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少年没有答得字正腔圆,而是皱眉垂目,纠结了一会儿,才又抬头:“这要看怎么算啦,要是按我的时间算,我今年十一岁,要是按你们的时间算,我该是有快一千岁了哦!”
......太离谱了!
——满殿侍从皆自心底发出了感慨。
这年头人心不古,谎话都编得这么假了吗。
一千岁还来这里找爹?找孙子怕都化成白骨了。
来拜师之前能不能先了解一下常识?想要有千年寿命起码要有个元婴以上修为吧?一个小屁孩就敢随便用“千年”这个词,当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玄衣男侍上前就要把这满口胡话的小儿带走,却被制止了——
“空山,你与凝露先出去。”
空山与凝露是缥缈阁主的两位近侍,向来跟随左右,此刻闻言皆怔。
“我有话单独问这少年。”江月白说。
“是......”两个侍从对视一眼,退离了涟波殿。
殿门一关,殿内只余二人。
江月白起身走近少年,微微俯身,细细端详了一遍这少年的面容。
看了片刻,他心道:糟糕,好像确实与自己有些许神似。
“你姓江?”江月白问。
“是啊。”江小圆点头。
江月白心内又道了几声不妙。
旁人不知他曾经姓名,但他自己知道。
江,月,白。
这三个字是他最初的名字,也是唯一的真名。
但这三个字太耀眼,反倒成了负担。千百年来他换了不少身份,也改过不少姓名。
永生无尽,有时也是一种麻烦。
天劫旧事距今已有千年,过往种种皆已模糊不堪。
天门之战他早就毫无印象,只记得两个字,“忘尘”。
这是来自天道的诅咒,天道却言:忘却前尘不是惩罚,而是相赠。
之后想来,他很认同。
光阴漫长,若记得点点滴滴,倒是折磨。
突破天门枷锁,三重仙境无相无形,不在九天云霄上,而是无处不在。
来去自由,再无拘束。
他不想做高处不胜寒的仙人、也不想再做什么背负误解的拯救者,他做过逍遥散客、也做过红尘凡人,这次选了避世而居,只想悟回从前所修剑法。
每隔百年,忘尘咒都会模糊前尘记忆,他也乐得忘记,改名换姓,重与新的芸芸众生再活一世,尝遍人间百味。
这般逍遥千百年,从未有过什么恩怨,因为曾相伴过的人都早已离世逝去,虽然其间也有因修炼而长寿的故人找上门来,但大都自称是知己挚友、再或是师徒同门之类、严重点的说是旧情难泯之人......
但,儿子。
还是头一回。
江月白面上不动声色,心内早已波涛汹涌。
怎么还搞出孩子来了。
这也太混账了。
“你......”犹豫片刻,江月白还是问了,“你母亲是谁?”
“我母亲?”江小圆睁圆眼睛愣住,愣了很久,忽然咧嘴笑起来,“噢!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啦!”
他毫不见外地伸手拉住了江月白的手,向着殿外走,“跟我来!”
涟波殿门推开,满院的侍从都面色复杂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人。
“阁主,这个小孩......他不会真的是......”
空山与凝露用一言难尽的眼神询问——这小孩难道真的是你儿子?!
什么时候有的?
为什么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江月白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轻声道:“我随他下山去看看。”
......
静泉山各个山谷的弟子寝舍都改造成了供逃亡百姓居住的地方。时近黄昏,到处燃着炊烟篝火,飘着食物的香气。
春日傍晚不冷不热,小风轻吹。大家都一边吃东西一边与他人闲聊,俨然一幅田园忘忧景。
巡逻弟子们见到江月白,都是一惊,连忙行礼:“阁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江月白还没答话,小圆已经拉他向前走了:“快呀!就快到啦!就在前面!”
巡逻弟子看着江月白往更远处的流民住地走,正犹豫要不要跟上,江月白回眸对他们轻摇了下头,示意没事。
弟子们识得阁主,百姓们不认得,江月白沿道走过,人们悄声议论:“这人长得真干净啊......”
“啧,会夸人吗,那叫长得白净......”
“白净也不对,那是俊俏......”
“感觉都不太对,这些词都不对......”
