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背靠墙角的视野盲区内,小孩一手烤得金黄的玉米,一手捏着块膨胀的年糕,时不时还用棍子戳戳身旁火堆旁边灼烤着的秋柿子,看上去颇有些手忙脚乱。
更别说,小孩此时的模样看上去也不太好,和服的内衬和卷曲的头发乱七八糟,黑色的外褂上印着四五个灰扑扑的脚印,白嫩的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临近眼角的下方,还有两三处惨兮兮地破皮的伤口,结合小孩的年纪,这副模样看上去好不凄惨。
但看上去再可怜,也极难触动禅院甚尔冷硬的内心,坐在一旁的回廊上看着小孩忙前忙后,他冷漠地耷拉着眼皮,一副颇为厌倦的模样。
他知道禅院真司身上的伤是由何而来。
“咒术”这份力量,是一个以血缘为媒介的特殊传承力量,基于这一特殊性,咒术界的御三家——禅院、五条和加茂,都是一群极度封建的血统论者。
旁人或许很难理解那份狂热,但生活在禅院家,且因为体质原因而生活在禅院家族歧视链底端的禅院甚尔却能敏感的体会到,家族内部那嫡庶有别而又唯天赋至上的铁血氛围。
在这样的氛围笼罩下,崇拜强者、歧视弱者、奉强者为主,视弱者为猪狗的理念并不算离奇,甚至因这一理念的极端性而在幼教司的孩童群体中颇受欢迎。
至于幼教司所有小孩中最弱的那个?
自然不是禅院甚尔。
天与咒缚掐死了禅院甚尔在咒术方面的天赋,却给了他超乎寻常的□□,虽然没有咒力,但在幼教司的孩子们普遍不超过十岁的大环境下,禅院甚尔在幼教司可以说是打遍全司无敌手。
没有咒力又怎么样?他可不会任由那些有咒力的“高贵”的家伙们欺负。
从来不惯着施暴者的禅院甚尔宛如幼教司的一匹小小孤狼,冷眼承受着同龄人的侮辱歧视和谩骂,然后用拳头一个一个揍回去。
禅院真司却不一样。
空有术式回路却0咒力的小孩恍若不知愤恨为何物,即便是被看不惯他的大孩子们倒掉饭菜、往课桌里塞蟑螂老鼠和青蛙,又或是借着体能课的机会施以暴力和嘲讽,小孩都和个没事儿人一样,整天笑眯眯的,即便自己身处绝对的劣势,也不会对伤害自己的人有一丝一毫的怨念。
简直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子!
围观一切的禅院甚尔忍不住嗤笑,觉得禅院真司的母亲生他的时候大概不小心把脑子忘在肚子里了,不然实在是无法解释,这小孩为什么傻地这么清新脱俗。
正吐槽着呢,啃完烤玉米的小孩用衣袖包好烤好的柿子,小心翼翼的将它捧到了回廊边,睁大亮晶晶的眼睛,热情地邀请道:
“甚尔哥,要尝一下这个柿子吗?”
“当然,这柿子还是我去院墙上摘的,你难不成还想吃独食?”
禅院甚尔理所当然的从禅院真司的衣兜中掏出最大的那个,剥开柿子橘红的外皮,他的目光从自来熟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孩的眼下扫过,似乎只是不经意间问道:
“又是禅院修一他们动的手脚?你脸上的伤,和中午食堂的饭菜。”
“是啊,修一哥还真是难以理喻哎,明明上一秒还笑着,下一秒就直接抡拳头上了,不过嘛,技不如人也没办法嘛,我倒是比较心疼那些被修一他们倒掉的米饭,多可惜啊~”
小孩捧着年糕小口的吃着,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惋惜之意。
重点在于可惜对方浪费粮食吗?
禅院甚尔无语了一阵——面对禅院真司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处于这种情绪之中,以至于年仅八岁的他无师自通的体会到了自家甚一老大哥的心情。
吃完小弟孝敬的烤柿子,不想欠人情的短发男孩顿了顿,盯着正吃得开心的小孩,终究难掩好奇之心:
“被他们那么对待,你就不生气吗?”
如果是他的话,就算是因为揍人被甚一关三天的小黑屋,也一定要把那些敢欺负他的混蛋们揍个半死:
“那些家伙欺软怕硬惯了,也就是你个傻蛋好欺负,才一直被揍,只要你敢还手,看在这些果子的份上,下次他们再欺负你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回去。”
“嗯?甚尔哥是说修一他们吗?”
