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见过。”于是约翰说。
拉斐尔的视线从红酒转到他的脸上,面孔中浮现出惊叹与好奇。那其中确实只有惊叹与好奇,而没有丝毫嘲笑、回避或者惊恐。
不知不觉中,约翰意识到他已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他告诉了那幅画像的主角,那位可敬的夫人,实际上是他的情人;他告诉拉斐尔夫人的名字,瓦伦蒂诺,她是多么优雅的母亲啊,她的所有孩子全都爱她、信任她,正如约翰也爱她和信任她一样;他说瓦伦蒂诺身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她面目全非,形如魔鬼。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种颜色出现在一块!”他在回忆时也忍不住抽搐和作呕,“太可怕了,拉斐尔,所有的颜色都在她的皮肤上流动,就像她是被无数只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虫子组成似的!”
“噢。”拉斐尔说。
他看上去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品味红酒残留在舌头上的余味。
然后他问:“那你还爱她么?”
“我说了这么多,你想问的居然是这个?”约翰匪夷所思地问。他看着拉斐尔,露出荒诞的表情,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看到了一本诋毁经典的异教经书。
拉斐尔实际上能够理解约翰此刻的情绪。他又耸了耸肩,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莫名其妙,约翰,可是不管你有没有认识到,这才是唯一重要的问题。”
“我不明白。你显然只是在胡言乱语。”
“你觉得她变成了和魔鬼很类似的东西,但你没有杀死她或者离开她,而是选择了庇护她。”拉斐尔说,“别找借口。你确实庇护了她。这至少证明了你过去确实爱她,那么现在你还爱她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决定你接下来怎么做。”
约翰的手指在空荡荡的餐盘中茫然地摸索了一会儿。
“那你呢?”他反问拉斐尔,“你和你的魔鬼又是怎么个情况?”
“‘我的魔鬼’,你说。”拉斐尔陶醉地一手抚胸,“多么甜蜜的说法啊,尽管不是事实。还不是。”
现在约翰开始觉得拉斐尔实在是很讨人厌了。
广场中燃烧着篝火。
人群沸腾得比火势更厉害,人们的影子密密麻麻地重叠在一起,悠远地晃荡着,好像一整片在风中轻微摇曳的森林。人群也在咕噜咕噜地冒着声响,高高低低,切切察察,好像树叶与枝条之间柔软的摩擦。
这一切都令玛格丽塔感到心中充斥着一股温柔而亲切的情感,在他刚刚诞生的时候,身边似乎就是这样的景象。尽管他对此其实没有太多的记忆,哦,他当然是记得的,像祂这样的存在根本不可能遗忘任何细节,祂实际上是全知的,祂记得所有已经发生的事和还未发生的事,甚至记得不同时间线和世界线上的每一种哪怕几率低到趋近于零的可能性。只是,他幼嫩的身体无法承担太多,于是他只是有选择地摘取了极少的几个片段储存在大脑之中。
大火里燃烧着女人,她们还在挣扎,发出被人群盖过的凄厉噪音。
玛格丽塔有些纳闷她们为何而痛苦。她们害怕死吗?那她们就会在被抓捕前逃走。她们害怕疼痛吗?那她们也会在被抓捕前逃走。她们真的害怕吗?那她们依然会在被抓捕前逃走。
她们害怕会下地狱吗,就像人群所诅咒的那样?这,倒是不用担心。
濒死前的最后一刻她们会知道的,世上虽然有天堂和地狱,但那并不是给她们准备的场所。对普通的凡人而言,死就只是死而已,一场无梦的、不会醒来的睡眠,那就是死亡的全部。
尽管玛格丽塔对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然而,他确实为她们充满痛苦的死亡感到欣悦。那是一种狂欢般的快乐,就像年幼的孩子总有种在空旷的草地中奔跑和打滚一样,他也时常为自己的本能所控。
死亡也是一种繁殖,死亡实际上是最好的繁殖活动,因为死会为新的生腾出位置。
痛苦的死亡就更好了,痛苦的死之后往往会迎来爆发式的新生,毕竟,瘟疫、饥荒和战争结束后人群总会极速扩张,繁殖就是如此。机制就是如此。有些知性生物会争辩,说这是邪恶的。一派胡言。机制就是存在,存在没有善恶。一加一等于二难道邪恶么?显然不是。任何事情只要存在就绝不邪恶。倘若人类决心烧死女巫,那么就烧死好了。干什么要说这是魔鬼才会做的事?
