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宴笙病刚好就跑出去一趟,累得不行,回屋就关窗上床睡觉,在响了半晚上的隐隐雷声里做了一晚上噩梦。
翌日还没睁眼,就先感觉到浑身上下都在发疼,尤其是腹部,碰一下都疼得他倒嘶凉气。
昨日大概还是摔伤了,只是一时没有察觉。
钟宴笙浑身难受,又不敢叫大夫来看,在拔步床角落里蜷成一小团,含着泪默默捱着。
云成早早就起来了,听到动静,绕过屏风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没看到人,朝着床里侧的小鼓包呼唤:“少爷醒了吗?我叫厨房把早饭送来?对了,夫人今儿一早又去金福寺拜佛了,让少爷自己用饭……”
钟宴笙本来还咬着牙在忍疼,闻言一喜。
昨晚他还发愁,母亲在家的话,该怎么偷溜出去。
一时他的小腹也没那么疼了,从床上翻下来,赤脚披发踩在地毯上,眼睛亮亮的:“云成,快快,我们去长柳别院!”
云成傻了:“今儿还去啊?哎……少爷你先把袜子穿上!”
吃完早饭,钟宴笙学聪明了点,把院子里的人都支开,严肃吩咐他们自己要读书,不准打扰,才带着云成做贼似的沿着小道出了侯府。
一回生二回熟,云成很快蒙着面去租了马车,看出钟宴笙往后大概还要往外跑,这回将马车长租了起来,回头牵去客栈歇着便好。
今儿去长柳别院的路上清静了许多,没见着其他的马车了。
钟宴笙愈发确信,昨日那些颇为华贵的马车,就是来京郊踏青游玩的。
租来的马车没有自家的马车宽松柔软舒适,等到了别院外的竹林边,钟宴笙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散架了,嘶嘶抽着凉气,慢腾腾地挪下马车,有气无力道:“你去玩儿吧,过两三个时辰再来接我。”
云成性子开朗,昨儿跑去跟人玩,已经结交玩伴了,应了声得嘞,兴冲冲地去找玩伴了。
同昨日来时一样,长柳别院依旧静得仿若一尊巨大的怪物,下了一夜的雨,远处的湖面上飘荡着朦胧雾气,风凉飕飕的。
钟宴笙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还没敲门,门就嘎吱一声开了,大门后出现了昨天的黑衣青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钟宴笙感觉他还怪有性格的,跨过门槛,跟着他往里走,好奇地打听:“你叫什么名字呀?是跟着哥哥过来的吗?”
黑衣青年没搭理他的话:“请。”
不知道为何,钟宴笙觉得他走得比昨天急很多,步伐极快。
钟宴笙小腹还疼着,有心想叫对方慢一点,又觉得自己会不会显得要求太多太娇气,不好意思说出口,咬着牙努力跟在后头,浑身又累又疼的,鼻尖尖都冒出了点汗。
长柳别院内的布局很复杂,七绕八绕的,好在路不长,走到个院子前,展戎脚步一顿,侧身让开,抬手把气喘吁吁的钟宴笙往里面一推,砰地合上门。
钟宴笙筋疲力尽的,被推了一下,踉跄着差点倒地上,晕头转向地步入院中,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瞅了瞅院子里。
空空荡荡的,四周死寂一片,一个活物也没有。
心底陡然涌上一股不安,他咽了咽唾沫,在原地僵了会儿,发现屋门虚掩着,犹疑着上前敲了下门,小声叫:“哥哥,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
“我能进来吗?”
还是没有回应。
想想真少爷行动不便的样子,钟宴笙担心是出了什么问题,抬袖擦了擦脸上的细汗,推开屋门,边小声喊哥哥,边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一跨进屋中,眼前猝然暗了下来,脚下不小心踢到个什么东西,咚地一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钟宴笙的神经本来就绷着,瞬间像炸了毛的猫,差点叫出声,潜意识里的恐惧让他下意识想拔腿就跑,可是想想侯府里的大家,双腿又死死钉在了原地。
不能害怕,不能跑。
扶着墙深深地吐了口气,钟宴笙抬起脑袋,大白天的,四周的窗户竟用黑布罩着,视野里昏暗一片,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看不太清东西。
越来越古怪了。
钟宴笙吞咽了口唾沫,低头仔细看自己刚刚踢到了什么,这一低头才发现,地上狼藉一片,屋里如狂风过境般,香炉倾倒,碎瓷满地,外间没几个完整的东西,简直跟被贼光顾过似的。
难不成真进贼了?
