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潇洒猫们一点都不像,跟白翳也一点都不像。
琉亲手给白翳系好安全带,却没有立即退回到原来的距离,他的目光在对方那带着轻微咬痕的腺体上停留一阵,克制不住般地用指尖在上面碰了碰,又在白翳产生应激反应之前迅速地收回来。
第一次,他想,这会不会是痛的。
可为什么在以前,无论再重,他的猫也都只是默默忍受。
琉虽一直认为自己应是属于人类,但他也清楚,其实他比任何一只虫都要更像虫,无论是身体上的抗性还是内心的冷血程度,他自己向来都是极难感受到痛的,身心都是。
故而他不能对此生出理解,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的。
直到此时,他才忽然意识到,也许,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跟他不一样。
就连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他的猫也是。
从来都如此,无论在哪个社会中,就只有他自己是格格不入。
飞行舰在无比迅速又平缓地行驶中,琉忽然开了口:“我的虫骨,更适合用来给你当助肢。”
得到的是白翳极为浅淡的一声回绝,“不用。”
仿佛完全不被放在心上,甚至都没得到对方的一个眼神,琉生平第一回 生出了些类似不安焦躁的情绪,他甚至都弄不懂这是为了什么,他先前无论在什么领域都不会遇到这样的挫败,但这些被他很快地压了下来。
按照以往的经验,如果出现了难控的不确定因素,那就是因为他还未强到完全坚不可摧,这次也会是的。
就算不用虫骨,他还有两边坚固的翼肢可折。
就算不用翼肢,他也总能找到其他更好的替代物。
猫最开始仅因为他能请来做手术的医生就愿意追随他,而现在,他能给予更多。
第44章
白翳也记不得自己在那个异度空间内待的时间到底有多久, 但总归是极为漫长的,一段岁月。
因时间流逝全然不同,外界不过是过了短短几瞬, 可在空间里面却是能无限延长。
环境并不简陋, 相反是应有尽有,看得出来是费了不少功夫的,只是与外隔绝,难得自由。
要打造这样一个奇异独特的高科技空间, 必定很不容易。而琉是自重生后就在为此筹谋, 不遗余力。
琉透露过原因, 白翳也能想明其中关键。
也许是从他带着系统穿到这个世界中的那刻,这个世界的管理得到加强, 任何阻碍原剧发展的因素都会被判定为bug,他做出过的违抗是,而琉这个重生者亦是, 将会被逐渐削弱至完全消除掉。
可自系统对于白翳失效后,这样的压力大都转移到了琉身上,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衰败。
可他认定, 来世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自己,不愿就这样被抹杀,故而选择进入这样的一个空间以规避。
倘若连这么轻微的灵魂重量与曾有记忆都被抹除, 那他还剩下什么
他其实一点也不敢忘掉, 他也会害怕重蹈覆辙。
以后究竟会如何, 能否完全规避先不必考虑,至少, 他目前拥有了极为漫长的时间,而这里只有他和他的猫。
这样的日子是极为枯燥乏味的, 白翳逐渐发现袖珍黑猫对他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凶,甚至少有的几次被放出玻璃瓶后,还有主动向他靠近,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
白翳恢复本体时,这一大一小的两只就齐齐保持安静,偶尔相互触碰,待在一起显得分外和谐。
琉也不会去打扰,只在旁默默注视着他们,深邃的眸中现出难明的情绪。
甚至这样就能过上好几个月。
可袖珍黑猫对琉却是极凶极狠,无时无刻不在对他散发阴冷的气息,只要一逮着机会就会朝他发动物理攻击,毫不留情。
这毕竟不是普通的黑猫。
白翳能感觉到其周身气息格外有侵略性,简直就像是仇恨与怨气凝成的化身,能给人带来诅咒,带来厄运,留下的伤也不是普通的伤,会腐蚀性地渗入到骨血当中,如裹缠而上的恶灵,无法摆脱。
这样长期下来,必定没谁能坚持得住,琉也不会是例外。
琉明明可以将其牢牢困住,只需保持远离就可隔绝其害,但他没有,他就那样毫无顾忌地将伤害他的小黑猫捧在手中,甘之如饴。
他慢慢感受到了痛的滋味。
也许可以说是与他的猫在一定程度上有了共频。这点小小的转变,就足够令他内心生出欢喜。
可这对于他本身其实是种灾祸。
白翳在当初并非是不能抗拒,而是自愿跟随琉来到这里的,为的是将计就计,再伺机而动。
这得益于他之前耗光所有积分换得的高级负面状态消除卡一张,虽然没有恢复率100%的效用,而且还有时限,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能派上大用场。
可现在好像不用他再多做什么,只需要等待即可。
琉在渐渐变得虚弱,他那一贯完美的外表也出现了瑕疵,病色明显,可面容神情却依旧如前,甚至到了生命的最后,他还有心思同白翳心平气和地聊天。
“你看过我的画作,也看过,其上的剪影。”
“可那是谁,你能告诉我吗?”
