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by妤芋
妤芋  发于:2024年0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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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从来都不需要Ouroboros,也不需要圣人的指引。
“裴可之,这个世界上可从不存在什么‘本就该’。”我笑着摇头,“我不会愿意。作为人,作为我,顺从我的生命,自然地死去,是我的选择。”
他垂下眼,笑容消隐,有些失望。
“那么你呢?”我反问他,“这么多年以来,你从未放弃寻找Ouroboros,找到了它,你想询问什么问题呢?还是和你的亲人有关吗?”
“还是和他们有关。”裴可之再次抬起眼,他再次微笑,“但我也想和圣人确认一些别的事。”
我追问,“什么?”
“圆满的人是神吗?”他说。

第71章 成为神(四)
“神”这个概念,可以追溯到人类诞生之初。就最初的本意而言,“神”指的是虫族。
记得我童年时,人族和虫族算得上友好。在人的起源与神的关系这个课题上,通识课讲的是人族和虫族互帮互助。为了感念虫族,人族便给予虫族‘神’这个美誉。
后来战争开始了,人族和虫族有了血海深仇。同样的课题,通识课上的教学内容变成了人类如何摆脱虫族的控制,推翻虫族血腥、残暴的统治走向独立。“神”是虫族为了驯化人类的思想,对自己的称呼。
但不论怎样,人类都无法否认虫族曾是人的造物主。
用更客观的角度,拼凑出人类的起源史:
虫族降临地球。为了更好地开采资源,它们决定创造一种更适应地球环境的智能生物,以供驱使,像如今的人类驱使机器一样。经过无数次实验,最终只有地球哺乳动物基因与爬虫基因成功结合。
就这样,第一代人类诞生了。
这代人类里,能够受孕的被称为莉莉丝,无法受孕的则是亚当。为了实验莉莉丝和亚当的自主繁衍成本是否比复制克隆的成本低,虫族督促他们尽快完成生育。可莉莉丝拒绝屈从亚当,也拒绝为虫族繁衍。她冲破了它的统治,一跃而下,消失在大海中。
对于莉莉丝的抗拒,虫族认为是她携有‘叛逆基因’,这是极其危险的讯号,几乎所有文明之初都源于叛逆。它们果断舍弃了莉莉丝,决心改良品种。
以脆弱但温顺的亚当为样本,通过追溯亚当的基因,再分裂他的生命源头,虫族最终创造出既具备莉莉丝的生理,又承载着亚当的欲望的夏娃。
可惜,似乎只要沾染上莉莉丝基因,灵魂里必定有着叛逆的因子。
夏娃同样不甘。她想要完全摆脱虫族的控制,摆脱父亲的统治。她偷偷潜入虫族的实验基地,她的学习能力极强,几番勘查,就让她明白了很多东西。
为了避免人类形成文明,虫族在创造之初,给人类植入了基因枷锁,用以阻碍人类形成集体意识,共享种族智慧。能够突破这道基因枷锁的,唯有‘禁果’药剂。
夏娃费尽心思,偷走了禁果,给自己还有懵懂的亚当注射。
自此,人类不再是虫族的科技产物,而以全新种族的身份诞生在宇宙。象征人类文明的大门被推开。夏娃和亚当通过那扇沉重的门,离开悬浮于空中的虫族伊甸园,走向地球广袤的大地,开启了人类文明。
这便是所有故事的开端。
虫族将人类的独立视为原罪和背叛,认为这一切都源于夏娃体内仍继承着莉莉丝基因,是这个基因引诱人类反抗。于是,它们抓住能够编写的最后一段人类基因的代码,留下诅咒:凡身有莉莉丝基因的人类必将被他人奴役,必将被他人视为敌人,注定一生唯有压抑与顺从。
在人们还不明白“神如虫豸”的过去,“神”的崇拜和信仰极为泛滥。
这种崇拜和信仰一直延续到人类能够目睹曾经的“不可言说”。从星球文明到星系文明,从夏娃与亚当到omega、beta与alpha,从神隐时代到人神共治时代,再到正值黄金期的纯人时代,人类不断进化,文明的维度越来越高——当第一只虫被人砍下头颅,神的面纱终被揭下。
褪去至圣浩荡的光辉与悠扬华丽的歌颂,洁白的长袍缓缓滑落,露出的是丑陋的、坚硬的、滑腻的爬虫。
