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沐浴在耀眼的光华之下。
谢良甚至看不清他的身影,但是他却能看到那一道朦胧的剪影。
他和那团光好似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他依稀能看到他脸上那略带冷淡的神情,轻抿的唇,飘扬的白衣。
那些光华就宛如星星点点的萤火,有的垂落在他发间,他长长的睫羽上。
他整个人都仿佛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看上去那么神圣而美好。
这场景竟成了谢良之后无数个夜晚的梦里,他最美好的向往。
融合了天玄罗功法之后,师钰的识海里出现了一片漂浮的青色的树叶。
树叶上细细密密金色的脉络便是他此前的因果线,那些金色脉络联系着世间万物。
从这小小树叶上便可知万物因果。
所谓一叶知秋,便是如此了。
师钰自然无法完全理解那天玄罗的玄奥,但几日所练,却也略有所得。
他将这天玄罗的玄奥同他此前所修万物道融合在一起,这才有了这片青色的树叶。
若是旁人定然无法同师钰这般初次便完全将这功法融合进识海内。
但师钰曾是渡劫修士,在修为上如今他还不及他从前,但在其余方面要理解这功法自然较旁人容易许多。
一连闭关了数日,这日师钰终于打算出关了。
他刚走出山洞便撞见了守在洞口的谢良。
谢良本来在洞口张望,猛的撞见从里面出来的师钰,他顿时被吓了一跳。
“你..你出来啦!”
惊讶过后谢良脸上又满是笑容了。
师钰看见了他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篮子,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果子。
有一种果子是谢良此前很喜欢吃的,很甜,汁水很多。
此刻谢良将那些果子摘下来装了满满一篮子。
很新鲜,应该是刚摘不久的。
“这些...是给你的。你应该饿了吧?”
自从那日他二人进了这个洞穴之后,师钰便再也没有出来。
师钰只是把他赶了出来。
谢良被赶出来之后,心中颇有些彷徨。
他看了洞口许久,最终决定就在洞口等着师钰出来。
于是他就睡在洞口,饿了就去附近摘果子吃,冷了就拿些草叶盖在身上。
期间,他察觉到了洞内的异常。
比如,有时候洞内会忽然迸发出一阵很强烈的光芒。
那些光芒甚至会让附近许多的花都早早绽放。
就连附近结的果子好似都要较别处的更好吃一些。
谢良不知原因,却也知道了师钰的身份定然不一般。
但不论师钰身份如何,谢良并不那么在意。
甚至他也说不清楚,他为何要在洞口等师钰出来。
他宁愿睡在地上,也不愿意回到他自己的洞里去。
于是,他只是等洞口等了一日又一日。
好容易等到师钰出来了,谢良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看到师钰这么开心。
他每天都会去摘很多好吃的果子留给师钰,有的果子因为放得太久谢良又舍不得吃,最终只能烂掉,谢良就只能颇有些难过地将它们丢了。
师钰看了下那些果子。
其实,他早已辟谷,先前之所以同谢良一起吃粥,只是因为那些小米本是师钰准备给自己用的调理身体的药材。
他其实早已不会感到饥饿了。
但是师钰还是上前拿起了那些果子。
“走吧。”师钰对谢良说道。
谢良便笑了,他跟着师钰回到了洞内。
师钰又从储物袋内拿出了粥,煮给二人吃了。
谢良躺在柔软的草垫上,这次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一夜无话。
次日晨起,师钰便将谢良叫到了跟前。
“伸出手。”
谢良伸出了细弱的胳膊。
师钰伸手摸了摸谢良的骨头。
谢良乃重瞳畸骨,重瞳历来被认为不详,畸骨亦有畸形之意。
世间有资质修炼的人不过千里挑一罢了,修士中资质又各有不同,根据根骨历来被分为上中下三等。
此外,在下等根骨和毫无资质的根骨之间还有一类被称作畸骨。
此类根骨,若是修正统仙道每每艰涩难有进益。
甚至终其一生不过是个练气初期修士罢了。
而练气期于整个仙途来看,不过刚刚入门罢了。
但此类根骨若是修炼魔道,于修炼之途上便是日进千里,远非他人能及。
此类根骨又被称作魔骨。
但魔道相关的事,在整个修真界始终属于机密,鲜少有人知道身怀畸骨之人其实是最佳的魔修。
而实际上,其实也鲜少有人可以分清畸形骨和下等根骨。
甚至大多数的人并不知有畸骨一事。寻常门派招收弟子的时候,一般人摸骨也很难分清下等根骨和畸骨。
但这二者的区别在修炼之上却会十分明显的体现出来。
哪怕是下等根骨,修真界也并非没有出过元婴以上的大修,但畸骨却根本不可能出现练气以上的修士。
这类根骨是天生魔修,自然难以接受天地灵气修炼。
但畸骨若当真要修炼仙道,也并非没有方法。
改变根骨提升资质的事在修真界也是存在的。
但往往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师钰看了谢良略显懵懂的眼睛一会儿,他道:“你可想修炼?”
