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样大那么密的雨幕中,几乎要喘不过气时,模糊的视线中……
黑衣骑兵犹如黑色的利刃,神兵天降般,破开一切阻挡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萧弄把他抱上了马。
他蒙着面,跟萧弄说了些什么来着?
那时脑子里一团浆糊,自己在说什么自己都不清楚,钟宴笙努力回想了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
但他能确定,肯定是说了些惹人发笑的糊涂话。
因为他清晰地记得,萧弄低眼看过来时,眼底飘过了清晰的笑意。
钟宴笙咬了咬唇,心里惶惶。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他觉得,他好像是暴露了。
可是萧弄的态度模棱两可的,像是知道了,又像是不知道。
看钟宴笙说着话突然就发起了呆,侯夫人止住话音,想起前日淮安侯回来说的话,眼底的愁意更浓。
这两日她与淮安侯商量了许多,一些决定不得不做,无奈又不舍。
田喜公公记恩,是个好人,在提醒他们小心,淮安侯府又被注意上了。
定王……迢儿又是怎么招惹上定王的?他们俩之间……
侯夫人又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从钟思渡手里将药碗接过来,忍着难过,展露出笑容,给钟宴笙喂药:“迢儿,药已经温好了,娘喂你吃药。”
钟宴笙喜欢吃甜的,不喜欢喝苦涩的药,闻到就犯恶心。
但还是乖乖张开嘴喝了。
一口口喂完药,侯夫人温声道:“醒了就好好休息,这几日不必读书用功了。饿不饿?娘去看看小厨房里准备了什么。”
钟宴笙嗓音哑哑的,语气很软:“好,谢谢娘亲。”
那日萧弄当着好多人的面,把他抱起来了。
钟宴笙本来还担心侯夫人会问起他与萧弄的事,见她全然没提起,暗暗擦了把汗。
看来大家都不是多嘴多舌的,想必下山后云成就将他接回府了,也没惹人注意吧?
侯夫人叮嘱了钟思渡几句,让他陪钟宴笙说会儿话,便出了房间。
她人一走,屋里静下来,钟思渡也不吭声,气氛冷下来。
俩人前几日的关系是有所缓和,但钟宴笙感觉还没到让钟思渡守他病床的程度,太为难人了,飞快瞟了眼藏东西的纱幔,咳了一声:“钟思渡,你回去吧,我不用人陪,你叫云成进来就好啦。”
然而钟思渡的反应却跟他想的相反。
钟思渡不仅没走,反倒坐了下来,面色一如既往的温润和煦:“你在赶我走?”
钟宴笙呆了一下,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忍不住又瞟了眼纱幔。
钟思渡说话时的语气跟侯夫人很像,轻柔又温和:“还是你想隐瞒什么事,不敢跟我说?”
钟宴笙瞬间心虚得冒汗,不敢再往那边瞟,黑亮的眼睛睁大了,语气软绵绵的:“没有呀,你不要冤枉清白好人。”
他心虚的小表情实在太明显了,眼睛不敢直视人,长长低垂的浓睫一个劲儿地眨动,简直把“心虚”两个字贴在了脸上。
实在是很不会说谎。
钟思渡的心情更复杂了——他当初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钟宴笙心机深的?
分明就是个被人卖了还会笨笨呼呼帮人数钱的。
他很想跟钟宴笙直言自己都知道了,可是看他那副样子,又奇异地心软了。
钟宴笙肯定不是自愿的。
否则怎么会有捆绑的痕迹,又躲躲闪闪这么久,不想被萧弄发现。
想到这里,钟思渡乱成一麻的心好受了些。
就算是定王又如何……钟宴笙不愿意。
纱幔里突然传来阵轻微的异响,像是有什么在往下坠。
钟思渡回过神,警惕地转头扫了扫:“什么声音?”
