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是空的,听不见回响,是因为他?把心给了自己。
他?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
他?也知道了夏翼为什么会变成后来?的堕鬼。
悬崖的炼狱专为他?而打造,七七四十九天被恶鬼撕咬啃噬,最后被丢入鬼蜮自生自灭。
在?鬼蜮,他?只?用了数年便一跃而起变成了鬼王,这是他?自身的造化,也是背后有高人在?指点——就?是与神对立的鬼大人。
祂很欣赏夏翼,也有自己的图谋。
鬼玺就?是祂给他?的。
除了偶尔点拨夏翼,祂几乎不出声。
最大的存在?感?就?是那一团在?鬼蜮旺盛的青火,后来?有一半都被夏翼吞噬变成了自己的。这在?鬼蜮十分常见,被吞噬之后,祂甚至还为夏翼祝贺。
这些年里,夏翼再也没有提过江月鹿了。
他?只?在?最开始,还能微弱感?受到自己的心时,前往过一次江家。
大火将昔日的阁楼焚烧殆尽,曾经生活在?那栋小?楼里的少?年乃至其他?人都已离散。
他?还记得江月鹿,但也仅仅只?是记得而已。
这样?微弱的心情早晚会随着心的离开被忘却,夏翼很快就?不记得他?是怎么从?悬崖炼狱中?杀出来?,拖着一身残躯和不剩多少?的精力,走了几天几夜才来?到悬崖底下,他?当时站在?日出里,在?冰冷刺骨的水里站了很久很久,却不记得自己为何要来?这里。
他?记得是来?寻找一个人的。
那个人叫做江月鹿。
可他?不记得为什么要来?找他?。
江月鹿这个人有这么重要吗?
既然重要,提起他?时为什么没有一丝波动?
后来?,连这样?的疑问都没有了。
他?化为一滩死寂的水,石子丢入他?的身体,不会产生半点涟漪。他?与孔逐宁在?辽阔的山顶谈判,定下鬼巫暂时和平相处的约定。孔逐宁既是试探,又是可惜地问他?,是否已经忘记了江月鹿。
他?看着广阔的山水天下,听不见身体内的任何生机。
他?说,江月鹿,我是记得的。
但也仅仅只?是记得而已。
许多年过去,鬼蜮的大小?恶鬼轮转更替,换了不知多少?轮。得知纪红茶和秦雪逃走,他?没什么波动,但是那位沉寂许久的鬼大人却再次出声,这倒是叫他?有些惊讶了。他?遵循着那位的命令,在?学院的一个考场发现了纪红茶二鬼的行踪。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化身为考场的少?爷NPC。
那群学院的巫师拥簇在?他?周围,似乎将他?当成了通关的救命绳索。他?不以为意。
“还有一个考生呢?”
“怎么还没来?啊?”
他?知道此时此刻,按照他?的人设应该做出不耐烦的表情,不耐烦是什么样?的?他?有些不记得了。
在?庞杂的脑海和记忆里搜寻着对应的表情,终于,他?在?一处明亮的小?阁楼里看见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耐地拍掉自己的手?,“你?又客气起来?了!给你?买东西就?是让你?用的,不要舍不得啊!再这样?我就?不会给你?买了!”
江月鹿是吗?
没有了感?受,却能评价。
这么多人里,他?的表情最生动,也最漂亮。
夏翼扯了扯嘴角,学习他?的动作和语气,现场的人果真被骗了过去,唯唯诺诺地奉承安抚。
江月鹿的招数真的管用。
他?感?觉平直的嘴角似乎有微微上翘的迹象,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什么,就?听到旁边大吼一声“终于来?了!”无数人跟着看去,他?也看去。一个面容清晰的青年出现在?青翠山水中?,带着一丝陌生又熟悉的笑。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命运的轮盘再次启动。
因为不急着找到江月鹿,所以他?一开始把他?认成了别人。可是他?逐渐发现,这个人比其他?人有意思。
树人女高的那段时间,他?又体验了一次心动的感?觉,等再变成鬼王,看待江月鹿就?和从?前不同了。
而在?这个时候,他?又发现,原来?他?的怀疑没错……江月鹿就?是江月鹿。
过去与现在?重新接轨,他?的心没有回归原位,而是再次长?出了新的——只?要来?到江月鹿身旁,他?就?会从?神变成人。
幽暗中?,夏翼体会着来?之不易的心跳。
他?的血液再次奔流。
一个腐烂枯朽的齿轮,再次缓缓轮转。
“没想到啊……”一股青色的火焰在?黑暗中?燃起,比夏翼自身的青火更古老。他?听着这不知听过多少?次的声音,哼笑一声,语气颇为熟稔,“舍得从?鬼蜮出来?了……老头??”