“总之就是很好看就是了!”
“诶!你们觉得这个,和那边那个,谁更......”
江月白一路心事重重,还是有些顾虑的,脑海里预演了许多与这少年母亲见面的场景。
忘尘的诅咒在,他大概是认不得想不起对方是谁的。但人总须见一面,听个解释,也给个解释。
而且这少年......时间年岁姓氏长相都对得上,恐怕真是自己孩子......
他越想越心乱。
难道他曾经真做事这么混账,竟然和别人到了连孩子都有了的地步?
想必那人是连了他的寿运故而长寿,可是空有寿命没有修为,估计过得不好,若是如此,他不能做不负责任的渣男,只是......
正想着,小圆已经撒了他的手,向前方奔跑:“我回来啦!”
前方的篝火处围了一大堆人,有的在烤肉有的在盛饭,大多数人在热闹闲聊。
穆离渊一边烤鱼一边听旁边的人吹牛。
那人喝了酒,吹得没边没际:“我去过的地方那多了!见的人也多!什么怪人都有!”他刻意压低声音,故作玄虚,“那有的......可怪极了。”
“都怎么个怪法?”大家好奇。
“我见过一个,长着人脸,其实脱了衣服......底下是蛇身的!”
“还遇见过那种,白天看着正常,和普通人一样吃饭睡觉干活,但是一到晚上就......忽然凶性大发,长出獠牙吃人的!”
“噫,啧啧,可怕。”旁边有不少人捧场,也有不少人摇头不信,拆台抬杠,“这么说,你还和蛇女有过能脱衣的交情呢?你就可劲瞎扯吧!怕不是灵异话本看多了!”
那人说到兴头,毫不在意别人信不信,只顾着嘴巴不停:“还有那种......好几百年不死的怪物,每熬走一代人,就换个身份姓名,继续骗人感情......”
穆离渊旋转烤鱼的手一顿。
江月白的脚步也一顿。
不对劲,怎么觉得是在说自己。
小圆拖腔大喊着“我——好——饿——啊——”跑进了人群,从背后扒住了穆离渊的脖子,瘫倒在他背上,奄奄一息地说:“饿扁了。”
穆离渊没抬头,将手里烤好的鱼往背后一伸。
“好耶!我爱吃鱼!”小圆抓过烤鱼,不顾烫嘴恶狠狠咬了一口,整个人重新从扁变圆,容光焕发。
吃了几口,他忽然想起什么,抓住了穆离渊的袖子,“对了!你看!你看我找到了谁?!”
穆离渊这才顺着小圆指的方向抬头——
篝火的浓烟在傍晚的风里飘摇,欢笑交谈的人影在面前交错闪过,而后慢慢模糊,变作衬托远处人的虚影......
在这样颜色温暖的人间,他看到了站在红尘气息里的江月白。
“是不是和你总画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小圆兴奋地说。
穆离渊缓缓从人群中站了起来。
江月白无言望着对方。
这人个子很高,身材也很......
江月白将人上下扫了一眼,认为“高挑”这个词不足以形容,但一时半会想不出用什么形容......
挺,拔,魁,梧。
他心里忽然闪过这四个字。
虽然用于形容某个小孩的母亲不太合适,但这个对方确实长得如此。
江月白勉强维持住了面色镇定。
心里想的却是:完蛋,这情债该不会是真的吧?
小圆的五官轮廓与自己有些许相似,眼睛则和对面这个人非常相像——很有可能是他们的孩子。
江月白微微吸了口气,已经做好了被对方痛骂“无情渣男”或是质问“你这些年丢下我们去哪了”的准备了。
奈何静立着等待了半晌,也没等到暴风骤雨来袭。
对方只是很安静地望着他。
让他很是疑惑。
甚至反常地感到一点点愧疚。
但他倒不是自责,而是狠狠责怪了天道的忘尘咒——辜负忘记谁,情非得已,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对方一个人带孩子这么久,如今混在逃难的流民堆里,想必是这些年过得艰难坎坷。
毕竟这一身粗布麻衣已经诉尽了平生穷困辛劳。
“你......”江月白觉得不能表现得太过冷漠,于是开了口,但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欲言又止。
“我刚刚在烤鱼。”对方很善解人意地接过了率先开口的任务,温柔地问道,“尝尝我烤的鱼么。”
江月白动作一滞,一动不能动。
并非因为对方善良大度到不提过往还邀请他吃鱼,而是对方发出了......
