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随着河流轻轻往下游走。
清风明月相邀,流水潺潺,如第一晚听到的白噪音,原来真的是泛舟水上。
他突然又想到了《夜航船》。
《夜航船》这本书名字的由来,其实就是字面意思,“夜航”。
古代乘船出行的人,在漫长的苦旅中无聊,天南地北凑一起舟上闲谈,讲天讲地讲故事。而作者把他们讲述的东西记录成书,就成了《夜航船》。
故事杂志社将它作为杂志的名字。而那本48期的《夜航船》,也成为宋章段诗一生爱恨的起和始。
坐在船上,星月无言,流水无言。静静悄悄,真是像一场梦。
叶笙垂眸,凝视着波光明灭的湖水,忽然轻轻开口说:“我现在重新给你讲一个故事怎么样?”
他的声音不含任何情绪,冷淡叙述。
“讲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吧。”
“男女主一起长大。”
“女主角家是书香门第,喜好读书,跟男主角结缘是因为一本杂志。他们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桌,甚至到大学都在同一所学校。所有人都认定他们天作之合,可是直到大学,两人才捅破纸窗。女主角在桥上拍照,不小心掉入湖中;男主角从窗口跳下,到湖中救起爱人。在这之后,两人才顺理成章在一起恋爱结婚。”
“他们因为故事结缘,于是女主角也总是要求男主角给她讲睡前故事,并许诺讲一辈子。不过这一切,在女主角生病后就变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流产后,女主角患上了躁郁症。面对时而压抑时而发疯的妻子,男主角选择逃避。”
“他失眠焦虑,放纵自己,在花园里接受了别人的勾引诱惑。可他跟别的女人在湖边桥上纠缠不清时,他的妻子就一直站在三楼的窗户前看着……男主角还不知道,他只要一撒谎就会摸鼻子。他每一次撒谎,她都知道。”
对于段诗来说,困住她一生是,桥,湖,窗。
可对于宋章,应该就是……讲到“死”的《睡前故事》了。
“十周年纪念日的那一天,男主角终于又想起了曾经的种种美好,他精心准备了一场烛光晚餐,想要对这对走错路的婚姻进行挽留。回来后,在花园里看到的就是盛装打扮的妻子,男主角心生宽慰。妻子难得化了妆,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男主角露出微笑,一步一步走向她。”
雕刻玫瑰的蜡烛在白色桌上燃烧,段诗在花架下抬头,也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
她在生病后很少化妆了,这一刻妆容精致,眼眸如水。抬眸望来,好像还是高中盛夏,蝉发一声时,那个桌边偏头看他的青涩少女。
没有争吵,没有沉默。她难得乖巧安静,他也终于不用在忙碌一天后回来面对阴郁尖锐的爱人。
一顿吃的温馨而融洽。
宋章说:“今天是十周年纪念日,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礼物?”她的手轻轻搭在桌上,出神不知道想了什么,轻声道:“你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吧,好久没听了。”
宋章眼眶微红:“好。”他其实也在难过,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他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书,正是他们小时候第一次遇见的那本杂志。杂志的最后一个栏目是睡前故事,开篇叫莎乐美。
其实这个故事他讲过,但他现在愿意在讲一遍。
夜航船的睡前故事都是从读者中选取的投稿,篇名虽然叫莎乐美,但和王尔德的原著有所不同,唯一相似的只有血腥的内核。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声音甜美的电台主播,她的声音有一种魔力,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人就能在短时间内入眠。
妻子的电台事业越做越好,可她的丈夫却越来越恐惧。
他不止一次半夜醒来,发现旁边空无一人,而厨房传来让人惊悚的咀嚼声。
终于有一天丈夫发现,原来妻子为了“好嗓子”,每天半夜都会偷偷到厨房来吃东西,冰箱里满满的黑色大袋子装着的都是人肉。
丈夫不寒而栗,为了不打草惊蛇,暗中转移财产,拟好了离婚协议书。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打开冰箱的那一晚,其实妻子就在身后幽幽看着。
她知道丈夫不要自己了,可是她舍不得她的丈夫。在丈夫提出离婚的前一晚,她给他炖了一碗汤。汤里下了毒,她把他捆在椅子上,一刀一刀将他身体的每一块肉都砍了下来,放到了袋子里。她留着他的肉,藏进冰箱做预备粮。
最后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时,妻子深情迷恋地吻住他的唇。
“我爱你,亲爱的。以后你会活在我的声音里。”
宋章第一次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在床上和段诗一起笑着吐槽这算哪门子睡前故事。
那个时候段诗眼里还有光。
而现在,他重新读这个故事,自己读得冷汗涔涔,坐在他对面的段诗却一言不发。
段诗望过来的眼神,眼珠漆黑,甚至可以说是恐怖。
他身体一颤,紧接着,突然觉得腿脚发软,浑身无力。
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
后面的记忆宋章再也不想去回忆。
没有经历过凌迟的人,是不会懂那种恐惧的。
段诗在他耳边重述了那个他讲的故事。
一个字,一刀。
那一晚鲜血把杂志渗透,他的脑袋被活生生砍落。
绝望、痛苦、恐惧让他死不瞑目。极致的恐惧,让他哪怕化为了异端,依旧无法摆脱。他知道段诗也没“死”,他潜伏在凶宅,恐惧到不敢动弹。终于前不久,他再也感觉不到那股让他灵魂都在恐惧发颤的气息了。
厉鬼一点一点从地底爬了出来。
睡前故事,睡前故事,哈哈哈哈哈!
