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客栈也重新开了。
老板还是原来的老板,小二还是原来的小二,就算这里之前被查封过,可老板到底还是有着旁人没有过的能耐,一次出事后,还能再回来,这要在其他江湖人里,却是几乎不可能有的。
虽说这些人不爱与官府西接触,可这京城里,除开明光客栈外,也少有这么能聚集的地方,那些江湖客观摩了许久,见这客栈还是红红火火,又渐渐回了来。
这日,有人冒着风雪走进了这客栈,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碎雪,看向迎面走来的店小二:“请问梅花还有吗?”
在大堂内坐着的不少人看了过来,发觉那人的身上,也带着隐而不发的煞气,便又挪了回去,自顾自地说着话。
店小二笑着说道:“当然还有,您往这边请。”
他带着客人来到了三楼的最里面的一间房,并没有推开,只是欠身说道:“他在里面。”
客人颔首,小二就下了楼。
他站在门外片刻,抬手推开了门,屋内张世杰正站着,一听到声音就猛地转过身来。
“真是你。”
张世杰见着这人,那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几步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胳膊:“快些进来。”
岑玄因笑着走进这屋里。
他和张世杰,说起来,也有许多年没见过。
张家镖局前几月牵扯到些许麻烦,被放出来后,镖局立刻接了一趟镖离开了同州。后来收到岑玄因还活着的消息,张世杰就立刻往回赶,奈何他刚到同州的时候,京城就出了事。
多年前的噩梦,几乎再一次回来。
京城封锁,一点消息都不外露,就算张世杰想打探消息,却还是找不到门路。后来,还是岑玄因辗转送了消息出来,这才安抚了张世杰的心。
后来京城解禁,官家又彻查寿王案。
张世杰和明光客栈原本就牵扯起其中,为了避免麻烦,直到入了冬,一切都落下幕布后,张世杰这才寻了机会入京。
“多年不见,你竟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张世杰感慨地说道,“我却是老了。”
岑玄因捋着胡子,现在这么点,就都是他自己的,不过也没多么长,摸着还有点扎手。
“谁能不老,都也是一样。”他举起酒杯,“俊兰已与我说过从前事,旁的不多说,都在酒里,往后有事,尽管来找我。”
岑玄因率先一饮而尽。
他们兄弟几个,这么些年里,剩下来的人,本也没有几个。
到这岁数,还能重聚,真也是难得。
张世杰哈哈大笑:“那还是不要有这样的事罢。”真要有什么事情找上门来,岂非又出事了?那他夫人,真的是要拧掉他的耳朵。
两人说着话,吃着酒,回忆着过去的事,也讲讲现在的情况,仿佛过去这么多年的时间,就在这酒水里过去,再无痕迹。
张世杰对待许多事情,都很是随意,只要知道人还活着,就不会去过多管顾怎么活下来的,他在乎的是现在。于是,在他的眼底,不管岑家到底有多少传闻,只要都活得好好的,再没有什么所谓。
他与岑玄因碰杯。
“都在酒里。”
他学着岑玄因的话,朗声大笑。
到了晚上,两人已经喝得差不多,几乎都是醉得迷糊,张世杰抱着岑玄因嚎啕大哭,颠来倒去都说自己对不住他。
岑玄因叹了口气,虽有些醉意,却还是摸索着,一拳打晕了张世杰。
这人还是这脾气,喝醉了,就总爱这样。
岑玄因搀着张世杰爬起来,将他丢到床上去歇息,又扶着楼梯下来,叫小二去清理那屋,顺便还想付钱。
到了这么晚,明光客栈也没什么客人,就只有小二在擦拭着柜台,闻言笑着说道:“客人,镖头都给钱了,您不必再给。您吃得这般醉,要不也在这歇一会,外头太冷了。”
临近宵夜,要是真给人这么送出去,一个没留神醉倒在地上,这么冷的天,第二天人早就没了。
“多谢,不用。”岑玄因道,“有人来接我。”
他慢吞吞把荷包收回来,迈开腿往外走。小二在边上盯着,发觉岑玄因还能直着走路,就也没再多盯。
到了外头,果然有一辆马车在候着。
岑玄因打了个酒嗝,费劲往上爬。
等在里头的惊蛰闻着那酒味,有些无奈地掀开车帘,将他爹给拖进去。
“父亲,您吃了这么多回去,明儿怕是起不来。”
岑玄因慢吞吞翻了个身,背对着惊蛰。
惊蛰戳了戳,又戳了戳。
“烦人。”
岑玄因丢出一句话。
“把醒酒汤喝了。”惊蛰道,“不喝我就给你推下去。”
岑玄因闻言,坐了起来,哀怨地看着自家好大儿。
“有你这么对父亲的吗?”