首先,魔鬼并不邪恶。其次,魔鬼也不会这么做,因为魔鬼和女巫总是朋友。最后,她们确实不是女巫,但那是认错了,而不是邪恶。错认,那又是另一个议题了。
人类,一种太擅长自寻烦恼的生物。玛格丽塔叹息着说。他并未将这话说出口,而是传达给那个能够聆听他心声的人。
“你也是人。”远方的人在他脑中说。他的口音清晰,音节优雅,而且说话间的停顿非常有趣,是那种聪明的老师在面对笨学生时才会显露出的耐心,“尽管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根深蒂固地认为你是另一种生物,但毫无疑问,你是人类的一员。你只是和我一样拥有别的能力,那并不代表你就不是人类了。”
玛格丽塔略微搜索了一下他的大脑,发出一声喉音。
“嗯。”他说,“你是说变种人。”
“我得承认,像这样跨越时空进行对话的情况并不常见。那或许是你的能力,能和不同时空的人进行心灵对话——除我以外,你还和其他人成功对话过么?”
“这附近就有个变种人。是个女人。一个神父的情人。她的外貌和过去有很大的差异,她的情人将她藏起来了。”玛格丽塔说,“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试试和她说话?”
“我是指你是否成功和其他不同时空的人对话过——不过说回那个变种人。”未来的人在他的脑海中说,“她还好吗?在那个时代觉醒一定很可怕,天呐,我希望她的情人不会揭发她。”
“约翰不太可能那么做。”玛格丽塔温和地说,“他太心软了。”
未来的人在他的脑中沉默不语,这态度令玛格丽塔感到十分有趣。他好奇而享受地畅游了一番未来人的思绪——并不难,最好的是,在这一过程里不会有任何人受伤,毕竟是未来的人主动向他敞开大脑的——最终,玛丽格塔同情了未来人的悲伤。
“你得知道,为早已发生,甚至早已结束的事情难过是没有意义的。你应当将过去看做告诫,放眼于你的现在和未来。”玛格丽塔缓缓地说,“你是个聪明人,肯定明白这点。”
“我不是为她们的遭遇难过。我清楚那都是历史。然而,对我来说,你并非历史。”未来人说,“我在为你难过。”
这倒是让玛格丽塔久吃惊了一下。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情感,或者正确地说,这是一种祂从未有过的情感。
他不清楚这份惊讶是属于自己的,还是属于未来人的。一种无法理解的可怖充斥着他的心灵,他试图将惊讶排除出去,它却顽固地停留在他的缝隙之中,仿佛一阵呼啸的风在空荡的浓雾里回荡个不停。这又让他想起那些品尝着他的血肉的蝴蝶,它们斑斓而美丽的翅膀轻柔地枯萎,仿佛火中的叶子被烧得蜷缩起来。那总是让他感到庞大的快慰和喜悦,主要是因为母亲喜爱那场景,而非是他自己喜爱。
“为了我?”他问,“为什么?”
“你还是个孩子。”未来的人便说,他的声音柔和而沉郁,听上去应当有些年纪了,是爷爷那一辈的人类,“你是个聪明的、强大的孩子。你会将发生在你面前的事情视为理所当然的情况,赋予它们合理性,并将这观念牢记在心。我害怕你会变成一个邪恶的人——最糟的是,你甚至不明白你是邪恶的。就你的时代而言,或许你真的不是。”
“那听起来是在讲另一个人。”玛丽格塔说。他没有否认自己不是个孩子。没必要去否认事实。
“啊。”未来人轻轻地说,“我老了……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的声音逐渐远去,然而玛格丽塔却长久地被困在未来人的话语和想法之中。还有那些感情。为他而生的感情。多么真挚,甜美,稀薄却闪闪发光。那实质上是出于误解,来自于他们双方之间的认知的落差。可是,这错误十分动人,因此似乎毫无纠正的必要。
确实没有纠正的必要。
玛格丽塔闭上眼睛,几乎触摸到了那段朦胧的童年。
现在,他的身体遵循着人类生理的规律。具体的事件被淡忘了,时间的轨迹本就无关紧要,至于当时的情感,啊,情感总是在被不断更改,因此毫无事实本身可言。唯独一些细节残留了下来,幽寂地徘徊在他的脑海深处,仿佛多年前读过的一个故事,把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却无端地记得段落间曾有过一句浸透了痛苦的炽热爱语。
“你没有那种东西。”某个人低语着说。
这个人真的说过这句话吗?还是说他其实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只是祂以为他要这么说?那是过去的事情吗?发生在他的童年,他的前世?还是说那发生在未来,是他还未体悟过的经验?