他沉睡四十年,力量不断消耗,他需要重新汲取恐惧让自己强大起来。这个时候,一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来到了凶宅。
他看着他们,露出一个古怪地笑来,眼中的血泪缓缓流过脸颊。
第一晚,他说。
【讲个故事吧】
第54章 讲故事的人(六)
他知道那种死在故事里的绝望,所以他要让这群人体会他曾经面临的恐惧——他要让他们疯狂、惊恐、痛苦、和他一样死去!
这些人寻遍蛛丝马迹,试图还原当年凶宅流血的真相,实际上,哪有那么复杂呢。
“最后女主角从桥上跳下,死在了湖中。”
对啊,就是这样。
来龙去脉就是那么简单。
四十年前,《夜航船》被他的血浸透,又被她的泪模糊。
他的头颅被她放到了公馆三楼的窗前。
他站在她曾经站立的地方,看着她浑身是血跳入湖中。
水花哗啦啦溅起,洗去恩怨,恍若轮回。
那一瞬间,宋章好像惊醒在大一那个春乏懒倦的午后。
阶梯教室的风扇呼啦啦吹,老教授在讲台上照本宣科念书。
室友把纸条捏成团砸到他头上,而他托着脸看着窗外的少女傻笑。
三十六陂春水漾,她在桥上举着相机回头,白色裙子和高马尾和风一起吹动。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首诗叫《断章》。
因为诗人写了一首长诗,却只满意这四句话,于是将它们摘出来独立成章。
其实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的,省略得恰到好处才好。
比如他和段诗之间。
断掉懵懵懂懂的开头,断掉鲜血淋漓的结尾,好像也称得上完美。
叶笙把故事讲完,船已经行驶到了桥下。水中藻荇交错,黑色的影子不断摇晃。到这一片水域时,叶笙能明确感觉到水流速变慢。潮湿浓厚的血腥味弥散在空中,一个巨大的旋涡在船底部汇聚蔓延。
叶笙垂眸,视线死死地看着湖心。
很久之后,一声沙哑的怪叫从湖底传来。
“你是谁?”宋章被人割断喉咙,发出的声音嚯嗤嚯嗤,像是破旧的风箱。
叶笙心说,我是来杀你的人,但是他想问出更多故事杂志社的消息,于是垂下眸,神情隐于黑暗中,声音冰冷道:“我是……段诗的亲戚。”
宋章又是一阵嚯嗤嚯嗤的怪笑。
终于,他从漩涡中慢慢出来,月色下只剩一个浮肿大了两倍的脑袋。
宋章本就诞生在极致的恐惧中,脸庞肿胀发青,头发上爬满了黑色的虫子,肌肉寸寸腐烂掉落,眼珠子充血,流露出滔天的杀意来。
“段诗。”哪怕隔了那么久,他再念起这个名字,第一反应还是恐惧。
恐惧之后是迷茫,再之后才是怨恨。
“你是她的亲戚?”
叶笙点头:“对,我们有同一个曾祖父。我父亲想重办故事杂志社,但以前发行的书刊都被段诗拿走了,他找不到旧版。所以我来到洛湖公馆,试试运气。”
宋章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故事杂志社?你说出这个词我就知道你在撒谎了。”
宋章的头浮在水上,藏在水下的身躯却巨大的好似一座冰山,他的能力是附身和幻化。
黑色的如蛇一样的触手攀附上船底,咔吱咔吱,啃噬船身。
宋章的眼神诡异血腥。
“一百年前,故事杂志社正式关门那日,藏书仓库起了场大火。她曾祖父为了救火,摔成了植物人。全家对这件事讳莫如深,怎么可能还重新创办。”
“你在骗我。”
宋章的“触手”一下子吸住木船底部,尖声恨道:“死!死!都去死!”