“没有,也能生造出来。”惊蛰翻了个白眼,“父亲,您不知道自己吃了几斤酒吗?”
这浑身上下,都是酒气。
岑玄因喝了醒酒汤,叹了口气:“要不给他灌醉,我现在还出不来呢。”张世杰哪里都好,就是一喝酒就上头,直接从下午唠嗑到半夜,岑玄因坐得都屁股疼。
“张伯伯与父亲多年不见,想来心中甚是想念。”
惊蛰也跟着叹了口气。
今日他出宫来,到家时,岑玄因已是不在,说是与张世杰有约。只没想到,会喝到现在,惊蛰担心,这才特意来接。
他拧着手帕,给岑玄因擦脸。
岑玄因靠坐在车厢内,借着酒意打量着惊蛰,轻声说道:“怎今天出宫来了?”
惊蛰:“多日没见到家里人,想得慌。”
岑玄因:“陛下肯放人?”
“阿爹啊,你莫要总把他想成牢头,皇宫又非监狱,我想出来,自然是能出来。”惊蛰无奈地说道。
岑玄因轻轻哼了声:“之前想见你,却是没见到。”
惊蛰:“那会寿王刚作乱,他有些敏感……”
父子两人说着话,嘀咕着,不多时,就到了岑府外。
惊蛰扶着岑玄因回来,将他送到书房去,让人好好伺候他休息后,这才往正屋去,将这事说给柳俊兰知。
岑玄因偶尔吃醉酒回来,就是独自在书房歇息,免得酒气熏到柳俊兰。
柳俊兰闻言,无奈笑了笑,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他,惊蛰,你且去歇息罢。”
两人说了些话,惊蛰这才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屋。
这岑府上,自有惊蛰的住处。
那房屋摆设,无不是照着之前惊蛰喜欢的模样,偶尔来住上几天,还能看到偷跑过来溜达的白团。
他在窗边看了会书,就看到窗台下慢悠悠露出颗小脑袋,岑良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惊蛰哥哥!”
惊蛰:“要是没点灯,可得被你吓死。”
岑良笑着,与他说道。
“娘有没有与你说?”
惊蛰讶异:“说起什么?”
岑良:“就是咱老家来人了。”
惊蛰扬眉:“这事,我倒是还不知道。”
岑玄因和柳俊兰都是襄樊人,在襄樊老家也有住宅,不过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居然会有族人上门来。
惊蛰敛眉:“是京城的消息,终于传了回去?”
“这好几个月的事情,再怎么闭塞,该知道的也的确是知道的。”岑良说着,“不过,我看阿爹和阿娘,似乎不怎么喜欢那族人。”
“人呢,住在哪?”
“就在外头的客栈住着,爹出的钱,人都没留在府上歇着。”
“可说了是何事?”
“没说,就只说让阿爹没事的时候,回家祭祖什么的。”
惊蛰大概了解后,只道:“爹娘从前和老家闹得不愉快,也已经许多年没回去。就当远亲处着,旁的事一概不要理。”
岑良笑着说道:“我都听惊蛰哥哥的,不过,还有一桩事。”
她左顾右盼,看起来像是在做贼。
“我隐约听说,他们想要把族内的姑娘送到京里来,说是想给惊蛰哥哥做小老婆呢!”
惊蛰蹙眉:“这是什么荒唐主意?”