祂发出一声轻笑,“这烂透的脾气,让人既爱又恨啊。”
夏翼不屑:“你?又不是人。”
“人和神,人和鬼的区别,果真有那么大吗?”上了年纪的老头?子突然问他?哲学问题,夏翼还真有些不太习惯,“你?看啊……神不也是为了重活一次,觊觎起人的身躯,算计起人心吗?”
夏翼感?觉他?意有所指:“你?是说……”
他?改口道:“你?会做什么?”
“还记得我给你?的鬼玺吗?那是用来?打开鬼门关的,拿去用吧,给这场混乱再添一把火呵呵呵……”祂发出怪笑。
“多少?恶鬼妖邪趋之若鹜,为了鬼门关夜夜大开。可他?们并不知道,开门并不难。”
“鬼门关一年就?能开一次,中?元节的那天百鬼都能出行。如果凡人与神灵真的对此忌惮,根本?不会让鬼门关有开启的机会,又怎么会定下固定的时间年年轮回呢?可见开关并不是最要紧的。”
幽幽的青火跳动沸腾。
“最要紧的……是关门啊。”
夏翼奇道:“关门?”
祂意味深长?:“你?见过门这个字最古老的写法吗?”
夏翼摇头?。
“门,是个象形字。在?甲骨文中?,由两扇门,还有一根横木组成。这个字的出现,刚好是在?商周巫文化盛行的时期……哈哈,说起这些,你?便不爱听了,还急着想见你?那个人类小?朋友?”
夏翼不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要说快说,不要上大课。”
老鬼嘀咕:“在?阁楼里是谁上大课上得挺高兴,我讲的这些与你?和你?小?朋友乃至天下苍生的得救都大有关联,别给我摆臭脸。”
夏翼不信,“你??关心天下苍生?”
老鬼笑得青火直摇摆:“啊呀呀,被你?瞧出来?了,我是不关心~反而觉得就?这样?世界崩溃也挺好。但是呢,就?像你?和江月鹿有约定,我和祂也有一个赌约……我年纪大了,最不希望的就?是输呀。”
夏翼不置可否。
他?一直知道神鬼之间有猫腻,但他?并不关心。
那老鬼善于察言观色,立刻道:“你?既不爱听,那不妨去想象,天下有一种门,是不是除了两块能开合的木板,还在?门后有一道可以插上的木棍。”
很早的时候,夏翼就?见过这样?的门,“这木棍就?是关门的最后一步?等等……”他?忽然陷入深思。
“想明白了?呵呵……要不说人聪明呢。光是两块木板闭合有什么用啊,真正算作最后一步,能让那扇门关得无比紧实的,就?是那根木棍。”
夏翼:“鬼门关……真的是一扇门?背后插着一根木棍的……门?”
老鬼笑道:“那自然不是。我这样?去说,只?是方便你?能听懂。你?只?要知道,鬼门关的确有一块神奇的木头?,是在?绝地天通时便备好了的,等着有朝一日派上用场……那群巫师想得不错,江家的确藏了宝贝,但却不是鬼门关的阵法图,而是那根‘木头?’。”
“是最后一块活着的建木。”
树木的香味,铺天盖地而来。
不知在?时?间中漂流了多久,江月鹿忽然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木香。他从水中睁开眼,看见了铺天盖地的树冠,从穹顶扩散而去,有一种?圣洁的神性。
“你看?到了吗?”
他转过头,看?见孔逐宁大咧咧躺在另一片水中。
孔逐宁,孔院长。
现在?看?到他,江月鹿的心情非常复杂。
在?坠入崖下,即将魂飞魄散的时?候,是他出手相救,和童眠的舅舅一起将他送入特殊考场保全一命。他为什么这么做,江月鹿也不知道。当时?的孔逐宁还不是院长,救下他,一个江家的余孽,无疑是顶风作案。
居然让他混过去了,还安然无恙当上了院长?