叶笙知道他已经疯了。
宋章身上的血腥味太浓,精神崩溃,理智全无。
不过能从一个疯子口里知道一条有用的消息,已经足够了。
“这个凶宅内,除了你谁都不该死。”
木板碎裂,湖水渗入船内,叶笙手指搭着船边缘,伸出手,抓住了一条“黑蛇”的七寸,将其粉碎。
寒月之下,少年黑白清明的杏眼,渗出似红似蓝的幽光来。
“你们真的很喜欢玷污‘故事’两个字。”
宋章剧烈喘息,抬头对上叶笙眼睛,瞬间就精神紧绷,察觉不对劲,但他毕竟是B级异端,反应很快,从胎女的“唤灵”控制中挣脱,怪叫一声。
砰!清冽的湖水一下子成为最致命的危险,涌出两米高,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将叶笙吞噬。
叶笙在水墙将倾的刹那,把一直攥在手中的那页日记纸拿了出来。B级异端的高强度灵异值压得他胸腔剧痛,耳道好似在流血。他一直都挺幸运的,列车里遇到胎女也是被故事大王分割过力量的。
宋章应该是他至今为止直面的灵异值最高的异端。
叶笙的声音很轻。
“讲故事不该成为一件恐怖的事。而故事本身,也没那么血腥。”
叶笙弯下身,将段诗的日记纸放入湖中。
鲜血写就的歌词,一下子就在水中模糊晕开,红丝四散。
宋章僵在原地,抬着头。
那张纸从天而降,像白色蝴蝶落入湖水,轻盈梦幻。
娟秀温婉的字迹,却成他一生的梦魇。
“啊啊啊啊啊啊啊!”
【谁从屏幕里看从前
而谁停下企我门前】
水墙稀里哗啦坠落,大雨将叶笙淋湿。叶笙面无表情擦去脸上的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银色的长条来。那把枪不方便随身携带,但叶笙发现它的弹匣居然是可以取出来的。
不是所有异端都会像小芳一样留下缝尸针。
他需要做很多尝试。
在宋章恐惧尖叫试图逃窜时,叶笙伸手果断抓住了他的脖子,任由鲜血从指缝低落。一双诡异泛红的冰冷双眸死死盯着他。
段诗的日记让这面湖都成了宋章的地狱。
宋章惊慌,痛苦,迷茫,恐惧,泪如雨下。
可叶笙不容他逃脱。
他另一只手握住那个弹匣,把它用成武器,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宋章的太阳穴。异端的血肉都不是血肉,是四散的黑影,是流动的虫子。
血溅长空。
黑羊白天的时候全程在花园里跟踪叶笙,所以完美错过了前厅的讨论。
后面见叶笙和宁微尘回去,他刚想跟上,结果不小心踩空,噼里啪啦从小坡上滚了下去,直接把腿给摔折了。
就在黑羊叫苦不迭打算跟直播间卖惨要礼物之际,他发现他直播间被封了?
被封了?!!