“说是族内,当然是出了五服。”岑良耸肩,“我猜,他们肯定是听到那些有的没的传闻。”
这是打着要攀附的主意。
惊蛰微顿,有些沉默。
岑良连忙说道:“惊蛰哥哥,我不说了,你别不高兴。”
惊蛰摇头,无奈说道:“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入冬后,各种消息传回京城。
南丰城与寿王的封地叛乱被平定后,自主犯到从犯往下,所有人的罪责都已经被拟定,这桩事很快就尘埃落定,甚至没有瑞王那件事拖得长。
只不过事情结束,不代表传闻停歇。
在京城极度混乱的时候,身为陛下近臣,茅子世没出现在朱雀大街或者朝天门,反倒是出现在甘柳巷,这无疑引来许多人侧目。
虽在那要紧时刻,无人说些什么。
可待风波结束后就有人开始翻旧账,尤其是那些本来就不喜欢茅子世的,更有不少弹劾。
不过这些都被景元帝给按下来,根本不予在意。
次数多了,惊蛰也便知道。
他待茅子世,就有了几分愧疚。只没想到,赫连容似乎是看出惊蛰所想,揉着他的脑袋冷声说道:“他敲诈走了不少雪花银,何必同情他?”
茅子世的确不在意这个,遇到惊蛰的时候,还喜出望外,让惊蛰再有下次,还得记得他。
毕竟景元帝出手,的确很大方。
惊蛰:“……”
在景元帝雷霆手段下,诸位藩王甚是乖顺,还没入冬来,甚至有人主动送来了质子。景元帝才不稀罕给人养孩子,人还没进京城来,就给打发回去。
“寡人没这么闲,也没这份功夫。再有下次,送回去的就是尸体。”
这话一出,甭管是什么心思,倒是都歇了。
惊蛰倒是看出来些旁的事,不过赫连容不提,他也懒得多想。
岑良说的事,惊蛰在接下来几日,倒是留意到有人时常回来府上,未必能见到岑玄因,往往就给打发回去。
后来,柳俊兰主动与他俩提起。
“这些族人,说是族亲,但当初逃难的时候,彼此闹得很不愉快,也几乎算是分了家。”柳俊兰道,“后来我嫁给你们的爹后,除了每年送点钱回去,就再没往来过。”
岑玄因家里还有族人,柳俊兰家里倒是真的一个都没了。
虽说这出头就要帮衬族内的事,也不只岑家一家会这么做,不过岑玄因并不怎么热衷,也并不在意这些声名。早些年结下来的恩怨,他还能送钱回去,就已经是大度能容,后来他家出事,族亲都避之不及,到了现在,他是半点要帮扶的心思都无。
这次,要不是这些人找上门来,岑玄因都要忘记老家那头的事。
柳俊兰:“你们俩也不必在意,那都是过去的事。我们也不欲叫你们知道,再过两日将人打发走了,就也罢了。”
柳俊兰是这样的态度,惊蛰和岑良自不会多事,到了惊蛰要回宫那天,他刚起来,就听到外面有喧哗声。
惊蛰叫来石黎,知道他耳朵灵敏:“可是有人来闹事?”
石黎:“岑大人叫人将族亲赶了出去,说是要直接扭送到城门外。”
惊蛰蹙眉,也不知道大早上,到底是闹了哪一出,才会把岑玄因给气成这样。他换了衣裳出去,就见岑玄因带着人回来。
那面色看着,倒没有生气,见到惊蛰,还乐呵呵与他说话。
“除夕可还回来?”
“会回来。”惊蛰道,“不过晚上,也会回去。”
岑玄因看着惊蛰,叹了气。
却还带着笑意。
“你高兴便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能做的,自是会做,但惊蛰所执意、喜欢的,他当然也不会阻拦。
这一生要走的路,到底是得靠着自己来选的。
说着,岑玄因看到柳俊兰从身后走来,就越过惊蛰大步朝着她走去,一下就把他这个儿子抛在脑后。
“俊兰,他们欺负为夫……”
那声音渐渐远去,听起来,可真是肉麻。
惊蛰微愣,又笑了起来。
他不去在意那些所谓族亲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与自家人吃了饭,在午后回到了皇宫。
这时辰,赫连容往往在聚贤殿。
惊蛰写了纸条,让人给赫连容送去,背着手在乾明宫溜达了片刻,最终在男人的书桌里落座。
他翻出自己还没做完的文章。
待写完先生布置的作业,惊蛰收拾了桌面,这才窝着在宽大的座椅往后看,这套桌椅后,乃是大片的架子,摆着各种精细的物什,倒也有不少书。
惊蛰望了几眼,不经意间在书架偏下的位置,发现一个半开的箱子。
那外表做得精细,要是往里面多挪挪,也未必会引起惊蛰的注意,只不知道为何,就露出这么一角,简直是摆在明面上的勾引。
惊蛰跳下椅子,几步走了过去,半蹲在边上瞧,不必打开,从那缝隙里,也能看到里面堆积着的物什。
一眼看到的,就是两块银锭。
……赫连容还会藏着钱?