男人的声音。
小圆热情地递上烤鱼:“尝尝我的这个!我这个烤得特别好!香得流油!”
江月白动作僵硬地接过烤鱼。
低头看了看小圆笑盈盈的脸,又抬头看了看对方温柔深情的眼神,最后艰难地问出了一句:
“这孩子......真的是你生的吗?”
【??作者有话说】
两人再次相见是一千年以后。
“吃人的东西。”
“这......”穆离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而后又重新柔软了些,把问题还了回去,“你觉得呢。”
江月白认为这个问题已经有答案了。
尤其是在对方这样低沉硬朗的男音之下。
的确, 是他受了这个小孩的话干扰,先入为主了, 不是对方的问题。
江月白反思了自己。
明白了对方是个男人之后, 江月白再低头看向腿边站着的,圆乎乎的小圆。
就一点也不可爱了。
既然对方是个男人......那这个孩子就来得很不正常。
要么是这两个人是骗子, 在撒谎。
要么就是,这孩子也许是道侣间用灵力孕育出来的。
可对方几乎没有修为, 是个普通凡人。
又不大可能是后者。
江月白在沉思。
穆离渊在沉默。
直到小圆原地蹦起来大吼了一声:“你的鱼被猫叼走啦!”
江月白转身低头, 只看见逃之夭夭的野猫的大尾巴。
手里的烤鱼空剩下棍子,江月白感到很不好意思, 温声道:“抱歉。这样, 今日山上的餐食师傅多做了些菜, 我请你们到山上阁中一坐。”
顺便好好盘问一下这两个人的来历。
到底是真情债还是假情人, 试探一下便知。
穆离渊答应下来:“好啊。”
他摸了摸小圆的圆脑袋, “正好小圆饿了, 他好几天没吃好东西了。”
......
春夜月明,高阁临渊, 晚风送来浅浅的花草淡香。
亭中三人围桌而坐, 不明不暗的灯笼随风轻轻摇晃着, 温暖微凉夜色。
凝露抱剑靠在树下,瞧着远处山亭, 眉心微蹙:“所以, 阁主真的有个儿子?”
空山坐在树下, 一边削竹笛一边接话:“还有个旧情人。”
“那姑娘长得好生高壮, 万没有想到阁主竟是这般口味。”凝露的语气里透出些心如死灰。
“也许只是这些年受了苦做粗活重活,所以身材变了样,你看那张脸,其实很不错,尤其那双眼睛,或许曾经也是如花似玉的样貌,不过在战争中毁容了。”空山试图找到一些合理缘由。
“可是他举手投足都不像个女的!”凝露眉头锁得更深,“嗓音也又低又沉的。”
“战乱灾年,女人拖着个孩子生存不易,自然要扮成男子才好过些。”空山吹了吹手背上的竹屑,点点头,对自己逻辑圆满的解释很满意,“常年吃糠咽菜,或许还要和男人一起干苦力喊号子,嗓子当然坏了。”
“既是这样,阁主该对那人没感情了吧?”凝露思索。
“怎会,阁主心地善良,”空山剜着笛孔,不紧不慢地说,“陌生百姓尚且收留,更何况有过情缘的......”
“好了闭嘴吧!”凝露略显烦躁地打断了空山的叨叨,她收回视线,重重叹了口气,“我原以为阁主是要潜心修成无情道的,没成想竟是个风流客。”
“听起来,”空山抬头,“你对阁主失望了。”
“不是失望,是失落。”凝露调转手中长剑,戳了一下空山的肩膀,“咱们两个要失宠了!你看不出来吗!”
