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阴沉沉地瞪着他。
“真不给面子。”男人耸了耸肩，“好吧，有的是机会让你告诉我。下次我来这里的时候，你要亲自来门口接我，我倒要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伊戈尔长得一模一样？私生子？”
001瞪大了眼睛，恨不得挖了他的心脏。
男人朗声笑了起来，似乎在说“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他安抚性地拍了拍001的肩膀，说：“记得让人把你身上的伤口处理一下，不然第二天伤口感染了，疼得你哭爹喊娘。”
“和你无关。”
“除了这句话，你就没什么其他的话可说了吗？比如说个‘哥哥再见’？”男人欠揍地说道，“好了，不和你闹了，我走了。下次再见，小子。”
他背对着001挥了挥手，然后开门离开了。
男人离开后不到几分钟，几名穿着白衣服的医生端着工具敲响了房门。
“呃，刚刚那位秦上校吩咐我们处理一下您身上的伤口。”
这群人站在门外，满头大汗，好像有人正拿着枪比在他们的后脑勺上，逼着他们这么做一样。
“出去。”001烦躁地说道。
“好……好的。”
这群人立刻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似乎他们早就在等着001说出这一句话。
在他们走后，001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他突然觉得这有一点不真实，刚刚仿佛做了一场奇怪的梦一样。
真的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吗？当他面对着001的时候，既没有浑身发抖，也没有满头大汗。
他对待他就像对待任何一名普通的十二岁孩子一样，他会逗他，会和他开玩笑。而不是战战赫赫地站得远远的，对他像对一只怪物一样，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他也会嘱咐他受伤了要处理伤口，而不是希望他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睡觉，随便怎么都好，总之不要离开这间屋子去惹任何麻烦。
真的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吗？还是这只是001的脑子中出现的又一场幻觉？001情不自禁地这样想着。
但下一秒，房间里的混乱告诉他，刚才确实有一个人进过他的房间。
躺在地上的花盆碎片，漂浮在空中的柔软绒毛，还有插在墙壁上的那一把刀。
这一切终于使得001觉得真实了起来，但也令他第一次体会到了除了愤怒和憎恨以外的情绪——失落。

第62章 实验体001
原来人们说的是真的，当吵闹过后，仍然留下原地的人，感受到的只有一片空虚。
001被这空落落的感觉所包围，他讨厌这种感觉，宁愿那个人从一开始便没有闯进他的世界。
但同时，他又不禁期待着那个人口中的“下次再见”。
然而，尽管那个人说了“下次再见”这样的话，但那之后，001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当001躺在自己的床上，常常希望房门能够突然被敲响。但除了伊戈尔那张令人讨人厌的脸会出现在门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人会来敲他的门。
那个“秦上校”显然是一个例外，他敲响了001的门，他擅自闯了进来，他一点也不害怕他，一点也不厌恶他，而且他看起来很欠揍。
但后来，001突然意识到，也许只是因为“秦上校”不知道他是实验体001罢了。
也许那天，当他——“秦上校”——走出了这道房门时，有人告诉他“那房间里的人是个怪物，最好离他远一点”，他才察觉到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错误，竟然去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人，所以他之后便再也不来了。
到头来，那个“秦上校”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想到此，长久屈居在001心里的失落终于被驱散了。现在，001的心里又被愤怒和憎恨所填满了。
两年后，伊戈尔·斯托克的弟弟艾丹·斯托克回到了ABERC实验室。
艾丹比001大了九岁，他是个天才一般的变态，他唯一的嗜好就是杀戮。