他身为皇帝,怎可能缺钱?
惊蛰扒拉在边上,像是只好奇的小狗探来探去,只觉得稀奇古怪。再一看,夹在角落里,不正是惊蛰做得最丑的那个平安结吗?
红红黑黑的,再怎么看都不好看。
惊蛰噎住,难道这箱子里,堆着的都是他送的东西?
那这银锭,是什么时候……
啊,惊蛰眨了眨眼。
原来是,他的买命钱,吗?
惊蛰喃喃:“他这么早就……”
“就怎样?”
“就盯上我的?”
惊蛰早就熟悉了赫连容的神出鬼没,甚至都没回头,见主人来了,反倒大胆起来,伸手捞起里面那两块冰凉的银锭。
“你怎么连这个都收起来?”
“难得这么些年,第一个这么直接贿赂我的,怎能不收着纪念下?”赫连容拎起惊蛰,见他抱着那俩银锭,就又晃了晃,“怎么,想要回去?”
惊蛰:“我那会还没焐热,就给你了。”
他嘀嘀咕咕,又将东西放回去。
“我不信,难道我是第一个贿赂你的?”
“他们会贿赂我的身边人。”赫连容冷淡地说着,“这么强硬往我手里塞钱的,你的确是头一个。”
惊蛰瘪嘴,指着半开的箱子。
“你这样的东西都没收好,这是打算直钩钓鱼?”
“这不的确钓上惊蛰这尾鱼?”
一来一回的对答里,惊蛰已经爬上了赫连容的后背,趴在他的肩膀上说:“你将我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有些没有。”
“为何?”
“用了。”
惊蛰回想着他送的东西,除了衣裳外,还有什么是能用了的……等等,他刚才的确也看到些布料……是哪种用了?
惊蛰一个激灵,决定不再细想。
赫连容背着一只惊蛰走来走去,先是收拾了那箱子,又背着惊蛰到屏风后换衣裳,他换下冕服的时候,惊蛰一直在他身边溜达来去,男人冷不丁说道:
“你很喜欢我穿冕服?”
那声音冷冷清清,却让惊蛰猛地一僵,像是被突然掐住了脖颈的小兽,有些讪讪地看了过来。
“的确很好看。”
赫连容那锋芒毕露的美丽,在那华贵庄重的冕服下,更显出威严深重,那冷漠的视线从冕珠下瞥来时,锐利得宛如要刺痛人眼。越是这般难以靠近,不可亵渎的冷漠,反倒叫人更有一种触碰的欲望。
“……而且,这样一来,他们也越不敢看你。”
越是大气,越是庄重的衣裳,套在赫连容身上,那种凌厉的气势,就越发不可直视。
惊蛰小声嘟哝着,几乎不被人听到。
赫连容扬眉,似是没想到惊蛰会在意这个,他往前走了步,掐着惊蛰的下颚抬起来,左看右看。
“这是在,嫉妒?”
惊蛰嘀嘀咕咕:“不是嫉妒,就是……”
——这么好看的赫连容,若只有他一人能看,该是多好。
惊蛰有时也会有这样没来由的想法,只不过他一直藏得好。
赫连容听着惊蛰的话,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很淡,眉眼微弯,整个人的轮廓仿佛都柔和了下来。
“没有谁,能有你这样的胆量。”
惊蛰仰头亲了亲赫连容的下颚,笑眯眯地说道:“就算是有,那也抢不走。”
赫连容解开最后一道束缚,将这冕服脱去,只着里衣抱住了惊蛰,靠近他的耳边低声说道:“那要是,有人给惊蛰提亲,那该怎么办?”
惊蛰:“哪里有?”
“那,小老婆呢?”