钟宴笙是真的在冒汗了,推了推钟思渡,手上没什么力气:“我身上不舒服,想沐浴,你去让云成准备浴桶吧。”
钟思渡本来是不想走的,视线无意间扫过钟宴笙,才发现他中衣领子松松的,露出了截精巧的锁骨,乌黑的发梢微微湿润,粘在那里,一片晃眼的雪腻。
他的视线僵了一下,立刻起身:“嗯。”
钟思渡一走,钟宴笙连忙爬起来,把露了半个头的信封又往里使劲塞了塞,确保不会再掉下来了,擦了把汗。
改天得换个地方藏了。
醒来之后,钟宴笙老实待在春芜院修养了几日。
外头有许多人送了补药来,掰着指头一数,都是游猎那日认识的,还有萧闻澜、裴泓……以及萧弄。
定王府的补药有足足十大箱子,每一个都塞得很沉,下人吭哧吭哧地扛进库里,那架势,乍一看跟来下聘礼似的。
送进院子的时候,淮安侯正巧休沐过来看钟宴笙,父子俩坐在院子里,见着这一幕,淮安侯的脸色沉了下来。
钟宴笙坐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心虚得要死。
他实在摸不透定王殿下那波谲云诡的心思,这会儿到底在想什么。
但诡异的是,淮安侯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抿了口钟宴笙特地推过来的菊花茶,语气很轻描淡写:“迢儿交了不少朋友。”
钟宴笙头皮发麻:“是、是啊。”
淮安侯瞅着一担担送进来的补药:“迢儿在家休息了几日,可知如今外头的风声?”
钟宴笙有派云成出去打听消息,对外头并不是一无所知。
比如前几日,他们几十个世家子弟被暴雨困在雁南山,是定王殿下的亲卫军四处搜寻,一个个拎出来的。
搞得京城的大伙儿对定王殿下的心情更复杂了,畏惧厌恶又感激的。
从雁南山回来后,景王殿下又被陛下罚禁足了,并且推定了婚期,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俩月就行大婚。
关于钟宴笙跟萧弄的流言倒是没传出来,也不知道是没流出去,还是被人按住了。
至于萧弄……
云成没打听到。
钟宴笙惴惴地想,萧弄可能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否则大概会出现在他面前。
钟宴笙悄悄看淮安侯,想问又不敢问。
淮安侯又喝了口菊花茶,心平气和地主动开口,直呼大名:“萧弄在面壁思过。”
钟宴笙倏地扭头看他,眼睛都睁大了:“面壁思过?”
谁还敢让定王殿下面壁思过?
仿佛听出了钟宴笙的心声,淮安侯瞥他一眼,紧接着回答:“陛下。”
那日萧弄如约把钟宴笙送到了淮安侯府外,田喜公公也跟了过来,笑眯眯地道陛下有令,请萧弄随他入宫一趟,大理寺的文书已经递到御前了。
此前看陛下的态度,淮安侯已经有了几分揣测。
果然,萧弄入宫与陛下见过一面,随即陛下金口玉言,罚萧弄在府里禁闭思过几日,再向沛国公府表一下心意,昨日定王府送了个千年人参过去,给孟棋平调理调理——还没今日送到淮安侯府的十分之一贵重。
陛下如此明晃晃的偏袒,搞得不仅德王、安王等人有了意见,连朝臣都骚动了。
去岁几位亲王应诏入京,萧弄就时常回京,如今更是常驻在京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定王殿下的心思不简单。
他行军多年,手下的大军足以撕裂京城。
陛下是老糊涂还是病糊涂了?不趁机敲打削他的兵权,还如此袒护。
淮安侯一杯接一杯的,快把一壶菊花茶喝完了,犹觉得心火难浇,干脆揉了把钟宴笙柔软的头发,沉吟片刻:“难得休沐,陪爹去垂钓如何?”
钟宴笙眨眨眼:“就我们吗?不叫上哥哥?”
淮安侯摇头:“爹有些话想与你单独说。”
淮安侯为官清正,唯一的爱好便是垂钓,在姑苏时公务没这么繁忙,有空便去河边垂钓,钓回来的鱼煮汤格外浓白鲜美。
收拾了鱼竿饵食一应物件,钟宴笙便跟着淮安侯,坐上马车去了他从前在京城时常去的垂钓地点。
淮安侯难得脱下了官服,换上身青色常服,瞧着没往日那般严肃板正了,眉目也显得年轻许多,只是坐在马车上的腰板依旧笔直笔直的,掀开车帘往外瞅了眼,道:“这么多年了,京城依旧是老样子,从未变过。”
钟宴笙敏锐地感觉到,从雁南山回来后,淮安侯和侯夫人的心事似乎都很重。
是他也无法帮他们调解的沉重心事……甚至他们的心事,似乎就是与他有关的。
是他的存在,让侯府为难了吗?