白翳没法回答,他知道,那个剪影其实从来就没有特定指过谁,就只是琉心中所想、虚构出来的,与之完全同类、与之完全相配的人,而实际根本就没有。
迷茫的神色只在琉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他再次看向白翳,轻轻笑了,问:“你会不会有精神崩溃的时候?”
白翳平静地说:“会。”
就比如现在,消除卡很快就要失效,他的思想与记忆都出现了混乱,兴许他也坚持不了多久。
琉还在抱着袖珍黑猫,被咬得血流不止的指尖微微发着颤,却依旧温柔地抚上小黑猫那很小很小的耳尖。
他知道白翳和主教不一样,但他认为是前世与来世的区别。
即便如此也不会放手,不会放手就再也不会遗落,所以他们此刻都在他的身边。
琉也偶尔会回想起从前,从幼年开始的经历实在是不愉快,他对于拥有强大的实力有着病态的追求,毕竟那样才可以护住自己,不是吗?
他一直在隐藏着人虫混血的身份,而他终有一天要建立起一个对他完全认可的国度,从此听到的声音不再会出现有“不伦不类”、“肮脏”、“怪物”等。
而琉表达依赖的方式很简单,认为只有将对方彻底同化,对方才不会离开。
即使拥有相同的情绪,也没有谁会承认那是“自卑”。
那时的他是被无数人追捧献诚的执政官,怎么就偏偏对一只怀着目的靠近的小东西感兴趣了呢?大抵是他自己,对会虫化的自己感到极度的厌恶,哪怕表面再怎么故作不屑,实际还是会渴望温暖的靠近。
他不像莱,会有众多相扶相持的战友军雌。
他不像黑豹和白猫,能体会到在困境中彼此全然信任、相互依靠的滋味。
他不像大皇子,拥有一个值得永远怀念的母后,也不像二皇子,至少可以拥有交朋友的资格。
他更不像洮溯,哪怕有了诸多不懂的地方,能得到的是白翳耐心的教导,哪怕有再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也能得到白翳的包容,共同进步,共同变得更好。
琉永远也不会知道心里缺的那一块到底叫什么。
他以为是记恨,实则是怀念。
怀念初时猫对他的满目崇拜和忠诚追随。
他以为是报复,实则是赎罪。
以他所会的、所能做到的,去试着对猫好,在那么长的时日里,留在他身边,即是他做出的最大的强迫。
尽管再来,也还是没能有好的结果。
但如果可以,他不想要鼎沸,也不想要有留白。
他只想,不要再做那个无处可被安放的异类。
第45章
眼前是平房单间, 桌上摆着电脑与方便面,还有折纸飞机和零星几支断水笔芯。在旁边插着的LED灯已然亮不起来,尝试多次也依旧如此, 其上积了一层灰。
没有插满海草条的花瓶, 也没有被染成海蓝色的窗帘,没有忙来忙去的机器人......
