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那些人类,他跟那些人不一样……”邢必声音抖得很厉害。
这是邱时第一次听到邢必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气,带着恐惧,慌乱,绝望,和哀求。
“他有遗言要跟你说。”那个声音说。
几秒钟之后,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邢必,人类就是这样,破旧流水线生产,质量参差不齐,会给你惊喜,也会让你绝望……但是一定会有一个人,给你希望……我很幸运,能成为那个给你希望的人,别难过……”
邱时听到了很低的哭泣声。
压抑着的极度的痛苦。
“求求你,”邢必开口,“郑霆,放他走……”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怎么可能,”那个声音说,“放他走?”
这熟悉的一句话像十几把刀,扎进了邱时的身体里。
眼前的画面猛地变得清晰,被悬在楼顶外的老人,还有那十几把同时刺穿了他身体的刀。
邱时听到了一声怒吼。
撕心裂肺。
痛苦,愤怒,杀气腾腾,这是那天在洗马镇,桑凡和小左小右曾经发出过的怒吼,来自邢必的嘶吼。
模糊的画面最后清晰地定格在了一张站在天台边的人脸上。
那个老人被杀的场面和这张脸是整段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 大概是因为这是邢必刻在脑子里的痛苦和恨。
“是他。”邱时轻声说。
“你见过这个人是吗?”李风问。
“他就是在洗马镇控制感染者捅伤我的人。”邱时说。
“他叫郑霆。”李风把画面切换成了文字,“他和邢必还有林晟,都是同一批的一级潜卫, 他们几个是当时最强的潜卫, 大战之后邢必带着一批生化体决定跟着人类到云城, 被认为是背叛了同类。”
“城门口山上的那几个石像,那个被砍了头的是谁?”邱时问。
“当时潜卫的队长, 是一代的潜卫。”李风说。
“谁杀了他?”邱时又问。
“邢必。”李风说。
外城的教学质量堪忧,邱时看文字内容的时候有些吃力,字都勉强认识, 但实在不熟, 二十五年里统共也没见过几个字, 去外面镇子上捡杂志他都挑画多的。
李风这一段口述带来的冲击力比他不熟的那些字要大得多。
他突然觉得有些脱力。
靠到了椅子上。
“邢必选择了人类, 然后他又被人类逼着杀掉了他带来的那些生化体,包括他的队长,对吗。”邱时说。
“可以这么说。”李风说。
“那现在公司是怎么敢启用他的?”邱时转头看着他, “如果当初你看到了这份档案,还会启用他吗?”
李风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我从不回头假设。”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邱时说。
“这些还要看看吗?”李风说, “可以留在这里给你看完,十分钟之后我再过来。”
“不用了, ”邱时说,“我看字儿头疼, 外城难民学校的教学质量提高一下吧。”
“嗯?”李风愣了愣。
“如果有一天你能取代龙先生的话。”邱时说。
“提高教学质量是吧, 我现在也可以。”李风起身, 收了小宠, “明天一早出发, 今天晚上会给你准备好东西,明天跟你一块儿出发的是二队的老队员,还有林晟和刘武,能帮忙的就让他们帮忙,不需要的话他们就是搭个便车,去洗马镇协防。”
“嗯。”邱时点头。
洗马已经有正规的军队驻防,把二队和林晟他们派过去协防,大概只是为了不让他们留在云城。
这些人都是洗马镇那一场混战的亲历者,要不是被称为英雄队伍,估计早已经灭口了。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李风说,“我现在头快炸了,得去睡一个小时。”
“多睡会儿吧,”邱时说,“万一你死了,我没靠山了。”
“靠山?”李风看着他。
“反正也没得选,不是么,”邱时说,“起码认识你时间长些。”
李风笑了笑,重新打开了监控,转身走出了实验舱。
邱时睡不着,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但脑子里对于受这么重的伤还是有一个惯性思维,会觉得自己没好利索。
他一直躺在病床上,吴馆长时不时会进来一趟,检查他的状态。
半夜的时候赵旅被悄悄带了进来,跟他见了一面。
虽然李风没告诉赵旅他现在的情况,但任何人看到现在的他,都会有同样的猜想。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赵旅压着声音,眼神里全是震惊。
“用了点儿龙先生级别才能用上的仪器和药。”邱时也压着声音。
“之前放你屋里的那套东西,就已经挺牛了,恢复得就够快的了,”赵旅小心地在他身上有伤口的位置摸着,“这能好得这么快?”