他常年活跃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死在他手里的外邦人成千上万，数不胜数。最令人忌惮的是，他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上级颁发给他的所有荣誉都被他扔到了火炉里烧成了灰烬，直到现在，他的身份仍然是个最底层极别的士兵。但一旦上了战场，就连将军都得对他敬畏三分。
艾丹这一辈子只怕两个人，第一个是他的兄长伊戈尔，伊戈尔比他更天才，也比他更变态。
没人知道一个从穷乡僻壤的乡下地方来到了城市里的区区无名小卒，是怎么在数月之间，就跻身到了贵族的行列之间，并且又仅在两年之间，便创立了庞大的ABERC实验室，并和军方达成了合作的。
伊戈尔无疑是个天才中的天才，艾丹唯独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
但另一方面，身为伊戈尔的弟弟，艾丹自然见识过伊戈尔光鲜亮丽的表面下的阴险手段，他丝毫不敢去忤逆他，更不敢去触碰他的逆鳞。
艾丹第二个害怕的人——任上帝都想不到——竟然是实验体001。
那天，艾丹的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资料，他嘴里哼着清脆的小调，正往伊戈尔的办公室走去。
001经过他时，一眼就瞥见了最上面的那一页。
这时候001已经比身高不到一米七五的艾丹高出了三、四厘米了，他伸过了手，轻而易举地夺过了最上面的那一张A4纸。
“喂喂喂？”
艾丹不满地“啧”了一声，但他靠在了一边的墙上，耐心地等待着001欣赏完那张纸上的内容。
纸上的右上角印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名穿着军服的男人，他很年轻，意气风发，看起来风流倜傥、放荡不羁，不像是一个军人。
“他是谁？”001问艾丹。
“要不要我让伊戈尔为你注射两滴治疗眼睛的药水？”艾丹指着姓名栏上的两个大字，“这里有名字。”
“我不认字。”001说。
“抱歉哦，我忘了。”
艾丹露出了一副讨打的表情，但当他意识到001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后，他马上清了清嗓子，告诉他说：
“他叫秦楚，好好记住他的脸吧。也许某一天，他有幸能出现在你的杀人名单里呢，谁也说不定，不是吗？”
001又盯着那张黑白照片看了几秒，随后他将那张照片撕了下来，捏在了手心里，将剩下的纸递给了艾丹。
“喂，搞什么？”艾丹窃笑道，“他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了？”
“什么意思？”001疑惑道。
“噢噢，忘了你是个无聊至极的该死的实验体了，当我没说。”
艾丹对着001做了个嘲讽的鬼脸，然后在001表现出了愤怒之前，他迅速溜之大吉了。
001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摊开了手心，才发现那张脆弱的照片已经被自己手心里的汗水打湿了，上面的人像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秦楚。”
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并且将这名字，同两年前那张闯进了他房间里的男人的脸拼合在了一起。
然后，他将仍然插在他床头墙壁上的那把刀拔了出来。接着，他将秦楚的照片钉了上去。
后来，001从其他人那里听说——当然，那些混账一看到001朝着他们走了过来，立刻吓得屁滚尿流、视线乱转了，他们以为001只是单纯看他们不爽，所以打算来扭断他们脖子的。
他们提到秦楚和伊戈尔是多年的好朋友，在ABERC实验室建立以前就是了。传闻他们二人曾在某个大人物的饭局上相识，相谈甚欢，后来几乎成为了至交。
这些人一谈起秦上校，眼神里全都洋溢着掩藏不住的敬仰之情。他们称他英姿潇洒，富有才能又充满正直，对他剿灭了一个又一个的恐怖组织团伙的事迹赞不绝口。
总之，他们口中的秦楚，和001脑海中的那个脸上带着令人不爽的笑容的男人的形象简直天差地别。
他们提到秦上校在两年前带着部队前往了东部，耗时整整两年，他终于将那里的恐怖组织一网打尽，但在赶回来的路上却遇到了致命的偷袭。
从那之后，秦上校和伊戈尔的友谊关系便彻底结束了。
有人说秦上校在东部无意中发现了伊戈尔的秘密和阴谋，而那次偷袭事件也和伊戈尔·斯托克脱不了干系。
总之，秦楚再也没有来过ABERC实验室了，001再也没有见过他。
直到实验室发生了爆炸，直到末日突然降临。
有一点，001确实对着秦楚撒了谎，他既没有在陌生的废土世界里四处奔逃，也没有到处躲避着ABERC的搜寻。
当他从实验室的火海里爬出来时，一个自称对他没有任何恶意的男人救了他。
001立刻认出了这个人，当他被拷在实验床上时，实验人员开始对他注射着各种莫名其妙的试剂，而这人远远地站在一边，冷漠地旁观着这一切。