钟宴笙心头飘过这个念头,静静地想着,坐在对面,好奇地问:“听说爹爹当年高中探花,打马游街时,许多官家千金在楼上招手,您一眼就看到了娘。”
淮安侯摸了摸胡子,脸上难得多了三分笑意:“嗯。”
钟宴笙抿嘴笑了笑,心下复杂。
淮安侯与侯夫人感情极好,这么多年了恩爱如旧,一定也非常关爱他们的孩子,可如今他在侯府,他们的关心也不得不分成两半。
俩人皆有心事,路上无言,到了河边,云成等人放下东西,便退去了马车边,只留俩人在河边。
淮安侯熟练地上饵,将钓竿递给钟宴笙:“垂钓需心如止水,哪怕几个时辰没有动静也正常,切忌焦躁。”
钟宴笙戴着草帽,坐在小凳子上,抓着钓竿“喔”了声,心想是不是该继续说说定王殿下了?
淮安侯也握着钓竿坐下来,看看身边眉眼漂亮的小儿子,又望向平静无波的水面,似乎是察觉出了钟宴笙对萧弄的消息格外关注,慢慢接上了之前在府里的话题。
“定王府曾经盛如繁花,尔后迅速凋零,只剩两个血脉。如今陛下盛宠,隐隐势如从前,萧弄不是蠢人,当是有把握全身而退的。迢儿,你觉得他如何?”
钟宴笙听得正认真,猝然被问到,没反应过来:“什么如何?”
淮安侯的目光笼罩在他身上:“萧弄。”
钟宴笙不知道淮安侯怎么突然莫名其妙问他萧弄如何,正想回答,手上的钓竿突然剧烈地动了起来。
河面有了波澜,钟宴笙眼睛一亮:“爹,鱼上钩了!”
淮安侯皱眉教训:“运气罢了,戒骄戒躁。”
将那条上钩的鱼提上来放入桶中后,父子俩继续垂钓谈话。
钟宴笙琢磨着淮安侯的问题,硬着头皮回答:“定王殿下,人挺好的?”
淮安侯:“好?迢儿,你年纪还小,不谙世事……”
钟宴笙手上的鱼竿又动了:“爹!鱼又上钩了!”
淮安侯看了眼自己一动不动的钓竿:“嗯。”
在淮安侯的协助下将鱼捞上来后,钟宴笙比划了一下,更兴奋了,眼睛亮晶晶的:“爹,这条比之前那条大!今晚让厨房做酥骨鱼吧?另一条可以炖汤,娘喜欢喝。”
“……嗯。莫要喜形于色。”
钟宴笙听话地收敛了下笑意,把鱼放进桶中,又坐了下来:“爹,我们说到哪了?”
淮安侯停顿了片刻,道:“萧弄并非完全如外人所传那般做事随心所欲,他心机极沉,不好相与,你往后若与他相处,定要提起警惕……”
“爹,鱼竿又动了!”
淮安侯捏紧了纹丝不动的钓竿。
这心快谈不下去了。
钟宴笙注意到淮安侯面色有异,有一丝迷茫:“爹,您不是说,垂钓要心如止水,静心凝神吗?”
淮安侯沉默片刻,面容冷肃,挤出几个字:“萧弄年纪大你接近一轮,不是好人。与他相处,谨慎一些。”
钟宴笙悄咪咪想我干吗要跟他相处,但看看淮安侯的脸色,还是乖乖点头:“好,我会小心的。”
见钟宴笙的钓竿终于安静下来了,淮安侯的心情平复了点,看了眼自己依旧毫无动静的钓竿,沉声道:“还有半月,便是你与思渡的生辰,昨日我求了陛下,待到那日会召开宴席,让思渡认祖归宗,封回世子。”
至于钟宴笙的世子身份,自然作废。
堂堂侯府世子居然抱错了,养了个假世子十几年,京城等着看热闹的人不少,素不相识就对钟宴笙和钟思渡评头论足冷嘲热讽的也不少。
钟宴笙眉目沉静,只是露出个浅浅的笑:“好。”
“迢儿。”淮安侯的眸色复杂,沉沉叹气,“日后爹娘若是做了什么,皆是情非得已。”
钟宴笙明白淮安侯与侯夫人的无奈,刚点了下头,手上的钓竿又猛烈动了起来,这次的动静格外大,他差点没抓住,惊呼着站起来:“爹!快帮帮我,我快抓不住了!”
