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仙君的be美学by寒菽
寒菽  发于:2024年08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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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莲州都快不耐烦了:“我们真的已经离了。”
岑云谏向他走过去,逼近,一锤定音似的说:“没离。有噬心劫在,你我之间就离不了。你忘了吗?澹台莲州,我们的命已经被这个禁术给系在了一起。
“你知道这个禁术解不开。”
澹台莲州却在这时,脸色突然发白起来。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给狠狠攥住揉捏,疼得他差点摔在地上。
岑云谏的脸色立时也变了,伸手抱扶住他:“莲州,怎么了?”
这个疼痛他还挺熟悉的,岑云谏杀了他的时候,他的心脏也是这样的疼法,只是比现在要更疼许多。
澹台莲州半晌才缓过来,他冷汗涔涔,虚弱而愤怒地抬头瞪着岑云谏,一时失言,单刀直入地道:“你又要杀了我吗?就因为我想离开你?”
其实,就在岑云谏抱住他的时候,这种疼痛就迅速地消减了。
岑云谏道:“我哪有要杀了你?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皱眉想了一会儿,猜测地说:“大概是因为你惹我生气,噬心劫才发作了。”
他闷声说:“早知你会这样,我就忍住不生气了。”
真有这么回事吗?
澹台莲州将信将疑,那为什么上辈子一次都没有过?
岑云谏哄着他说:“你再想想吧,你看,有这个噬心劫在,我们俩的命是分不开的。怎么可能说分就分?你要住在人间就住在人间,我来见你就是了。”
澹台莲州原先没觉得不想见到他,因为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
此时此刻,是真有点不想见到他了。
毕竟,谁都会介意一个掌心捏着自己性命的人这样在眼前晃来晃去。
仿似在威胁他乖乖驯从。真是令人焦躁。
岑云谏说:“我得先回去了。反正,这扇门放在这儿,你要找我就进去。我还有事要忙,先回去了。”
澹台莲州看着岑云谏走入门中。
他已经从疼痛中恢复过来,但仍然心有余悸,他想:必须得把噬心劫给解开。
这世上最愚蠢的事,莫过于因为爱把自己的生死交托在另一个人来作决定。
他不后悔救了岑云谏,但他后悔有这么个糟糕透顶的副作用。
王宫的人们很快发现了御园的湖中怎么一夜之间出现了一个那样美轮美奂的建筑,甚是惊奇,纷纷去看。
昭仁王忽然聪明了一下,来问澹台莲州:“那是不是仙人立在那里的?我已经让人在岸边看管,不许别人随意靠近了。昨天孤看到天上又出现了紫云,想必就是仙人来过了吧?
“怎么不跟你父王说一声呢?孤好歹也招待他一下啊。”
澹台莲州:“不必招待。”
昭仁王:“你胆子可真大,不愧是在仙山上长大的。对了,那个屋子有什么奥妙?”
澹台莲州:“那就是个囚笼罢了。”
他态度冷硬得让昭仁王觉得像一口咽下颗实心汤圆,嘀咕:“你怎么跟你母后一样,生气起来就这样子……也不说在生气什么……”
澹台莲州好几日都在疯狂地回忆他在昆仑藏书阁看的那么多典籍中,有没有可以应对的方法,夜以继日地苦思冥想,一直没有想到。
岑云谏走后过了半个月。
这天,澹台莲州在枕席上翻腾,夜里天气剧变,从天边远处滚来的轰隆隆的闷雷,暴风吼叫,狂雨罩满天地间。
宫殿的瓦顶被狂倒下来的雨块砸得极是吵闹。
澹台莲州睡不着,索性起身走出宫殿,他没撑伞,一路往宫湖去,冰冷的雨水浇在他的身上也毫不在意。
这座湖不光暗潮涌动,此刻在暴雨中也像是煮沸了一样,水面破碎翻滚。
澹台莲州飞身踏至湖心,岑云谏留下的竹屋在磔格作响,他跳上屋顶,拔出琅琊剑,一剑扎在上面。
他退回到岸边。
等待着,等待着。
“哐嚓!”
一道霹雳被引下来,劈在竹屋上。
“哐嚓!哐嚓!哐嚓!!”