吮吸着甜蜜蜜的柿子汁液,听到禅院甚尔所说之话的禅院真司略显迟钝的抬起头,好奇而又懵懂的问道:
“修一哥哥的行为有什么问题吗?虽然和他们玩的时候有一点奇怪的感觉,但我并不讨厌哦~”
古怪之色越发明显,禅院甚尔看向身上乱糟糟的小孩,从白嫩脸蛋上的伤口和瘀青,再到外褂上凌乱的脚印,向来冷淡平静到堪称倦怠的声音都不由得提高了一个度:
“有什么问题——?”
果然,小傻蛋被那群人欺负是有原因的,这么好欺负的包子,谁不想上去伸手掐一手?
可禅院真司也有他自己的道路,捧着手里的圆柿子,小孩眯眼咯咯的笑了起来:
“不就是日常的训练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修一哥哥他们很快就打不过我啦,我反而很感激修一哥哥和吉川哥哥他们这么热情地训练我,等我的体术再精进一些,一定会好好报答他们的。”
是了,除了是“0咒力的残废”,禅院真司还是已经开始体术修行的众人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春日里过的六岁的生日,时至秋日,也不过六岁半,对上禅院修一那些大孩子,从体质上便有了差距。
只不过单听禅院真司这句话,禅院甚尔总觉得有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仔细打量看去,却又只能看到男孩清澈明亮的眸子,脸上是爽朗开心的笑,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怎么看怎么正常。
就仿佛是仗着小孩子的身份,理直气壮地向这个世界大声讲出自己的喜恶,没有隐瞒,没有偏见,也没有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虚伪。
——禅院真司他……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对禅院修一那几个混蛋有好感。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禅院甚尔心底不知为何,微微有些发凉,但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了微小的弧度。
“……不愧是这个家族的孩子啊,真司。”
禅院真司是个有言必行的好孩子,说是很快就能打败禅院修一他们,就一定会做到。
秋日的光景一日日褪去,伴随着阵阵秋雨撒下,温度也越来越凉,就在冬日的第一场雪将下未下之时,在体术课的训练道馆上,禅院真司一鼓作气,将恶劣笑着表示要作为前辈好好“指点指点”他的禅院修一掀飞了去。
接着是禅院吉川、禅院凉太两个禅院修一在幼教司的小跟班。
当比他们还要低半个头的禅院真司腼腆笑着表示谢谢他们之前的指导的时候,但凡是个脑子聪明的正常人,就应该明白,欺压关系的攻守概念已经逆转。
可如若禅院修一、吉川和凉太三个九岁快十岁,将从幼教司毕业的小崽子是正常人的话,也做不出欺负六岁后辈的丢脸事儿来。
更别说,禅院真司还是个0咒力的半残废。
也就比禅院甚尔那个真正的废物好上一丝丝,和他们这些已经觉醒了术式的高贵的术士相比,那可就低贱了不止一点点。
而他们却被这样一个低贱之人反过来揍了?
禅院修一接受不了。
“……所以,太受欢迎偶尔也很苦恼啊~”禅院真司坐在廊下,捧着脸,一脸的“幸福的烦恼”模样,人小鬼大的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禅院甚尔喝着这个小崽子特地带给自己的牛奶,懒得理他。
说是苦恼,可看小孩那笑眯着眼的模样,很明显,并没有从禅院修一等人的纠缠中感觉到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
即便是禅院甚尔这种被上天掐断了术士之路的咒力绝缘者也知道,咒力是一种情绪之力。
准确的说,咒力是源自人们负面情绪之中的一种特殊力量。
没有咒术天赋的普通人,肉|体就像一个漏斗,负面的情绪化作的零散咒力从漏斗一般的“肉身”中溢散开来,相同的负面情绪推挤在一起,零散的咒力便因此而聚合,成为基础的咒灵。
而拥有咒术天赋的咒术师们,肉|体则如同闭口的水桶,咒力是水,铭刻于□□的术式是阀,使用术式,便能将身体内部储存的咒力释放出来。
但如若咒术师本人没有负面情绪呢?