孔逐宁是他的救命恩人不假,可是他又?让自己多年的挂念落空,而且还骗得他团团转……别说感谢救命之恩,他没?过去抡一拳就不错了。
……呃。
江月鹿发现自己的性格有点变了。
没?那么平和了。
居然像个小年轻似的,想要揍院长。
这算什么,去了趟中元夜,把十七岁的中二激昂吸收了?他想要起身,可是这片水底像一只巨大的章鱼,将他牢牢吸住。
左右漂,那是可以的。
但要起身?对不起,那是绝对不能。
江月鹿感觉自己有点疯了,他这会的精神跳动太大,整个人都?有点狂躁。为了摆脱这种?情绪,他回想孔逐宁刚才的问题(本来他没?想搭理这人)
你看?到了吗?
他看?到了什么?
“树。”他回道。
孔逐宁闻言脸色一变,“树?”
江月鹿嗯了声,“很大的一棵树,我?以前?好像也见过……你看?不见吗?”
孔逐宁摇了摇头,“那完蛋了。那是建木,你能看?到它,说明神明大人的记忆正在?和你相融,很快你就不记得这些事了。”
江月鹿大张着嘴巴。
孔逐宁道:“干啥这么看?我??”
“你不是说有办法吗?不是还把我?送到了中元夜?”江月鹿没?好气?道。
合着弄了半天?还是徒劳无获,他还是要死是吧?
他死不要紧,但是那样一个玩意?降临在?他身上,不会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吗——不,祂其?实已经把世界搞颠了,他死不要紧,夏翼苦了几百年终于能过平静日子,居然还要在?这样一个癫狂的世界生存吗?
他不干。
孔逐宁漂在?水里,话音幽幽地传来,“这话说的,我?难道就是万能的?别说我?们两个凡人,就是把整个世界的人都?加在?一块儿,我?们也不会是神的对手啊。”
江月鹿:“那送我?回去的用意?是?”
孔逐宁:“让你和初恋好好聊聊呗。”
江月鹿定?定?看?了他好一会,看?得孔逐宁老脸都?有点挂不住了,“你能不能别瞅我?了?你们家那个有点丧心?病狂,当时?跟我?谈判还没?长心?呢就冷若冰霜,现在?什么都?想起来还不难为死我??往后漂漂,离我?远点。”
说着自己还往远漂了点,大有跟江月鹿划清界限的意?思。
江月鹿都?快被气?笑了,“我?倒是没?想到,孔院长居然是这样的性格。”
孔逐宁:“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哎哟喂,这块石头躺着真舒服……我?跟你说,其?实我?不想当这个院长,从一开始就不想当,多费时?间多费精力哪,老童那家伙代理了几年就残废了,我?呢?我?可比他脆弱多了。”
江月鹿:“你比童副院长还脆弱?”
孔逐宁嗯呐:“可不是。居然让我?这样的人当上了院长,一干还是这么些年,哎,咱们学?院看?起来真要完蛋了。”
这人嘴里全是不着调的废话,江月鹿远离他,打算自己想出路。可孔逐宁像是孤寡多年的中老年人,逮着人就说个没?完,“我?这人哪,没?什么抱负。那时?候要不是神谕给我?发过来了,我?怎么会揽你这档子麻烦事?”
“从那之后麻烦就无穷无尽,你要是一直躺在?考场里醉生梦死那也罢了,可是架不住神明大人喜欢你啊,得嘞,又?打发我?出来办事。天?知道我?最大的念想不是当千秋功高的院长,我?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会平静日子啊。”
江月鹿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听到最后一句,顿了一下。
他想到了在?院长室里见到的孩子玩具,还有那张摆在?桌上光亮处的全家福照片,“你的家里人呢?还好吗?”
神把世界都?破坏了,世界中生活的人下场肯定?不会很好……院长又?有什么例外?
可孔逐宁却笑着说:“都?好着呢。”
江月鹿觉得奇怪,“你把他们安顿好了?”