“我叫薛清。”男人说。
薛清是个表面看起来十分冷漠的人，但后来001才知道他的骨子里非常善良，他甚至愿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挡子弹。
薛清戴着一副高度数的近视眼镜，他看起来十分斯文，而且手无缚鸡之力。
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是如何能够在一个月前，秘密潜入实验室，并且摸清了这项实验的所有细节的。
薛清将001从火海里救了出来，他说他要立刻赶回去向上级报告这项人性沦丧的实验，而且他需要001的帮助和配合。
他将001脖子后面的定位器取了出来，之后二人便一路同行。
001并不信任这个人，确切的说，他不信任所有人。他本打算在半路上杀了薛清，比如用路边的石头砸他的头，或者把他推到水塘里。
但他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薛清就立刻看穿了他内心里的阴暗想法。
薛清告诉001说：“先不要急着下手，我对你还有价值。”
001将手里的石头扔到了一边，拍了怕手，说：“什么价值？”
“我知道如何对付ABERC实验室研发出的、用来压制你们实验体的神经脉冲器装置。”薛清显然在实验室里调查到了很多的信息。
“继续。”
薛清说，首先，他们要找到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被一名前ABERC高级员工带走了。
薛清提到，那名高级员工是个极其富有才华的人，他亲自制造了这个能够压制实验体能力的装置，并给他取名“NeuroPulse”。
但当那人本人亲眼看见这些装置是如何被用来折磨那些实验体时，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倒流了。
他第二天便递交了辞呈，悄悄地拿走了文件，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躲在了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他们的地方。
但从薛清的语气来看，他似乎知道如何找到那个人。
然而，他们如何也预料不到的是，实验室的爆炸引发了病毒扩散，感染者四处横行，他们找文件的路途中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麻烦。
“如果我们平安回到了总部，我会首先向上级控诉那个引爆了ABERC实验室自毁程序的员工，并且亲眼看着他被枪毙。”
薛清看起来像是那种生在有教养的富有家庭里的人，他一本正经，而且彬彬有礼，不管他如何愤怒，他也从不会对外说出哪怕一句不雅的话。
“原来实验室的爆炸和我无关。”
001才知道真相，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失控后，又干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蠢事，才引发的这一场闹剧。

第63章 实验体001
“你该庆幸这一点。”薛清习惯性地推了一下滑到了鼻梁上的眼镜，“如果是你干的，你可能会上最高法庭，等待着你的要么是无期徒刑，要么是立即死刑。”
“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你要么死得晚，要么死得早。但横竖都逃不过一死。”薛清凉凉地说。
他扭头瞥了一眼001，001突然停下了脚步，似乎在口袋里掏到了什么东西。一张沾满了血的小纸片，正摊在他的手心里。
“那是什么？”薛清问他。
“一张照片。”001说。
“看起来对你很重要。”薛清有些意外，尽管没有表现在他的脸上。
“重要？”001疑惑道。
“他们说你的大脑功能虽然受到了一些限制，但与其他实验体相比，你的认知和情感更接近正常。”薛清说，“一开始我还对此抱有怀疑态度。”
“现在呢？”
“现在，我仍然抱有怀疑态度。”薛清又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吹过，摊在001手心中的纸片突然被吹走了，同飘在空中的各种腐败的树叶和灰尘混合在了一起，朝着远方飞去了。
001睁大了眼睛，一股奇怪的情绪攫住了他，他几乎是立刻就朝着那已经飞远的纸片追了过去。
没人能描绘他此刻的心情，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抓到那张纸片，否则，他有一种预感，他又会体会到当年那个男人开门离开后、把他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的失落感。