看上去如同一个谬论,毕竟生而为人,怎么可能没有负面情绪呢?即便是幼小的孩童,被欺负了知道痛和委屈,没人一起玩的时候知道寂寞难过,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会不满和伤心——孩童多是如此,更别说已经接触过社会的成人。
但禅院真司还真就是这么一个怪人。
被禅院修一等人“欺负”了,不怒不气反倒是兴致勃勃地想要“报答”回去,被同龄人孤立了,也没有半分被孤立的自觉,自得其乐的光是看天上的流云都能看上许久,而得不到的东西?
至少禅院甚尔认识禅院真司这么久,还没有见过这小孩对某个目标展现出特别的兴趣。
嗯……又或者说,这小鬼感兴趣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前一刻还兴致勃勃的表示要将石榴树和西瓜融合在一起,创造出西瓜大小的单籽石榴,下一刻就又琢磨着为何禅院修一的父亲喜欢在背地里问候禅院甚一那家伙。
总之……这孩子和他截然不同啦,没心没肺又花心的很,搞不好长大以后会变成禅院家祖传的没良心的人渣也不一定。
但现在嘛,相处起来算是他少见的不那么讨厌的禅院。
漫不经心地将自己手中喝完的竹筒杯扔向树梢,下一刻,竹筒杯和被它砸下来的麻雀一起掉在了距离二人不远处的地方。
“下午吃烤麻雀吧。”
嘛,反正禅院真司这小子乐在其中,他也就不掺和了。
平静的作出决定,并不想回家和大哥甚一冷脸对冷脸的禅院甚尔对自己唯一的小弟报出菜单。
而一脸崇拜和欢喜的禅院真司,拍拍小小的胸脯兴致勃勃地竖起大拇指:
“好耶!等冬天了,林子里的麻雀多起来以后,我试试能不能做个麻雀宴!”
为了吃嘛,不寒碜!(来自禅院真司的肯定.jpg)
麻雀宴还没吃上,禅院修一与他的跟班们的“报复”便越发猛烈地到来。
咒术师虽然是特殊的人,但既然是人,就摆脱不了基本的人性束缚——“嫉妒”和“傲慢”。
说是“嫉妒”,却也不尽然,对于那些比自己优秀太多的人,有了距离感,“嫉妒”便变成了崇拜和仰望,甚至为了使得这份“崇拜”“仰望”合理化,还会在事实的基础上,对其进行高光美化,以证明不是自己不优秀,而是对方过于出众。
但对于那些本不如自己,或者只比自己优秀一些的存在,这嫉妒的情绪便如同烈火遇上了柴油,轰轰烈烈烧起来的时候,恨不得将对方的骨灰都烧个干净。
“傲慢”就更不必多说啦。
人大多不能接受曾经过得不如自己,或者与自己过得差不多的人超越了自己,但凡超过了,就恨不得自己不好受,也要把对方打落底层,越是傲慢的人越是如此,越是阶级分明的社会也越是如此。
禅院家,便是这样一个阶级分明的地方。
宗家高于分家,家主嫡系高于庶族、继承了优秀家传术式的咒术师地位高于只继承一般家传术式的咒术师,而咒术师,又绝对高于那些没用觉醒术式的普通人。
甚至同样在宗家,同样是禅院家主的嫡系血脉之中,也存在着有术式天赋的孩子将没有术式天赋的孩子视作奴仆的极端情况。
古老、封建且残酷。
这样的等级金字塔存在于禅院家族、家系,甚至是每一个家庭之中,自然也存在于幼教司这一孩童的小小社会。
而按照禅院家默认的“尊卑有序”,有着身为长老的父亲、自己术式天赋上等的禅院修一,无疑就是这个微型金字塔的顶层。
试问这样傲慢的咒术师预备役,怎么能接受自己被一个半残废打败的事实呢?
更别说,这半个残废,不久前还是一个被他殴打的傻子,他和他的小团体都快习惯这个傻子的傻气了,结果傻子反抗成功了?
傲慢使得他们绝对不会反思自己,只会觉得是禅院真司,以及那个和禅院真司走的很近的禅院甚尔不识好歹。
明明是禅院家、是禅院家高贵的术士,是他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养活了这两个白痴废物,区区两个废物,居然还敢反抗?
嫉妒、傲慢和他们的无知叠加,使得这些小孩做出了即便是他们的长辈,也不敢轻易做出的决定。
他们精心策划了借口,又找来年纪更大的,已经从幼教司毕业的兄长帮忙,将禅院甚尔推入了家族的训练惩戒室之中。
“禅院真司,禅院甚尔找你。”
“哎,找我吗?修一哥哥你看起来像是骗人的样子哎。”
“你、你胡说些什么?区区一个0咒力,我骗你干什么?哼,我是觉得禅院甚尔那家伙看起来很急的样子,所以勉为其难帮他带话,你爱去不去!”