“生化材料,”邱时努力控制着情绪,轻松回答,“就是给生化体修修补补的。”
“有什么事儿你别瞒我。”赵旅说。
“瞒你干嘛,”邱时说,“就等个机会看你为我哭呢。”
“滚!”赵旅骂了一句,想起来今天过来的原因,“你明天又走?”
“嗯,”邱时应了一声,“得去把邢必找回来。”
“能找得回来吗?”赵旅皱了皱眉。
“必须找回来。”邱时说。
“我也不劝你了,反正这事儿估计也不是你能决定的,”赵旅想想又补一句,“你能决定也会是这么决定。”
邱时笑了笑。
“别再受伤了,”赵旅说,“真的,别再受伤了。”
“嗯。”邱时点头,伸手在赵旅头上扒拉了两下,“放心。”
出发的时候天都还没有亮,空气里的寒冷能窜进肺里,邱时拉起围巾遮住了半张脸。
队员们都已经在车旁边等着了,看到邱时的时候,赵一过来跟他拥抱了一下,没有人问为什么他恢复得这么快,都有些沉默。
“大家来合个影吧。”身后有人说了一句。
邱时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悬在空中的小宠,专业摄像用的那种大号的。
“干嘛?”邱时问一边抱着胳膊站着的李风。
李风没说话,他旁边的刘部长笑着回答:“本来应该在内城转几圈,让大家都看看英雄的队伍,但是考虑到邱队长的安全,这次行程是保密的,所以就录一句话,等以后宣传使用。”
邱时愣住了。
宣他妈什么传?
还他妈一句话?
“我们来说,”赵一在他后面说,“你站中间就行。”
邱时不想耽误时间,没再多说什么,站到了车旁边。
二队的队员们围着他站好,大家举着武器。
“不用笑,威严一些效果更好。”刘部长说。
邱时板着脸,看着那边的摄像小宠。
“开始。”
二队的队员一块儿举枪喊了一句:“为了云城!”
“好!可以了。”刘部长说。
“出发,”李风偏开头打了个呵欠,转回头的时候他搓了搓脸,“这次任务没有任何战斗和探查要求,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全到达洗马镇,没有英雄,只有一定要活着的队员。”
车开出隧道的时候,远远的掩体的方向,依旧是细微的两次闪光。
这次龙昊没有等邱时开口,对着那边也闪了两下灯。
雪又开始下。
车卷起一片细细的雪粒,往南开出了云城的防御范围。
车上的人员依旧是上次的位置,新加入的林晟和刘武在最前面,邱时身边没有人,本来属于邢必的位置空着,只放着邱时的围巾。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围巾放那儿,跟占座儿似的。
“上次塌方的那个山谷已经清理好了,”赵一交待龙昊,“还是按原来的路线走。”
“好。”龙昊点头。
邱时转过头从射击口往外看着。
加强之后,身体并没有明显的感觉,在实验舱里测试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速度和力量都提高了很多,甚至听力都强了不少,但再一次置身荒原当中时,却并没有增加多少安全感。
很多时候,他的安全感都来自邢必,哪怕是失控了的邢必。
他摸了摸颈后,没摸到什么东西,植入时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
去洗马镇的路已经被云城驻防的军队清理过一遍,这一路理论上不会有任何危险,但邱时还是打开了地图。
郑霆如果没被邢必解决掉,那么目标可能依旧会是他,虽然郑霆未必能确定那个被捅了十七刀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而且邱时也想看看,现在地图上的自己,那个小亮点,会被识别为什么。
但识别标志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依旧显示为二队队长邱时,地图并不判断他的属性。
加强之后最明显的改变大概就是体力和精力,为了最短时间到达洗马镇,车一路不停,车上的队员都是轮换着休息,只有他和几个生化体一直是醒着的。
车经过了山谷之后,邱时打开了跟邢必单独的通话频道。
耳机里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他不知道邢必有没有扔掉任务耳机,没扔掉又会不会一直戴着。
