终站着一个云殷,抛开风月不谈,君臣君臣,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原先的“希望”,就又好像没有那么明亮。
李昭漪一病大半年,朝中众臣大都对云氏巴结示好。
云氏现任家主云殷算得上油盐不进,但云氏还有旁支。百年的世家,子孙众多,本家凋零,旁支虽说和本家不太亲近,但也沾了个“云”字。
人人都知道,云氏是沾了云殷的光才能在京中独占鳌头。
而云氏内部盘根错节,除了云殷,也不乏身居要职之人。从这一点上看,所谓的江南盐引案只是云顾的利益之争这个说法,其实也不算没有依据。
顾家势败,朝中默认了这一场无声战争的胜者。
自此,云家在京中彻底成了无人敢惹的第一世家,私底下曾有未曾卷进风波中的人戏言,云氏什么都有了,现下,就差云氏女一个中宫皇后的位置。
没有皇后,但有一个时常出入帝王寝殿的摄政王。
而巧合的是,每夜摄政王因“商讨政事”而留宿澄明殿,第二日,要不是早朝取消,要不是原本就不是朝日。而他们一向勤勉的陛下,也总是会在傍晚时分才出现在宫中人的视线之中。
时间久了,朝中但凡不是真傻子,都心知肚明。
每日的折子中不乏有隐晦的劝谏之语,只是,自从有一次,朱批的语气明显非李昭漪本人之后,除了锲而不舍的直臣和御史,众臣愕然之余,大多也暂时歇了心思。
所有人都默认了,云氏至少还能再鼎盛很长一段时间。
因此,当有人胆敢在此时此刻对着云殷当庭发难之时,整个朝野上下,都愕然了。
发难的人并非旁人,正是前些日子应召入京的渠州知府季聿。
当日他被接连传召两日,谁也没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注意到,他一直都未离开京中,还被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虚职,有了上朝奏事的资格。
他悍然出列,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而紧接着,他详细列举的数十条云氏“罪状”,又让整个朝中都鸦雀无声。
云殷是什么人?
别说季聿,就是在朝京官,参过云殷的大有人在。
就像李昭漪登基伊始,弹劾云殷“藐视天颜、肆意妄为、专制朝权、祸国殃民”的陈御史。之所以所有的弹劾都无疾而终,不仅是因为云殷势大,而是因为虚。
所有的这些,都像是为弹劾而弹劾。藐视天颜肆意妄为,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甚至存不存在,也都是一句话的事。
但是季聿列举的罪状,却远不是那么回事。
他参的不止是云殷。
是云氏一族。
自云清原掌兵权以来,云氏一族受着本家荫蔽,借着本家之势。哪怕有些人一生也跟云氏父子说不上一两句话,因着“云”姓,自就会被多加照拂。
云清原是一代忠良,但是他却管不了京中族人。
一是因为常年领兵在外无暇分身,二也是因为,这早已成为世家之间的通行准则。
不合群,就会被淘汰。
相较之下,云氏已然已经是克制收敛的清流。
可再清流,林子大了,总有些没有自控力的人,这些人结党营私、横行霸道、为祸百姓。季聿列举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有理有据的实事。
以至于最终落脚点落到云殷专制朝权之上之时,已经无人在意。
有些人已经急了。
谁不想参云殷?
朝中圆滑世故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想参云殷甚至参倒他。
但参倒是为了自己上位,而不是真的恨他。说白了,云殷有朝一日真因为摄政被李昭漪清算,他们只会拍手称快,但不能是因为季聿嘴里的原因。
燕朝世家存活至今,哪家的族人后辈没有一两件丧良心的事儿。
相较于云氏,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氏是一,就绝对会有二。
他们就是那个二。
他们终于发觉了事情的不对劲。
季聿哪是什么小小的地方知府,他是刺向现如今燕朝一潭死水的朝堂一把最锋利的剑,“季聿”可以是任何人,最关键的是,借他的口,李昭漪在向所有人传达一个讯息。
昔日那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少年皇帝已然成长为了年轻而威严的君王。
他要清算,但清算的不是云殷,而是这一整个死气沉沉的朝堂,和已然腐烂的世家。
而如今刚被上下清洗过一遍的朝堂,能说上话做上事的随着顾氏的覆灭没了大半,现如今能和君王抗衡的,竟然只剩下手握兵权、独揽朝政的摄政王云殷。
云殷今日难得的安静。
季聿在那儿念他和他族人的罪状,他就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听。
他是唯一一个敢在朝上直视天颜的人。
他看李昭漪,李昭漪也看他,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漠然。像是覆了冰雪,让人忍不住就想撕开那一层冰面,让底下那张秀丽的脸蛋沾染上不堪的模样。
他想得出了神,再回过神,季聿已经念完了。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似乎是季聿末尾说了句什么,他咳嗽了一声:“季大人刚说了什么,可否重复一遍?”
季聿:“……”
众朝臣:“……”
果然,还是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味道。
但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一回,无数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前所未有地期盼着云殷能保持以往的样子,最好怼得季聿哑口无言。
季聿说:“……臣刚刚说,王爷您可知罪。”
云殷嘴角勾了勾:“季大人好生大胆。”
季聿不看他,神色平静。
一派忠臣模样。
云殷还要再说,阶上的李昭漪突然开了口:“平南王。”
他一说话,不少人都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
云殷的笑意敛了些。
他看着李昭漪,眼神很专注:
“陛下。”
“你有什么想辩解的么?”李昭漪问他。
他的语气很平静,让云殷平白无故地想到了他们共同度过的无数个日夜。
李昭漪有一把独特的嗓子。声音干净清澈里带着几分些微的沙哑。这把嗓子这会儿听着威严淡漠,在床上,却是带着小钩子似的软和黏。
他不怎么开口,逼急了也只是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