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派你来的?”刘维隆的声音发着抖。
“别这么紧张。”赵星卓终于开口,说:“抽根烟吧,你抽烟吗?”
说着,赵星卓取出刚买的烟,抖了抖,抖出一根烟给他。
刘维隆转向赵星卓,端详片刻,终于想起来了。
“你是赵…… 赵…… 赵老板?!“刘维隆颤声道:”你是赵家的…… 赵家的……”
“对。”赵星卓说:“我是赵星卓。”
刘维隆那一下顿时脸色煞白,犹如赵倾城前来索命,马上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老板,老板,真的不是我……”
“起来。”赵星卓说:“我不会杀你,你觉得我找了你这么久,是为了取你性命吗?”
赵星卓在裤兜里打开录音笔,问:“把你知道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保证你能活下去。”
“我…… 我……”刘维隆还在犹豫,赵星卓说:“你自己仔细想想后果,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正因为没人知道,你才会有被追杀的生命危险,当你告诉了我事实,你反而就安全了,因为如果你再被灭口,反而证明刘禹勋才是心虚的人,对不对?”
刘维隆说:“老板,你想做什么?”
“替我妈妈报仇。”赵星卓说:“来,告诉我真相,我会保证你活着。”
刘维隆深吸一口气,赵星卓想了想,问:“要嘛换个地方说?”
郑余生坚持,说:“这个地方很安全。”
他们在酒吧的后门,这是个单向的小巷,三人所站之处是小巷的尽头路,从郑余生的角度望出去,外面街道一览无余。
“失火是故意的,还是人为的?”赵星卓答道。
“有人…… 有人安排。”刘维隆颤抖着说:“那天本来不该我值班…… 太蹊跷了,一切都太蹊跷了。”
刘维隆闭上眼睛,好半晌不说话,赵星卓很清楚他需要回忆,毕竟从失火的游轮逃出来,也对他造成了心理创伤。
“对不起,老板。”刘维隆说:“对不起,如果我知道大姐头会死,我一定会提醒你们……”
赵星卓怔怔看着刘维隆。
“那次航程里,大厨的手下亲自去,和采购一起,看着三桶厨房里的专用油送上船。”刘维隆说:“码头上,我远远地看见他们卸货,送货商换了一名不认识的男人…… 第一天里什么事也没发生,第二天,船驰到公海,半夜三点多,大厨让我值班,提前起来准备第二天的早饭,我按往常惯例,让小伙子先把油锅热着,正在洗澡刷牙时,就听到了爆炸声……”
赵星卓耳畔传来的声音犹如远在天边,后巷内的场景逐渐远去,那天的事件仿佛在眼前重现——母亲与大姐在船长的陪伴之下登上皇家公主号,这艘船是大姐十八岁生日那天,母亲为她亲自购入,并设计装修的生日礼物。
风和日丽,一切都很好,除却她俩之外,游轮上没有其他客人,大姐喜欢热闹,母亲却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她俩在船上。 按原计划,皇家公主号将驰至公海,行程为期三天两夜。
她们都是爱玩的人,每天晚上,大姐通常会在牌桌上,与其他客人打一会儿牌,直到午夜十二点才回去睡觉。
老板前来巡查,厨房自然要打醒十二分精神,而那数桶极易燃的特制油,也早已被送上了船,在她们登船那一刻,生命就开始了倒计时。
一声爆炸先从厨房传来,紧接着,特制食用油的易燃与易挥发烧着了船舱,并引燃了库房里其余的油桶,火舌沿着通道形成了熊熊大火,在黑暗的,狂风呼啸的海面上,一层接一层往上燃烧,许多客人尚未从睡梦中惊醒,便已丧生火海,火焰引燃了木制的船上家具与布质用品,很快又引发了锅炉房的爆炸。
船员们纷纷跳船逃生,甚至来不及找灭火器,钢结构的巨大游轮在高温之下开始扭曲。 母亲与大姐在警报中醒来,跑出房间,奔向甲板,但浓烟阻住了她们的去路……
最终一切尘埃落定,皇家公主号彻底沉入海底,再无痕迹,一切证据都随着船只的沉没而烟消云散,江东方面有过打捞游轮残骸的提议,却因富礼集团不愿出资而作罢。
“供应商你认识?”赵星卓问:“旧的,新的,给我一些线索,随便什么。”
刘维隆低头,掏出手机,发着抖,递到赵星卓面前。
赵星卓看了刘维隆一眼,低头翻看他的照片,出事之后,整艘船上只有他活下来了,手机必定也换过,却始终保有了这几张照片。