“大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小老婆。”惊蛰纯良地眨了眨眼,“这情人嘛,倒是有一位,只是善妒得很。我这人呢,惧内。”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乐。
赫连容咬住惊蛰的耳朵,将那软肉细细啃咬着,那异样的水声激得惊蛰直打颤,膝盖一软,人险些倒进他的怀里。
“惊蛰要是惧内,那我只能勉为其难,做一做这内人。”
赫连容将惊蛰抱了起来。
两人落到床上去,倒也不做什么,有时只是这么趴着,惊蛰都觉得异常舒适。他将头靠在赫连容的腰身上,舒舒服服地眯着眼,殿内很是暖和,他这么待着,都快睡着了。
这人迷迷糊糊着,还摸着赫连容的小腹。
摸来摸去,总是摸不腻。
他何时才能练出赫连容这般的肌肉,强壮有力的胳膊,抡起一只惊蛰轻轻松松,怨不得总是轻易抱起惊蛰到处走。
“惊蛰,你想成亲吗?”
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冷漠平静,与寻常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任何差别,甚至于,惊蛰刚刚听到的时候,还有些半心半意,谁成亲?
惊蛰原本阖上的眼,又猛地睁开,仰头看着赫连容的脸庞。
什么成亲?
“为何这么问?”惊蛰翻了个身,正着看他,“你难道还在……”
怀疑他?不,虽然赫连容的确多疑猜忌,不过,要是现在都还怀疑惊蛰的心意,那他现在就要打爆赫连容的脑袋。
那这话……
“你问的,是我们两个要不要,成亲?”
惊蛰有些茫然地反问。
赫连容靠坐在床头,苍白的脸庞带着生人勿进的冷漠,那种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傲慢,让他如同一座美丽冰冷的雕像。
可低垂下来的眉眼,却带着足够的耐心与温和。
“惊蛰,与我成亲。”
那人,那话说出来,就仿佛天经地义,而不是在说男子与男子成亲这种……几乎闻所未闻的惊骇事。
惊蛰的声音干涩,他都能感觉到那无形间,几乎不能够被觉察到的颤抖。
“赫连容,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在几次大事里,景元帝已经将自己的态度展露无遗,无需明示暗示,但凡机灵些的人都知道,景元帝似乎极其中意一个男人。
岑文经,这个名字已经为人所知。
不论前朝后宫,而今还能站在景元帝身旁的,唯独这么一人。
也不是没有人冒死请求景元帝再开选秀的,只是往往刚说完这话,这人定要倒霉。
皇帝无心后宫事,膝下无子嗣,不论是谁,都会担心记挂。
奈何景元帝一意孤行,无人能改变他的想法。
不过,这都是私下的事。
景元帝和岑文经的事,并没有过过明路,岑文经不过是在宫里“读书”,这小小的自由进出皇宫的权力,也算不是什么大事,自然也没人能够说嘴。
至于名声……
哈,岑文经原本就是个宦官,这样的出身,不管走到什么地位,都是无法抹煞掉的。
他的声名,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好,又何须在意?
可要是皇帝想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来说,那又截然不同。
“惊蛰,我想与你成亲,那又有何不可?”
赫连容捏着惊蛰的手指,轻轻的,若即若离,但那温热的感觉,却从指尖一点点熨烫到了心底。
“除却你之外,没有其他人。”
惊蛰坐起身来,望着赫连容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更看清楚男人的神情。
“你问我想不想成亲……”
惊蛰的声音轻了下去,有几分轻飘飘。
和喜欢的人成亲,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在那以后不论多少年,就算史书上如何刊载他们,都必定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这样生死与共,无法断绝的关系……
自然是想的。
这年冬,将到除夕,尚宫局忙碌起来。
后宫没有妃嫔,这大小事务,就都落到了石丽君的头上。不过,今年尚宫局,已是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将一个人当成两个人用。
而那礼部,也接到了一道,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旨意。
再加上,乾明宫已经接连三次要那钦天监测算日期,这般种种怪异的举动,已经足够触动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就在这节骨眼上,除夕将至,皇帝封印,至此到节后,都再不见外人。
这写满了的奏章就算想发,却也无处可发。
惊蛰出了宫,待到除夕前,才会回来。
这阖宫,就这么寂静下来。
景元帝却早就熟悉了这种冷寂。
惊蛰不在的时候,往往如是。
只不过,那乾明宫的人,倒是都胆颤心惊,一个个都盼望着惊蛰早些归来。
这日,景元帝收到纸条。
——不知从何时起有的习惯,有时离得远了,见得少了,惊蛰就会塞来许多许多纸条。
景元帝展开看了眼,见上面小字密密麻麻,分明可以用信纸来写,可惊蛰偏不,硬是要用这么窄小的纸条,就跟偷偷摸摸似的。
纸条上说,他正在请示父母成亲一事,娘亲已经答应,父亲捂着心口装晕云云,那寥寥几行字,几乎能让景元帝想象出那时的惊蛰,会是何等模样。
“成亲,需得父母同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宁宏儒这等身边之人,早就清楚景元帝的想法,突闻陛下这话,倒也没觉得奇怪。这些天,石丽君在忙活的,不正是此事吗?