黑羊一整个愣住,傻了眼。
不仅是他傻眼,守在直播间莫的网友也傻了眼。
【黑屏了??是我卡了吗,还是我网不好】
【我靠,主播你干了什么,你直播间怎么被封了?】
【难道看帅哥违法??】
网友们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然而另一伙关注洛湖迷踪的人隐约知道答案。
大师日赚十五万,穿着浴袍、喝着橙汁,快快乐乐地躺在五星酒酒店的露天阳台上吹风。
“我是在淮城啊。不过洛湖公馆那个知名凶宅,我去干啥啊,我胆子小着呢。”
电话那端是他偶然结识的一位异能者。大师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人生格言,“遇见就是上上签”。不要放过身边任何一个有钱人,因为保不准哪天他就成了你的客人。
“那太可惜了,现在群里有大佬说,拍一张俯瞰洛湖的照片一万块钱。”
大师差点把吸管喷出来,一下子盘腿坐起:“什么?一张照片一万块钱?!我的娘诶,你不早说,你早说我就去了啊!哦不,我现在就出门。”
电话那边忽然一顿,开口道:“算了,不用了。洛湖公馆已经有官方介入,挂了。”
大师刚把鞋穿好:“啊啊啊?官方是啥?别挂啊。”
朋友已经挂掉了电话。
“喂!”大师痛失一个亿,抱着手机痛哭流涕。
这个世界上的异能不少在民间,除了等级不够无法进入非自然局的人,还有一些人是因为不喜欢束缚。
毕竟在非自然局,除了S级执行官,剩下的人都如同警察一样,规规矩矩部署在一个城市,听从天枢指示出动任务。
待遇再好也不自由。
异能者排行榜上前十全是在职执行官,可也有高手在民间。这些民间的高手在跟非自然局报备后无一不成了“赏金猎人”。C级以上的异能者是不会为富人服务的,因为非自然局不光能给钱,还能给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的——“生物药剂”。
天枢可以测探灵异值,可这种方式过于被动。
何况异端等级越高、行踪越莫测。
赏金猎人除了杀死异端外,最主要获得奖励的方式是向非自然局提供消息。
洛湖迷踪活动一开始,稍微有点经验的高等级异能者,就从黑羊直播间发现不对劲。不过还没等他们研究透彻呢,黑羊的直播间就被封了。
众人顿觉没意思。估计是洛湖公馆异端觉醒,天枢察觉到了灵异值,淮城非自然局出动了。
程则在白天挂掉洛兴言的电话后处理的就是这件事。灵异值时高时低,天枢的标记也是大范围,覆盖整个淮城东区。
直到晚上的时候,才确定一个点。
洛湖公馆!
程则接到指示,带人出动。
黑羊直播间突然被黑屏的消息,有人败兴,有人疑惑,有人忧愁。
梁医生一个人做好了菜,却完全没心情吃。
他试图打女儿电话,结果无人接通。
好不容易在微博热搜上找到一个可能看到女儿的地方,还被封了。
梁医生联系星芸直播活动的主办方,主办方说,他们为了保证节目真实性,只留一个主持人在那。
但是现在主持人的电话也打不通了。
梁医生气得重重放下筷子:“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在微博上发帖。
【我女儿就参加了这次活动,现在手机打不通,官方直播间停更,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也看不到他。整整四天,一百个人在那个鬼地方,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他的贴一下子得到不少人回应。
梁医生起身,穿上外套,拿着钥匙,打算去一趟洛湖公馆。
【鬼怪等级:B】
【概述:他被妻子分尸,原来先前讲述的血腥睡前故事,竟然每一句都在照应他的结局。
莎乐美亲吻先知约翰的头,从此获得永恒的爱;他的脑袋被妻子放在窗前,从此知道爱是欲望和恐惧的轮回。】
源源不断的灵异值渗入那枚小小的银色弹匣中。叶笙眼神越发诡谲,血色漂亮而疯狂。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弹匣填充灵异值时,他的身体好像也在抗压。大脑神经突突突跳,肺腑剧痛,喉间腥甜。
好在叶笙早就习惯了疼痛,咽下鲜血,面无表情。在男主人的脑袋彻底化为血水融入湖底时,叶笙动作果决快速地把弹匣抽出。
他头发、衣服都被水打湿,一个人坐在船上,微微喘气,神色如霜,少了“触手”的吸附,这艘船继续往前行驶。
月光皎洁,夏风凉爽,暗河两岸青草里蛰伏的虫子,低鸣声悦耳绵长,像是儿童绘本里的插画。
船身破损,行驶到桥下就过不去了。
叶笙现在有点脱力,没有第一时间起身。
“要我帮忙吗?”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冷淡声音传来。
叶笙坐船中抬头。
发现宁微尘已经从凶宅出来了,站在河边,唇角勾起,居高临下看着他,桃花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叶笙垂眸,擦去脸上的水,道:“不用。”他想从船上站起来,但这艘船早就破损、千疮百孔。
他站起来的一刻,脚下的木板就断裂开了。
叶笙微愣。
宁微尘神色冷漠,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借他力量,将他带到了草坪上。
叶笙在岸上安稳:“谢谢。”
宁微尘对他的道谢不置可否,很久,才微微一笑,视线若有所思缠绵在他眉眼间,轻声笑问:“叶笙,如果你什么都不想我插手,那么带我来洛湖公馆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些天他们的关系一直非常融洽。
一个装乖,一个装瞎。叶笙已经很久没直面宁微尘真实的危险了。
他会叫宁微尘过来洛湖,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他和宁微尘已经是合作关系,有关故事大王的线索他不想瞒着宁微尘。另一个原因是,如果惊动非自然局,宁微尘在旁边,会帮他省略所有麻烦。
一半是信任,一半是利用。
他知道宁微尘不喜欢自己单独行动,然而他除了想隐藏自己的秘密,更多的是不想宁微尘涉险。宁微尘不喜欢任务,还说怕鬼。
他一个人能解决的事,没必要让这位大少爷出手。
叶笙想了想,故作平静解释道:“我把苹果皮削断后,就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鬼怪。鬼怪将我带入镜中,情况紧迫,我没时间反应。”
他没有说谎,只是省略了一些细节模糊事实。
让自己从“主动”成“被动”。
宁微尘闻言轻轻笑了,桃花眼缱绻含情,语气凉薄,漫不经心道:“宝贝,你是在跟我玩文字游戏吗?”