第一张是食用油的油桶,往前滑,则是一张游轮上采购与物资的登记表照片,“供应商”一栏里是空的,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再往前,则是大厨手机上的一个最近通话记录,显然是刘维隆偷拍下来的。
“你为什么……”赵星卓拿出手机,开始拍照。
“我以为老宋吃了回扣。”刘维隆说:“他在没有开会决定的前提下,换了一家供应商,想必拿了对方好处,所以我决定保留证据,再写匿名信,到公司里去举报他。”
刘维隆在皇家公主号上担任二厨已有五年,想往上爬,总需要机会,而大厨换供应商,就是一个绝好的时机。
“我都说出来了。”刘维隆显得非常地疲惫:“大姐头是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她,有一次年会上,她还和我跳过舞,只是她找的男人不怎么样。”
赵星卓知道刘维隆口中的“大姐头”指他的姐姐赵尔岚,在富礼集团大部分员工里,都一致认为她会接母亲的班。
“谢谢。”赵星卓拍了下他的肩膀,眼眶发红,声音也带着哽咽。
赵星卓与郑余生拉起外套兜帽,离开小巷,雨又下了起来。
“找个地方坐会儿?”郑余生跟在赵星卓身后,问道。
“不。”赵星卓回头说:“帮我查一下这个电话号码的定位。”
郑余生没有动,赵星卓双目通红,眼里还带着泪水,他要尽快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刘维隆所在地没有伏击。”郑余生答道:“不代表供应商这里没有,他们不知道证人躲在何处,却知道谁给你们家提供了燃料,顺着这条路走,尽头就是陷阱,他们一定会等在那里。”
“你先帮我查到公司名字。”赵星卓说:“我要知道是哪家的产业。”
郑余生:“你不是已经确定了,是老头子吗?”
赵星卓:我需要明确的证据。”
郑余生:“查到对方信息,你会忍不住去找人,我不能这么做。”
赵星卓难以置信道:“所以呢?接下来我什么都不能做了?”
“你现在心情很激动。”郑余生答道:“我必须等你冷静下来。”
赵星卓:“告诉我,我保证不会做冲动的事。”
郑余生:“不行。”
赵星卓突然就失控了,大声道:“告诉我!”
郑余生没有回答,停下脚步,只是沉默地看着赵星卓,眼神里充满了锋芒。
赵星卓不住喘气,他的精神已到了崩溃边缘,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是熊熊燃烧的皇家公主号画面。
赵星卓拉住郑余生,喘息道:“告诉我,否则我无法面对自己。”
郑余生:“你真的想知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突然间,从这句话里,赵星卓感觉到了什么。
“你其实一直清楚?”赵星卓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喃喃道:“你知道整件事的经过?”
郑余生没有回答。
一瞬间,无数前因后果,郑余生的态度,某些时刻欲言又止的神情,全部在赵星卓脑海中联系了起来。
“你其实都知情?”赵星卓顿时全身一阵冰冷。
郑余生依旧没有说话。
赵星卓的声音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他说道:“你都知道,是不是?就像线人告诉我的一样,从最开始,这就是你们父子俩共同策划的?!告诉我!郑余生!告诉我!”
赵星卓几乎朝着郑余生咆哮道。
郑余生终于开口回答了。
“我可以告诉你结论,供应商归属于长川旗下。”郑余生答道:“不仅是长川旗下,还是由我直接负责,名字叫『建新』,表面上为爆破工程提供硝化甘油与雷管,实际上供应军工制造的原材料。”
赵星卓怔怔看着郑余生。
“所以你早就知道所有的经过。”赵星卓说。
郑余生答道:“是的,事实就是这样,我知道是谁朝刘禹勋提供了原料,也知道你追查的线索,最后导向何处,必然是长川,但有些事,我必须等你冷静下来后才能详细说明,首先……”
紧接着,赵星卓给了郑余生狠狠的迎面一拳。
郑余生淬不及防,赵星卓那一拳极狠,顿时把他揍翻在地。
“妈的…… 我就知道是这样。”
赵星卓怒吼道:“你这个混账!你杀了我妈妈!”