孔逐宁:“你怎么关心?起我?来了?放心?吧,我?死也不会让我?家里人死,他们都?在?最安全的地方待着呢。”
江月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闲着也是闲着,跟我?说说你家里人的事吧。”
孔逐宁嘿了声:“我?说你是怎么了,你到底是江月鹿还是神啊?行吧,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说说。”
孔逐宁在?学?院的巫师当中,算是一个异类。
因为他不想着怎么提升通感,也不想在?学?院里排资上进。
他生来就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
他很赞同那些出世之人的看?法:神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人治的时?代,我?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巫师。
奉献给神这么多年这么多代人还不够吗,世界那么大我?想出去看?看?。
这些话在?那些老巫师听来,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巫师一族生来便要侍奉神明,他们祖祖辈辈都?应如此,那些想要离开家族,融入人世的人,是遗弃了神明的人,自然也会被神明遗弃,他们会遭到严酷的惩罚。
孔逐宁乐了。
对他们说,是吗?可我?上次才见走了的赵四张三,他们都?在?外边活得好好的,看?起来一点事儿也没?有啊。
老巫师们气?得发抖,孔逐宁安抚地拍拍他们光亮的额头。
安心?啦大师,神明不会那么小气?的,神爱世人,无论这个人身份如何,是巫师还是普通人,都?会一样爱,这才是大爱,不要将你们凡人的心?思强加在?神明身上,那才是亵渎呢。
对于孔逐宁这样的人,老巫师们肯定?是有多远扔多远,打发他去做学?院最边缘的教工,不让他触及到核心?机密。
隔三差五还会派人再?去给他上上课,企图将这个离经叛道的年轻人感化带回正道。可是几次三番,孔逐宁还是滑不溜秋嬉皮笑脸,一副没?救了的样子,他们也就放弃了,仍由?他自生自灭。
好在?孔逐宁不是乌夜明那种?会搞事的人。
他说了,最大的愿望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酱醋茶,他就喜欢钻在?家里,和这些生活气?的东西打交道。
这样的人,也不会翻出什么大浪来。
所以巫师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这个人,随他去了。
可谁知道,孔逐宁后来居然会当上院长,还成了最接近神谕的巫师?
“真是造化弄人哪。”孔逐宁在?水中长叹气?。
江月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很矛盾。
孔逐宁既然不愿意?侍奉巫师,那为什么后来一直在?聆听神谕?不管他是不是自愿的,但是推动这一切的手就是他孔逐宁,这只手是神明专门放在?学?院的。
给江家发通知书的是他,让江月鹿变成神明容器的也是他。换言之,如果没?有他,江月鹿很可能在?中元夜就死了……不对。
夏翼给他的赐福,怎么不会保住他的性命?
是孔逐宁插了一脚,先一步带他走了!
江月鹿感觉心?脏砰砰砰狂跳了起来。
再?往前?……是不是连夏翼给他心?都?在?计划之中?
有了夏翼的心?,他才能活下来。
夏翼给出了心?,才不会疯了一样地找他。
他们错过的几百年,刚好是江月鹿在?修生养息的时?期……不会吧,难道连这段时?期也是为了童副院长做的那场手术?
想想也是,一场手术怎么就能让他替换成容纳神明的容器,一定?是经过了几百年的改造!这是……这是……
江月鹿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这是一场布局了百年、牵涉无数人的巨大阴谋!
“你怎么不说话了,到底听没?听呢?”孔逐宁半天?没?听到他说话,拍着水花问他。江月鹿好容易平静下来,问他道:“孔院长,你的妻子叫什么?”
“你怎么瞎问别人老婆的名字……”
江月鹿一板一眼:“你妻子叫什么?”
大概是被江月鹿严肃的语气?影响了,孔逐宁憋屈回了:“许珊珊。”
“那你孩子呢,她叫什么?”
“……孔宁姗。”
宁,姗。分别从名字里取了一个字吗?
江月鹿又?问了他家里的一些细节,比如女儿是什么时?候出生,生日在?什么时?候,平时?和老婆关系好吗,吵不吵架……孔逐宁莫名其?妙,最后彻底被惹毛了,“不是,你什么意?思啊?怎么这么关心?我?们两口子的事?还吵架……是不是连我?们什么时?候关灯睡觉都?要问出来?”