他又回到了这简单又日复一日的现世生活。
白翳想,这难道就是对他这个穿书者的优待吗?哪怕是在最后关头陷入精神崩溃了,也还能好好地回来。
系统曾明确指出, 只要他顺利完成剧情任务, 即能在他原在的现实中获得金钱、权势以及健全的身体等。
可他没有完成, 相反还做了不少违抗,所以理应没有得到任何的改变。
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在这社会上活着的人,并没有多么拔尖出众的能力,更没有所谓的身份背景或是其他, 也许比多数人过得还要坎坷一些,也要更加阴郁孤僻一些。
家人尽数在数年前的地震中惨烈丧生, 而他也因此成了孤单的残废, 过得拮据而难捱,随后又不得已退了学,自此把自己困在一个厚厚的壳子里, 很少出门, 故而极少见到日光。
那种感觉不太好, 就像是要把他隐藏的所有狼狈不堪全都挖出来。
可而今哪怕遇到再强烈的日光,也不会再有洮溯举着小铲给他挡光。
其实还是庆幸的, 就算没有他,鱼鱼也会好好的, 希望能早点消气,虽然气鼓鼓也挺可爱就是了。
也许以后,溯溯也会对别人生气,对别人产生依赖......
白翳只能刻意逼自己不去想。
他又做起了以往的工作,在家里使用电脑接单帮做数据分析,每天只管和各项数据打交道,仅有的沟通是和客户。
全是复杂的图表,线性回归,结果解读......倘若要让洮溯来进行学习,估计又是一场灾难,键盘都能被淹没或是直接被鱼尾砸烂,虐心值能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思及此,白翳在那么长的时间以来第一次带了笑。
原来还是做不到不想的。
这样维持了一段时间,他花掉积攒的大半积蓄搬了家,离开了那狭小闭仄的单间,也当是离开过去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
租的新家是在海边,不需要出门去迎,海风会携着外界气息不请自来,在那个颇为幽闭的空间中留下道道痕迹。
白翳会想起还有很多问题没问过洮溯,鱼鱼喜欢喝椰子汁吗?喜欢海鸥吗?喜欢看游艇在上面飞驰带出水浪吗?
可现在都得不到回答了。
每到夜晚,在海边活动的人会有很多。
附近已经发展成了商业圈,灯光璀璨,各种烧烤小吃摊环绕,垃圾不可避免地被生产出来,一阵阵的海风都带上了别的味道。
四月份的时候,码头礁岸出现了蓝眼泪,闻讯前来欣赏的游客络绎不绝,长廊上已然挤满,带着塑料瓶或胶桶前来玩水的人不计其数,拍照的光格外耀眼。
在这片热闹鼎沸中,旁人觉得惊艳,可白翳听到了伤心。
那是海洋污染加剧的表现,是大海的眼泪,也许也是,无数鱼群的眼泪。
从此海边多了无偿捡垃圾的人,也多了在发现有休渔期偷捕者后立刻举报的人,面对争吵威胁时亦不会退让分毫。
白翳本以为自己早已被生活磨去棱角,也已习惯逆来顺受,沉默以对。可他却在另外的那一世界中,曾用尽全力去教鱼鱼勇敢,教鱼鱼反抗,连带着好似也重新教会了自己。
他会事先找来媒体或是其他人,总之不会轻易向对方妥协。
能做的终归是太少,可那是溯溯的家。
没法再护着溯溯,那总要为保护他的家园做点什么。
白翳买回了不少书籍以作复习,又参加了自考,报读的是海洋科学专业,此后每天除了工作挣钱就是上网课学习,又找回了曾经久违的读书感觉。
开学,签到,选课,写作业......这其实是他内心最渴望的,觉得最美好的,在曾经的退学后,怀念更是深刻。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要给鱼鱼一点虐。
台风天气如期而至,海浪翻腾,风雨不绝,他的伤腿在一阵阵地抽痛,有雨滴越窗砸入室内,落到旧轮椅那略微生锈的扶手上。
新闻正在播报中,冷静平缓的声音在陈述着哪里出现了海难,遇事者却意外被大批鱼群所救的消息,再是关于本地的情况,会接连有强风暴和强降水,海边住民需做好防范,建议在必要时迅速撤离。
由于信号不好,录播的网课上到一半就中断了,画面停留在弹出的授课人陶讲师简介上,很是年轻优秀。
白翳只大致地扫过一眼,缓缓推动轮椅移动到门前,已经有不少水漫了上来,他拿起工具扫水,却扫到了好几条从门缝中挤进来的小鱼,还在活蹦乱跳,溅着水花。
他静默几瞬,随即用盆装上海水,又把那些小鱼一条条地捡起来装进去。
这是看他孤独,所以特地被送来陪伴他的吗?