谢良怔了一下。
“你是..你是仙人么?”
其实寻常百姓分不清修士和修士的区别,他们并不知道修士中的那些等阶的差别,但所有修士在他们这里都是仙人。
师钰想了下,却还是道:“我不是。”
谢良有些不明白。
师钰告诉他:“修炼之人何其多,古今成仙却又有几人。我未及渡劫,怎谈成仙。”
谢良听得似懂非懂。
“可是你...你会仙法。”
师钰顿了一下,道:“我是修士,自然通晓一二术法。”
谢良想起师钰的那些神奇手段,虽然还不太明白,但是谢良想着,他是想要变得更厉害一些的。
那样,或许他下次摘果子不会那么容易受伤,甚至还能打到一些猎物改善生活。
“如果修炼可以学会那些神奇的术法,那我想要修炼!”谢良道。
他也想自己变得像师钰这么厉害。
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之后,师钰只是看了他一会儿,继而,师钰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谢良有些疑惑地抓了抓头,却也未曾多想,自己做事情了。
到了下午,师钰给谢良端来了一碗药。
师钰让谢良喝了。
谢良虽然有些犹豫,却还是喝了那碗药。
那药的味道很古怪。
之后,一连两日,师钰都给谢良端来了那碗药。
师钰面色好似越发苍白了,但谢良却觉得自己面色越发红润了。
到了第三日,师钰再一次将谢良唤到了跟前。
看着师钰越发苍白的面色,谢良本能想到了自己喝下那几碗药。
但这次反倒是师钰先开口了。
“先前我已然为你摸过根骨,你根骨不佳,你的资质其实并不适合修炼。”
谢良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微微有些失望。
但他却也没有多难过。
或许在谢良心中,他根本没有想过他真的会成为那种很厉害的人。
他抬起眼看着师钰,似乎察觉到师钰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但是,并非没有净化根骨提升资质的方法。”
谢良听到这里似乎猜到了师钰接下来要说的话。
“前两日我给你喝的药便是为了今日给你塑骨。”
谢良听到这里,心中亦不由得微微有些欣喜。
“你且上前。”师钰朝着谢良伸出手。
谢良看见了他手腕上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有那么一瞬间谢良好似想到了什么,但很快就被师钰的动作驱散了思绪。
师钰伸出手轻点在他额前。
一股热流好似顺着师钰的指尖流入了谢良的体内。
接着,谢良便看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师钰那时好似已然做完了一些什么法诀,但那些谢良并不明白。
谢良只感到眼前出现了一阵眼花缭乱的光芒。
还有那有些诡异又神秘的气场,都让谢良忍不住噤声。
那荧光在师钰指尖闪烁。
衬得他的指尖晶莹近乎剔透。
而后师钰看着他,最后以一指在他面前生生掰断了他的小指。
那一瞬间凝结在指尖的荧光迸发开来,殷红的血顺着他白皙的手蜿蜒了下来,宛如一道道曲折的泪痕。
那一截带血的小指渐渐随着荧光漂浮起来。
手掌上残缺的小指缺口有些血肉模糊,看着略有些狰狞。
师钰却张开了那只断指的手掌,在他面前布下了一个玄奥的阵法。
谢良面前却只有那只沾染鲜血的手,那淡淡的血腥味让他终于想起那药里有些熟悉的气味。
那一瞬间,谢良几乎有些怔住了。
他似乎依旧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截小指顺着师钰的阵法慢慢没入了谢良体内,隐没在谢良的识海内。
“启!”师钰另一手捏成法诀,清声喝道。
那一声好似有一道惊雷辟在了他耳边,只叫谢良心中猛地一震。
“会有些痛。”师钰道。
但未等谢良反应过来,紧接着,谢良便感到脑海内有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他不由得抱头跌倒在地上。
他浑身的骨头好似错位了一般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他身体不自然地蜷缩着,身上痛到一阵阵痉挛。
慢慢地,他浑身肌肤呈现出不自然的绯红,好似皮肤下的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