钟宴笙心里一紧,顾不得奇怪,绕过屏风往里走去,谁知道刚绕过去,就听“咻”地一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擦过他头顶的碎发,夺地钉在了木质屏风上。
因为劲道太大,沉重的山水红木屏风晃动了一下,差点倒下去。
钟宴笙吓得近乎失声,大脑空白了十余瞬,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心跳快得仿若擂鼓,僵硬地转了下头,仅存的几分理智辨认出了,那应该是一把飞刀。
以方才的速度和劲道,若是偏了一点,扎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后知后觉的恐惧让他傻在了原地,眼眶一下红了,眸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某种易碎的宝石,眼珠呆呆往上抬了一下,才看见靠在床边的人。
一片昏暗中,床头坐着的人长发凌乱披散着,身上仅着白色的中衣,发丝似乎因冷汗粘黏在脸颊侧,眼上的薄纱滑落了一半,露出浓睫下半只泛着血红的眼,英挺俊美的侧容如同邪魔,更像某种野兽,眼神中带着极度的冰冷与狂躁,冷冷看着他。
对于危险的敏锐感知让钟宴笙彻底僵住,脑子里有什么在疯狂叫嚣警告他快逃,恐惧让他近乎窒息,好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颤抖的两个字:“哥……哥?”
昨夜的雷鸣将好容易略微缓解的头疾,刺激得更严重了。
听到少年颤抖的声线,萧弄在剧痛中丧失了部分的理智回笼了一瞬,冰冷地审视着钟宴笙的反应,看他单薄的身子打着颤,像拢着羽毛瑟瑟发抖的小雀儿,压抑着不敢惊叫。
哪怕看不清眉目,也依旧动人不已。
真是漂亮。
他的薄唇微微翘起,分明在笑,却没有一点笑意,英俊中透着几分多情的冷酷,诱哄一般,嗓音低哑:“过来。”
萧弄笃定这胆小的小雀儿不敢过来,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试图引诱,又恐惧得不敢靠近。
任何人看到他这副仿佛疯魔的样子都不敢过来,他们都将他当做下一秒就会失控杀人的疯子,哪怕是跟随了他多年的下属,也只敢遥遥跪在院外。
不过他确实是会杀人的疯子。
屋内一片死寂,屏风边的少年僵着没动。
萧弄按了按搐痛的太阳穴,轻而易举地猜测出少年逃亡的路线,并随时准备将指尖的飞刀掷进他单薄的心口。
漂亮又脆弱的小东西。
萧弄闭上眼,忍耐着要生生将脑子凿穿的疼痛,无人能察觉的后背不断浸出汗水,沾湿雪白的绸衣,在剧痛带来的混乱中,他忽然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很轻,每一步都带着迟疑,但不是逃走,而是慢慢靠了过来。
一股如雾般湿润馥郁的气息柔软地蹭过鼻尖,脑子里快绷断的弦倏地一松。
萧弄闭上的眼又睁开,看着少年抿紧了唇瓣,小步小步地靠近了床边。
钟宴笙知道自己在真少爷眼里很讨嫌,但没想到会有这么恶劣的惊吓,他昨日磕伤的腹部还在发着疼,挪到床边的时候,水红的唇抿成一线,不太乐意开口。
但靠近了,他眯着眼发现,萧弄的状态好像不太好。
心底复杂的愧疚感又忽然压过了恐惧,钟宴笙心想,都怪他,要不是因为他,对方就能在侯府里舒舒服服地养病,哪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里,心里不平,想吓吓他也很正常。
“你是不是,又头疼了?”
钟宴笙小心地弯下腰,和那只在昏暗中透着几分红的眼睛对视着,试探着开口。
半晌,他见到床上的人略微点了下头,随即又偏了下头,很诧异似的:“不怕我?”
钟宴笙诚实回答:“怕。”
那还敢过来。
头疼略微缓解,脑子里那股暴虐得想杀人的冲动也压了下去,反倒满肚子的恶劣又回来了点,萧弄慢慢换了个姿势,倚坐在床头,目光锐利如狼,在他身上转了一周,嘴角勾了勾:“怎么不叫我了?”
方才进屋时,不还一直叫着哥哥。
经过方才的惊吓,钟宴笙已经不太想要这个便宜哥哥了,闻言不吭声。
“嗯?”
都是为了侯府,为了侯府。
钟宴笙在心里默念几遍,抿抿唇叫:“……哥哥。”
尾音还有点小哽咽。
“生气了?”