而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感觉。
“那是谁的照片？”
当001捏着那张已经被揉出了无数的褶皱、并且中央有一道被刀刺穿的痕迹的纸片，慢悠悠地走回来时，薛清忍不住这么问他。
“他们说他叫秦楚。”001说。
“你认识他？”薛清面色平淡地说。
“不认识。”
薛清沉默了几秒，“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恨他。”001说。
他恨秦楚，恨那个脸上挂着欠揍的表情的男人，恨他蓝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恨他嘴里说是每一句话，尤其恨他说的那一句“下次再见”。
001将他的照片钉在墙上，一度发誓，如果他再见到那个男人，他会立刻冲上去杀了他，掐断他的脖子，缝住他的嘴巴，让他再也说不了谎话。
因为他的谎话让001看起来是多么的愚蠢，让001心中隐隐约约的期待变得像是一场笑话。
而001每日训练后，会立刻清洗掉脸上的血迹的行为更让他看起来像个小丑，只因那个男人还说了“下次见面的时候，要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这句话。
“抱歉，我收回之前的那句话。”薛清轻拍了下001的肩膀，难得地笑了笑说，“也许你真的同其他实验体不一样。”
“我比他们更强大。”001说。
“不，我是说你比他们多了一些东西，非常难得的东西。”薛清说。
“什么？”
“你有情感。”
“情感？”001以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
“对。”薛清点头说。
“尽管你现在的情感还很微弱，但只要有一个合适的人来引导你，你的情感就会像一颗种子一样开始萌芽，然后长成一株幼苗，长大，再长大。
那时候你会发现，你不是什么实验体001，你是小一，或者你随便想要为自己取下的任何名字。”
那时候001并不理解薛清话里的意思，他也没有兴趣去理解。
他们一路来到了海湾避难所，为了寻找那个制作了“NeuroPulse”的前ABERC高级员工。但他们来晚了一步，那个人已经变成了感染者，而那份文件也不在他的身上。
薛清似乎很淡定，或者他只是表面看起来很淡定。
他对001说，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文件早已经被斯托克拿走了。所以他们接下来必须要想办法前往安全区。
“对了，我是不是还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认识你口中的那位秦楚？”
当晚，001站在河边，眺望着远方。薛清迈着低沉的脚步，来到了001的身边。
“听说秦上校带着队员们前往了ABERC实验室执行任务，他们在那里找到了一份重要的实验文件，后来被ABERC的人一路追杀，如今被困在了安宁市的一座超市里。”
薛清将眼镜取了下来，从兜里取出了一块干净的布，用来擦拭着眼镜镜片。
薛清是个爱干净的人，接触尸体时，他会戴一次性手套。遇到感染者时，他乐意主动为001腾出战斗的空间，并且为自己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进行躲避。
尽管他没有表现出来，但如果那些恶心的液体沾在了他身上的任何一块地方，都会让他抓狂。
“你想说什么？”001对薛清说道。
“我想说，我们接下来可以去寻求秦上校的帮助，前往安全区的这条路并不好走。”薛清将擦干净了眼镜重新戴在了耳朵上，“你之前说你恨他，我能问你原因吗？”
“不能。”
“据我所知，秦上校是位非常值得信赖的人。”薛清说，“我实在想不出他到底哪里惹怒了你。”
001不以为然地说：“他是个骗子，仅此而已。”
“骗子？很难想象这个词会被用来形容那位秦上校。”薛清同001一起望着远方。
“那在你看来，秦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001问他。
“我只和他见过一次面。”薛清谈道，“听说那时候他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叛，失去了十几名队友，其中包括他最尊敬的队长。”
001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几年前，人们谈论秦楚从东部回来的路途中，曾被人偷袭。
“他活了下来，但也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薛清唏嘘道，“他周围的人都说他醒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