但他总有一种感觉,邢必在离他没多远的地方。
也许就卡着地图的边缘。
这种错觉让他觉得安心。
路过“独石”景点的时候,邱时往那边看了看,发现自己能看清石头上邢必摸过的那一块。
看来视力也比以前好了不少。
他盯着那块石头,脑袋也跟着转着,一直到看不见那块石头为止,才转回头来,轻轻叹了口气。
之后又经过了他们停车躲避风雪的那个大坑,不过那个位置不在车的直线行进路线上,只能远远地扫上一眼。
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
“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坐在前面的刘武转头问林晟。
“没有。”林晟回答。
“你有没有什么感觉?”刘武又回过头问桑凡。
桑凡看着他,没有回答。
刘武皱着眉看向邱时,邱时转开了头。
“如果有发现,你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不要隐瞒,”刘武又看着林晟,“邢必现在是非常危险的失控状态……”
“他失没失控我说了算。”邱时说。
刘武站了起来,看着他:“邱队长,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我希望……”
“错了,”邱时靠着在椅背上,“你们现在是二队的蹭车人员,必要的情况下我可以要求你们协助,无事发生你就到洗马协防。”
“你非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刘武点点头,“那我只希望你对我保持尊重,不要把你的情绪转移到我身上。”
“你闭好嘴,”邱时说,“我就没有情绪。”
“你!”刘武顿时情绪就丰富起来了。
毕竟是徐上校亲自挑出来的人,还没受过这种气,尤其对方还是个连云城外城都很少进入的收尸人。
他瞪着眼就往车后冲了过来。
刚走到一半,坐在邱时前面的桑凡和小左小右同时站了起来,拦在了他面前。
“刘队长,”邱时偏着头,从桑凡和小左中间的空隙里看着刘武,“只有一条,不要随意评价我的搭档,邢必是不是失控,我说了算,他失没失踪,我说了算。”
刘武回头看了一眼林晟,似乎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徐上校是怎么给你训练的,”邱时说,“我就希望你弄清一点,你搭档之所以跟你配合,听你指挥,是因为任务设置,还有他们那句誓言,如果不是有指令,他捏死你用不了一秒钟。”
“邱时,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刘武说,“也不是来听你评价徐上校的,我跟我搭档怎么配合更用不着你来说。”
“知道就好,那你就坐好闭嘴,你不逼逼我搭档,”邱时说,“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行。”刘武点点头,转身回到了自己位置上坐下了。
“谢谢。”邱时说。
刘武还算配合,一路上都没再开口,车上别的队员说话的时候他也没开过口。
沉默似乎能给车加速,车在一片沉默之中到达了洗牛村。
在洗牛村边缘,已经能看到驻防军队的大黑车,哨塔,路都修平了不少。
眼前的地图上出现了很多小亮点,除了云城的士兵,还有不少是普通人类。
雪地里洗牛村那些半塌的房子之间,居然有烟升起。
停车检查的时候,邱时问了一句:“那些是难民吗?”
“是的,邱队长,”检查的士兵说,“还有南边的那个村子,都有难民,我们现在检查过后允许他们在洗马镇外围停留,也会给他们一些生活物资。”
“嗯。”邱时应了一声。
云城不会这么好心,城外那些直到冻死都没能进城的难民已经说明了一切,眼前这些被允许留在洗马镇外的难民,无非就是以后镇子里的苦力和遇袭时的第一道警报而已。
李风认为邢必还会留在洗马镇附近,因为老头儿还在这里。
邱时的判断跟李风差不多,所以进了镇子之后他就一直注意着地图,听着耳机里的声音。
甚至在没人注意到他的时候,低声在他和邢必的频道里说了一句:“邢必,你在吗?”