“没有。”钟宴笙小声否认,漂亮的眼睛依旧是红的,被泪意洗得亮晶晶的,语气却带着分纯澈的天真意味,想了想,认真地叮嘱,“哥哥,我胆子不大的,你不要再那样吓我了。”
被那样一双剔透的眸子望着,在漠北当了十几年大流氓的定王殿下,平生第一次莫名其妙地生出了股负罪感。
他仿佛被安抚下来的凶兽,周身的煞气逐渐收敛,注视着钟宴笙,突然想起了从前在辽东一带见过的一种鸟。
圆滚滚的,羽毛蓬松,胆小又好奇心浓,扑棱着翅膀落在他掌心里,暖烘烘的一小团,当地人称它为银喉山雀,是山野中的精灵。
萧弄静默了会儿,舔了下唇角:“那,对不起?”
钟宴笙很慢地点了下头,大方地表示了谅解:“没关系。”
外头隐隐传来扑通一声。
挂在檐上听着屋里动静的暗卫摔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暗卫:??? 银喉山雀就是银喉长尾山雀,小肥啾,超可爱的!
暗卫过于震撼而掉下去的声音惊醒了萧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
外面那几个废物,回头就打一顿。
啧……这小雀儿有点手段,挺会迷惑人。
萧弄略微坐直了点,怀疑自己是快被头疾逼得失心疯了。
钟宴笙不是小气巴巴的人,没有真生气的时候非常好哄,听到萧弄道歉,便原谅了他,又觉得这个哥哥是可以要的了。
只是气氛刚缓和一点,面前的人唇线又突然抿直,他敏感地察觉到萧弄的不悦,没忍住小小声问:“哥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哪有人这么直接问的。
萧弄还没回答,就看到身前清瘦单薄的少年低下脑袋,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我知道你肯定很不喜欢我,但我和你一样,也是身不由己呀。”
话落到萧弄耳中,变了番意思。
他的眉梢慢慢扬起:“你不是自愿的?”
钟宴笙得到回应,使劲点头:“当然不是!”
又不是他故意想被抱错的,现在知道真相了,他也在努力想挽救啊。
萧弄的视线有些模糊,眯着眼,在那张昏暗中也显得昳丽惹眼的面容上停留了几瞬。
这小孩儿生得这么副容貌,若是没有自保能力,被有心之人觊觎利用太正常了。
那些个世家豪族还是那么喜欢逼良为娼啊。
钟宴笙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松了口气。
太好了,磕磕巴巴的,好歹是把他的意思透露出来了。
他再努力努力,让对方相信,他无意于争抢侯府世子的位子,也愿意离开就好。
一个被强迫来勾引自己的小美人固然可怜,但萧弄不是善心泛滥的人。
钟宴笙的气息,能让困扰了他十几年的头疾舒缓些许,换旁人可能会如获至宝,但萧弄枕戈待旦、活在阴谋阳谋中多年,深感看着越是美好无害的东西,越该警惕,以免沉迷进去产生依赖,坠入深渊。
毕竟这种存在,只会让人产生软肋。
因此在钟宴笙想起做正事,刚想开口问他要不要按按头时,萧弄半靠在床上,扬扬下巴,淡淡吩咐:“待着,别动。”
钟宴笙只是站在床头,身上的气息漫过来,也能很好地缓解头疾带来的痛苦了。
是不能沉迷,不过偶尔用一用也无妨。
左右他也不会让人发现这小孩儿还有这种作用。
见萧弄拨了拨眼上的白纱,重新遮住露出的那只眼,钟宴笙乖乖闭上嘴。
床上的人中衣散乱,长发也没梳理,浑身都笼罩着一股疲乏懒倦感,这时候不适合谈家里的事,会惹人心烦的。
不急,要有耐心。
就是屋里太暗了。
站了一会儿后,钟宴笙有点耐不住了。
钟宴笙平时是朵阴暗的小蘑菇,缩在屋里不大喜欢动弹,但他更不喜欢这么暗的环境,干站着也无聊,探头瞅了眼窗户上罩着的黑布,发表一点小小的建议:“哥哥,你想不想跟我做点有趣的事?”
跟他做有趣的事?
萧弄睁开眼,心里了悟。
开始勾引他了。
嗅着近处若有似无的淡淡馨香,萧弄的心情略微好了些,难得有了几分兴致,想看看这小孩儿是怎么勾引人的,靠在床畔托着脑袋,白纱掩映下的俊美容颜在暗处显得妖异:“哦?”