001完全从不知道这些事，他希望薛清能说得更多一点。
薛清叹息了一声，“有一天，我经过他的病房时，无意间瞥到了他。我看到他正站在窗户边上，眼神阴郁，整个人都笼罩在了一层挥之不散的阴霾之下，好像这辈子再也没有事情能让他开心了一样。”
001拧紧了眉头，他怎么也不能将薛清口中的阴郁的男人和他记忆中的那个男人重叠在一起，他开始怀疑他们讨论的是否是同一个人。
“这就是我对那位秦上校的看法。”薛清面露遗憾地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在一直支撑着他，也许是仇恨，也许是责任，但仅凭这些是完全不够的。如果没有人帮他一把，他迟早会垮掉。”
当晚，薛清计划好了他们第二天出发前往安宁市。然而第二天凌晨，ABERC的黑衣人就找到了他们。
薛清对着001强调说一定要前往安宁市寻找秦上校，因为他谁也不信任，只信任他。
“你不怕我一见到他就杀了他吗？”001说。
“不，我不这么认为你会这么做，你和其他实验体不一样。”
薛清看起来总是那么淡定，就算追杀他们的人马上就要闯进来了，他也没有丝毫慌乱。
“你为什么要帮我？”001问他。
“因为你比我更有价值。”薛清说，“你一定要去找秦上校，他会带你前往安全区。还有，你一定找到那份文件，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报仇。”
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后来，黑衣人闯了进来，他们启动了神经脉冲器，就连头痛欲裂都不能形容001的痛苦，他只想立马找个墙去撞死。
他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后，一个有点熟悉但他如何也记不起名字的男孩告诉他说“那个人死了”。
那个人指的自然就是薛清。
事实上，对于薛清的死，001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直到他看到那个男孩在止不住地哭泣，他才知道，也许这才是他应该有的情绪——伤心。
然而，除了头部还有点震痛之外，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在前往安宁市的路途中，001在脑子里设想了各种杀死秦楚的方法。
比如说，用感染者砸死他，这很蠢，但就是因为蠢，才能做到更好地侮辱他。再比如说，趁他睡着的时候，抹掉他的脖子，但这实在又太便宜了他。
001还没来得及定下最终的方案，他就已经找到了秦楚。
那间超市并不难找，他站在一座高耸的大楼上，一眼望去，能将超市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他的眼神真的很好。
一开始他没有立马看到秦楚，他先是看见了一个小女孩。那个女孩看起来是那么活泼，她在超市里跑来跑去，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她脸上带着纯真的笑容，她周围的人一看见她，都会对她露出同样友善的笑容。
当小女孩跑出了超市后，接下来，001才看见了秦楚。
秦楚站在超市外的一片阴暗的角落里，他一开始背对着001的视线，但当001看着他时候，他也突然转过了头，朝着001的方向看了过来。
若不是相隔了千米之远，001会以为自己已经被他发现了。

那个骗子，终于找到他了。
001这样想着，但奇怪的是，填满了他心中的那股恨意却没有立刻迸发出来。
他远远地凝视着那张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蓝眼睛，黑头发，却总觉得自己好像找错了人。
直到现在，001才真正地体会到了薛清口中的“他看起来好像再也开心不起来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脸上挂着笑容、看起来十分欠揍的男人只会出现在记忆中了，一想到这点，001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他按住了胸口的位置，说不清心中涌上了什么感觉，但他觉得可能就这一瞬间，他已经原谅那个骗子了。
他转过了身，打算离开，他将之前计划好的所有谋杀计划全部取消了，因为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打算独自前往安全区，去寻找薛清口中的那份文件，就算没有秦楚的帮助，他一样能够做到。
他最后朝着秦楚那边的方向瞥了一眼，他看到秦楚正弯着腰，同那女孩交谈着什么，那幅画面看起来是如此的和谐，而且自然。
很久以前，当001在冰冷的实验室里等待着秦上校的“下次再见”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着——