收整好课本的禅院真司歪歪头,看着眼前强作镇定,但眼神飘忽明显心不在焉的禅院修一,心中也是十分的好奇。
半晌后,正当禅院修一快沉不住气强绑了小孩去的时候,禅院真司忽的一笑,爽朗且信任道:
“好啊,麻烦修一哥哥带路啦~”
“哇,修一哥哥说的对,甚尔哥你真的在这里!”
被更高年级的前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拎着后衣领像是扔南瓜一样扔下又高又陡的台阶,小孩不觉得有危险,反而一脸兴奋的看向先自己一步被推进此处,衣衫狼狈面露狠色的禅院甚尔,空中调整身体,像只树袋熊一样开心的扑到信赖的哥哥的身上。
“禅院真司——你个傻子!”
禅院甚尔却不会像禅院真司这个脑袋有病的傻子一样乐观。
他虽只比禅院真司这个傻蛋早几十秒被推进来,却因为大哥禅院甚一的关系,听说过家族修行惩戒室的威名。
那是正式咒术师都不愿意轻易踏足的地方,漆黑、幽暗、外置结界、内部豢养着数千只二级、三级咒灵。
而咒灵,唯有咒术师可以祓除。
禅院甚一就经常用“再惹麻烦就将你小子扔进惩戒室里喂咒灵”当作威胁他的手段。
这下好了,他真的被扔进来了!
一双如狼般戾气横生的眸子警惕地扫视向周围的黑暗之中,一手护卫在身前,另一只手不忘将比自己还小些的小傻子护在背后,深绿的眸子在幽暗的室内越发深沉。
不只他被扔出来了,连带着他怀里的这个小傻子,这次估计也凶多吉少。
毕竟这个家里唯一还在意他存在的两个人,大哥甚一接了家族的除灵任务出差去了,没个三两天出不来,禅院真司这个小不点如今是他的难兄难弟,而作为孤儿的禅院真司更是没人在意。
只可惜……没将禅院修一那几个混蛋一起带进来,如果不是那些家伙使用了术式……单凭体术手段的话,他一个人就能把禅院修一找来的帮手狠揍一顿。
思绪流转间,禅院甚尔越发的愤怒了起来。
咒力、术式、成为咒术师的天赋……这是上天对人类的恩惠。
可上天既然恩惠人类,为何要将天予的祝福,给予禅院家的这些混账人渣们?
如火的愤怒聚集在男孩的心中,但愤怒并没有扰乱他的神思,身处惩戒室这样高度危险的特殊环境之中,带着个拖油瓶的禅院甚尔不敢有丝毫懈怠,出众的体质让他在昏暗的室内也能看清周围的体质,优秀的听力更是让他能听清飞行的蚊虫扇动翅膀的次数。
可没有咒力的人类,看不到咒灵。
不,准确的说,即便是普通的人类,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极端情况下尚且能够看到威胁自己生命的怪物,但禅院甚尔不行。
天与咒缚,便是如此。
假若咒灵所在的世界是世界只有极少数人发现的新大陆,那么禅院甚尔从出生时起,便永远地被留在旧大陆,完全没有抵达彼岸的可能性。
因而在禅院甚尔的感知中,惩戒室内“干净”一片,强敌窥伺,□□的本能让他感觉到无形之敌已经从黑暗中探出头来,但因为密密麻麻的窥视“目光”实在太多,他只能不断的依靠自己的直觉闪躲。
一次、两次、三次……
威胁无处不在,但眼前依旧空无一物。
抱着个小鬼的禅院甚尔心情越发不爽,却也从未想过将禅院真司丢下不管,毕竟这小孩虽然有术式,却是0咒力,和他一样是个“睁眼瞎”。
“禅院真司,抱紧我,别乱动。”
似乎是感觉到怀中的小孩有些动作,禅院甚尔语气急促,扭头警告道。
然而就是这一扭头,禅院甚尔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惩戒室内足足三千只咒灵,纵使禅院甚尔再天资不凡,只有八岁的他又能闪躲到几时呢?