灼烧得他几乎神智不清。
他从未受过如此的疼痛,谢良不知道自己那时的表情,但一定难看极了。
就在他神思恍惚的时候,他好似感受到了额间拂过一阵凉意,那柔软的冰凉直叫人觉得心神的痛苦都缓解了些许。
谢良不自觉朝那股凉意靠近。
有个声音似乎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别怕。”
那声音分明不带什么情绪,谢良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温情。
他身上的灼热好似慢慢消退了,他的神识慢慢陷入了一片温柔的黑暗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谢良从地上清醒的时候,他发觉身上却是浮现了一层黑色的污渍,似是淤泥一般。
但等他站起来,他身上确实感觉轻盈了不少,就连视力都好似好了不少,他甚至可以看见极远的地方。
谢良握了握拳头,他发觉手里好似更有力气了。
在不知不觉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变了。
但这感觉太过玄奥,他竟也有些说不出来。
谢良觉得他自己现在或许可以活捉一只兔子,若拼力气,他说不定还能捉到之前捉不到一些大型猎物。
这种感觉让谢良觉得新奇极了。
他又惊又喜。
他自然明白此番他得了天大的好处。
他从听过有什么药能让人有如此变化。
谢良连忙去看师钰。
只见师钰正在一旁阖目打坐。
面色却好似较先前更差了。
那只残缺的手也用纱布包扎了起来,上面隐隐渗出暗红的血来。
谢良想起方才恍惚中那股温和的凉意,还有耳畔的低喃。
他说不出他心中此刻是什么感受。
谢良略微平复了下心头溢满的感动,还有微酸的鼻子。
谢良自觉无法平复此刻的心情,他看了下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模样,便决定先去河边清洗一下。
他快跑到河边,却没料到还有一个巨大的惊喜在等着他。
谢良刚在河边洗了把脸,不经意抬眼,他看见了自己在河中的倒影。
河里的小孩瘦瘦小小的,好似和平日没什么区别。
但谢良看着那河里的倒影却瞬间愣住了。
甚至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半晌,谢良耳边在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为你塑骨时,我还在你的双目上施加了一道遮掩的术法。”
“如今,你的相貌已然同常人无异了。”
师钰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河边了。
河里的小孩神色依旧怔然,似乎心神都被什么慑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前方,似乎依旧未能从这巨大的惊喜中反应过来。
而在河面的波光之中,依旧可以清晰看见他有一双正常眼睛。
那里面没有两轮黑色的瞳仁。
就像所有普通的小孩一样。
但这普通却让谢良求而不得了太多年。
没人知道他这些年究竟经受过怎样的苦痛,没人知他究竟有多渴望一双普通的眼睛。
他这样的年纪,本不该经受如此磨难。
谢良也曾想过,如果他有一双正常的眼睛会怎么样。
如果那样,或许他这些年遭受的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或许他会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他现在不会孤苦流浪,他会有疼爱他的父母。
他会像村里的孩子一样,有些淘气,有些调皮,但是他会是个人人夸赞的好孩子。
他不会是人人喊打的丑陋怪物。
但他却从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会实现。
他从没想过真的会有这一天。
良久,谢良才似回过了神。
河面上满满荡起涟漪来。
谢良忽而放声哭了起来。
他抽噎着,双眼通红,似乎要通过泪水宣泄这些年所遭受的一切不公与苦难。
这一刻,他就像个寻常的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样。