可白翳不会对此多留,等这场风暴过去,就把它们全部送回海里。
等明烈阳光再次出现的时候已是五月底,他终于没再拒绝同学的邀约,决定要多些出门散心,正好赶上了花季末。
也是在这时,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在那时所拥有的信息素,那若有似无的花香味道是荼靡。
语即,还未散场,便已是结束。
不仅是白翳发现了这一点, 他的同学们也都纷纷发现了。
凡是要抢购进海洋馆参观的限量门票,或者是要参与馆内组织的抽奖活动,又或者是要抢先预约陶讲师新出的精品课程等等, 只要白翳出手, 毫不意外都能成功,越来越多的人希望得到他的帮忙。
甚至在他们集体线下前去观赏海中生物,需要与之进行互动的时候,白翳也永远是最受欢迎的那个, 就连海豚都会在第一时间把抢到的玩具球送来给他, 引得围观的众人一阵惊叹。
但轮椅上的白翳只是面带浅浅笑意, 礼貌地将其归还给对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在渐渐走出阴霾, 哪怕在平日里总是沉默不语,也不会再有多少人觉得他神色阴沉而不敢接近。
是溯溯这个小太阳带给他的。
哪怕隐藏在了云后,余温也还在。
他们平常的学习大多是在网上, 学期过半,已完成了几次的小组作业和个人作业。
而白翳从来都没有缺过勤, 每次得到的作业反馈也都是优秀, 也是因此,他不知不觉间就被同学们推举成为了课业负责人。
在出馆后,有个在此前请他帮忙抢过票的男生主动过来, 把他从轮椅上扶到车后座, 在途上忍不住接连问起来:“你说这门课算好过吗?我平日里干兼职都忙不过来, 之前好几次都是请了人代我签到,作业又延期交了, 平时成绩会不会很低?”
白翳耐心地给他作了解答,在对方将作业递过来请教之时, 也尽自己所能地提了一些意见。
“听说陶宿讲师很随和的,应该不会让我挂科吧?”
白翳突然听到了这样的一句,心头忽然现出略微异样的感觉,却又很快地释然。
只是名字相像而已,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而且白翳之前仔细地看过这位讲师的个人信息,得知对方虽然年纪轻,却曾是就读于某知名重点高校理工专业的,还在此领域上出过不少研究成果,成绩有多优秀自不必说。同时,他还修读了海洋专业的双学位,被公认是个颇有建树的学术人才。
接受过采访,言语流利。
发表过文章,逻辑缜密。
就连随手签名的字迹都宛如艺术,受追捧赞美无数。
从实际出发,对方除了名字以外,其他的无论哪点都和人鱼溯溯没有什么相像之处。
白翳对这位讲师是敬佩的,也就仅此而已。
在下半学期时,班群中的所有人都收到了来自陶讲师的线下授课通知。
虽说上网课很是方便,可往往通过线下的方式才能更好地促进课堂互动,大多同学都对这位讲师所传授的内容很感兴趣,也对其讲解能力感到信服,故而大多踊跃去上课,缺席的人寥寥无几。
白翳在去的路上遇事耽搁了些时间,到达教室时已基本上是座无虚席,他只在门外停了几秒,便觉察到身后有人走近。
都这个时间点了,料想不会再有学生。
果然,一道清朗悦耳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同学,如果找不到位置了,来讲台也是可以的,还能看得更清楚些,你认为呢?”
白翳还未回答,因为他看到在不久前向他请教过作业的那位男生在角落处对着他招手,示意自己已经给他提前占了一个座位。
他思索了一阵,心觉自己还是不太适应去到太显眼的讲台上,正想要拒绝陶讲师,却见有另一人像是受不得空调的冷风,起身要找一个远离些的位置,正巧坐到了原空出要给他的地方。
白翳这回是实在有些难选了。
身后的人不再给他多思考的时间,轻轻将他推到了教室上方的位置,随后还将一份名单递给他。
白翳反应过来,这是要让他负责清点到场人数,有些像是助教。
他在抬眸的瞬间正好与对方对视上,心跳猛地错了拍。
真的很像他的溯溯,只是没有那双粉眸和长长的银发,身上更没有出现任何海族的特征。
陶讲师正在点开授课用的幻灯片,这时转过脸来,眼神似带着鼓励意味,用口型轻轻说:“开始吗?”