下一刻,便见面前的少年眼睛亮亮的:“我们出去转转吧?我过来的时候出了太阳,天色很好,昨天的花园好大,转一转说不定能缓解你的头疼。”
而且他看书上说,长期待在昏暗的屋内,会影响到心境,导致性情古怪,得多晒晒太阳。
钟宴笙悄咪咪想,哥哥看起来很需要太阳晒晒。
萧弄保持着好整以暇的姿态,沉默了几瞬。
钟宴笙没等到答复,以为自己又不小心惹到了他,声音弱下来:“哥哥?”
萧弄面不改色:“……可以。”
钟宴笙便开开心心地去将旁边的轮椅推过来:“哥哥,要我扶你上来吗?”
叽叽喳喳的,一口一个哥哥,叫得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萧弄瞥他一眼,略略坐直了身体,松松垮垮的里衣散开,紧实的胸膛若隐若现,在幽暗的光线里,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地一路向下,充斥着力量感与美感。
钟宴笙注意到了,盯了片刻,伸手过去。
喔?这回是该到正题了。
萧弄眉毛扬了下,停下动作,等着小美人投怀送抱。
钟宴笙伸出手,仔仔细细帮萧弄掩好了里衣,遮得严严实实的,还将散落在床尾的外袍拉过来,非常妥帖地披到他身上,严肃叮嘱:“哥哥,好好穿着衣裳,不要着凉了。”
萧弄:“……”
萧弄没要钟宴笙扶,手臂一撑,动作流畅地坐到了轮椅上。
钟宴笙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心里既愧疚又敬佩。
愧疚于真少爷若是能在侯府,腿或许不会变成这样,敬佩于他身残志坚,哪怕都这样了,依旧能如此自如。
地上全是砸碎的瓷片和滚落的摆件,钟宴笙跑过去先清出条路,才回来推轮椅:“哥哥,我推你出去。”
欲擒故纵么。
萧弄带着点说不出的不爽,冷漠地应了声:“嗯。”
屋外阳光正盛,从昏暗的房间一出来,白晃晃的一片,钟宴笙不防被刺了下眼,下意识闭上眼睛,伸手挡在萧弄眼前。
暖融融的香气突然凑近了鼻端,萧弄支肘托腮懒散地靠着轮椅,看着挡在眼前的细长手指,撩了下眼皮。
指尖和虎口没有一点茧子,细皮嫩肉的,恐怕连刀都没握过。
钟宴笙做完下意识的动作,想起萧弄眼上覆着条薄纱,不会被光刺到,又自然地收回手,什么都没说,推着轮椅出了院子。
展戎容色冷肃地守在外面,听到动静,转头一看,见到完完整整的钟宴笙推着萧弄走了出来,脸上头一次浮出一丝匪夷所思的震惊。
主子头疾那么严重,还叫他将钟宴笙带进院子,把钟宴笙推进去时,他都觉得这是个死人了。
钟宴笙方才被粗暴地推进院子时有些生气,不过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经不气了:“劳烦带我们去昨日的花园转转。”
展戎眼神诡异地望向萧弄。
见萧弄微微点了下头,展戎勉强维持着冷酷脸色,在前带路。
从地上爬起来的暗卫们也窸窸窣窣地暗中跟上。
花园离这个院子有点远。
钟宴笙自告奋勇推轮椅,推了没一会儿,开始气喘吁吁。
萧弄自然听到他呼吸越来越急促,抱着手坐得悠闲,没有开口解困。
钟宴笙也不太好意思说推不动了,快要力竭时,前方又一道坎儿,他力道软绵绵的,推了几下,也没能把轮椅推过去。
看到萧弄侧了下头,钟宴笙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猛地一推,下一刻,轮椅“咔”一声,萧弄身子一晃,险些给钟宴笙从轮椅上推飞出去。
展戎震惊地猛回头,脖子咔地响了声,藏在暗处的暗卫差点全部跳出来。
好在萧弄及时抓住扶手,伸腿在地上刹了一下,才没飞出去,抬手按了按额角。
倘若这小雀儿是被派来暗杀他的。
那派他来的人,脑子一定是有点问题。
钟宴笙也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又惭愧,低头诚挚道歉:“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力气了。”
暗卫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瞅着萧弄的脸色,感觉主子要爆发了。
机灵点的已经去拿清洁的用具了。
这回真该杀了吧!