如果自己不是实验体001，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小孩，也许秦上校不会厌恶他，也许秦上校会在第二天就站在他的房间外，敲响他的房门，问他“你究竟叫什么名字”，然后他回答“滚出去”，接着，他告诉秦楚说“我叫除了实验体001外的任何名字”。
如果自己不是实验体001，也许他不用等那个秦上校等了那么多年，也许秦上校会像对着那个小女孩一样对着他微笑，同他聊天，常常对着他露出那副欠揍的表情。虽然那很欠揍，但他并不讨厌。
如果他不是实验体001，这个世界也许就不会这么糟糕，他也不用远远地站在高楼上，注视着秦楚的身影，并思考着“如果自己不是实验体001”。
001觉得这一切太可笑了，他强迫自己大笑了起来。他从没笑过，所以他的笑容很难看，表情很扭曲，声音也很刺耳。
他将兜里的那张皱巴巴的纸片再次摊在了手心里，他任由风带走了它，而这次，他却没有追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笑了多久，也许有几十分钟，也许他笑了几天，甚至上百天，他感觉自己笑累了，累得他喘不过气。
事实上，他只笑了一分钟不到，甚至还不到五秒。
他维持着那样别扭的表情，正要离开这里。
但是滑稽的是，他肆无忌惮的笑声——也许那根本算不上笑声——引来了附近的感染者。
而且最倒霉的是，当他将一名感染者扔向了旁边一根水泥柱子的时候，整栋楼都倒塌了。
他手里正抓着另一只感染者的断手，当他听到轰隆隆的声音的时候，他抬起了头，骂了一句斯托克经常骂的脏话，然后就被压在了废墟之下。
ABERC实验室的人们在说话的时候，口中常常出现“上帝啊”、“老天啊”、“佛祖啊”、“观音菩萨啊”或者“圣母玛利亚”之类的词汇。
001并不明白那些词代表什么意思。
但当001难受地睁开了眼睛，他透过那狭小的缝隙向外张望，随后他看见了，他看见街的对面竟然就站着秦上校本人的时候，他也瞬间想到了那些词。
在001和秦楚对视的一秒零三分时，001在脑海中给予了秦楚两个选择。
第一，如果秦楚喊出了001的名字，001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第二，001暂时还没想好。
当秦楚朝着001走过来的时候，001死死地盯着他。他扫视着秦楚的心脏位置，秦楚脆弱的脖颈，还有他浑身上下每一处能够被一击致命的部位。
但接着，001突然发现秦楚根本没有认出他。
001一时愣住了，幸好除了一双眼睛，他的整张脸都掩埋在废墟之下，否则秦楚会看到001的脸上相继浮现出了困惑、愤怒、失望，最后是昭然若揭的窃喜。
秦楚没有认出自己来，001反复想着，也就是说，对秦楚而言，自己可能是任何人，他可以是薛清，是艾丹，甚至可以是斯托克。
也就是说，他可以不是实验体001，他也可以是——比如说，是小一。
001将“小一”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好，他的懵懂无知不会让人心生讨厌，而他时而展现出的中规中矩的能力，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毫无价值。
就算秦楚已经知道他是实验体001，他也只需要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可怜又悲惨，然后就会收获到他们一大堆的怜悯和同情。
他在撒谎的同时，唯一要做的，也仅是隐藏自己的真实。
001将这一切都做的很好，好到他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就是小一了。
直到电信大楼的袭击，直到他亲眼看见秦楚在自己的面前流了那么多血，直到他残暴地杀死了那只感染者后还不感到知足，他心中滋生出的那些阴暗的想法、以及感染者害怕他的事实都开始提醒着他——
他就是实验体001，他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普通人，或者成为“小一”。
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落叶在微风中飘舞。
秦楚背对着001停下了脚步。沉默笼罩着他们，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缓慢地，秦楚转过身来，面对着001。
从这么近的距离，001可以看见秦楚的脸上覆盖着一层灰黯的神色，他的视线有些涣散。这是001见过秦楚最糟糕的模样，比他发火的时候更糟糕，看起来空荡又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