“也是,有了夫人儿子,身边便不需要旁的人了。”空山这才落寞地叹了一句,目光望向远处山亭,“你看,他们一家三口多温馨啊。”
山亭中“温馨”的一家三口心思各异。
江月白在想如何套话。
穆离渊在给小圆剥虾。
小圆则在疯狂吞入。
真仙耳目皆远超常人,空山在远处井井有条的分析,江月白全部听到了。
听闻这个男人被认为是给自己生了孩子的人,他莫名忍不住有点想笑。
但碍于“被残忍抛弃的可怜旧情人”坐在对面,笑起来有点不妥。
像是在嘲笑人家似的。
所以清了清嗓子,极力抿唇忍耐。
穆离渊全程都在专心致志地垂眸剥虾,安静不言。
小圆吃得风卷残云,转眼一桌子的菜就消失不见了。
穆离渊把最后一只虾喂给了小圆,拿帕子擦手,道:“多谢仙君款待。”
江月白摆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淡笑:“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虽然这个“你我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还没有搞清楚,但总之是些非同寻常的关系——对方不等他套话,就直接开口叫了“仙君”,无异于是在直接宣告:我认识你很久了,从你还是北辰仙君的时候。
所以,别想赖账。
这样看似温软实则强硬的威胁。
让江月白对此人......
好感降低了一些。
小圆吃饱喝足,躺倒在穆离渊怀里撒娇:“我好困啊,想睡觉。”
江月白看着圆脸的小圆,不禁在想:对方过得这样穷困潦倒,却把孩子养得这样白胖,想必自己吃了不少苦,应当不算是个坏人。
好感又些许提升了一些。
穆离渊擦干净了手,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杯盘,抬头看向了江月白。
江月白也抬眼看向了对方,等候着听对方说出所要的补偿......或是讹诈——不论是钱财珍宝,还是要在他这里安度余生,他都给。
他不缺这点钱,也不想做个太无情的人。
穆离渊说:“小圆吃饱了,我们这就回山下去了。”
江月白微微一怔。
“不用送了。”穆离渊对他笑了笑,而后拉起小圆,走下了山亭外的台阶,“晚上风冷,别着了凉。”
江月白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用送了”,听着像是要打消他关于“这人是来讨债的”的顾虑。
“别着了凉”,又是很发自内心的关切。
这反倒不像骗子了。
难道这人当真与自己有过情深一场,此来又不求补偿?
这该如何应对?
——他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未遇到过这等让他为难的情况。
江月白站起身,也跟着出了山亭。
亭外候着的侍从们见到阁主出亭,纷纷提灯站直了身子,两列排开,照亮了夜间山道。
穆离渊牵着打瞌睡的小圆走在前面,江月白在后面跟了两步,停住脚步不跟了——跟得那么紧,像他要上赶着追人似的。
这人是真的情人还是假的骗子,还未搞清楚,急什么。
“阁主!”正思忖间,凝露从后面小跑上来,气喘吁吁道,“阁主!不好了!”
江月白停下了追人的步伐,转过头,轻声道:“别慌,出什么事了。”
“尸体......那具怪物尸体......”凝露扶腰喘了一会儿,“尸体站起来跑了!”
......
涟波殿内一片狼藉,院子里的值夜弟子也被打伤了几个。
江月白撩开纱幔,原先放置尸体的床榻上湿淋淋痕迹未干,浓稠的碎肉与污血还在顺着布单缓缓流动。
“空山。”江月白道。
“阁主什么吩咐。”空山快步上前。
“通知几位长老,让他们多派驻几名弟子,守好百姓住的山谷。”
空山领命出了殿门,江月白又叫住了他,“还有......”
空山转过身。
“帮我照看下他们两个。”
听到这句,空山先是一愣,片刻后才会意:“明白。”
“去收拾间好一点的屋子,腾出来给他们住。”江月白又补了一句。
“是,我这就去。”空山点头。
交代完毕,江月白转回身,伸手用指腹沾了些鲜血,垂眸凝视了片刻,握紧了掌心。
指缝中霎时间冒出了血雾浓烟!
“阁主,这到底是......”凝露被这阵扑面的血雾吓了一大跳,哆嗦着问,“是什么东西?”