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把虫族当作‘神’,但‘神’这个字仍旧使用至今。它泛指一切比人更高维的生物。
对“神”的态度,不同阶段的人类各不相同,也各有各的复杂微妙,但总体上都分为两类:第一类是相信“神”能够指引人类和人类文明走向新的维度;第二类是警惕和怀疑所有的“神”,认为只有人类自己才能发展文明。
现下纯人时代里,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二类,也几乎所有人都对神不以为意,‘所谓神也不过就是比我们更先进的生物。我们迟早会向更高维进化。过去的人看我们,认为我们是神,那我们看未来的人,也觉得他们是神。神不过是相对的,没什么好崇拜的。我们每个人都能成为神。’
裴可之的家族是极少有、罕见的第一类。但在他们的定义里,“神”不是对比产生的高维物种,“神”是客观的、永恒的、绝对的、凌驾十维宇宙之上,无法通过物种进化的。为了成为这样的“神”,他们需要Ouroboros,需要圣人的引路。
“你相信有这样的神存在吗?”我问裴可之。
厨房的老式洗碗机罢工了,我正修。裴可之帮我把工具箱端过来,他盘腿,坐到我身边,“我不知道,”他说,“但是我想见到圣人。”
我噢了一声,“那就是相信了。”
他耸耸肩。
“你想成为神吗?”我拧着螺丝,又问。
经保姆机器人打过蜡的地板光滑锃亮,清晰地倒映出我和他的身形。我低头,木质的红木地板上,他依旧是微笑的样子,眉眼弯弯的,没什么别的情绪。窗外的树覆着我和他的影子,随风摇曳。几缕没扎进马尾辫的碎发被吹起,有些凌乱。
“我以前想,”裴可之笑着说,“但现在不想了。”
我打开了洗碗机的控制板,调试着程序,“那你想见到圣人,就是为了解惑?”
“对。”
洗碗机重新启动,发出叮叮咚咚的音乐声,调子简单欢快,还挺好看的。我跟着哼了几声,裴可之凑过来说,这是几千年前的圣诞歌,为了庆祝第一个人神混血儿的诞生。
“为什么要庆祝它的诞生?”我惊讶地问。
“人们认为它是神使,能够沟通人和神。”裴可之答道。
神相关的问题上,裴可之的确是当之无愧的专家。假如他当心理医生,他或许应该成为历史学者,神学宗教方面的历史学者。
不过,虽然我的知识储备远比不过他,但我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可以回答你的一个问题,”我对他说,“关于刚刚吃饭时你说的,圆满的人会不会成为神。”
裴可之望向我,平静地点了点头。他不意外,他问出这个问题大概就是为了让我告诉他答案。
“圆满的人不会成为神。正因他选择成为人,所以他是圆满的人。”我说。
裴可之沉吟不语,他思索了片刻,“你向来不喜欢‘神’这个说法,也不喜欢‘成为神’。我说你像神一样好,你总会不赞同地摇头。”
“没错,”我承认,“你口中的‘神’——如果它真的存在——我抱有敬畏。但我觉得,如果赞美一个人就是让他脱离人的范畴……那或许不是赞美,而是对人性的抹杀。”
好的是人,坏的也是人;分岔口是人,汇聚路也是人。如同是“人”这个字一样,人是融合的产物。扩大他的某一面,称赞他是神明,或者贬低他的某一面,斥责他是虫豸,其实都是在同样的事。
“有时候觉得你很迟钝,有时候又觉得你很敏锐,”裴可之说,“冻冬,你真的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我不想和他再讨论我是怎样的人。
“你们家族记录里的‘神’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我看向裴可之,我更好奇这个。
原以为裴可之不会愿意说,这毕竟涉及他们家族的隐私文献,他一向对这些再三缄默。当初我能了解到他的出身,都是机缘巧合。
“发光的水母,透明、轻盈。”他这次直接了当地告诉我,说完,自己笑了起来,“明明那么抽象的概念,却有这么具体的形象,很奇怪对吧?”