第二道,第三道……不停地劈下来。
被施以仙法的竹屋无法用人力损坏,却抵抗不住玄雷,在还未平歇的雨中燃起熊熊大火。
痛快多了。
澹台莲州淋雨笑起来。
天火把屋子烧得焦黑时。
烈火中。
岑云谏推开即将倾坍的门走了出来,望见站在岸边的澹台莲州。

就在澹台莲州登上竹屋的同时,岑云谏正在掌门的洞府与之商议战事。
掌门盘腿以打坐姿势坐在蒲团上,身形姿势并未有变化,但给人的感觉莫名地重拙了许多。
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最多再撑两年。
修真之人寿命悠长,到今年,他一共活了六百八十二岁,与之相比,两年时间实在太短太短,他得争分夺秒地进行布置。
到即将油尽灯枯之时,他愈发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的名字,他本名叫作陆蒙望,太多年没有被这样称呼,都快忘记了。
不过,他自己也并不在乎。
自他当上昆仑掌门起,其余都是可以舍弃的。
从十年前,差不多岑云谏初露头角峥嵘开始,他意识到这或许就是那个预言中的救世主以后,变老的速度突然快了很多。
年轻时,他并非仙门里最优秀的弟子。
要不是当时精英昆仑弟子实在折损太多,说不定还轮不到他入门。
他起初是另一个小门派的弟子,农家出身,来自哪国哪地已经不想去记了,他辗转来到昆仑以后,确信昆仑就是他的埋骨之地。他要将自己的尸骨与历代昆仑精英一起埋入灵英冢,受到千秋万世的祭奠供奉。
在他成名的时期,昆仑比现在要强,却像是泥石滑坡一样无可抵抗地在走下坡路,他大约五十几岁才算是修炼有成,之后上了战场,在最前线,作为修士中的士卒跟妖魔打了一百多年,在此中迅猛地提升了实力,踩着气运,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如果现在脱掉衣服,那么能够看到他身上有无数伤痕。这些丑陋的疤痕因为附着有深而难解的妖魔之力所以无法消抹。他都数不清有多少次致命伤,但这些伤在以前并没有削减他的生命力,反而使他愈发强大。
这将近七百年来,与妖魔对峙碰撞的危险至极的生活没有让他老去,而是比任何丹药都管用的续命丹,使他一直能保持住一个相对他年纪来说很不错的状态。
但在这十年间,他明显地衰老了,灵气枯败,暮气沉沉,身上像是有无数个已经再无法堵住的破洞,贮储多年的法力已经维持不住了。
前面的六百年,他的长相一直没有变,好似不会变老,如今一开始变老,就异常地触目惊心,之前有多缓慢,现在就有多快。
他脸上的皱纹变得深得可怕,泪囊大而空地耷拉在眼下,像一张皱巴巴的人皮挂在骨头架子上,早已雪白的头发没有了光泽,坐着不动时给人的感觉不是沉稳,而是觉得他已经没有力气能动了。
“魔皇将要出世,或者已经出世,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也要加快速度。
“近百年来,万里江山,沦为妖壤。那些妖魔以为抢到了灵石矿藏呵呵……让他们再高兴几天。
“仙君,你不能埋头修炼,还得在战斗中学习仙术使用。你十八岁时从死中归来,实力大涨,你也体验到了,唯有一直在生死一线间磨炼,才能更好地成长起来。
“届时就将由你来收复昆仑失地与灵脉,雪耻洗恨,把那些东西赶回老家,光复昆仑昔日荣光。”
他在说这些时并不慷慨激昂,而是平铺直诉的,犹如在牢而稳固地搭起砖石。
“他们得意不了多久了,以为抢到了地盘,实则都是我们不要的,而且竭泽而渔,并不得灵石开掘之法,我们都不必出手损耗,他们就会变相地困死自己了。
“到时你可以注意,人少的地方灵石矿并不丰,这种地方就是抛弃了也无妨,抓住人口兴盛的地区不给他们就可以了。假如一点地盘也不给他们,他们也要发疯,与我们拼个鱼死网破。然而现在还不是跟他们决战的时候,必须留存实力。有时你正得如此注意取舍,才能稳稳地平衡局面,不要着眼于小处,以至于一叶障目,不识大局。”
他曾经也想要去考上仙君,然而去了一次失败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第二次。
五百岁时,他想,或许每一个生灵的命数都已经在出生时被注定,譬如他没有足够的天赋,所以修为桎梏,只能走到这一步,以他的资质,能当上昆仑掌门已经是上天眷顾。