沉默了很久,江月白才低声说:“吃人的东西。”
* * *
百姓进了静泉山,如入世外桃源,纵使山外征伐战事不断,山内朝暮安宁恬淡,有吃有穿。
很多人甚至有在此长期居住下来的打算。
怪物血尸跑了,江月白只吩咐了缥缈阁弟子保护好百姓,却没有吩咐任何人去调查追及。
日子久了,许多见过怪物血尸的弟子也渐渐淡忘了此事。
唯有凝露对此念念不忘。
“我觉得那东西是妖。”凝露说。
“何以见得?”空山问。
“妖族食人,九命不死,”凝露断言,“绝对是妖。”
空山持不同意见:“我觉得是魔。”
凝露面显惊疑:“你见过魔?”
空山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认为它是魔?”
“因为没见过啊。”
没见过那种怪物。
没见过魔。
所以怪物是魔。
空山又一次感到自己的逻辑完美自洽。
凝露:“......”
“空山。”江月白在屋里叫他,“把照影鉴拿进来。”
“噢!好!”
空山顾不上再与凝露争论,去取了照影鉴,快步送进了江月白的书房。
照影鉴相当于监控法器,因怕百姓受伤,各个山谷院落里都装了照影鉴,平时由他和凝露每日一检,查看各个山谷是否有事故异样。
一连几日,日日安宁。
可每次他们汇报之后,阁主还是要亲自再查看。
送完东西出来,凝露还在门口。空山以为她还要继续争辩,准备重整旗鼓,与她细细辩来。谁知凝露并未看他,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窗上。
“阁主深陷泥潭了。”凝露幽幽说。
“深陷泥潭?”空山不解,“什么泥潭?”
凝露收回目光,看了眼空山,一脸“你不会懂的”神情,低低道:“爱情圈套的泥潭。”
......
江月白动作熟练地向右滑了三下镜面,将照影鉴的画面精准拨到了尘涧谷东第五间弟子寝舍改造的小院。
此刻夕阳将落,院中燃着小火堆,火堆上架着几条烤鱼。
小圆一边舔着嘴角欲要淌出的口水,一边全神贯注地旋转着架子上的烤鱼。
穆离渊在另一个火堆上架锅烧水,似乎准备蒸饭。
隔着镜面便能透过来浓郁的人间烟火气。
“尘涧溪里只有鱼吗?”小圆问。
“鱼还不够你吃?”穆离渊帮他挑拣了烤鱼表面烧焦的地方。
“别挑!我爱吃焦皮!”小圆舔了舔嘴,欢喜地接过了烤鱼,看了看,忽又耷拉了眼角,可怜巴巴地说,“我还想吃那天晚上吃到的虾。”
穆离渊没说话,往火堆里扔了一根木头。
小圆兴致缺缺地咬了一口鱼,忽然想起来什么:“我真是你生的吗?”
穆离渊刚拿起第二根木头,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小圆。
小圆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以为要拿木头打他。
穆离渊从小就给他讲,说他是神仙的儿子,既然父母都是神仙,当然是不分男女的,谁生都一样。
所以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的。
于是小圆又伸直了脖子,没有躲。
穆离渊将木头丢进了火里。
小圆松了口气,又吃了一口鱼,问道:“他是不是不想要我们呀?”
穆离渊拿起扇子给火扇风,语气很平静:“他只是不记得了。”
“我觉得他是不相信我们耶,那天吃饭的时候他一口都没有吃,一直在看我吃......”小圆觉得那是一种审视观察的目光,他回忆了一下,觉得不高兴,狠狠咬了口鱼,“今天和我一起下河摸石头的几个孩子都嘲笑我,说我们想要攀高枝搭关系,结果被打回原形赶下山了。我把他们狠狠揍了一顿。”
小圆说到此处,仰起头,准备迎接夸赞。
因为从前他被说是没娘的孩子时,就会狠狠揍对方,揍完了回家,穆离渊都会说“揍得好。”
可这次穆离渊只低声说了句:“别总打架。”
小圆愣了愣,扁下了嘴角,摔了手里的鱼,跑走了。
他感觉心里闷闷的,想哭。
这是承认了那些孩子说得对、他们确实没人要吗?