“…………”
从河边垂钓回来的路上,淮安侯的情绪十分低落。
钟宴笙猜测,他确实为自己的事很为难。
大概是因为定王殿下被罚了禁足,京中跟着和平了几日,百官上朝时不必见到那双总是似笑非笑的深蓝色眸子,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钟宴笙养好了病,不用每天起来读书,还让云成偷偷买了两本闲书偷着看,心情也极好。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后,两封请柬从景王府递到了钟宴笙和钟思渡的桌上。
景王解了禁足,要在婚前设私宴,宴请钟宴笙。
作者有话说:
淮安侯:大破防。
展戎步伐如风, 飞快端着药跨进了卧房中。
整个房间都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用黑布遮着光,一片昏暗, 只点着支蜡烛, 朦胧的光线勉强照亮床周一小圈, 映出床头几尺外几道模糊的人影。
点来安神助眠的香炉被踢到了墙角,一地余烬蔓延, 容易被砸碎的瓷器早早收了起来。
不,还是有个瓷器还在的——是个青花缠枝的玉壶春瓶,里头插着那支石榴花, 王爷闲得没事时会看两眼, 展戎怕它也碎了自己会莫名其妙吃挂落, 避免被回头算账, 提前把它挪到了窗边。
他熟练地避开一地滚落翻倒的物件,快步走到几人身边,压低声音:“楼大夫, 药好了……殿下怎么样了?睡着了吗?”
楼清棠拿着块帕子,按在额角,嘴角青了一块, 脸色不太好看:“勉勉强强闭上眼小憩过去了,估计是前几日淋了场雨的缘故, 本来头疾就在爆发边缘了,引发得比上次还厉害, 你家王爷当真能忍, 那日回来应该就不太舒服了。”
展戎端着药, 露出担忧的愁色:“那可怎么办?能像从前那样, 施针缓解吗?”
楼清棠放下帕子, 露出额角的淤青,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两道淤痕,一块是萧弄打的,一块是扔东西砸的:“看见了么,这就是现在敢靠近他三尺以内的下场,再靠近点,我这颗脑袋都能给他拧下来。”
展戎:“……”
展戎一咬牙,将药递给身边的人,撸起袖子:“我去按住王爷,您给他施针吧!”
“哎,可别。”楼清棠和附近几个亲卫连忙按住展戎,楼清棠的神色难得正经,不带开玩笑的意思,“你别看他现在像是睡过去了,敢趁这时候接近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展戎沉默了。
他十四岁被强征到边关,在战场上残留了口气,被清扫战场的萧弄发现,带回军营捡回条命,之后就一直跟在萧弄身边,这么多年过去,自然清楚主子的脾气。
定王在外头的名声可怕,尤其对待敌人和驭下两方面,传得跟个地狱修罗似的,但只有他们知道,王爷对待亲卫暗卫,其实是格外宽厚的,闲得趣了还会跟他们开开玩笑,一起喝酒吃肉,颇有几分纵容的意思。
据说是因为当年漠北城破,老定王身边的十几个亲卫拼死将萧弄送回了京,十二个看着萧弄长大的亲卫,一个不剩,全为了护送他,死在他面前。
但在头疾发作时,萧弄是六亲不认的。
展戎很清楚,他这时候靠上去,极有可能会被重伤或者宰了。
展戎捏紧了药碗边沿:“楼大夫,您能再想想办法吗?”
“抱歉。”楼清棠叹气,“楼某人学艺不精,这些年尝试过那么多法子,拔除、止痛,无一有用,实在是山穷水尽了。”
包括展戎在内,几个亲卫的脸色都一道发白,望向床头上的人。
往日悠游自如、面对什么情况都游刃有余的定王殿下,无声无息躺在床上,连胸膛的起伏都极为细微,英俊苍白的脸上浮着薄汗,长发散乱,气息极浅,额上却隐隐浮着一道青筋,表明了他此时忍耐着怎样的钻脑剧痛。
楼清棠能为萧弄所用,医术自然不差,作为半个大夫,看着病人忍受病痛却无计可施的样子,也不太好受,虽然他平日里都在开萧弄玩笑,嘲笑他迟早会活活疼死,但也没真想让他疼死。
他烦躁地挠挠头,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个事。
楼清棠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看起来对外界毫无察觉的萧弄眼皮立刻动了一下。
确认他此时应该是能听到声音的,楼清棠止住步子,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定王殿下,你还记得你的‘良药’放在哪儿吗?”