我正想点头,说确实很奇怪,但突然,我顿住了,我想起来了——
我看到过发光的水母,在四十多年前,在我的二十七岁,在时间的维度里。
那是我没和任何人讲述过的感受,也是我迄今没有明白究竟是什么的时刻,但我清晰地记得所有光景。
在我被柏砚枪击的瞬间,我的身体抵达临界点,精神力猛然动摇,濒临摧毁。我沉入了时间的洪流,丧失了所有记忆与作为人的自我,我本该在那个极短暂的刹那死去。我不会变成无人问津的活死人,也不会遇见那条时间涤虫。属于我的最好结果,不过是成为唯有躯壳的植物人。
然而,在漆黑的,将一切都化为无意义的时间潮里,发光的水母出现了。
它们自由地游在时间的海里,围绕我,温柔地顶起我的腹部。越来越多的水母向我聚集,闪烁的光唤醒了我的本该陷入永眠的意志。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是它们托举我,带我浮出时间的水面,走向生命的陆地。
时至今日,那些发光的水母究竟是什么?我依旧不明白。
是裴可之口中的‘神’吗?我不懂。它们又为什么要帮助我?我也不懂。
“发光的水母——那真的是神吗?”我充满疑惑。
“谁知道呢?”裴可之把我的疑惑当成了吐槽,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没有人亲眼见过。”

裴可之到来的最大影响,就是直线提高了我的生活质量.
这段时间,我不仅吃得喝得嘎嘎好,还被迫参与他的日常运动锻炼。
每天上午六点,裴可之就把我提溜起来了。我迷迷瞪瞪地跟着他先瑜伽冥想,再慢跑,最后来套小无氧。这组连环拳打下来,我是一点儿瞌睡都没了。精神换发一整天。
不仅如此,裴可之还试图纠正我的馋嘴。我美美坚持了快大半年的夜宵被裴可之无情取消,烧烤炸物是想都别想了,高油高糖的蛋糕也不可能,统统变成换成了水果蔬菜。
“姜冻冬,就算是退休了,也别这么松懈,基本的品质得有吧。”
他笑着把蔬菜塞我嘴里。
我痛苦地把这些大肠润滑原料吞下去。为了不便秘,我牺牲颇多。
客观来讲,这些天我的健康程度远超我和莫亚蒂待一块儿——莫亚蒂比我还摆烂,还得我时刻盯着他别把自己作死了。小菜倒是健康,但他太尊重我了,我通宵看连续剧嗑瓜子,睡到中午十二点,他顶多也就是提醒我该吃饭了。
‘叔叔,饿着睡不舒服,吃饱了再接着睡吧。’这便是小菜会对我说出的最严厉的话了。
裴可之严于律己,过着一种规律、高效,充满秩序的生活。哪怕是去未知星球冒险,他也秉持着这种行为模式。
和裴可之在一起的五年,我说是家庭主妇,其实更像是个废物米虫。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觉、打游戏、做爱。我的活动地点仅限于床、沙发、饭桌和卫生间,这种情况直到和他婚后的第三年才有所好转。第三年,我想开了,我不再整天蓬头垢面,穿着拖鞋到处跑,我开始做家务,跟着裴可之学几道菜。
盘子里的蔬菜总算吃了个干净,我放下叉子,看向身旁的裴可之。我现在很确定,和裴可之缔结婚姻的五年里,他绝对早看我不顺眼了。
奇怪的是,五年以来,他包容着我所有懒惰、颓废、消极的生活方式。他从未干涉过我,下班回家见到我缩在沙发里睡着了,还会帮我盖上毯子,更没像现在这样督促我运动,监督我远离垃圾但快乐的食物。
“我知道你那个时候在想办法活下去,”裴可之解释,他回忆,“而且那应该是人生中身体最软的时间了吧?因为缺乏锻炼,肌肉都不再坚硬,还出现了小肚子。”
他笑眯眯地说,“我以前很讨厌这种鼓起来的腹部,认为是失败的象征。但是当它出现在你的身上时,我觉得还挺可爱的……”
“啊啊啊嗷——你在狗叫什么啊!呜啦呜啦呜啦——”我假装自己是辆救护车,乱叫一通,大声盖住裴可之的声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年轻时的小肚子很可爱什么的,这种东西也太羞耻了!这逼人是怎么做到如此神态自若地说出口的?我端详着裴可之那张人模狗样的脸,百思不得其解。
“很可爱呢,”见到我羞窘,裴可之脸上的笑容加深,“软乎乎的,还会……”
“STOP!”我紧急叫停,“老人家听不得这些!禁止向萎人开黄腔!”