更别说,他还带着禅院真司这么个没用的拖油瓶。
肉|体中铭刻这术式回路的禅院真司,在这些咒灵的眼中,可是比禅院甚尔这么个干巴巴的家伙更加美味的食物。
所以,趁禅院甚尔不备,偷偷品尝一下这细皮嫩肉的咒术师小崽子的味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对吧?
哪只咒灵能拒绝一个没有长辈保护的咒术师幼崽小点心呢?
在这样的欲望之下,咒灵们贪婪的凑上前去,禅院甚尔留意到这点的时候,禅院真司捂着眼睛,叫咒灵发狂的血腥味道从禅院真司手掌捂着的左眼处传来,室内幽暗光线下呈现暗红色泽的血液也从禅院真司的指缝中止不住的渗出。
可禅院真司却是笑着的。
他腮帮子鼓鼓,仿佛是在咀嚼着什么东西,嘴角勾起,突兀的对禅院甚尔说道:
“甚尔哥哥,原来“生气”是这种感觉啊。”
小孩的语气惊喜得仿佛地理学家发现了新大陆,似乎是意识到眼前是自己信任且喜欢的兄长,又或许是手上沾染了血液滑腻腻地不舒服,他索性放下了遮掩左眼的小手,露出一个被掏空了眼珠的血窟窿来。
挖眼之痛,即便是大人,也要痛的在地上打滚,可禅院真司除了身体因为疼痛的应激反应而不住的在禅院甚尔的怀中颤抖,神色却兴奋、愉悦地舒展开来。
按理说,身处这般险境,禅院甚尔本不应该计较禅院真司一时的反常,活下来才是第一要义,但直觉告诉他,眼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小孩,发生了某种比死亡更加不可捉摸不可逆转的变化。
兴奋的表示自己知道什么是“生气”了以后,禅院真司的目光越过禅院甚尔的身体,看向本该“空无一物”的空间。
他一边脸上被眼窟窿里流出来的血染红,宛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丑陋赤鬼,另一边完好的脸却清晰呈现出小孩幸福愉悦的笑。
“禅院甚尔是天与咒缚,咒灵对于他来说如同空气,那么咒灵视他为草木,这是合理的。”
霎时间,那总是有意无意停留在禅院甚尔身上的恶意目光消失了,可从小孩正对着他的那只仅存的眸中,禅院甚尔第一次窥见了修行惩戒室内真正的模样——
——丑陋的、不堪的、宛若理智失常之人喝醉酒后用画笔画出的极尽人类恶心之想象的乱七八糟的生物一个挤着一个,一个套着另一个,从惩戒室的边缘处,一直堆积到了高高的穹顶边缘,崎岖怪异的肢体歪七扭八,生在完全超乎人类想象的地方,丑陋怪异的个体堆积,呈现出更加丑陋荒诞的恶心模样,比他戳破蟑螂卵鞘时候看到的拥簇场景更叫人反胃。
百鬼夜行?不,这分明是上千鬼怪的狩猎!
禅院甚尔黑沉下来脸,同时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位族弟,竟然在这个时候触发了咒力。
至于触发的方式?
鲜血从眼眶中潺潺涌出,庞大到叫人惊骇的庞大咒力也从身体中滔滔不绝的涌现出来。
当咒灵的攻击落到身上的时候,漆黑浓烈的咒力残秽,便沁入了禅院真司的体内。
当咒灵用锋利的附肢掏出禅院真司的眼球的时候,负距离的接触更是生平第一次的,叫向来乐观开朗的小孩体会到了完全不同的有趣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要欺负我?明明没有做错……欺负的人……杀掉就好……杀掉……欺凌者……杀掉……”
是从职场霸凌中诞生出的三级咒灵,原来这种感情,就叫生气啊~
禅院真司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只咒灵,却见下一秒,那咒灵在他的手中化为了一颗漆黑的“核”。
像是果子一样。
要吃掉的,对吧。
“生气”的体验让咒力第一次在禅院真司的身体中产生,而咒力的运转,则激发了男孩铭刻于□□上的术式。
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术式——【幸运债券】
——吞噬咒灵的咒核,将咒灵的咒力化作自己的储备咒力,可以将咒核用作施术者施展术式时的“祭品”。
单看这一术式效果,仿佛只是顶级术式【咒灵操术】的下位替代。
但却能完美的适配禅院真司的第一术式——【好事发生】
——付出一定的代价,极限放大某一事件的发生概率。
比如说,让天与咒缚者的敛息效果达到完美。
比如说,让禅院修一这几个他应该感到“生气”的小子撞上刚刚被族长责罚的父亲,父子两人好好来一次亲密无间的交流。
“今天是族里例行的长老会议,日向长老因为与隔壁家族的斗气导致族人折损,被族长责罚,心气不顺的情况下遇到了修一哥哥,两人发生理念冲突,进而上升肢体冲突,这是合理的。”
这次吞下的咒灵,是“嫉妒”的味道。
“不争气的修一哥哥向母亲哭诉,无意间抖搂出日向长老与隔壁雅子夫人的私情,这也是合理的。”
这次的咒灵,诞生于因为样貌缘故而深受歧视的少数群体,是“不甘”的味道。
“可是雅子夫人与日向长老的私情不过是日向长老的一厢情愿,毕竟雅子夫人生下了天赋很好的禅院英树,日向长老希望雅子夫人能为他生一个天赋更好的孩子,被修一哥哥母亲侮辱的雅子夫人羞愤无比,对儿子英树哭诉了这件事情,这完全就在情理之中嘛~”
不被人在意,也有不被人在意的好处。
禅院真司是个不被人在意,也不会主动去打扰别人的好奇宝宝。
为什么日向长老会在僻静的地方拉住雅子夫人的手?为什么他总是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英树哥哥?