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驻防的士兵在前面带路,他们的车慢慢跟在后头。
这些人动作还是挺快的,洗马镇已经变了不少,不再是邱时熟悉的样子,街道两边的房屋和商店都清空了,各自有了新的作用,街道上走动着都是拿着枪的士兵。
炮塔旁边的那一排连着的小楼,改成了宿舍,最顶头的那个超市,留出来给了二队的人,一楼二楼都是他们的宿舍。
邱时不知道这是为了给这个“英雄队伍”的纪念,还是因为这里没人愿意住。
毕竟刚刚扫过雪的地面上,还能看到他流了一地的血,不再是鲜红的了,发暗。
“这块儿的地不能洗洗吗?”赵一下车的时候说了一句,“留着刺激谁呢?”
“事儿太多,我们还没顾得上,”一个士兵说,“人手有限,雪也是为了迎接你们刚扫的,之前一直看不到。”
“没事儿。”邱时下了车,站在了自己的血迹上,“收拾东西吧。”
大家下了车开始把武器和物资往宿舍里搬,驻防的人也送了些物资过来。
邱时一直站着没动。
他能听到很多声音,远的,近的,走路的声音,说话的声音,车轮碾过雪地时的声音,还能闻到各种气味,人的,东西的……
这个世界一下变得很复杂。
东西收拾完了,车也开走了,赵一进宿舍之前说了一句:“队长,我们先进屋,有事儿叫我们。”
“嗯。”邱时应了一声。
四周没有人了之后,他往炮塔那边慢慢走了几步。
这个角度能看到镇子南边的小山坡,那晚最先出现感染者的方向。
地图上依旧没有显示邢必的小亮点,耳机里也是一片沉默。
“邢必,”他低声开口,“你能听到的对吗?”
没有声音。
“你肯定就在附近,卡着地图的边缘,”邱时拉好围巾,慢慢地走着,“所以你肯定在我能控制的范围之内,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天黑之前你到我房间来找我,二是天黑之前你不来,我控制你,不管在哪儿,你直接倒,我再出去慢慢找你,没有你再跑掉这个选项,我知道你不会跑。”
说完这些,邱时转过身,准备回宿舍先休息。
地图上有个小点亮了一下,瞬间又消失了。
大概跟他的实际距离只有一百米,在镇子东南方向,炮塔后面那片空地再过去一些,那里没有什么房屋,是洗马镇以前的市集。
邱时没有犹豫,拔腿就往那边跑了过去。
虽然这个小亮点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间,他还是能确定,那就是邢必,这次他不是靠着纯粹的直觉,而是他真切地能感觉得到。
跑步的速度也快了很多,跑过巡逻的驻防士兵身边时,他甚至来不及看清人家长什么样,只能喊了一句:“没事儿,我锻炼!”
市集再过去,就是一片果园,很密,不过这么多年没有人管理,早就长得乱七八糟了,这会儿就是张牙舞爪枝条上积着厚厚的雪,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一个亮点在果园那边亮起,开始往这边靠近。
这个不是邢必。
“别过来,”邢必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传了出来,“有共生体在。”
“你他妈。”邱时愣了愣,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但同时他还没忘了给邢必报出了那个亮点的坐标。
“别用枪。”邢必说。
地图上他的小点终于彻底亮起,向那个共生体冲了过去。
但接着地图上又出两个亮点,在邢必的侧后方,其中一个直对着邱时这边过来了。
“还有两个。”邱时报出坐标,冲进了林子,他能听到往他这边来的那个共生体的脚步声。
邢必马上要跟第一个共生体遭遇,可能来不及回头过来,邱时拔出了腿上的刀,单膝跪到了地上,他已经能看到飘着雪的林子里那双晃动着的腿。
而这时地图上能看到,邢必突然开始折返,往他这边冲了过来,速度惊人。
他身后的共生体紧追不舍,另一个从邢必前方斜插过去,一前一后看样子是要夹击。
“不用管这边!我能应付。”邱时压着声音,找准了空隙。
正要把手里的刀对着那人的腿扔过去的时候,拦在邢必前方的那个共生体的亮点已经消失,邱时听到了他脖子碎裂的声音。
接着就是往他这边跑过来的共生体猛地跪到了地上,邢必的身影在他身后出现,没等他起身,已经一脚踩在了他后颈处,又是一声碎裂。
邢必抬眼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视线对上的瞬间,邱时猛地把手里的刀甩了出去。