我搬出了萎人的身份,裴可之这才作罢。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很好,是平的,没有小肚腩了。长吁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羞耻的心情,重新望向裴可之,他也正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嫌弃道,“噫,你好变态,裴可之。”
“还好,”裴可之微笑,“还是没有你每次都要在床上给我上才艺表演变态。”
我不满,“那能叫变态吗?很厉害的好不好?你能连续六十个后空翻?”
我突然想起,年轻时裴可之虽然不能连续六十个后空翻,但他能在我翻完接着捅我——我顿时肃然起敬,双手抱拳,“失敬失敬,差点儿忘了,你是个伟人,是个狠角色。”
裴可之哭笑不得,“你在说什么啊,冻冬。”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在说什么,年龄上来了,这种奇奇怪怪的内容脑子里想想就好,要是说出来也太臊得慌了。我扯开话题,“你以前都不管我的,怎么现在开始管我了?”
“想你活得更久点儿。”裴可之说,他的目光向上,落在我的发顶上,“你的头发又白了好多。”
“老了是这样的。”我说。
这间小屋装修得实在太早了,家电也买得太早,历史十一个月,洗碗机彻底罢工了。我和裴可之只能手动洗碗,餐盘不多,厨具很麻烦,锅碗瓢盆都得清一遍。
好在是两个人干活,拢共二十分钟就收拾干净了。干活的主要是裴可之,我只负责把垃圾都倒进桶里,再让家政机器人分类后去丢掉。
出厨房,才发现外面又下起了雨。今天秋天的雨格外多,像是要把夏天没下的雨都下完。我从杂物间拖出装满了旧影碟的纸箱,这些东西都是以前陪裴可之去旧货市场淘来的。裴可之喜欢这些旧玩意儿,影碟、唱片,甚至那种极古老的黑胶唱片,他都爱不释手。以前的书房有一整面墙都用来放这些宝贝。按他的话来说,这些老物都是有时间的魔力的。
当时的家里已经放不下了,想着反正未来都要搬进来,就放到了这边。未来的确是搬进来了,但只有我一个人。这些影碟也成了被遗忘的夫妻共同财产。
“有好多片儿买了没看,”我把箱子拉到我和裴可之中间,“正好看几张。”
裴可之并无异议,坐下和我一起挑。
挑到一张带了“生日”两个字的片子,他问我,“你的生日快到了吧?”
“还早呢,”我答道,“下个月月底去了。”
“那也快了。”他说,他想了想,“我那个时候应该在东南方向的小星球上。”
我抬头瞥向他,“你还要去啊?”我一边翻找着碟片,一边说,“你这几年都没停过,也太辛苦了。”
自裴可之结束了心理医生的职业生涯后,他就一直奔波于不同原始星球上。假如冒险家这个职业还存在,他一定能被评为劳模。
“抓紧时间嘛,再过个几十年跑不动了,”裴可之耸了耸肩,他随口道,“到时候我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就寄给你。”
我点头说好,有点儿期待你会寄给我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今年裴可之的生日,我待在莫亚蒂母亲的小星球上,没来得及准备礼物。回去时,飞船在一颗小星球中转停靠,我顺便下去逛了逛当地的民俗市场。也就在那儿,给他买了生日礼物——陶土烧的小人。两个小人手拉着手,一个嵌着天蓝色玻璃珠当眼睛,一个给嘴巴那儿挖了个大大的半圆,寓意在大笑。不知道裴可之喜不喜欢,反正我挺喜欢的。
“这个片怎么样?”裴可之递给我一张影碟,我接过,上面的简介写着这是关于一个经验丰富的冒险家,在一次旅途中由于自然灾害濒临死亡的故事。
影片着重在冒险家死亡前的48小时,看他如何满怀希望地挣扎,情绪崩溃又不断尝试,到绝望,最后平静。期间穿插了他对自己人生的回忆,展现这个人物一生的同时也讨论很多问题。
“你还是喜欢这种。”我说。
这么多年了,裴可之的口味就没变过。他喜欢看两种影片,一是故事简单,但内容深刻的文艺片,二是故事魔幻,充满隐喻和宗教色彩的cult片。
前者我尚可以陪他一起看。后者往往会有很多赤裸、血腥,充满直白恶意的镜头,我通常会感到不忍,看到一半就蒙住眼睛。他则是能津津有味,为其中的黑色幽默捧腹大笑。
眼见裴可之的手要落在箱子里的一张cult片上了,我紧急抓住他的爪子,“再找一张吧。找张轻松的,好笑的。看完这个,正好当调剂品。”