玛格丽塔转过头。黑色的发丝之下,珍珠耳夹微微一闪。
“嗨。”她说。她的唇边浮现出神秘的微笑。
“嗨。”拉斐尔说。他在这一瞬间安排好了将与眼前的女人一同葬在何处。
一个可以确定的事实是,拉斐尔并非从未陷入恋情。
那肯定不合常理,虽然常理一点也不重要,而且拉斐尔身上所具有的大部分特质实质上都和“常理”二字无缘,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个不合常理的人——但是,起码在异性交往这件事上,拉斐尔的经历相当符合此时的常理。
换句话说就是,他的感情经历非常、极其的丰富。
拉斐尔现在还能回忆起来的初恋是与他住在同一条街的小女孩,那时候他的母亲还在,他的生活无忧无虑,每天除了学习和画画之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在窗边观察来往的人群,琢磨他们的动作、表情,在脑海或者草稿纸上勾画出简单的速写线条。
那女孩,毫无疑问,是他所能见到的同年龄段的女孩当中最美丽的一个。
这就是拉斐尔对她的全部印象。时至今日,他仍记得她在晴朗的天气中奔跑和大笑的影子,仿佛一泓泉水浸润着鲜润的藻荇。而他朦胧的心动,最终也在他的羞怯天性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点残余的温暖。
他仍旧分不清自己记得那女孩是因为她是他的初恋,还是因为那是他的父母都在。
后来他也爱上过很多女孩。有一些同他发展出并不超过的友谊,有一些短暂地同他共度过许多夜晚。拉斐尔真诚地喜爱她们,非常真诚,他一贯以来的那种真诚——然而,他就是无法理解,也无法感受到那种,传说中令人忘却一切世俗烦恼的激情。
不。从不。
别说拉斐尔刻薄,可是,得承认一个事实。这个事实是,她们都很……普通,不是么?
她们全都很美,性格或是温柔或是活泼,不论如何,那都是她们迷人的细节。拉斐尔不会自以为是到认定她们都配不上他,更不是玩弄她们亦或只是拿她们作消遣。他没那么卑劣,就只是——你看,就只是,哪怕他最爱她们中某一个的时候,在内心深处,拉斐尔也能清楚地看到并一一细数她们的缺陷。
他对她们的感情从未蒙蔽住他的内心和双眼。他也从未因为喜爱她们,就感到她们“哪怕是缺点也很可爱”。
假如一幅画有一笔不够好,那么这一笔就是不够好,连带着整幅画都不够好。拉斐尔可以忍受那些细微的差错,可是,不论如何,事实是,差错永远是差错。
拉斐尔清楚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他认为人与人不能一概而论,也许对他来说,就是不存在“为爱神魂颠倒”这种事,也许他就是永远能在爱上某个人的同时,也在对方身上看到无数的差错。
……那在河边行走的“少女”。
她是如此的完美。
姿态优美,神色宁静,举手投足里散发出异常的优雅和端庄。她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对这世界漠不关心,然而她毫无焦距的眼神却又穿透了一切,仿佛对它们了然于心。
她的衣着并不华贵,因此,在此后的梦中,他为她更换了新衣。
宝石一定是不可缺少的装饰物。高贵的紫松石,清透的黄水晶,海蓝、碧绿以及所有绚烂的光彩,具体的位置还需多加斟酌;但最重要的是鲜红的绸缎,人们将它献给主,献给主的仆人,最美的红色却必然属于她;黄金适合被安放在她的足下,也正应当束起她的腰身。
总之,那一定要极尽奢华,因为哪怕将世间的所有奢华都浓缩成新衣,也无法衬托出她那流光溢彩、如梦似幻的美。
因为无法对自己的设计感到满意,拉斐尔夜夜都能梦见自己在为她挑选服饰。他对此相当着魔,甚至查询了无数资料,寻找此刻的贵妇中最为时兴的款式。
他毕竟是个画家,此举并未引起任何注意,倒是好奇的约翰请求他画一副肖像画。拉斐尔答应了,他遵循约翰的要求,在宴会上远远地观察了一阵那位夫人,当晚睡前就构思好了草稿。
皮耶罗的病确实拖住了他很长时间,拉斐尔一直没找到机会行动。要不是皮耶罗的病情实在不可能伪装出来,他还真要以为皮耶罗是在假装生病,好让他远离河边的“少女”呢。
不过,在约翰的画稿完成之后,拉斐尔成功找到了机会。他又回到那条熟悉的河边,指望着能在这地方遇到同一个人。
“嗨。”她轻轻地说。
“嗨。”拉斐尔也说。
他们静静地站着,少女似乎是在等他让开身,也可能是在等他先开口。拉斐尔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她完美无瑕的面孔上游移,紧接着,他脱口而出:“我是拉斐尔。拉斐尔·桑西,你或许、你或许听说过我。”
“我听说过你,拉斐尔。”她说,朦胧地微笑着,“我是玛格丽塔。你或许没有听说过我。”
“玛格丽塔。我现在听说了。很配你,这个名字。”拉斐尔喃喃地说,“那是‘珍珠’的意思,不是么?很配你。太美了。我是说,珍珠。”
“你认为珍珠很配我?”