而在见到岑云谏时,他忽然觉得,兴许他活这么久,正是为了等到这个天谕之子。
现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岑云谏的话依然很少:“我明白了,掌门。”
这个孩子一向不爱长篇发言,能少字就少字。
掌门在心底叹气,算了,日子久了,自然能学会。
他刚来昆仑那会儿也不善言辞。
他驾驶这艘过于庞大陈旧却破漏百出的名为“昆仑”的船太久太久,早就累了。
最后,他意有所指:“你要先能稳住天下大局,才能有空去管一些小事,偶尔放松一下倒也无妨。记得不要玩物丧志耽误大业就行。
“磅礴天下与微小情爱孰轻孰重你应当心知肚明,你既当上仙君,就得记住这份责任。”
岑云谏知道这是在说澹台莲州的事,他并不惭愧,自认还是公务为先。
然而,在跟掌门说话时,他总有几分心绪不宁。
等他快到洞府时才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
他将那道连接昆仑跟昭国王宫的门放在洞府的莲花池边,此处的景致最好,但此时却因为太近,而让从门里而来的天雷,直接劈在了莲花池中。
当岑云谏赶回去时,正看见一池莲花莲叶全部都在燃烧。
他伸手将天火攥于掌心,然而已经太晚了,满池精心呵护的花已然被烧得只剩下焦枝黑叶。
都没了。
岑云谏走出门时,正巧又有一道雷劈下。
他驱剑引雷,擎山剑转了一圈,才飞回他手中,闪着未消尽的霹雳,使他手上身上头上都似乎有雷光闪烁。
再一剑。
劈开雷云。
暴风雨旋即停止。
明月从黑云后露出皎洁的脸庞来,静谧地注视着湖上的两个人。
岑云谏没走过去,问:“就这么厌恶昆仑吗?”
两人隔着水岸说话。
澹台莲州道:“我既已从金丝笼中出来,又怎么可能再回去?”
岑云谏差点问出来:你把我们的家叫成金丝笼吗?
澹台莲州说:“我不厌恶昆仑,我只是不想回去。上次你问噬心劫怎么办?我觉得其实好办,你放着我不管就成了。
“凡人只有百年寿命,等我死了,自然就断了。你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岑云谏一言不发,他把屋顶上的琅琊剑拔下,看了一眼,甩手掷回给岸上的澹台莲州。
长剑如飞鸣镝,发出啸音,直刺在澹台莲州的身前脚下,一小半剑身都扎进土里。
岑云谏遥遥眺望着他。
他们之间只有百步左右距离,却像是隔着天堑沟壑,永远无法填平。
岑云谏冷冷地道:“我知道了。”
说完,他浑身上下还萦绕着噼啪作响的细小电花,转身重新走入门中。
在关上门的一瞬间,烧焦的房屋彻底坍塌,化作齑粉,没入湖中。
万妖域。
金帐妖廷。
懵未启智的小妖们正在嬉戏玩耍,四处觅食,反正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地盘,但最近生灵越来越少,没东西吃,有时候他们会打起来,赢的可以吃掉败者的血肉。
在这夏末秋初的时节,戈壁的白日闷热得如火炉,一轮太阳贴在天边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忽然,小妖们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息隐,原来是有一大片遮天蔽日的影子把他们给罩住了,抬头一看,一只棕黑青蓝羽毛、有珍珠斑纹的巨鸟飞过,在附近天空盘旋了数遍。
鸟目锐利地盯住小妖中的首领,后者则已开始提前发抖起来,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猎物对猎者的恐惧。
想逃,却不敢逃。
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倏忽间,巨鸟的杀意捕捉住他,朝着他俯冲而下,急速到周身隐约发出破空之声,作霹雳响,其他小妖瞬间被吓得一哄而散,叽叽哇哇地逃命去了。
巨鸟在用爪子按住小妖首领的同时,幻化成半人半妖的形态——爪子双臂还是鸟状,其余地方却是人形,一头青蓝色短发,他用一金一红的眼睛盯住这家伙,骂道:“碎月城的人都到哪儿去了?被你们吃光了吗?
“我不是说了不可以吃光?你的首领呢?”