在这个雨夜里,如果只有刘维隆,也许赵星卓还能保持克制与理性,但当郑余生说出这番话时,赵星卓已经无法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郑余生正要站起来,赵星卓又扑了上去,雨越下越大,两人在积水里搏斗,郑余生只是不住避让,怒吼道:“放开我!你听我解释,不要这样……”
郑余生没有还手,如果真要还手,赵星卓根本打不过他,到得最后,郑余生索性松手,任由赵星卓单方面地殴打他。
“打够了吗?”郑余生说,紧接着又挨了迎面一拳,被揍得鼻血喷了出来。
“还想打?”郑余生任由脸上的血滴在地上,侧过头,说:“打这边脸,这边还是好的。”
赵星卓看着郑余生,跪在他的面前,郑余生倚在暗巷的墙上,疲惫地坐着。
赵星卓忽然间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无助、悲伤、懊悔,众多情绪汇聚叠加,让他不知所措。
郑余生看了几秒,伸出一手,把赵星卓搂进自己怀里。
赵星卓猛地推开郑余生,喘着气看他,雨越下越大,把两人再一次淋得全身湿透。
郑余生:“对不起,你可以不原谅我,但至少听我把整件事说完。”
赵星卓说:“错的人是我。”
郑余生深深呼吸,赵星卓现在总算平静下来了。
他缓慢地站起,看了眼郑余生,片刻后,他犹豫着朝他伸出手。 郑余生于是拉住了他的手,借力起身。
“换个地方说吧。”郑余生道。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赵星卓答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你要去哪里?”郑余生说:“还在下雨,我陪着你,但我不说话,这样可以吗?”
赵星卓离开旧城区,淋着雨,在临海的街道上走着,海面一片漆黑,犹如即将张开大口,择人而噬的巨兽。
郑余生跟在赵星卓身后,与他保持三米距离,不时回头看。
赵星卓什么也没有想,他只是盲目地走着,片刻后,他感觉到自己右手疼痛难忍,便看了眼手背,也出血了,似乎是揍郑余生时胡乱出拳,在墙上蹭伤的。
他回头看了郑余生一眼,只见他容貌狼狈无比,脸上全是雨水混着血,一只眼睛已经肿了起来。
赵星卓想说句什么,郑余生却说:“有人跟着咱们,换个地方吧。”
赵星卓回头,望向郑余生更远的背后,那里确实有两个身影,正在海堤道上。
“谁派来的人?怎么会知道?”赵星卓现在恢复了理智。
“我不清楚。”郑余生答道:“我谁也没有说。”
他们同时感受到了危险,开始加快脚步。 跟踪者知道他们发现了,片刻后,摩托车的声音在暗夜里朝他们不断逼近。
海面上狂风大作,黑夜里空无一人,摩托越来越近,紧接着,传来一声枪响!
“砰”的枪声划破夜空,赵星卓当即意识到,对方是来杀他的!
“有枪!”赵星卓吼道。
郑余生当即加快速度,拖着赵星卓,沿海堤开始狂奔,赵星卓道:“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郑余生道:“说不定是你家的!”
赵星卓与郑余生冲下海堤,追踪者弃了摩托车,也跟着冲到沙滩上,沙滩十分空旷,一眼就能看到头,对方对此地显然十分熟悉,又分出一队人,骑着摩托到更前面去,绕道前来堵截。
郑余生道:“别看了!必须跑!对方选今夜,目的就是要杀了你!跑不掉就全完了!”
迎面冲来一人,跑到海堤上,毫无征兆地做了一个动作,郑余生一看就知道对方想开枪,马上以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赵星卓前面,对方却没有丝毫犹豫,扣动扳机。
赵星卓在最后一刻从背后扑了上来,把郑余生扑倒在沙滩上。
“你疯了!”赵星卓怒道:“拿身体挡枪弹?”
他拖起郑余生,郑余生喘息道:“我以为是长川派来的人……”
“现在证明了不是!”赵星卓吼道:“你刚才差点就死了!”