“……我认为珍珠对你来说远远不够。但是,珍珠毕竟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是确实从未把珍珠列入考虑的选项当中,奇怪,我计划过世界上的所有珠宝,只是唯独没有想到珍珠。”拉斐尔说,“你喜欢珍珠吗?那确实是很说得通的。”
“我以后会喜欢的。”
她说得就像这是什么注定发生的事情,而她也一点都不打算拒绝这种命运似的。不知为何,这令拉斐尔感到一点微妙的不舒服,还有点嫉妒。
紧接着他就震惊起来,迷惑于自己为什么会嫉妒珍珠——是的,他是从无数种诗作和故事里听说过,主角总是夸张用词,说些“我嫉妒被你佩戴在身旁的某物”的话来表达自己此刻已经为爱丧失了理智,拉斐尔只是从未想过他自己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奇异的是他并不感到恐怖,哪怕嫉妒珍珠实在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心情。
他问:“你现在还不喜欢珍珠,是么?”
“你似乎有点纠缠于此了。”
“看来是这样呢,啊哈哈哈,”拉斐尔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莫名其妙地对这个很在意,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
“不。”玛丽格塔说,“我觉得这样很可爱。”
拉斐尔立刻不受控制地雀跃起来,他难以置信地追问:“真的?”
“真的。”
拉斐尔抿了抿嘴唇。那雀跃潮水般消失,离开得就像它的到来一样莫名。他忽然意识到他确实是完全丧失理智了,是的,没有错,他一点理智都不剩下。
“玛格丽塔。”他说,语气柔和,却像火一样燃烧——于是他的喉咙被这把火烧得干涸,微风徐徐,如泣如诉。
“怎么了?”玛格丽塔明知故问道。
他在心中纳罕,心说难道所有像这样的人,都是那么聪明的吗?拉斐尔明明一点神秘学都不了解,可是,却表现得像是对自己现在的状态一清二楚似的。
“玛格丽塔。”拉斐尔又叫了一声,忽而笑了,目光莹莹,仿佛水迹,“啊,亲爱的玛格丽塔。你余下的珍珠都在哪里呢?”
“只有这对珍珠适合现在的我。”玛格丽塔告诉他。
拉斐尔叹了口气。
“你一定会害死我的。”拉斐尔悄声说,“那就这样吧,就让我这么做吧。在那发生之前,亲爱的玛格丽塔,你可愿赏脸同我散散步?”
当然,玛格丽塔同意了。
这或许是个巧合,然而此时又到了夕阳即将落下的时刻。灿烂而不可直视的日光变得温情脉脉起来,那柔和的光线,宛如亿万条轻薄的纱带。
万物全都是红色,那微微闪着光的、琥珀般半透明的红色,浓重,却并不艳丽,美得毫不真实。万物在这红色之上投下了怪诞的长影,扭曲的灰色在微微的红光中明灭;河面波光粼粼,仿佛千万年间的有情人为相爱、相伴与那不可避免的分别流淌出的泪水。
红光中,所有的边界都变得模糊了。然而再怎么模糊,再怎么柔和,那都是必然存在着的边界。
宛如拉斐尔在不可思议的灵感所控下,于亿万根线中信手拈来的那最完美的一条。
是所有的边界都成了拉斐尔的落笔,还是拉斐尔真的看透了这诡妙的世界,并将它精准地落笔呢?