之前在马车上,他想将新写的止痛方子给萧弄,萧弄回了他一句“本王有良药”。
楼清棠自然没放心上,要是真有药,今早突发头疾后,萧弄何至于直接起不来身,痛成这死样?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问了。
话音落下后,原本近乎毫无声息、似乎睡死过去的萧弄眼皮动了动,无声睁开了眼。
那双深蓝色的眸子,已经变成了近乎深黑的暗蓝,微弱的烛光似乎也被那双眼睛吸入进去,没有一点光亮,只浮着一点血红,在昏暗的烛光中,犹如某种突然降临的邪魔,透出一股野兽般的冷酷。
被他一看,众人登时头皮一紧,以为萧弄彻底失去理智,要开始发狂了。
从前也有过一次发狂的经历,至今想起来大伙儿还心有余悸,完全想不通一个头疼得要死的人,怎么能连伤几十人,三四个身手高强的亲卫都按不住。
但那双带着狂躁冰冷意味的眼睛在扫了他们一眼之后,萧弄竟然没有直接抽剑,而是按了按额角,坐起身,嗓音低哑:“展戎,钟宴笙在哪里。”
展戎愣了一下,不明白都这时候了,主子怎么还能提起力气问那位小公子的下落:“回主子,守在淮安侯府外的探子汇报说,钟小公子方才与钟思渡一同出发,要去景王府赴私宴。”
萧弄脸上没有表情:“备车,去景王府。”
展戎心里“啊”了声,面上丝毫未显:“是!”
他刚转过身,又被叫住了。
“等等。”
萧弄疲倦地闭上眼,抹了把额上的汗,猜测到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应当狼狈又恐怖,犹如恶鬼,会把某只胆子不大的小雀儿吓得眼眶通红,还不敢掉眼泪。
答应过不会再吓他了。
定王殿下一言九鼎。
他扶着床柱缓缓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晃了一瞬,就在其他人担忧的视线中稳稳站定,腰身重新变得挺直:“热水。”
昨晚睡得不太好,翻来覆去做了一晚上乱糟糟的噩梦,钟宴笙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实在没忍住,低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钟思渡坐在他对面,看他闭着眼睛睁不开睡不醒的迷糊样子,眼底掠过丝笑意,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过去,嗓音温和:“喝点茶醒醒神。”
钟宴笙揉揉眼睛接过来,乖乖道:“多谢。”
茶是云成三催四请叫不起来钟宴笙,赶紧提前泡好的浓茶,一口下去,苦到舌根,钟宴笙睡意顿消。
这几日他缩在家里,让云成一直注意着外面的消息,发现定王殿下似乎没再大张旗鼓找“迢迢”了。
一个可能是他已经找到了,另一个可能是他没兴趣不想找了。
想想萧弄奇怪的表现,钟宴笙不知道该不该放心,反正等赴完景王殿下这个私宴,他要半个月不出门。
一杯茶喝完了,钟宴笙慢吞吞把茶盏放回去,瞅了瞅在车上也在看书的钟思渡,试探着开口:“钟思渡。”
钟思渡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他:“嗯?”
钟宴笙往他那边挪了挪,打探:“爹昨日找你说话,没有谈我什么时候继续读书的事吧?”
“嗯。”
听到回答,钟宴笙充满期待地望着他:“那我们商量一下,你不要在爹面前提到这些事,往后就不用来我的书房了。”
钟思渡盯着他看了他片刻,嗓音更温和了:“我昨日已经和父亲提过,父亲觉得你最近太过惫懒,让我明早来找你读书。”
钟宴笙:“……”
他还以为钟思渡的态度变好了!结果更坏了!
看钟宴笙生着闷气又挪开了,钟思渡重新低下头看书,心思却没能放在书上,指尖摩挲了书页片刻,又听到钟宴笙喊了声:“钟思渡。”
他终于忍不住,抬眸瞅着钟宴笙:“为什么不叫我哥哥?”
钟宴笙蒙住:“啊?”
“在父亲母亲面前都可以叫,为什么私底下不愿意叫?”
脱口而出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后,剩下的话突然就变得很容易吐出来,钟思渡抿了抿唇:“是因为我从前的态度?”