在谢良极小的时候,谢良曾经听村里的老人讲过那些神仙们的故事。
据说那些仙人无所不能,他们手可移山填海,脚能踏刀山闯火海,他们喜欢惩奸除恶,他们怜悯苦难中的百姓。
甚至每每都有这类故事:神仙装作普通百姓隐匿在人群中,最后神仙惩罚了恶人偷偷帮助了好人,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好人也从此过上了好日子。
谢良在很小的时候有幻想过,或许真的有这么一个神仙在未来能看到他这个可怜的小怪物,并且愿意发善心下来救他。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位神仙,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他会倾尽一切供奉他。
他会做他最虔诚的信者,将心与身都献于仙人,从此以后,一心一意供奉那位高高在上的仙人。
师钰曾对谢良说,他并非仙人。
但他此刻垂眸看谢良,逆着光,他冷淡的面庞竟好似带了几分慈悲。
谢良告诉自己,他就是那位神仙。
第10章
师钰修习的道法乃是万物道,万物有因有果,因果将万物紧紧联系起来,形成天地这个大整体。
因果见世界,这便是师钰的道。
正因知晓因果,他见过太多刻骨爱恨、亦见过太多痴念执念,他便不愿再沾染因果。
修道之人应超脱世俗之外,沾染太多因果只会使他道心蒙尘,于他修炼无益。
所以,师钰最初为还清原身因果在苍龙门蛰伏数年,又亲力亲为为其斩断对孔曜的最后执念。
他承受了原身予他重生之因,为还其因果师钰才有如此举动。
这与知恩图报并无多大关联。
不过是他心中所向之道驱使的罢了。
同样,谢良亲手将那仙品功法给予了师钰,那本是谢良的机缘,若师钰本不知情尚且无事,但师钰既然最初便知道了此事,他再得了这部功法,他便是欠了谢良的大因果。
人虽不知,但天地在看,天地知。
这亦瞒不过师钰自身的道心。
由是,当谢良将那石给予师钰的那一刻,师钰便欠下了谢良的因果。
且这仙品功法背后牵涉太多,没了这部功法,谢良可能此生便再无缘飞升,这欠下了的便不仅仅是一个仙品功法的因果,还隐约与飞升有关,这便是大因果了。
好在这部功法与谢良之后飞升并无直接关联,只是有间接联系,若非如此,师钰也不敢拿这功法了,那欠下的因果估计十辈子也无法还清。
由是如此,这欠下的因果却也不是能轻易还清的。
但此等因果若不偿还,于师钰日后修行之道上定有极大的损害。
如此大因果,若是他再道心不稳,一点差错后修为尽毁沦为凡人亦有可能。
师钰自然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于是他以自身骨血为引,为谢良重塑新骨,又以十年修为作印封锁其目。
净化根骨,提升资质一事本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此番师钰净化的还是畸骨,这代价便更大了。
它既称之为魔骨,自有其诡异之处,若是没一定修为,重塑这等根骨不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还极容易被反噬。
而重瞳自古便是不祥,要封锁重瞳重塑畸骨,能同时做成这两件事的人恐怕除了师钰,世间也再无他人了。
谢良厌恶自己双目久矣,此举无异于赐他新生。
在谢良大哭之时,师钰略审视谢良一二,师钰此番废去一指,先前又有精血为药引,又舍弃十年修为,果见谢良身上与自身相关的因果在慢慢散去。
但最终却始终残余了极淡的一抹,未能完全消散。
想来如此的因果,师钰也是无法一下还清的。
但好在剩下的那一丝,并无太大妨碍。
此时,天空清朗,只漂浮着几缕羽毛似的云。
伴随着谢良嘶哑的哭声,师钰不由得慢慢看向远方。
如今事已毕,他也快离开了。
这些日子,谢良都过得很开心。
那些过去的沉重惨痛的阴霾好似都渐渐随他远去。
师钰经常会看见他在水边照着水中的倒影,他在看自己的眼睛。
这对谢良而言更像是一场梦。
谢良时常会害怕梦醒。
每每梦中惊醒后,他都要自顾自低语很久。
这样的转变,或许谢良无法马上接受。
或许需要很长时间,那双眼睛带给他的伤害和影响才能真正消失,但谢良又确实是在慢慢改变着。
与人对视之时,他不再马上闪躲着低下头,一副胆怯的模样了,他脸上的笑容更多了,见到师钰之时,他每每都会扬起一个明亮又略有些腼腆的笑。