气氛十分诡异,连展戎都忍不住开始后退时,前方插来道苍老的声音:“呵呵,少爷今日也过来看花吗?还带了个小朋友。”
钟宴笙悄悄抬眼,看到那是位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家,须发花白,眉目慈善的,佝偻着腰背,在向他们打招呼。
萧弄收回不善的脸色,点头应了声:“王伯。”
钟宴笙猜测这位可能是淮安侯放在长柳别院的管家,不认识自己,跟着乖乖叫了声:“王伯好。”
王伯走到近前,眯眼打量了会儿钟宴笙,又看看面色微妙的萧弄,笑意多了些:“今日又开了些花,少爷来得正好。”
萧弄的姿态重新松散下来,靠回轮椅上,随意嗯了声。
长柳别院的花园都是王伯在打理,今日开的是一株名贵的滇茶,红白相间,绚烂漂亮。
不远处的竹屏上缠绕着深浅不一的五色蔷薇,花瓣重叠的佛见笑、花色繁多的七姊妹、色泽浓艳的金沙罗,底下还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花色。
侯夫人很喜欢花,也喜欢养花。
但钟宴笙没在侯府的花园里见过这些花。
想起昨晚见侯夫人时,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钟宴笙的脚步一顿,灵光乍现。
“哥哥,”钟宴笙弯下腰,凑到萧弄耳边说话,“我可不可以去讨教王伯几个问题?”
暖暖的吐息拂过耳廓,朦胧如雾般的芬芳气息缭绕过来,比花园中的花香还要好闻。萧弄的眉心猝然跳了下,眯着眼扭过头,和身后的人对上视线。
隔得这么近,可以看见鸦黑的长睫下,那双眼睛黑亮而剔透,是浸在泉水中的黑珍珠,漆黑纯然,不含杂质,只是干干净净地望着他。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对萧弄使过美人计,或者说,这种手段他见过很多。
派来调教得风情万种、千娇百媚的美人,用尽手段勾引,企图下毒刺杀,最后无一成功。
那些人想怎么刺杀萧弄,便被萧弄用什么方法弄死,渐渐地就传出些不太好的名声,说他睚眦必报——萧弄嗤之以鼻,都要杀他了,他还施彼身怎么了。
对钟宴笙的来历不在意也是这个原因,他足够了解那些手段,也足够自信。
但他现在突然有点没那么自信了。
萧弄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半晌,点了下头。
钟宴笙便凑过去找王伯,他很有礼貌,神容俊秀少年朝气,看起来又很乖巧,老人家最喜欢这样的小孩儿,钟宴笙又嘴甜得很,问什么王伯答什么,笑呵呵的。
钟宴笙蹲在一片花丛前,一会儿问那些是什么花,一会儿又夸伯伯好厉害,这个花是不是很难种,虽然隔了段距离,不过每句话都落进了萧弄的耳中。
王伯耐心地一一给钟宴笙解答,望着少年的脸色相当慈爱。
萧弄观察着这一幕,指节轻轻敲着轮椅扶手。
王伯是定王府的老管家,伺候了萧家几十年,看着他长大,人是老了,但眼光毒辣如旧。
倘若这小孩儿是装模作样的,王伯不会看不出来。
钟宴笙给王伯带着,认识了不少闻所未闻的花种,心里偷偷嘀咕了淮安侯几句。
这么多花,也不知道带回侯府送给娘亲养。
那就别怪他借花献佛了。
钟宴笙眼巴巴望着王伯:“那伯伯,可不可以给我一点花籽呀?”
别院里都是群舞刀弄枪的,没几个懂得欣赏花草的,王伯平日里一个人种花无人赏,萧弄又很少过来,寂寞得很,给钟宴笙夸得心花怒放的,听钟宴笙想要种子,大方地一口答应下来,又拉着钟宴笙,细细给他讲解每种花籽种下后的注意事项。
钟宴笙一边听一边记,心里偷偷高兴。
把这些难觅的花籽带回去,找个机会送给侯夫人,就说是真少爷特地为她寻来的。
破碎的母子关系,从这一步开始修复!
钟宴笙眼睛亮晶晶,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见王伯说完不够,还要示范松土,他又赶忙凑上去帮忙,忙活得很,当真像只扑腾着翅膀的漂亮小雀儿。
萧弄平日里懒得过来,就是怕王伯兴头一上来,拽着他说个不停,这会儿托腮看着俩人忙活,竟不觉得无聊,瞅着钟宴笙,又想起了辽东那些圆滚滚、毛茸茸的小山雀,两指无意识摩挲了下。
展戎站在轮椅后面,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主子,属下觉得,此人是不是有点怪……”
萧弄摸着下巴:“你也觉得他怪可爱的?”