皮耶罗站在河岸对面,沉思着,凝视着远处的两个小小的身影。
“那就是把拉斐尔迷得七荤八素的女孩么。”站在他身边的约翰说,“她比我想象得要高啊。”
“女人。”皮耶罗纠正道,“她肯定早已不是个孩子了。再说,她就像魔鬼一样让拉斐尔着迷,那可不是青涩的小女孩能做到的事情。”
“不,女孩。别怀疑我的判断,兄弟,只有小女孩才有那么干瘪的背影。女人都是,”约翰在自己的前方比划出夸张的弧线,“像这样,只有腰的地方咬进去,其他位置都是像烤面包一样往外膨胀起来的。说到烤面包,你不觉得我们该去吃点什么了吗?”
皮耶罗忍耐着。
“不过,她比我想象得更普通啊。我倒不是说她不漂亮,她绝对是我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太小了点,太瘦了点,不过确实是漂亮,光看背影都能感觉到。说来也是奇怪,这样的美人儿怎么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名声?”
皮耶罗忍耐着。
“不过她也不算是被埋没啦!这不是被可敬的拉斐尔发掘出来了吗?你觉得她会不会是从小就不太能吃饱,才长得这么瘦弱?我们真的该去吃点什么了,皮耶罗兄弟。”
皮耶罗没法再忍了。
他冷哼一声,提醒道:“别忘了正事,我们是要调查那位夫人的失踪的。”
约翰嘟囔:“老天,这又不是我们神父该干的活儿……”
“但你是那位夫人最亲密的朋友之一。”
“……要是我现在不在这儿,你们还能怀疑我,可我不是在这儿么?”约翰叫苦又叫屈,“说不准她就是和别的哪个年轻的情人私奔了呢?”
“就是因为有这种怀疑,这事情才落到我们头上。你知道夫人有哪些情人。”
“要是我知道拼了命的挤进罗马城会碰上这种事情,还不如就留在乡下地方当个说得上话的神父算了。”约翰唉声叹气,“好,好好,那我们先吃点东西再想办法,这总可以了吧?”
“你是猪么,约翰,别老想着吃!”
“你说得厉害,皮耶罗兄弟,那你敢试试一个星期不吃饭么?”
“我们出门前才吃过正餐!容我提醒,你啃掉了一整只烤鸡、半篮面包,每片面包都夹了一片火腿!”
“那对我来说就已经是一个星期前的事情了。”
“……你想吃什么?”
一股深刻的无力感席上皮耶罗的心头。他只能在这个话题上对约翰投降。
他发不出更多脾气了,在面对约翰时谁都没法维持住生气的心情。约翰是那种不管你有多生气,他都能乐呵呵地、快快乐乐地安慰你,并且还要为你担忧的人。一个贪吃的蠢人,要皮耶罗说。
没法对这样纯粹的蠢人生气,一旦你真的生气了,只会觉得自己十分愚蠢,竟然蠢到生他的气。
约翰的眼睛亮了。他快活得几乎要哼哼出声,不过他还记得千万别在吃的真正摆到面前时高兴得太早,那容易把到手的胜利拱手相让。
“让我想想……鱼肉怎么样?再来点儿馅饼,饭后甜点就来点儿杏仁挞好了,多加点蜂蜜调味的那种。也许再来点酸奶?”
皮耶罗忍耐着。
散步当然得聊点儿什么,这点人际交往的常识玛格丽塔还是有的。
他在心中斟酌着话题,该和拉斐尔聊什么呢?考虑到拉斐尔是个画家,艺术相关的话题肯定最能引起对方兴趣。这个话题的最大缺点在于,拉斐尔不仅仅是个“画家”而已。他实际上是当世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而同当世最伟大的艺术家聊艺术……
玛格丽塔倒是有这个知识储备。
可那是否和他目前的身份太不相符了?更何况他仅仅掌握了足够的知识,并不是真的理解那些东西。最重要的是,玛格丽塔对画画丝毫不感兴趣。
也许这种不感兴趣也是个足以交流的话题。
“你为什么会走上绘画这条道路呢,拉斐尔?”玛格丽塔问道,“不,别急着回答我。我不是想知道你求学的历程,让我好奇的是,绘画是如何吸引你的。它究竟有何奇妙之处?”