“不是正好吗?”郑余生喘息道。
狂风卷着海浪呼啸而来,拍在海堤上,海水翻涌,赵星卓借着这个空档,喊道:“朝下跳!”
在杀手追来的最后一刻,两人从礁石一侧跳下海里,对方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散向海岸线,更多的人赶来了,开始形成包围圈。
海水冰冷彻骨,两人被风浪再次卷向岸边,在这巨浪之中,赵星卓只觉身不由己,人要与自然的力量搏斗,实在是太渺小了。
那一刻他甚至想放弃抵抗,索性就这样沉入海底。
但郑余生紧紧地拉着他,半抱着他游向另一边的海岸。
海湾一侧有个码头,码头上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船只。
“上去!”郑余生说,继而推着赵星卓上了其中的一艘快艇。
赵星卓筋疲力尽,在快艇上喘气,郑余生几次想爬上来,却已体力耗尽,只能用双手攀着船舷,不住喘息,冰冷的海水带走了他的体能。
“拉我一把。”郑余生说:“我没力气了。”
赵星卓躬身站在船上,低头看着他,楞了一会儿。
这个时候,他只要拿起快艇一侧的救生箱,当头给郑余生一下,他就会沉进海里,淹死在暴风雨肆虐的海中,赵星卓亦能报了母亲的仇。
郑余生抬头看着赵星卓,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短短数秒,却像赵星卓的人生一般漫长。
郑余生疲惫地朝他笑了笑。
紧接着,赵星卓躬身,抓住郑余生的手,把他也拖上了快艇。
风浪越来越大,码头上的诸多船只被连在一起,犹如过山车般上下起伏。
他们躲进了空无一物的船舱内部,黑暗里看不清彼此,只能依靠互相摸索来辨认,船舱里堆满了杂物。
“把脸擦一下。”赵星卓小声说,脱下衬衣,递给郑余生。
郑余生说:“上面全是海水,痛,就这样吧。”
赵星卓没有回答,郑余生又说:“你这几拳打得够狠的。”
赵星卓依旧沉默。
突然间,船舱外投入苍白的灯光,有人在用探照灯照耀码头处的船只,显然还不死心地搜寻着他们的下落。
码头上,远远地还传来狗叫声。
“他们还在找。”赵星卓低声道,这时他看清了郑余生的脸。
郑余生望向船舱外,灯光时不时地照进来,犬吠声,人声,敌人正在码头上集结。
“我去引开他们。”郑余生说。
“不不不!”赵星卓说:“别去!我试试看这船能发动不!我会驾船……”
“听我说。”
“不行!”
“听我把话说完!”郑余生说。
狂风中,快艇上下起伏,赵星卓躬身前往船头,要发动船只逃离,说道:“你答应过我,你还要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
“听我说,赵星卓……”
“他们不会放过你,这不是长川的人……”
“我喜欢你!赵星卓,我爱你!”
赵星卓突然愣住了,他俩在苍白的射灯余光下沉默对视,世界上的一切,暴风雨的声音,敌人的交谈声,一瞬间全部远离,唯独剩下的,只有这艘在风浪里不停起伏的小船。
“我爱你。”郑余生让赵星卓坐下,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小声说:“我一直想把这个给你……”说着,他打开手中的密封塑胶袋,取出一枚铂金的,小小的戒指。
戒指犹如六分仪般,在微光中闪闪发亮。
赵星卓看着手中的戒指,再看郑余生的双眼。 他想说“他妈的,这种时候,你在给我开什么玩笑?”
但他迎上郑余生的目光时,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
“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戒指。”郑余生说:“她让我长大以后,送给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只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说着,郑余生让赵星卓合上手,认真地说:“我爱你,赵星卓。 先前那些话,都是骗你的。 我是真的想和你结婚。”
“你给我的卡。”郑余生答道:“里面的资金,我留下了不少,有一大笔被我存在德国的一个私人银行帐户里,密码是你的生日,我去引开他们,明天早上,你必须尽快离开,无论我是死是活,都不要再回来了…… 就这样,我走了。”
“我想找个合适的时候朝你告白。”郑余生说:“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
这是郑余生最后想说的话,旋即,他转身离去,赵星卓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喂!”但郑余生已推开了他,快步冲出船舱。
赵星卓扑到船舱门前,吼道:“等等!你给我解释清楚!”