“…………”
作者有话说:
萧弄:他想勾引我(确信) 迢迢:? 萧弄:他在欲擒故纵(更确信) 迢迢无辜:???
王伯许久没跟人聊过花草了,拉着钟宴笙又聊了许久,才满意地放他离开,还眼也不眨地剪了朵开得最好的恨天高,笑眯眯地递给他。
萧弄的眉毛挑了下,可以确定王伯的确很喜欢钟宴笙了。
昨日王伯回来,发现自己的宝贝花丛被砸坏了,心疼得不行,刀都摸出来了。
方才钟宴笙就破坏花丛的事,沉重地向王伯道了歉,老人家居然真就没生气,甚至还主动摘了自己最宝贝的那棵花送给钟宴笙。
平日里可没人敢乱摘王伯的花。
钟宴笙把王伯给的花籽放进袖兜里,小心地揣好,又跟王伯凑在一块儿说了半天,已经把此前在屋里受到的惊吓彻底忘光了,那几丝残存的恐惧也被压了下去,回到轮椅边,就把那朵开得极盛的花递给了萧弄,漂亮含情的桃花眼弯着,比一院的花还要灿漫:“哥哥,给你。”
倒是很会借花献佛。
这小雀儿说是推他来赏花,结果在那跟王伯聊得欢。
萧弄也没拒绝,食指微弯,扣了下轮椅扶手:“走了。”
他眼上用着药,即使用白纱覆着眼挡光,也不能长时间待在阳光太盛的地方。
日头是有些晒了,钟宴笙脑袋被晒得烫呼呼的,脸颊也微微发红,扭头跟王伯挥挥手道了别,搓搓手指,准备继续帮萧弄推轮椅。
看他那个架势,展戎及时插进来,接过了钟宴笙的活儿。
钟宴笙方才推轮椅,推得两只手手心红通通的,磨得疼,见此心底悄悄松了口气,乖乖跟着俩人走。
原本以为要回方才那个小院子,没料到这次又去了个新的房间。
钟宴笙心底隐隐冒出点疑惑。
这个别院,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进了屋,展戎将轮椅交回给钟宴笙,回到门外守着。
钟宴笙把萧弄推进里间,屋里阴凉许多,桌上还放着碗温温的药。
萧弄似乎早有预料,随手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拿起来,面色毫无波动地抬首饮尽,便自行推着轮椅到床边,重新靠回床上。
喝了这药一会儿后,身上又疼又恶心,若是乱动弹,连他也会想吐。
发现钟宴笙还在桌边,低头看那碗喝光的药,萧弄啧了声:“过来。”
怎么这么迟钝,没人教这小雀儿伺候人吗?
钟宴笙从发呆中回过神,喔了声,听话地走到床前,神经都放松下来后,后知后觉地嗅到了萧弄身上的味道。
是混着清苦药香的淡淡檀香,气息很冷。
他忍不住看了眼萧弄的腿,还是很想问问他的腿和眼睛是怎么回事,以后还能不能站起来……可是又怕冒犯了他,戳到人家自尊心。
只好又闭上嘴。
萧弄叫他过来,也不开口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半靠在床头。
在床前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钟宴笙的小腿坚持不住,开始发酸发抖。
他没忍住弯下腰揉了下膝盖,偷偷瞄萧弄,看他似乎没什么反应,奇怪地又观察了片刻,伸手在萧弄面前晃了晃,才发现他的便宜哥哥呼吸匀长平缓,竟然是……睡着了!
钟宴笙:“……”
他还以为让他过来有事,结果就是叫他看着他睡觉吗?
淮安侯总是说他懒怠觉多,可他都没这么能睡。
钟宴笙有点委屈,想把萧弄摇醒,但他没这个胆子。
精神松懈下来了,被自动忽略了很久的腹痛又冒了出来,钟宴笙嘶了下,忘记的时候还好,一想起来就疼得厉害,快要不敢呼吸了,只好寻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缓缓抱着膝盖坐到床边,下巴抵在手臂上,蜷成一团,准备等萧弄睡醒再说。
午后的阳光穿窗而入,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折射到眼底,看着很容易叫人发困。
钟宴笙昨晚睡得很不舒服,休息不好,看了会儿,听着头顶的人平缓的呼吸,脑袋一点一点的,蜷在床边,无知无觉地也睡了过去。
外面的暗卫们等了许久没听到声音,没忍住从窗边探进来几个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