白翳极力敛神,低下头不再多看他一眼,只让自己专注于手中拿着的那份名单中,随即有些着急地念出第一个名字。
可不知是否因所念是所想,还是因为别的,他在这一时间念出来的,是名单最上方的授课人姓名。
话音一出,全场皆寂。
过了几瞬,座下众人只听他们的讲师语含笑意地回了一声“到”,终于也有人忍不住笑,有胆大的还打趣起来,现场一下变得活跃。
白翳终于稳住自己的情绪,随后没有再念错,等完成了签到工作后,他就在旁边近距离地听陶讲师讲课。
从以往每次录播的网课一样,他讲得真的很好,深入浅出,条理清晰,而专业能力更是实打实的,那些获得的荣誉绝对不是堆砌出来的虚名。
课堂到了后段,陶讲师决定要当堂随机点评一下他们的作业,接连被点到的好几个人都觉得从中受益匪浅,做笔记时也格外认真。
而他最后点评的作业是白翳的。
不出意外,给出的评价很高,但陶讲师也很中肯地指出:“你学习到的理论知识很扎实,但对于实践这部分的内容了解得还不够深刻。”
白翳其实对此很明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他经历过那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封闭,更别谈去好好地感受外界,但他会在此后慢慢让自己走得更远。
下课铃声响起后,他被请到了对方的办公室,原是有个海边考察的机会,陶讲师希望他跟随前去。
白翳没理由对此拒绝。
到了约定的那天,陶宿亲自驾车前来接他,自然也就见到了他新租的家,还看到了他窗棂上放着的鱼缸,似是不经意地问:“是不是很喜欢养鱼,最近有打算再养吗?”
白翳如实答:“没打算。”
陶宿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一手提着东西,一手在推白翳往外走,有些好奇问:“那留着这个是做什么?”
白翳静默几瞬,才很低声地说:“是给水母的。”
因为他的溯溯怕黑,总喜欢在夜晚看着水母灯。
可现在缸是空的,他的心也是。
陶宿对于这不太寻常的回答明显接受良好,没再追问下去。
傍晚的海景是极美的,绚烂的落霞,盘旋的白鸥,在海水中茁壮生长的红树林。
白翳本以为这次的考察会是很严谨的,用上专业的道具,起码还会有个很明确的主题,可陶宿到了现在却对于那些只字不提,只是在后边推着他,慢慢在椰林下方的步行小道中穿梭。
会让人生出一种只是单纯来赏景的感觉。
软沙细碎,轮椅在上面移动是有些困难的,但陶宿还是推着白翳去到了离海水更近的地方,除此就再没有别的了。
白翳有好几次都感觉到对方似乎想开口对他说些什么,却又蓦地止住。
他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海,白翳终于忍不住转脸想要询问,可陶宿却更快地有了动作。
下一刻,后退的轮椅撞上了海边的树,极速靠近的那道呼吸落在他的额前,对方低着身,双手撑在他两边轮椅扶手上,这样带有禁锢意味的姿势令白翳微蹙起眉,而在抬眸对上那道饱含浓烈情绪的目光时,他猛地怔住。
等白翳再回过神时,眼前已没有陶宿的身影。
对方竟是借着他在那一瞬间推拒的力度,转身完全沉入了海里,快得几乎没人能看清。
白翳的心似乎骤然被狠撞了一下,接着就是升起巨大的恐慌,最怕的莫过于还不确定究竟是否为失而复得,却又要再次面对失去。
底轮在用力的移动中打了滑,坚硬的礁石硌上他的手掌心,海水漫上他无知无觉的双脚,又将衣料打得湿透,冰冷在寸寸蔓延而上。
直到看到不远处的海面隐有尾尖一闪而过,鱼鳞在余晖中泛出碎金的颜色,水浪层起未停。
这一下子就将白翳从触礁的边缘拉回了平稳的岸,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化,最终只是现出个畅快的笑容来,眸中有水光稍纵即逝。
他随即从过来游玩的小朋友那里借来捕捞玩具,里头像模像样地放置着些鱼饵。
有童真的声音提醒他,这是假的,根本就逮不到鱼,所以没必要白费功夫。
但白翳却对此并不在意,只是带着捕捞玩具去到一个无人的海边位置。
他的溯溯一定会回来。
果然,没过几分钟,近处的海面波动明显,随即,传说中才会出现的人鱼真实地显现在他的眼前,形貌一如从前,银发粉眸,似乎还变得更加好看了。