这些为什么,禅院真司当时不甚明白,但感受到凝聚成咒灵的,那极端且晦暗的感情,曾经的“为什么”便悉数化为“了然”。
是欲望、是嫉妒、是不甘……
之前的“不懂”,现在便都懂了。
而欲望,是行为发生的伊始,也是“可能性”发生的前提。
“正理长老是英树哥哥的师父,又与日向长老存在利益冲突,有着合适的借口向日向长老问责,他当然会伸出援手,这是基于现实的考量……”
“长老之间尖锐的矛盾怎么能不叫其他的族人感到慌乱和紧张呢?在这样的高压氛围之下,发生一些意外也是相当合理的,对吧?”
长老私德败坏、家系势力相互针对、外出的族人受此影响而受伤、储存屋子的仓库因为看守的恍惚而走水、与五条家和加茂家的合作出现突发情况、部分家里只有母亲的旁系弟子在禅院英树的领头下为自家守寡的家人讨要说法,风声甚至借由来谈合作的五条族人和加茂族人之口传到了这两族
——简直就像是个笑话!
这才过去了不到两天!
这些事情——这乱麻一样的麻烦事——怎么能在短短两天内迅速爆发,并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演变成这副模样的呢?
禅院直毘人看着桌案上乱七八糟的事件资料,深觉这族长也不好当啊。
可是……这是不是有些过于巧合了?
特别是对于禅院日向这个长老而言,仿佛他过去四十多年作威作福的果报在短短两天内爆发,在极端的时间里,就从认真负责的严肃长老,变成了私德败坏的老色鬼。
直觉性的,禅院直毘人感到违和。
这时,一份不起眼的报告因为他翻找案卷的动作从桌子的边缘掉下,禅院直毘人皱着眉,将那份报告捡起来。
这是一份来自幼教司的报告,时间是昨日,报告内容为两名幼教司的学生无故旷课,虽然幼教司只是一个小型部门,但因为里面的都是禅院家的“未来”,使得幼教司成为少数直接对家主负责的部门。
这种时候旷课?倒是赶巧了。
被禅院日向的破烂事儿烦乱心神的禅院直毘人决定转换一下心情。
“因为日向长老的麻烦而疲惫心烦的禅院族长决定转换一下心情,他会对这不起眼的学生旷课事件感兴趣,这是很合理的。”
旷课的孩子,一个名叫禅院真司,一个是甚一的弟弟甚尔,等等,他记得……
“听闻直毘人伯伯虽然继承族长之位不久,对族中幼童的情况却非常了解,在意识到族中所发生的事情有着诡异巧合的情况下,又看到了‘禅院真司’其人,会想到他登记在幼教司名录中的术式,这也是非常合理的,对吧?”
和外头热闹得过分的禅院家不同,惩戒室所在的地方,人嫌狗厌,寂然无声,和两日前相比,唯一的差异,大概就是惩戒室内,咒灵的密度明显降低了不少。
禅院甚尔抱胸站在一旁,冷着脸看着眼前的景象。
比他还要矮一个头的小豆丁一边天使,一边恶鬼,口中咀嚼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嘴中不停地小声念叨。
“合理”
“很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