小妖畏惧不已说:“魔将饶命,我、我就是现在的首领。之前的已经死了。”
鸟妖俯身,竖瞳缩作一条细线,说话时一口参差尖牙森森作光:“哦?是来了个修者?哪家的?”
小妖摇头:“不,不是,是个凡人。
“他骑着一只白狼妖,闯破了我们的阵线,把碎月城的那些人全带走了。”
鸟妖像听到什么极为可笑的事:“凡人?”

唯有这一片狼藉、阒无一人的庭院在告诉他:他搞砸了。
有人在他的洞府外询问:“仙君,方才听见你的洞府里有雷声,是出了什么事吗?”
岑云谏淡淡地说:“无事,我试新剑招而已。”
他一刻也不想在这洞府中待下去,匆匆走出去,前往北宸宫。
本来他作为仙君就非常之事务繁忙。
他埋头公务,东奔西走,连着好几日,终于觉得累了,才坐下来休息一番。
一闭上眼,十多年前的往事猝不及防地倾注进心口——
幼年他们还在一处学剑的时候,澹台莲州曾经拉着他一起过过一次生辰日。
大半夜的,子时中刚到,澹台莲州就从大通铺的那头偷偷摸摸地摸过来,钻进他的被窝里,冒出个小脑袋,低着声音、雀跃不已地跟他说:“生辰快乐,小木头。快点,你也祝我生辰快乐。”
小云谏不懂生辰有什么好庆祝的。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庆祝过,等将来活个几百上千年,生辰日有任何意义吗?可小莲州都那样用圆溜溜、亮闪闪、乖得不成的眼睛望住自己了,他跟着干巴巴地生涩地复述一遍:“生辰快乐。”
小莲州像是吃了蜜一样,满脸甜滋滋的:“谢谢你,小木头。”
他把脸贴在木板床上,半边脸都被压出了绯红的印子,笑着笑着,眼神又黯然下去:“往年我都是与父王母后一起过生辰日的,今年不能见到他们,我好寂寞。”
又说:“幸好有你在。”
小云谏感觉心怦怦跳,但过好久才说出个“嗯”字。
翌日下课以后。
小莲州还拉着小云谏到角落,送了他一块从河边捡来的石头,那是一块光滑的色彩鲜艳的石头,其上隐约可见图纹,像是朵云。
小莲州问:“你看上面这个图案像不像一朵云,正好被我捡到,喜欢吗?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
小云谏眉头皱得很紧,看半天:“这是云吗?”
小莲州振振有词:“云本来就没有准确形状的嘛,它就是各种各样的呀。”
小云谏将信将疑:“……哦。”
他心想:明明你昨天只在河边待了一刻钟,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就塞进了兜里,别以为我没看见。
小莲州向他摊开手,一点儿不害臊地说:“我的生辰礼物呢?快给我。”
我也得给吗?小云谏震惊了,想了想,都收了人家的礼物,的确得还一件。可他没有准备,于是在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件小法器送给小莲州,是一块吊坠,那是一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指甲大的小玉,说:“你戴着它,在山间行走的时候,毒蛇蚊虫都不会侵扰你了。”
小莲州喜欢得不成,扑过来抱住他:“哇!谢谢小木头!我好喜欢!”
还跟他约定:“等来年,我们再一起过生辰日好不好?”
强行与他拉了钩。
可等到来年,他进了内门,澹台莲州仍没入道。
他没去找澹台莲州,澹台莲州也没来找他。
只是到了每年九月十九这一日,他就总觉得自己在等着谁来找。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御剑飞行时,无意中低头多看了一眼,然后看见澹台莲州站在山间花丛中,仰望着自己,脖子上还戴着他送的吊坠。
他一直记得童年的约定。
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岑云谏想。
那他去找澹台莲州好了。
那年生日,岑云谏给每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门都送了礼物,包括澹台莲州。其余人都是随便拿一个什么,只有给澹台莲州的是单独准备的。
太贵重了不合适,太轻简了也不合适。
选好后,他会亲自上门去送。
澹台莲州甚是不知所措,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岑云谏很想说:怎么可能不记得,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他开玩笑地说:“没有回礼吗?”