刀几乎是擦着邢必的脸飞过,扎穿了他身后那个共生体的脖子。
邢必回身拔出邱时的刀,捏碎了这人的脖子。
四周静了下来。
只有远处传来的驻防士兵们的声音,巡逻的队伍正在交班。
邢必站在原地,看着邱时。
树枝和积雪挡住了他半张脸。
邱时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但难民学校教学质量不怎么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往邢必面前走过去,有点儿急切,又有些愤怒,挡住他路的几根枝条被他狠狠甩断了。
邢必一直没动,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却一直没敢看邢必的眼睛,他知道邢必早就已经感觉出了他的变化,他害怕在邢必的眼神里看到任何的痛苦和内疚。
但账还是要算的。
他冲到了邢必面前,一把抓住了邢必的衣领,用力地把他拽向自己,鼻尖都快贴上了。
“我操你祖宗邢必,”他哑着嗓子,“还跑吗!”
“不跑了。”邢必说。
邱时松了手,没再说话,难民学校的教学质量堪忧……
邢必动了动,慢慢地走到了他身后,手指轻轻地拉开了他的围巾。
指尖轻轻触碰到他颈后时,邱时发现邢必一向温热的手现在是冰凉的。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邢必低声问,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
“加强了一下,”邱时说,“要不……可能活不了。”
邢必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从身后抱住了他,低头贴在了他颈后。
邱时没动,邢必的脸是暖的。
邢必就那么抱着他,一动不动,很长时间。
飘落的雪花开始变得密集的时候,邱时感觉到了颈侧有细小的带着温度的液体慢慢滑落。
他愣了愣,回手摸了摸邢必的脸,碰到了他湿润的眼角。
“对不起,”邢必说,“邱时,对不起。”
这三个字邱时对邢必说过, 为了自己身处险境,没能摆脱。
但他并不想听到邢必对他说这三个字。
特别是在知道了邢必那些记忆之后,哪怕只是那么一小段, 只占邢必一两百年人生里的几分钟。
说出这三个字, 意味着他又要重新回忆一次那种无可回避, 似乎也永远不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变淡的痛苦。
而邱时受伤这一次,无疑是在他伤口上精准地再次下刀。
“不要对不起, ”邱时握住他的手,“没有对不起。”
邢必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胳膊。
贴在他颈后的脸也转过去, 眼睛在他脖子上轻轻蹭了两下。
“在我脖子上擦眼泪呢?”邱时问。
“嗯。”邢必应了一声, 带着些许鼻音。
“弄湿了我该短路了啊。”邱时说。
邢必笑了笑, 很快又没了声音, 接着邱时就听到了很低的哭泣,他甚至有些怀疑,如果自己没被加强, 这个压抑到极限的哭泣他是不是根本就听不见,也就不知道邢必也会哭得这么伤心。
“别哭,”邱时搓着他的手, “一把年纪了,祖宗辈儿的人,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哄你。”
邢必的眼泪顺着他的脖子滑下来,带着温热。
邱时轻轻叹了口气, 没再说话, 只是一下下在他手上轻轻拍着。
他从小跟那帮兄弟混在一起, 城外的荒原, 风沙, 还有死人,他们活得都很糙,似乎也都没有眼泪,唯一爱哭的是胡小岭,每次都是赵旅去哄,赵旅哄的方式很简单,再哭抽你了啊。
他从来没有想过邢必会哭,一个就着汽油吃螺丝的潜卫,他觉得强大到无所不能的人。
不过邢必哭的时间很短,眼泪第四次从邱时颈间滑落的时候,他抬起了头。
邱时偏过头,轻声问:“你现在藏在什么地……”
有什么贴到了他颈后,有些湿润,柔软而温暖。
邱时愣了愣,是邢必的唇。
“一般都在那边山坡上。”邢必说。
“老头儿是不是还在这里?”邱时回过神,问了一句。
“嗯。”邢必应着。
“你没跟他一块儿藏着吗?”邱时转过了身。
“他话太多了,”邢必说,“一直说。”
邱时笑了笑:“吵着你了么。”
“有点儿。”邢必说。
“去我屋待会儿吧,太冷了,”邱时看了看四周,“那几个玩意儿的尸体要处理吗?”