“好吧。”
裴可之遗憾收手,他恋恋不舍地瞥了几眼那张影碟。可看到姜冻冬这么反对,他也没坚持,“你找张轻松的吧。”
姜冻冬低着头,挑选着合格的爆米花影片。
裴可之的手撑在地板上,他微微垂下眼,便看见了姜冻冬的发旋,缕缕白发正随着旋顺下。或许明年,姜冻冬的头发就白完了。
裴可之想。
他抬起头,不经意间在玻璃窗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雨水淅淅沥沥的黑夜里,他灰色的头发反射着室内的光线,和白发无异。
在方形的窗框上,院子里的梧桐若隐若现,裴可之看见他和姜冻冬的倒影一左一右,挨得近极了。姜冻冬后脑勺对着窗,他正面对着,中间的纸箱没有映在画面。看上去姜冻冬与他之间毫无距离,仿佛他们正在拥抱、正在温存;仿佛许多暮年夫妻挂在墙上的艺术照。
“明天吃什么啊?”姜冻冬随意地发问。
裴可之回想了一下冰箱的食材,“有蚕豆,炒蚕豆和香肠吃。”
裴可之说完,便看见姜冻冬露出‘想吃,但不想剥蚕豆皮,又觉得还是要做点儿事不能白吃白喝’的纠结表情,裴可之轻笑道,“已经剥好了的。”
姜冻冬满意地晃了晃身子。
或许姜冻冬没有察觉,但裴可之却总有些困惑,困惑他和姜冻冬的对话为什么会这么日常了,日常得过于熟稔,熟稔到来一种残忍的地步,好像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从未分开过。他最困惑的点还在于这种日常不是他有心营造的。它自然而然地就这么发生了。
“这张怎么样?”姜冻冬终于选出一张影碟,拿给裴可之看,“评分不错,分类是轻松爆笑。”
“挺好的。”裴可之瞥了一眼,连名字都没看清。他并不关心这是什么片子。他的目光落在姜冻冬的脸庞,“就它了吧。”
得到裴可之地肯定,姜冻冬很高兴。“我真有眼光。”姜冻冬沾沾自喜地说。
裴可之凝视着姜冻冬,他本来是带着探究的意图。可当他看见姜冻冬的笑容,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现在,裴可之很确定,曾经他和姜冻冬在白象群山的约定已经实现了。
‘姜冻冬,我们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吧。’在说出这句话后,雪山之巅爆发的欢呼声吞噬了他的下半句,‘我们一起走到白头吧。’
裴可之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否传达到姜冻冬的耳边。无论如何,都没关系。
尽管并没有在一起,但他们都有了新的生活。尽管并没有在一起,但他们都白了头。尽管并没有在一起,但现在这样也未尝不好。
鬼使神差的,裴可之的手轻轻地落到了姜冻冬的头顶。干燥、细密的丝发在他的掌心骚动。
姜冻冬疑惑地看他,“咋了?”
裴可之泰然自若地放下手,“测测你的头围。”
“是颗好头,”迎着姜冻冬期待的目光,裴可之接着说,“一锅炖不下。”
姜冻冬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你。”

从裴可之记事开始,他的长辈就对他如此耳提面命。
他们每个人说这句话时都无比笃定,神情严肃,眼神坚定,眉宇间带着虔诚,就好像亲眼见过身边的人成为神。
不过,虽然没有见证过他人成神,但裴家但每个人都平等地拥有见到神但机会。
‘只有裴家能感应神的号召。每天傍晚,人神都会降临到我们身边,带领我们进入完美的新世界。’
裴可之的叔叔自豪地宣称。
晚餐后的冥想时间里,裴家的族人都会进入默室。
默室是一个通透纯白的环形建筑,坐落于漆黑的海岸悬崖上。周围的植物绿得发暗,白环反射了所有的光线,洁净得仿佛某种宗教符号。进入其中,需得按照长幼秩序,围绕中心的圆形长廊席地而坐,等日落时分万道霞光降临,就能见到神。
四岁时,裴可之的母亲就带他进入了默室。年幼的裴可之谨遵母亲的嘱咐,用最标准的姿势打坐,以最认真的态度心念祷告。
可是,神似乎不想见裴可之。
每一次,除了似笑似哭、或脱衣狂奔、或匍匐蠕动,形若癫狂的族人,裴可之什么也没看到。陶瓷制的墙倒映着每个人百出的丑态,身旁的母亲不停地在地上夹着腿扭动,发出呻吟。群魔乱舞的默室中,裴可之始终安静地坐在原地,他好奇地看着正发生的一切。
每次冥想结束,族人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欲望被填平的餍足,他们总是意犹未尽,会聚到一起交流今天见到的神及其给予的指示。