澹台莲州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尴尬地说:“我这儿没有什么好东西……我想想……”
岑云谏看了一眼他桌上零乱散放的小东西,石头、花草、羽毛,尽是野趣,无甚用处,他走过去,拿了其中一块石头,说:“送我这个就好了。”
澹台莲州:“那只是块石头。”
他说:“挺好看的。”
澹台莲州红着脸说:“你不嫌弃就好,那就送你了。”
之后的每一年生日,他都会去给澹台莲州送礼物。
十七岁那年。
岑云谏去到澹台莲州的住处,却没有见到人。
出去了吗?
他在附近寻找起澹台莲州在哪儿,听见动静,找了过去,抬手拨开层层青蔓藤枝的一角,刚打开一条罅隙,就惊得缩回手去。
——澹台莲州正在水潭里洗澡。
只窥见个背影。
这是健康强壮的男人的身体,不胖也不瘦,并不柔腻,骨肉匀停,每一处都恰恰好。
澹台莲州乌黑的长发被水打湿,蜿蜒地粘在莹白如玉、起伏有致的背上,腰窝弧陷再而隆起的曲线隐没在清波粼粼的水下,若隐若现。清光穿过轻绾云天的青松落在他的身上,与小瀑布溅起水珠的碎光、涟漪荡漾的线光一道儿,晃花了岑云谏的眼睛。
澹台莲州没有察觉,专心地在洗澡,衣服涤洗过后,尽量拧干了,摊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大石头上晾干。
岑云谏只觉得澹台莲州的皮肤白得扎眼,头发黑得妖冶。他完全没想到那身打满补丁的布衣下是这样一副身躯,分明都是男人的身躯,他却觉得澹台莲州与自己、与别人不一样。
……他也没见过别人的就是了。
非礼勿视!
他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像是被灼烫到,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一种从未有过的燥热灌进他的头脑里。
岑云谏匆匆躲开,轻手轻脚地返回,站在澹台莲州的茅屋外等待。
他只是不小心看到的,不是故意的。他想。
过了小半个时辰,澹台莲州才姗姗来迟地归来,他衣服晒干了,头发还没有,半湿不干地拢成一股,搭在肩膀上,萦着一身清爽水汽。
见到岑云谏,停住脚步:“你怎么来了?”
岑云谏试图若无其事地与他说话,但目光一停留在澹台莲州的身上,看见一颗晶莹的水珠从他的发间流下来,顺着下颌、颈侧、肩窝,滴流进了衣襟里,刹那间又觉得无法直视起来,别开眼神,说:“今天是我们这批弟子的生辰,我来送你礼物。”
“对哦。”澹台莲州记起来了,他对自己被窥探一无所知,笑了一笑,说,“我也备好了送你的礼物。”
两人交换了礼物。
今天他俩换了个态度,他不敢看澹台莲州,澹台莲州敢看他,问:“你生病了吗?今天怎么脸那么红。”
他在脸红吗?难怪感觉脸好像有点烫。
岑云谏想要否认自己生病,可是似乎是在生病,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脸烫?尽管原因未知,或许这就是生病的一种。
所以他一本正经地说:“是的。”
澹台莲州关切地说:“那可得注意身体。”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赶忙离开了。
却忍不住在半路回了一下头。
他看见澹台莲州还站在原地,一直望着自己,见他回头,还高高举起手,笑盈盈地对他说:“再见。”
那双眼眸中闪烁的每一点光都像是在期盼着下一次见面。
那样的光是何时不见的呢?岑云谏回忆着,后知后觉地想:似乎在他出发去天山论道,澹台莲州就没有再用温情脉脉地目光看他了。
那日风旋云紧、霹雳大作,数名奉昭王旨意在湖边看守的宫人半夜注意到坠雷,轰隆隆,剧烈得仿佛要劈开大地,他们没敢太靠近。
有个人打着胆子出门看了一眼,隔着雨帘,依稀瞧见那座精美绝伦的琉璃竹屋陷入冲天大火之中。
多离奇。
大雨中,还是在湖心上,一座屋子竟然烧了起来。
又过了小半夜。
倾雨毫无预兆地停了,湖上腾起浓如绉纱的白雾,他们在岸边,看不清湖心的东西,下午雾散了,才发现,那凭空出现的琉璃竹屋已然不翼而飞。
澹台莲州一身湿漉漉地回到紫微宫,已有宫人发现了他不在,正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找他——这是服侍莲州公子唯一的缺点:他太神出鬼没了!!