等到来年开春,肯定还会有场硬仗要打。
宁宏儒这么想着,又道:“这拜堂成亲,也是该有长辈在,这夫妻三拜,便有一拜是如此。”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父母换成长辈。
不管景元帝是个什么想法,这拜高堂这一出,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景元帝难得沉默,过不多时,他忽而起身。
“出宫。”
冬雪飘飘,到处都是银装素裹,那如春来的“梨花”悬挂枝头,处处都是厚雪,踩一脚,就发出清脆的嘎吱声。在这遍地落雪里,那些吵杂的声响好似也沉寂下来,待到这沉府外,更是一片寂静。
门房听到敲门声,出来应时,都带着几分慵懒。
这天气的确是太冷了些,他从阍室出来,都觉得这胳膊腿儿都冻得慌。
门开了条缝,他探出头去。
“是哪位?”
他话刚说一半,瞧见门外的人,真正吓了个哆嗦,猛地跪倒下来。
不知该不该算是幸运,他这人,倒是真见过皇帝的。
“陛,陛下……”
景元帝,竟是到了沉府上。
沉子坤收到消息,赶到书房的时候,那道高大的身影正背着手站在屋中,静静地看着一副悬挂在墙壁上的字。
“……这是父亲所做。”
沉子坤驻足在门外,看着景元帝的背影,过了好一会,才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既没有行礼,也没有尊称,只是与他一起看着那副字,声音里似有怀念。
“那时,他得知陛下的出生,喜不胜收,难得吃了不少酒……是在酒意里写下的文章。”
兴之所至,甚是潦草。
仔细来看,甚至还有些许字迹错漏。
可偏生在这随性而为里,笔锋所透露出来的韵味,正正是清醒时,再无法写下来的。沉庭轩这幅字,要是被外界追捧他的人所知,怕是千金万金,也想买回家中传世收藏。然这几乎是沉老院长毕生精华之所在的墨宝,字里文章,都透露出老者对刚出生孩子的祝愿。
这是一份期待,是无尽的喜悦。
只是看着这文章,都该知道,这礼物原本的主人到底是谁。可这么多年过去,这墨宝却只能悬挂在沉子坤的书房里,始终没能送出去。
从前,是没有机会;后来,是不能。
沉子坤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让景元帝所看到;更没想到,景元帝居然会踏足沉府的大门。
这么多年来,景元帝对沉子坤这个舅舅,说是关切,远没有这般;可要说不在意,任由他在朝中得罪许多人,却任何攻讦都拉不下他。
这种极其特殊的关系,也叫人摸不着头脑。
沉子坤这么些年,也有时会想,景元帝恨过他吗?
大抵是恨的。
再多迟来的弥补,都也是无用。
已经存在的伤害,再过去多少年,永远都不会消失。
只不过,这是平生头一回景元帝踏足沉府,便也让沉子坤有了些奇怪的冲动:“陛下若是不嫌弃,今日离去前,就将它一起带走罢。”
沉子坤说起这话,有些小心翼翼。
他少有这种真情流露,便也连话都说得有几分僵硬。
景元帝转过身来,冷漠的脸上带着几分异样的表情,说是动容,那也并不像,只是有些沉默。他越过沉子坤,仿若是看他身后的墙壁,过了许久,才淡声说着:
“寡人过些时日,会成亲。”
沉子坤微愣,没反应过来是何意,下意识跟了一句:“你要成亲?”
景元帝没有应,不过这一愣神,沉子坤已经明白过来皇帝的意思。
托茅子世的“福”,沉子坤或多或少知道景元帝和岑文经的关系,并不只是外界所想象的那般止步于肉体,容貌这样的关系,那是某种更为情深,无法分割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