有时候,他会看着远方,眼底不再死气沉沉。
谢良对师钰的态度也好似转变了些。
师钰并不知道他如今对谢良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谢良经常偷偷看自己,那孩子看着自己时,眼中闪着细碎的光。
但师钰并未十分在意。
最后的这几日,他趁机教导了谢良一些修炼的入门知识。
他发现谢良悟性非凡。
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修炼对他们来说大都是枯燥无趣的,但谢良却对修炼充满了好奇和无尽的兴趣。
虽然因为他如今根骨平平,学习起来有的依旧有些吃力,但是他却从来都极有耐心,且悟性颇佳,许多问题师钰略点便透。
将畸骨提升到中等根骨,这大概世上只有师钰做得到了,就算是师钰也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的。
这大概也是畸骨能净化提升达到的最高资质了。
这样根骨配上这样的非凡悟性,师钰亦无法判定谢良日后究竟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但他若能平庸此生,在师钰看来,却是最好的结果。
不必成为人上之人,安稳此生,对谢良来说便已然很好。
天下无不散宴席。
这天,师钰自觉身上伤势痊愈,便对谢良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谢良最初愣了一下,紧接着便下意识地问道:“你要去哪儿?”
见师钰抬眼看向自己,谢良又道:“我..我也要离开这里!”
师钰看了一会儿谢良。
谢良同他对视,却显出几分心虚来。
“...走罢。”
最终师钰离开时还是带上了谢良。
谢良离开了他居住了一年的山洞,他有忐忑,有惶然....
但他还是跟着师钰,一步步走出了崖底。
走向那个曾带给他无数恐惧和痛苦的世界。
那个世界曾在他心中留下一道深深的阴影,在崖底一年虽然很孤独,却不会有人伤害他。
要令谢良重新在站到那个世界面前并不容易。
但最令谢良害怕惶然的却是师钰的离开。
也正是在这时,谢良才猛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大人是会离开的。
而他却找不到什么理由能够将这位大人留下,或是令自己留在这位大人身边。
谢良感到自己的心好似被什么一把攥紧了,让他感到惶恐得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也是这时,谢良才发现自己对师钰居然有了这样深的依赖。
不知不觉中,师钰在谢良心中已经有着无可比拟的地位。
一想到如果自己即将和他分开,谢良就难受得快要窒息。
但却也是这一刻,谢良看着师钰走在前方的背影,他头一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了,师钰会离开。
谢良意识到了,他无法抓住那位大人,哪怕是他的一片衣角。
已经到了山谷口了。
太阳越过山谷的薄雾照在对岸的山脊上,留下一层白白的薄霜。
过了这里,便是出了崖底。
山谷有清风徐来。
那人的白衣在风中轻轻飞扬开,像是一朵即将被吹走的云彩。
他苍白的脸,皎洁的白衣都渐渐晕染在这薄雾里。
他的背影越发飘渺,似乎渐渐便要在谢良面前化作虚无的轻烟消失不见了。
那一刻,谢良忍不住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角。
等到他反应过来,师钰正好回眸看着他。
此刻恰好有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眼眸剔透,好似一块冰冷的水晶,一如既往没有什么情绪。
这山光水色,还有他,都没在师钰眼中留下半分痕迹。
谢良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师钰眼里的淡漠,这淡漠却叫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开口想说的话好似都被这淡淡的一眼塞住了喉咙。
在这样的眼神中,他竟说不出一句祈求的话了。
因为谢良隐约察觉到了,他不在乎任何事。
若这红尘三千都没在他心底留下一丝痕迹,那他谢良又能用什么让他将他留下?