江月鹿也不管他说什么臊脸的话,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孔逐宁身上。
刚才问的那些细节,孔逐宁都?能一一答上,按理来说没?什么问题,可是他只要一想起来推着自己来到学?院的人就是孔逐宁,就没?有办法相信他背后这么简单。
另一片的水里半天?都?没?传来声音,孔逐宁有点担心?,还以为江月鹿重返十八岁,被自己说怕了,咳了一声,“你也别——”
“孔院长。”江月鹿忽然叫了他一声,把孔逐宁叫蒙了。
自打来到这里以后,他就没?这么称呼过自己。
孔逐宁下意?识道:“怎么了?”
江月鹿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你到底为什么要送我?回到中元夜?眼下我?们被困在?这里,神降也没?有终止,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能改变这一切?”
孔逐宁:“草,怎么又?绕回去了……我?都?说了,我?们——”
江月鹿:“你根本没?想改变这一切吧。”
孔逐宁一呆,“你胡说什么……”
江月鹿:“我?说你,从没?有想过改变这一切。你是真心?实意?想要神降发生的。”
孔逐宁都?被气?笑了,“江月鹿,小老头我?是没?有多大的志向,也并不像童副院长那么想拯救世人于水火之间,可基本的是非对错还是能分辨出来。而且我?也不可能拿我?自己的老婆孩子开玩笑,有你在?,他们不一定?会长命百岁,但如果是神在?,我?们都?没?希望活下来。”
江月鹿:“你的老婆孩子真的能长命百岁吗?”
孔逐宁静了一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老婆孩子真的存在?吗?”
孔逐宁静了一会,忽然笑了,“我?懂了,你是疯了。”
巨大的悲悯悬在?了江月鹿心?头,他转头朝另一侧的水面看?去,沉在?水中的男人当了百年的巫师,是最接近神明世界的人类,他日日夜夜聆听着神谕,在?巫师普遍不可能活过二十岁的诅咒下,他居然硬生生挺到了这个年纪。
他的举止那么矛盾,是因为像提线木偶一样受人控制。
木偶丝线的一段始终垂向天?空。
江月鹿的耳边幻听出来自过去的风声。
——越接近神的世界,就越容易疯。
“是你疯了,孔逐宁,你早就疯了。”江月鹿悲悯地推倒了院长室那张桌上的全家福照片,一家人幸福的微笑从阳光退至黑暗,倘若用心?去看?,就知道照片上依靠着孔逐宁的两个人笑得标准,逼真宛如假人。
他们仿佛再?一次置身于过去时?空。
江月鹿从桌前?转过身,看?到抱着玩具的孔逐宁坐在?玩偶堆里,“你每天?下班回家,敲开门以后,迎接你的是什么?”
孔逐宁的瞳孔微微散开。
一串涟漪从他的生命激荡开来,他一次次来到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一次次笑着说我?回来了打开房门,女儿会跳上他的怀抱,咯咯笑着拿走他刚买的玩具,妻子正在?厨房里端出一盘盘炒好的菜,招呼他趁热吃。
这是他最幸福的日常生活。
一年如一日。
但江月鹿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从头顶割开了这个美梦,他抬起头来,对上他凛然刺痛的眼神,像是忽然清醒了一秒,重新换了一双眼睛。
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他一个人对着空气?做出跳舞的姿势,餐桌上摆着一盘盘没?人开动的佳肴,婴儿房里响着玩偶的笑声。
这拥挤的幸福房间,居然只有他一个人扮演着丈夫和父亲。
江月鹿问得悲伤,可他只觉得他的声音像极了恶魔的诅咒——
“孔院长,你的妻子孩子,他们真的能长命百岁吗?”
“从我来到学院开始,就是你在给我派发任务。”
“纸人城,树人女高,衔尾船,让我逐渐发现建木的秘密,让我粉身碎骨不得不接受手术。”
“这些指定的副本,恰好有优势的队友,是院长你做出的指示,还是睡梦中听到的神谕,你将它写了下来呢?”
“不想侍奉神明的人却早就在通神了。”
江月鹿轻声问:“孔院长。你幻想中的妻子孩子,你的家,真?的存在吗?”