“推到那边坡下面就行,”邢必说,“雪下大了就埋掉了。”
处理完这几具尸体,邱时把邢必的围巾往上拉了拉:“脸挡一下,回宿舍,现在洗马镇的设施,应该发现不了你吧。”
“他们有手持的检测仪。”邢必说。
“但是你可以隐藏。”邱时往超市那边走。
“嗯。”邢必跟上他,“但林晟可能已经知道我在了。”
“没事儿。”邱时说。
沉默着走过市集,经过炮塔,踩着还没有洗掉的血迹,他俩走进了超市。
队员这趟赶着过来都累了,这会儿都在一楼休息,二楼留给了邱时和三个生化体,还有林晟和刘武。
刘武应该是歇着了,但林晟站在楼梯上。
邱时和邢必转过来一眼就看到了他。
很明显,林晟是在这里等着,就像邢必估计的那样,他已经知道了邢必就在这里,而且猜到了他会跟邱时一块儿回来。
“你搭档呢?”邱时走上楼梯,低声问了一句。
“睡了。”林晟说。
“这次你的任务是什么?”邱时问。
“必要的时候帮助二队,”林晟说,“协防。”
“我还没有找到邢必。”邱时说。
林晟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邢必:“嗯。”
“谢谢。”邱时说完走进了留给他的那个房间。
邢必跟着走了进来,关上了门。
接着就听到外面林晟的脚步慢慢往走廊那边走了过去。
屋里很暖和,驻防的军队取暖设备很优秀,一个发着暗红色光芒的圆球在房间角落,能感觉到阵阵的暖意扑过来。
邱时脱掉了厚重的外套,扔到旁边的地上。
邢必看了一眼地上的外套。
“怎么了,”邱时说,“扔那儿正好烤干。”
邢必没说话,脱下自己的外套,也扔到了地上,就在他的外套旁边。
邱时笑了笑,打开了旁边的衣柜,看到他自己的包放在了柜子里,估计是队员们帮他拿上来的,旁边还挂着两套干净的衣服,看得出是驻防的人给他专门准备的,服务很仔细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赵一下车时对没有清理的血迹表示了不满。
他拿了一套递给邢必:“要换上吗?”
“嗯。”邢必接过衣服。
“你身上这套是老头儿的吧?有点儿难看,换了吧。”邱时脱掉了衣服,摸到脖子上还有些湿润,他的手停了停。
“那不是口水。”邢必说。
邱时看着他。
“亲了一下,不是舔的。”邢必说。
“……我不至于分不清这个,”邱时说,“这是你的眼泪。”
邢必幅度很小地勾了勾嘴角,没再说话。
邱时准备脱裤子的时候,发现邢必并没有换衣服,只是看着他。
“怎么了?”邱时问。
邢必走过来,拉过了他的手,很轻地在他手腕上捏了两下。
“已经好了。”邱时说。
邢必没说话,还是捏着。
“为什么?”邱时本来不想现在问,但邢必明显不想回避,他也就没必要忍着了。
“当时外围还有感染者,”邢必说,“主体随时能抢回控制,如果我倒了,他们会杀了你,杀了所有人。”
邱时没说话。
“我没有时间跟你解释,”邢必的手有很细微的颤抖,“只能让你完全动不了,不能控制我,而且我当时……也很害怕。”
“已经没事儿了,我加强以后……恢复很快。”邱时说。
“你不会死,为什么?”邢必看着他,手指在他身上轻轻一下下划着,每一下都准确地落在了他已经愈合得基本看不出来的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