照影鉴看不到全景,只能看到小圆抱着腿缩成一团,坐在院子角落,肩膀一抖一抖,脑袋上的呆毛也一抖一抖。
江月白把照影鉴反按在了桌上。
沉思了片刻后,起身推门而出。
空山正靠坐在廊柱打瞌睡,听到响动赶忙站起身,迷迷糊糊地说:“阁、阁主......要干什么去?”
江月白已经走到了门口,脚步微顿,又转回了身。
“空山,你替我跑一趟。”
空山揉揉差点睁不开的眼睛,快步跑上前:“去哪里?”
“去山下。”江月白垂眼,手指握紧摩挲了下,似乎在思索,“去请他们二人上山,就说是......”江月白抬头看了看四周风景,又望向天边,而后重看回空山,“就说是邀他们赏月。”
“赏月?”空山摸不着头脑。
缥缈高阁坐落的山峰风景绝美,风花雪月样样皆有,只是阁主向来静心悟剑,从不会做这种无聊透顶的萎靡风月之事......
况且,赏月,不是中秋才赏吗?
“阁主......现在是春天......”空山小声提醒。
他恐是阁主闭关日久,一时忘了节气。
“是啊。”江月白面色如常,温声道,“春花月夜,不值得一赏么。”
“噢!好的......”空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走了。
空山走了,江月白又叫来了凝露。
“《风吟》练得如何?”
《风吟》是凝露这几月新练的剑谱第七卷,她以为阁主要突击检查,连忙拔了剑,回道:“已练熟了。”
“既然练熟了,便放松一日,与我去做些别的吧。”江月白微微笑道。
“好啊!”凝露正好不愿再练剑了,忙问,“去做什么?”
“高阁临水,适宜捕捞。”江月白道,“我们去后山河中捉些虾。”
凝露:“......啊?”
......
月刚出东山,亭中圆桌已经摆满了佳肴。
大多是鱼虾之类。
饭菜是由掌管弟子们餐食的师傅做的,江月白特地进了后厨,请师傅帮忙将几条鱼复烤出了焦皮。
约人赏月,这是头一回。
等人赴约,更是头一次。
江月白静坐亭中,等人时,顺便反思了一下自己上回的不妥之处。
他看江小圆吃饭,的确是带着审视打量的目光去看的。之所以一口未吃,一来是他不需要吃,二来是他满腹心事。
杀伐恩怨他都不怕,但有了儿子这件事......
还是对他很有冲击的。
他想要套话试探,又觉得以此之道对待有旧情之人不太道德,所以一直没有把话问出口。
最重要的是,忘尘咒这道枷锁着实碍事,一千年前的事他完全不记得了,根本没法问。
好在对方是个善解人意的,猜到了他忘记旧事,也没有逼问一个解释。
上次相见匆忙,这次约见,必须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彻底搞清楚。
“阁主。”
江月白从思忖中回神,转过身。
空山三两步跨上了台阶,有些气喘:“阁主......”
江月白起身,为他拉了把椅子:“不必跑这么急,先坐下歇歇。”
“不歇了。”空山摇摇头,手撑着膝盖,语气稍有些弱,“阁主......那个......我......”
“人没请来。”他说完就垂了头。
江月白沉默了须臾,才问:“为何。”
“那人说,他不是来讨要什么东西的,也没有什么别的目的。”空山转述道,“说你既然不认得他了,那便也不是他认得的那个人了,不必日日监视试探、也不必有负担,他不会打扰的。”
江月白彻底沉默了。
被这番话说得无话可说。
对方太豁达了,完全不像是来讨要名分或是骗取钱财的恶人。
倒显得他更像是不愿负责的渣男。
他的确很有负担,连这顿晚饭都是怀揣着进一步试探的心思请的。
毕竟谁也没法接受突然多出个带着儿子的情人,还恰好出现在怪物作乱的时间点,虽然只是巧合,但还是让他心存疑虑。
“噢!对了!”空山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胸口又摸摸自己右胸口,最后从怀里掏出了个东西,“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
夜色中弥漫开浅浅的花香,还有草叶的芬芳。
“他说山下花开得正盛,便用花藤编了个剑穗,说阁主是用剑之人,想必会用得上。”空山道,“他还说阁主不必纠结过往,把他当新识的朋友就好。”
江月白低头看着剑穗。
看了许久,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