其实澹台莲州先前每日要出宫游玩,他母后就不大乐意,想要给他安排上起码十个八个扈从。
澹台莲州不要,挑起剑,道是能在他手下过三招他就带上,最后一群扈从没人有那本事,是以还是让他独来独往去了。
不过,半夜不见还是头一回。
紫微宫的侍女们都是王后亲手安排的,立即去禀告了住在隔壁的王后。
王后半夜被惊醒,想起当年一觉醒来孩子不知所踪的回忆,又想到上次来过的那个仙人,顿时心慌起来。
那个叫作“岑云谏”的仙人看上去还算和蔼有礼,实则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他们的凡人。她明白,她看眼神就能看出来。
在她的小驹儿被带走以前,她曾以为自己是天之娇女,拥有权势力量。
在那以后,她明白过来,在仙人眼里,凡人就是凡人,不分高低贵贱。
纵使她是一国公主、一国王后之尊,在仙人眼中,亦与牲畜、与草芥无异。她近身的人以为她的心灰意冷是因为丈夫昭王的欺瞒,实则,只有她自己内心清楚,这何尝不是她对自己身为凡人、无能为力的一种排解。
仙人对凡人想怎样就怎样,他们能带走小驹儿一次,就能带走第二次。
她花了十三年都没能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出来,要是失而复得孩子又丢了一次……只是听说这个消息,她已汍澜。
王后慌张赶到紫微宫,才到没多久,门外的宫人大喊:“王子回来了!王子回来了!”
澹台莲州提着把剑回来了,他浑身湿透,好不狼藉,脚步却很轻快潇洒,抬着头,见到母后出现在门边,脸上扬起个笑来:“母后,你怎么来了?”
王后眼角还红着,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变了脸,没好气地骂他:“你这顽驹,大半夜跑出去淋了一身雨,也不怕寒邪侵体!”
骂归骂,却特意绕开他跑去哪儿、为什么出去这些问题。
她重新镇定下来,又是让人准备沐浴的热水,又是让人熬煮驱寒的姜汤,一屋子的人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
澹台莲州走至近前。
王后若有所指地问他:“还走吗?”
澹台莲州答:“不走了。”

澹台莲州洗了热水澡,灌了浓浓一碗姜汤,觉得神清气爽,舒服多了。
他把还在养伤的小白狼给揪起来,快活地说:
“岑云谏还想让我主动回金丝笼中?怎么可能?
“我现在那么逍遥,为什么要回去?
“你说为什么这些仙人都这样傲慢呢?他是觉得天下所有人都向往成仙?我偏不想!
“我想,高傲如他,接下去肯定不会再来了。
“你说,大家好歹相好了一场,好聚好散不行吗?非得闹得这样不体面。
“跟他说了理由也不听。他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单方面作我的决定,也不问过我的意见。”
小白不乐意听,然而反抗不了他。
澹台莲州说一句“趴下”,它就不得不臭着脸原地趴下了。
又絮絮叨叨地说:
“用你的牙做成的琅琊剑真是把好剑,被雷劈了也没事,我看着,仿佛还带上了点金光。你说,这算不算意外被重炼了一遍?
“小白?小白?不许装睡!听我说完再睡!”
结果,他说着说着,自己先睡着了,痛快睡一大觉,一个梦也没做。
一直睡到第二天鸡鸣天亮。
用早膳时,昭仁王跑来找他。
原昨天就想来了,但是被王后阻拦,不许影响儿子休息,憋了一整天。
与王后不同,他忧心忡忡,知道仙人设立的竹屋不见了,思来想去,觉得跟澹台莲州必定脱不了干系。他还特地带上自己的新画的帛画,准备给澹台莲州更换一下屏风摆设。
才走到门口,正好撞上澹台莲州领着他那只白狼要出门。
昭仁王赶忙迎上去:“儿啊,遛狗去吗?”
被不知道多少次叫成“狗”的小白狼对他龇了下牙,昭仁王不敢走近,怕了一下,才面带笑容地说:“乖儿,你看,为父给你送了一幅新画过来,你拿着赏玩。”
澹台莲州浅笑:“谢谢父王。
“我正打算去看香香。父王有何要事?”
“无甚要事。”昭仁王道,“为父与你一起去。”
他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一路悄悄观察着他的大儿子,看上去云淡风轻,没有一点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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