“我父亲是一位画家,因此我从小就与颜料和画笔为伴,受到它们的熏陶;而我的母亲,她是我人生中最早出现的天使,陪伴着我拿起画笔。”拉斐尔说,“走上这条道路对我来说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绘画,它奇妙么?那得取决于你对生活本身的看法,更取决于你对人的看法。在我的母亲离开后,我对过去的留恋让我真正开始在绘画上倾注心血。”
“所以,总是和母亲有关。”
“我父亲也在不久后离开了。”拉斐尔说,“八岁和十一岁。只相差三年。我同样地思念他们。不过,必须得承认,孩子对母亲的爱总是会更……柔软和热烈一些。”
“你的爱太纯洁了,亲爱的拉斐尔。”玛格丽塔微微一笑,“纯洁得可怕。你笔下的男人、女人,圣灵或者天使,他们美好得像是幻梦。他们的肌肤像是春雪,嘴唇像是玫瑰,手指像是鸟儿的尾羽。你的爱里没有情欲。”
这着实是个危险的话题,然而涉及到绘画,拉斐尔的骄傲便冲昏了他的头脑。
他不假思索地反驳:“我有情欲。”
“噢。”玛格丽塔停下脚步。
他想他或许就是不擅长和人聊天。随便了。反正,事情永远会向那一步发展。也许像过去一样省略掉所有细节是最好的方式。
河边静悄悄的,丰茂的野草几乎齐腰。沉默姗姗来迟,而拉斐尔猛然惊觉自己的虎狼之言。他紧张地后退几步,然而玛格丽塔抓住他的手臂,猛地将他拽到面前。
在画家的脸颊边,玛格丽塔低声耳语。
“展示给我。”她说。
约翰瘫坐着,心满意足地拍打着肚皮。皮耶罗坐在他对面,眼神放空,显然是灵魂出窍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好啦,好啦,皮耶罗兄弟,我们可以开始办事了。你看,只要吃饱了,我还是很好说话的,对不对?”约翰快乐地说,“接下来我们干什么?全看你的安排,我都听你的。”
皮耶罗的眼皮抽动了一下。
他望了望天色,又望了望约翰红彤彤的、热汗淋漓的脸。在烛光的照耀下,约翰的皮肤像抹了一层橄榄油一般发亮,甚至比烛火更加刺痛皮耶罗的瞳孔。
主啊,你到底是怎么让约翰这种货色混进神父队伍里的?
最悲哀的是,约翰这种货色甚至比他本人更虔诚。至少,就皮耶罗所知,约翰从未干过什么灭绝人性的事。他的治下可没有判处过任何一个女巫。
“回去好好休息,约翰兄弟。明天早上,我亲、自、过来叫你,并且一定会准备好足够我们一整天活动的食物。”皮耶罗咬着牙,恶狠狠地说,“我甚至慷慨地允许你今晚点餐。说吧。”
“啊呀,这多不好意思……”
约翰摸着肚子满脸羞怯。
他长得肥圆,优点是双眼大而亮,堪称炯炯,这就令他一下子脱离了丑的范畴。但一个中年胖子摆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叫人胃中翻涌。
也就是皮耶罗不知道几百年后的后世里专有个词叫油腻,否则一准在心里这么骂他。
“把你知道的名单都列出来,今晚我会派些人过去查。明天还有些人需要登门拜访,你——”皮耶罗停顿了一会儿,“你尽快安排起来。我们总得给出个交代。”
尽快安排?安排什么?皮耶罗知道什么?秘密泄露了吗?
约翰立刻在心里数起了知道他和瓦伦蒂诺私情的人。他在脑中过了一遍瓦伦蒂诺的侍女、仆人,还只包括那些他稍微有点印象的,更多的是他平日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
几秒后他就放弃了这种努力,毕竟他和瓦伦蒂诺的关系其实相当光明正大。瓦伦蒂诺为婚姻生育了足够的儿女,她要是想在外面找几个情人,哪怕她的丈夫也要宽容甚至支持。完全没有隐秘的必要,这毕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以至于实质上全城的任何人都可能知道他们之间的交往——但这种事又毕竟不适合放在台面上讲,因此流言和真相之间依然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就比如说,在传言里,瓦伦蒂诺和拉斐尔其实也有一腿,因为她是拉斐尔最慷慨的捐赠人之一,更是委托拉斐尔为她和她的每一个孩子都绘制了肖像画,唯独没有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