钟宴笙茫然地望着他。
他还记得,半个月前,钟思渡还臭着脸对他说不会喜欢他。
迟疑了片刻,钟宴笙望着目光微灼望着他的钟思渡,摇摇头:“不是。”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很难对着钟思渡叫哥哥。
可能是因为……已经有过一个脾气很差的假哥哥了。
意识到方才的话有些冲动,钟思渡很快恢复冷静,望着他叹了口气,别开眼:“……当我没说。”
钟宴笙缓缓眨了眨眼,低低喔了声。
马车内又静了下来,接下来的一路,俩人一句话都没说。
景王殿下闲来无事时就喜欢到处找人喝酒,广结好友,今日来赴私宴的人不少,淮安侯府的马车到时,景王府外已经有许多人先到了,颇为热闹。
和之前在景华园的斗花宴相似,淮安侯府的马车一到,周围就是一阵静默。
只不过上回是因为淮安侯府关于真假世子的流言,这回是因为钟宴笙。
虽然在雁南山的事,被有心人刻意压了下去,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钟宴笙、关于钟宴笙和定王的消息,还是有人把不住嘴,泄露了几句出去。
在京城,只要一句话抖出去了,那不过几日,流言就会传遍整个京城的世家贵族。
比如据说淮安侯府家的那个假世子,生着张极为美貌的脸。
又比如这位假世子,似乎与定王殿下有什么纠葛,当日在雁南山,定王殿下独独把他带走了。
而关于萧弄的传言,一向与桃色无关,都是泛着点血腥气的。
毕竟意图靠近定王殿下,导致倒血霉的人太多了,就没人再传这方面了。
上一个传萧弄后宅无人不娶妻生子,是因为他有分桃断袖之癖、喜欢男人的那个,据说是个想讨好定王殿下行个方便的贪官,没得到回应恼羞成怒,编了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前一阵走在路上呢,脑袋突然就掉了。
还有因为一句话得罪,断了一指至今还虚弱躺在病床上的孟棋平。
所以就算雁南山上,萧弄是把钟宴笙抱走的,众人见过先例噤若寒蝉,哪儿敢往暧昧不清的方向猜,于是大众的猜测是——前一阵定王殿下四处在找的仇家,莫非跟钟宴笙有关?
这位假世子,怕是要倒大霉了。
无论是据传钟宴笙有张过于美貌的脸,还是据传他跟定王殿下有仇,都引起了大伙儿极度的好奇心。
所以淮安侯府的车驾一到,景王府外就默契地静了下来。
其中有几个那日在雁南山下见过钟宴笙的,压低声音拿手肘捅边上的人:“真的很漂亮!跟个小神仙似的。”
旁边的几人满脸狐疑,非常不信任:“真那么好看,一直戴着帷帽做什么?只有生得不好的人才遮遮掩掩的,诓我们呢……”
后面的话没能吱出来。
钟思渡先一步下了马车,不着痕迹地挤开想扶钟宴笙的云成,抬手一搭,将弯腰钻出马车的少年扶了出来。
因为听说萧弄在面壁思过,帷帽戴着也挺麻烦的,碍手碍脚碍视线的,所以钟宴笙今日没有戴帷帽。
“怎么样?”
方才说话的人被捅了捅,直勾勾往那边望了会儿,憋出一句:“定王殿下当真是跟他有仇,不是有情?”
周围一阵哄笑:“怎么可能,想什么呢,那可是定王殿下。”
“定王殿下杀人不眨眼的,哪可能会怜香惜玉呢。”
“就是就是。”
“啧啧,我听我爹说,淮安侯前几日已经求了陛下,请封钟少爷为世子,再过几日,这位假世子就什么都不是了……嘿嘿。”
“这么一说,说不定我也有机会……”
乱七八糟的窃窃私语钟宴笙没听见,他刚下了马车,还没走进景王府大门,裴泓就亲自迎过来了,瞥了眼钟思渡,抬手把钟宴笙扯过来带到身边,又朝边上其他人笑了笑:“都在这儿干站着做什么?走,本王今日可把从景州带来最好的私酿都开了。”
钟思渡皱了下眉,没有在意被裴泓忽略,不动声色地跟上去。
钟宴笙被夹在两人之间,慢吞吞地动弹了一下,感觉空间有点窄,想往后退退,让他们俩自己挤,退了一步,又被捞着手臂摁了回去。
钟宴笙:“……”
其他人立刻围上来,哈哈笑道:“殿下那私酿味道可比经常许多佳酿都要美呢,我惦记许久了。”
“都开了?殿下可真大方,今日不醉不归!”
这群人都是些王公贵族之后,身份非富即贵的,有的是不得重视的小儿子,有的是家里宠大的幺子,裴泓一视同仁,噙着笑从容地跟他们玩笑了几句,才得空转头跟钟宴笙说话,话到嘴边,先叹了口气。
钟宴笙纳闷了,最近怎么总有人看着他叹气,他长得就那么令人抱歉想叹气吗?
裴泓叹完气,道:“小笙,怎么每次跟我出去,你都会生病。”
第一次是去游园,钟宴笙落水,高热昏迷了好几日,第二次去游猎,钟宴笙淋了场大雨,又烧昏了过去,迷迷糊糊睡了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