时空之水再次发生改变。
一点一滴析离而出,像是倒悬的一场大雨。
水平面像是透明的镜子,翻转之后?,孔逐宁又一次回到了学院。在他面前?展开一条长长的走廊,窗口都被?铁架封住,隔几步就贴满了猩红的符咒,无数的人像照片镶嵌在这些符文之间,他们的脸都格外年轻。
孔逐宁认识他们,他们都是因为通神疯癫死去?的巫师。
巫师活不长久,因为他们在窥探另外一个世界。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这些人像凝固住了他们濒死的那一刻,眼白微微翻出,往上抬起,像是在注视着天穹狂欢。
往前?走着,孔逐宁也在慢慢受到影响。
这些人脸都生动极了,他们的狂热就像是真?的听到了至高无上的神谕,用?力抬高头颅,脖子就此?扭断也无所谓,孔逐宁越往深走就越被?这种狂热感染。
他不害怕。
这样的感受是很熟悉的,是从小?到大每天都在经历的,只要你是一个通感不错的巫师,你的命运就会?和通神联系。
只要通神一次,逼近过那个难以形容的世界,就会?被?标上神的印记。
不是你寻找祂,而是祂寻找你。
就算你畏惧了,你想要过平静的日子,想要就此?远离,可你的头顶永远都有视线注视——那是不含人类感情、没有温度的视线,带着超越世界遥远的距离感,在你头顶张开一只巨大的瞳孔。
视线就是压力。
他一直生长在这种压力中。
他不畏惧。
孔逐宁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倒数第二张人像。
右下角有他的名字。
童惜敏。
这个走廊里?贴着的人都死了,他认识的很多人都在其?中。唯独这张脸是最熟悉的,因为不久之前?他们才刚刚见?过。
童惜敏,童副院长,他也死了吗?
几个小?时之前?,他们在混乱的世界分?别。
他抱着必死无疑的心闯进幻境来,童惜敏可能也心怀死志。他太容易死了,要么是因为他那副烂透了的身子骨,要么是为了他的侄子童眠。童惜敏很有可能会?死去?,孔逐宁能想出一百种死法,他的结局会?是死亡,这毫不意外。
可是他没想到,童惜敏居然也是在通神的那一刻死去?的。
神明已经苏醒到这种程度了吗?
孔逐宁最后?凝视了一眼好友的脸,跟其?他人一样,童惜敏也翻着眼白,狂欢而亢奋地对着苍天。他想要将这张脸改写,变成不被?控制往日里?温温和和的童副院长,变成他最好的搭档和伙伴。
可是他无能为力。
人力岂能跟神力抗衡。
他用?自己的人生证明了这一点。
连老童都不例外,他又怎么会?呢?
他来到了走廊的尽头,他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张脸。
那是一面镜子,直直地照出他自己。
他的脸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在一眨眼间变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翻出眼白,伸长舌头,狂欢大喊大叫。
他不再是孔逐宁了,他不再是一个能被?辨认出来的个体。
他被?融入群体性的疯狂中,进行群体性的拜神。在古往今来的疯狂祭祀中,个体永远都是不被?看到的,他们的渺小?意志会?淹没在神谕和人们最大的渴求中。孔逐宁这个名字被?手舞足蹈的人们碾碎,扬起灰尘,最后?连灰都不剩。
孔逐宁也被?挂在了这条走廊。
“其?实这面走廊,应该是倒着走的。”他对着空气说,但?他知道江月鹿能听见?。
“最先通神的巫师,就是我。”
然后?才是其?他巫师,童惜敏一直求稳,这次可能是想要找出拯救世界的方?法,所以他去?通神了,然后?也被?控制。
孔逐宁的面前?没有人。
江月鹿的面前?也没有人。
但?他们异口同?声说道:“这是一个布局了百年的巨大阴谋。”
话音如水滴滴下,再一次翻转之后?,孔逐宁看到了江月鹿。他的一半脸都在黑暗中,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确定这是江月鹿,还是已经是那位神明。如果?是前?者,就当是谈话的继续。如果?是后?者,就当给故事画上尾声。
孔逐宁坐在阴影里?,静静地望着江月鹿,“所以,我早就疯了吗?”
“什?么救世的宏大愿望,我从未想过。但?有时候看着妻子和孩子,我会?觉得这么做下去?,我也算是一个伟大的人,也有为世界和平做出过自己的牺牲和贡献。”
“原来我的自豪、愤怒、牺牲、伤痛……在神力之下毫无尊严。”
孔逐宁仰起头来,他的嘴角溢出荒谬的讽意,“这就是神吗?祂悄无声息就让我变成一个只知道传达命令的傀儡,而我毫无察觉。”他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