而就在谢良怔然的这片刻,师钰却开口了。
“你我就此分开罢。”
师钰这一声却无异于一道惊雷劈在谢良耳边。
谢良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很大。
“...我...”
在这一刻,谢良很想问他,为何....定要分开?
他想跟着他,无论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师钰意识到了谢良的低落和沮丧。
但他太小,并不明白,分离是世间无法避免的事,无论是谁,没人能陪谁到最后,亲人爱人朋友都终有一天都要分别。
所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再刻骨的深情也终会有身埋黄土的一天,所以又何必执着于片刻相聚,何必执着于人之情思。
千百年后,若非问鼎仙途,谁不是一把白骨。
他与谢良本不过陌路人罢了。
如今事毕,二人便也可以分开了。
师钰自然不觉得有何值得哀思的。
“我...我能不能留下来。”谢良道。
没人知道他这句话用了多大的勇气。
谢良知道,他要被丢下了。
在那一刻,他想到了太多过往的事情。
他想到阿娘抱起弟弟丢下他的背影,想起雪夜里那户人家抱起自己身边的狗却从他身边漠然走过的场景。
他想起阿娘说,他生来本就是个罪孽。
他出生是个错误。
他仿佛从来都是被抛弃、被责怪、被厌恶的。
尽管他已然没有那双令他收尽折磨的眼睛,但那双眼睛带给他的痛苦却远没有这样结束。
那段经历深深影响着谢良,那遗留的自卑深深刻在了他骨子里,大概此生都无法抹去。
在过往的经历中,谢良学会了将祈求埋在心里,他不再对谁祈求什么。
好似这样他就能保留最后的一丝尊严。
但面对师钰,在这时,他鼓起所有勇气却还是将这话说出了口。
他虽然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攥着谢良衣角的手却在轻轻颤抖着。
他很紧张,他攥着衣料的指尖微微泛白。
师钰看了他一会儿,却没有立刻拒绝他。
他只是道:“你能做什么?”
谢良愣了一下,继而连忙说:“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可以服侍大人....”
虽然谢良并不很清楚服侍人究竟要怎么做。
村子里有些人家会把自家女儿送去大户人家做丫鬟,那些大人们每每总是很多人服侍,谢良便想着,师钰也应当需要人来服侍他吧。
虽然他不太会,但他以后一定会努力去学的,谢良是这么想的。
于是他说:“我可以帮大人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大人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会很听话....哦,我每天可以只用吃一碗羹,不用很多,一碗就够了...或者,我可以自己找吃的,我...”
谢良在师钰的目光下,却渐渐说不出话了。
他眼睛憋红了,慢慢噤了声。
因为他察觉了师钰的问题并非有意将他留下。
“我无需旁人来为我洗衣做饭。”
仅仅这一句话便彻底打破了谢良所有刚刚升起的一丝幻想。
他眼圈愈发红了。
他忽然想起师钰会的那些术法,还有从头到尾师钰都整洁干净的衣裳。
师钰依旧表情平静,他道:“你所言,于我并无用处。”
“那我留下你作何?”
这句话直白到近乎有些残忍,但师钰脸上却又不带一丝嘲讽或是其他,他依旧那般淡淡地看着谢良,好似这不过是他经思考之后,极冷静理智的结论。
谢良跟着他,并无用处。
所以,不必留下。
但却正是这极冷静理智的话却最残忍。
这时,谢良才忽然意识到,如此弱小的他在高高在上的修士面前其实是那么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