发光的人影、没有形状的雾气、负着人卵的巨型蟾蜍、五光十色的人身蛇尾的巨兽,他们七嘴八舌地讲诉自己身边的神的样子,神态狂热又忠诚。裴家的族人绝不会在与神相关的问题上撒谎。
可惜的是,这种讨论,裴可之从未参与过。
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是唯一在默室没有感应到神的裴家族人。
裴可之失落又伤心,他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致使他被神遗弃。他难过地将这件事告诉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得知,却陷入了狂喜。
那是裴可之第一次见到那张苍白、疲惫的脸庞出现显而易见的巨大喜悦。
母亲神经质地向外突起的眼鼓鼓囊囊,像是被点燃了生命之火,她盯着裴可之的眼神明亮到灼人,多年的阴霾终被驱散,‘你是我和神的孩子,我和神的孩子,’她抓着裴可之的肩膀,激动到颤抖地说,‘所以它才不愿与你见面。’
尚且幼小的裴可之颇为无措。他不明白他只是来向母亲寻求安慰,怎么突然间就换了个爹,还换成了神。
可母亲振振有词,‘因为你是我和神的孩子,你是半神,可之,你是半神,最接近神的存在。它不愿见你,是为了让你成为神,真正地见到它。这是神给你的考验。’
‘那父亲呢?’裴可之不解,如果他是神的孩子,他喊了六年的父亲又和他是怎样的关系呢?即便裴可之和他的父亲向来不熟络,一年说的话都屈指可数,但身份乍来的转换还是令裴可之不知所措。
‘我不是裴从优的孩子吗?’
他毫无感情地念出父亲的名讳,茫然地问自己的母亲,
像是听到了什么安全词,母亲猛地安静了下去。狂热的情绪褪去,她白瓷死的脸庞上露出呆滞的镇定。
‘噢,父亲,你的父亲是我的丈夫,这一点儿也没错,’她自言自语似地念叨,她也在苦恼,思考该如何自洽逻辑。
终于,反反复复念叨了不下十遍,母亲毛塞顿开,‘你当然也是他的孩子!’
她说,‘作为神的后裔,你太招人嫉妒了,你的处境太危险了,所以——所以,为了保护米,神让你以裴从优的儿子的身份诞生。’
母亲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她再次高兴起来,焕然一新的生命力自她单薄瘦弱的身体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她俯下身,捧起裴可之的脸颊,无比温柔地亲吻。
她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裴可之,‘不要怕,可之,它不会伤害你。它愧对我,我是它的爱人,却被它留在这儿,还成为了他人之妻。它愧对我。’
‘妈妈,为什么不能接走你?’裴可之看着近在咫尺的母亲,不解道。
他看见母亲的眼睫轻颤,她站起来,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能被神接走的人,一定要诞生在处子的身体。’
母亲说,带着难以释怀的遗憾。
这是第一次,裴可之发现原来神也不是无所不能。依照母亲的逻辑,它甚至还需要借助人类的身份。
再长大些,裴可之对于他所处的家族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他的母亲在家族中扮演着核心又边缘化的角色。
核心是源于她的丈夫是裴家的族长,但她的爱人是神。她是神在人间的情人。边缘则是族人对母亲声称自己与神相爱不以为然,将母亲贴上‘疯癫’的标签;又因母亲偶尔会搬出‘神’,传达神的谕旨,不敢不听。
大多数时候,他们用对待疯女人的方式对待母亲,没有人关心她的尖叫,还把她的歇斯底里比作欲求不满的喷火恐龙,哈哈大笑。
只有在母亲换上一种平静温柔的表情,轻快地告诉族人,她从神那儿得到了有关圣人的新消息时,他们才会正视她,甚至过度正视,将她捧上神坛,奉为圣女。
或许是童年时坚信自己是神的孩子,裴可之对神没有敬畏。在没有人胆敢对神有半句不敬的裴家,他对神并无虔诚与尊重,只拿神当作素未谋面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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