郑余生用一把扳手将舱门牢牢卡住,朝码头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穿过重重狂风与暴雨,哪怕在电闪雷鸣中,亦毫不逊色。
第36章
雷光在云层中翻涌,世界犹如末日到来,郑余生越过重重停泊的船只,离开那短暂的庇护他人生的港湾,码头上,则是隐藏于黑暗中的敌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内心响起的唯一记忆,却是许多年前的母亲,温柔的声音。
“余生,你看这片海,到了傍晚时,太阳落下去,海面上都是金光,是不是很漂亮?只是等到晚上,就会变得漆黑一片,可是啊……”
“…… 偶尔海面上也有星光,古时候的人没有罗盘,只有六分仪,靠星星所在的位置,辨认航行的方向,平安抵达对岸……”
“月亮会有阴晴圆缺,星辰的光,却亘古不移,哪怕偶尔会有狂风与暴雨,但乌云散去之后,你会发现,星辰永在……”
“星辰永在……”
“抓住他!”
“出现了——!”
郑余生从一艘船跃上另一艘船,敌人马上就发现了他,包围圈飞快收拢,朝着他逼近,雨渐渐地停了,船只的声响在静夜中显得尤其突兀,海水涨落,温柔地涌来,犹如一瞬间重进他脑海中的记忆。
还记得在橘园时,用一幅画来形容每个人的童年,赵星卓也许是《睡莲》。
自己呢?蒙克的《呐喊》?或者蒙德里安的格子,或是梵高那缺了耳朵的自画像?
从母亲被枪杀的那个夜晚后,郑余生对世界的认知就是破碎的。 自打有记忆开始,他的整个世界来自于母亲也即他的第一抚养人——她在所有时候陪伴着他,并引导着他认识复杂的世界,父亲则几乎不参与到家庭活动中来,把他视作一只宠物或是一只玩具……
“你离家出走了。”不久后,郑裕朝儿子说:“扔下了你,咱俩相依为命。”
郑余生注视着父亲,欲言又止,似乎想问他点什么,却无从出口。
“…… 千万不要说,少爷,对谁都别说……”梅芳颤抖的声音始终在他耳畔回响。
很长一段时间里,郑余生的真实人格就像被关在了黑暗的小房间内,他甚至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抑或从未真正地走出来过。
梅芳取代了母亲的位置,开始照料他,郑裕召见儿子的时间则变多了,但郑余生为了保护自己,活成了另一个模样,冷漠,沉默,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仿佛都与他无关。
他的童年记忆十分乏善可陈,数名家庭教师轮流前来教他识字、数学与陪伴他做体育活动,每天上完课后他朝父亲汇报自己的进度,接着便可以回到房内,独自看一会电视,并摆弄扔在地上的玩具。
那些玩具的存在,只因郑裕认为这个年纪的小孩需要一些玩具。 郑余生试着把来自母亲的安抚转移到一些毛绒物品上,但无一例外的是,每当他抱着某件玩具睡觉,第二天,那件安抚物就会被取走。
男生喜欢抱玩偶睡觉,像什么样子?简直是个娘炮!这是郑裕的逻辑。
其后发展到无论郑余生对什么东西产生兴趣,只要郑裕认为不合理,那件东西就会消失。 他曾经很喜欢某个会折纸哄他的女佣,很快那女佣就被调走了——这所大宅里的面孔经常变化,唯一留下来的就是同样不苟言笑的梅芳。
渐渐的,他在这种压抑与孤寂之中,长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父亲正值事业上升期,有那么一段时间仿佛忘记了他。 郑余生便沉默地去念书,五岁时开始养成的习惯,让他不敢与同学建立关系,生怕新交到的朋友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像他的玩具一般凭空消失。
在他的身旁,所有存在都是不确定的,一切都将归于虚无,活物则都很容易突然死去,正如他的母亲。
他的学习成绩很好,郑裕惊叹于以自己一个大老粗的基因,居然生出了如此了得的孩子。 他不停地考校儿子的功课,作为奖励,每个月会带他到小弟们的聚集地去,让他体验被帮派中人膜拜,感受那服从的惬意。