陶宿,也就是洮溯,根本对那小朋友的玩具不予理会,只是无比迅速地游回来,来到白翳的身边,低身以唇碰了碰他的手背。
那意思很明显,只有你,才是我的饵。
“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你, 是因为,这次我想以更好的形象来到你面前。”
“如你所见,我已经能很好地融入到人类社会中, 体验了真正的高考、真正的体测......得到了一份工作, 达成了一些成就,也攒下了不少积蓄,请允许我成为你的骄傲,只要你点头, 我们会一起拥有好的生活。”
洮溯在经过二次蜕变以后, 技能都得到了再次进化, 利用“灵音”构建起新的穿梭世界,又将“赐愿”使用到自己身上, 所愿有二,即守护与接回,把真实的白翳带回来。
遇到海难的人被救, 是因为他还记得白翳会晕船,故而对鱼群下过指令, 哪怕只是千分之一的可能, 他都不想白翳在海上出一点事。
台风天时小鱼的自送上门,又或者是其他海洋生物的诸多亲近,都与他的“赐愿”不无关系。
明明占有欲很强, 先前连让白翳看着投影出来的虚拟游鱼都不肯, 如今却希望在他陪在白翳身边之前时, 会有别鱼陪伴他,可看到空缸也难免会心生欢喜。
但洮溯只字不提的是, 哪怕如此,他要找到白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除了对戒项链就没有再带别的东西, 孤身一鱼,途中经过危险的地方,坠入过海沟,经历过乱流,穿梭去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时空,在不同的文明间寻找有关对方的线索。
直到来到这里,他听到了“高考”“作业”等这些极为熟悉的字眼,终于能确定这次找对了地方。
可其实洮溯不说,白翳也能想象得到其中的不易。
他克制住眼眶的热意,轻轻地问:“如果还是找不到我呢?”
附近有游人行过,洮溯将鱼尾沉入海底,背靠着礁石,回答:“如果找不到你,我还是会选择在陆地上搁浅,忘记海族的身份,同再普通不过的人类那样去经历生老病死,就当是替你把余生过完。同时,我会用尽我的能力,把你故乡的海洋文明带上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我只是想,这大概是你会做的,故而我想和你一样。”他接着道,“而且,我是一定会找到你的,海风会把我吹向你。”
白翳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用温柔的目光圈着他,唤着“溯溯”。
洮溯却没有回头,眼角却划过一滴泪,在半空中凝成淡金色的珍珠后又迅速落入海水中。
其实他很久很久都没有哭过了。
白翳很清晰地看见了,心中蓦地一疼,他很想要上前抱抱洮溯。
可洮溯却离得和他远了一些,很坦诚地将内心那些想法剖析出来。
“我曾有过对你很不真诚的时候。其实我有些凶,却只在你面前显现出可怜的一面,是因为想要你的多些疼爱。其实我能说话的时间还要再早一些,却企图让语言交流少而身体接触更多,想要你多牵我一下,多抱我一阵。”
“还有我们住在一起时,动不动就停水停电,也是我弄出来的,然后就能趁机依赖你。时常没能把事情做好,我第一时间不是想着该如何改正,而是想着你对我的偏爱与维护。”
“除此之外,因为不想要上难度更大的课程,我就故意在你面前玩泥沙......可能还不止这些,大概你也感觉到了,我总是在欺骗你,我并不是真正的三好学鱼。”
白翳:“......”
虽然这些话语的信息量有些大,但他还是极快地理解了。
要是以往他可能还会对洮溯教育一番,而现在,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说出洮溯的一点不好的。
不是鱼鱼笨,也不是养鱼进度慢,也许对方早就可以独当一面,而所有的摆烂任性,恰恰是因为,有他在。
白翳毕竟还是做不到真正对洮溯要求太严苛,而且就算足够严苛也没用,他的存在本就是对方最大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