父亲也不停地朝他灌输着母亲的自私自利与疯狂,曾有一段时间,郑余生差点就被他洗脑成功并痛恨抛下他们父子俩的,郑裕口中的“那个女人”。
那是他们父子俩的“蜜月期”,郑余生在自我保护的潜意识之下,朝父亲表现出了臣服,并期望得到他的认可与鼓励,郑裕也对自己培养出了这样的儿子而十分得意。 他天真地以为,父亲对他的管束随着儿子的年龄增长而逐渐放松,他们也慢慢地互相理解了。
郑余生开始尝试过正常小孩的生活。
直到五年级的某一天,郑余生在放学之后,在同桌的再三邀约之下,与班上同学一起出去吃了一顿饭,为班上的女生庆祝生日,回来晚了,恰好那天郑裕过来检查,于是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梅芳的恐惧无以复加,但她始终将郑余生挡在自己身后,颤抖着朝郑裕认罪,郑裕则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把枪,这让郑余生阴暗的回忆再次袭来。 当然,郑裕释放怒火的目的仅仅是威慑,却让郑余生明白到,这个家里始终没有变化。
他再次压抑住了自己的本性,从那天起,不再向往少年人的自由生活,大部分时候,郑余生处于一个半窒息的状态之下,呼吸很困难,却也勉强能活。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在何时结束,或会不会结束,母亲的灵魂时刻在空旷而幽寂的白楼里徘徊,每每经过他的身边时,便会轻轻叹一口气。
十四岁那年,郑余生的身材已经与郑裕差不多高,喉结发育,开始变声,也有了不明显的胡须。 郑裕认为儿子成年了,无论法律如何规定,按他的规矩来说,就是这样,于是他给郑余生安排了一个特别节目——在陪他吃过生日蛋糕后,郑裕让他回卧室,卧室里的床上,九年前他母亲待过的地方,现在坐着一名身材丰腴,眼里带着温柔笑意的成年女性。
那名女性很热情,叫他作“少爷”,但郑余生能听出,她的内心深处有着恐惧。
他只在床边坐下,注视着她。
“你从哪里来?”郑余生问她。
她十分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回答,郑余生却没有脱衣服,认真地问起她的生活,问她为什么到这里来,是否住在江东,仿佛要与她交朋友般。
她茫然地回答了,末了郑余生又问:“你会下棋吗?”
“不…… 不会,少爷。”她答道:“我没有学过。”
郑余生:“没关系,聊聊天,你会讲故事吗?给我讲点你的故事?或者唱首歌?”
那夜就在平静之中度过,什么也没有发生,第二天,她离开了白楼,过后再没有任何人提起过她,就像郑余生在童年里体验的,无数存在过又消失了的玩具。
世间万物,大抵不会长久,存在俱是虚相,唯独灵魂永恒。
郑裕得知了那夜的经过之后,起初觉得儿子不沉溺于女色是桩优点,同时也暗暗地察觉有点不妥,于是他找过一名心理学家为郑余生进行诊断,得到的答复是“他需要建立一些人际关系,否则就怕心理出现问题,现在看来他比较孤独。”
“是这样啊。”郑裕不得不认真考虑了,起初他不希望儿子变成软弱无能,感情用事的废物,于是着重培养他冷酷无情,杀伐果断的一面,现在看来似乎过头了。
于是在十四岁后,郑裕对待他的态度总算发生了少许变化,允许他在报备的前提之下发展一些有限的个人爱好,偶尔也让他离开白楼,自行散心,偶尔还会带着郑余生出国,去巡视自己的一些国外产业,当然,一切都必须在郑裕的控制之下。
郑余生则总是那副模样,没有任何的表示。
某一年,阴雨绵延的伦敦,十九岁的郑余生在父亲开会时得以自由活动,下了车,跟随张贴的布告前往皇家学院的交流厅,会场座无虚席,他只能坐在一旁的台阶上,等待那位学术界的泰斗出场。
但那天,讲座的主持人露面时,会场瞬间响起了不绝于耳的尖叫声,欢声雷动,犹如在欢迎某个明星的出场,郑余生在那热烈的气氛里,仿佛一瞬间就被击中了。
赵星卓一身西服,戴着黑框眼镜,站在讲台上,面对台下此起彼伏的“学长”的叫声,彷佛早已司空见惯,只是简单微笑,点头,一手放在口袋里,按下了投影的遥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