“…………”
叶笙反应过来,只想骂脏话。
他为什么要下意识地“解释”。
让一个最不习惯演戏的人去“骗”一个最擅于编造台本的人,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所以他为什么要在宁微尘面前给自己找不痛快。
叶笙没再说话,漠然看向他。
他眼眸深处还蕴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红,气氛好似回到了44车厢剑拔弩张的那一晚。
宁微尘轻声说:“真让人难过宝贝,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那么一点信任了。”不过他马上又意味不明一笑,淡淡道:“算了,有所隐瞒也挺好的。你若是真的把一切全盘托出,我怕我到时候病得更重了。”
叶笙跟他兄友弟恭,其乐融融那么久,今晚突然想打开天窗说亮话,问清楚一些事。
“宁微尘,”叶笙喊了声他的名字,冷静叙述:“我记得一开始下列车,你是不打算和我再见的吧。”
宁微尘:“嗯。”
叶笙:“在秦家洋楼遇见洛兴言那晚,你帮我做掩饰,也是不想我跟非自然局扯上关系。”
宁微尘微笑:“嗯,继续。”
叶笙:“你之前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帮助我过上安稳生活,不如说是想让我离你的世界远点。你很排斥我,为什么?”
宁微尘淡淡:“原因我在列车的第二天就跟你说了啊。我有病。”
叶笙:“那么现在你的病好了?”
宁微尘深深看了他一眼,扯唇笑笑:“没呢哥哥。”
叶笙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莫名的烦躁来。这种烦躁与压抑心里从未熄灭的郁火一起燃烧。他的大脑又疯狂又冷静,彻底违背阴山赋予的猜忌和怀疑的本能。
叶笙说:“你不是要我的信任吗?行,我告诉你今晚的事——胎女在我体内我可以动用她的技能,我利用入镜和唤灵去杀了宋章。我说完了,到你了。宁微尘,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病。”
宁微尘愣在原地,似乎也没想到叶笙会那么直白,眼眸沉冷看着他,唇抿成一线。
叶笙神色非常镇定,镇定得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
“我不喜欢亏欠,你帮了我很多,我不想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又欠你什么人情。”
“宁微尘,你的病跟我有关?”
虽然是问句,但他的语气很笃定。
宁微尘沉默很久,轻笑一声:“差不多吧。”语调轻柔,不知道是说叶笙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接近你真是在拿命玩啊。”
叶笙错愕:“嗯?”
宁微尘忽然俯下身来,叶笙这才看他的神色非常不对。一直含情含笑的双眼这一刻冷若冰霜,黑色瞳孔浮上一层烟缕薄纱般的紫色,似妖似魔。
“我不能有过多的情绪波动。”
宁微尘说。
“我从小就被植入了异端,到现在还不能完全掌控力量。”
“无论是生气还是高兴,只要过一个界限,我都会失控。”
宁微尘靠近他耳边,呵出的气息暧昧又危险:“你不会想见我失控的样子的哥哥。”
叶笙在月色下愣住,似乎也是完全没想到宁微尘的病是这个。
列车上宁微尘说自己有特殊型人格障碍,无法跟人正常相处。叶笙没放在心上。
因为之后宁微尘的表现,让叶笙觉得如果宁微尘都不会和人相处,那世界上就没人会了。
他的病竟然是不能情绪起伏……所以宁微尘这么多年,喜怒哀乐都收放自如,遇到他才开始出错?
宁微尘说:“我遇到你总是失控。”
“我现在情绪波动就挺不正常的。”
宁微尘说:“一开始是生气你不顾危险单独行动。后面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但是我又难过……你只是为了套我话。”
叶笙伸出手摁住他的胸口,阻止他再度靠近。理清楚思绪后,他终于懂了宁微尘一直以来变幻莫测的态度。
洛兴言在鬼屋挑拨关系说,宁微尘如果真有心,就不会每天只在鬼屋傍晚出现。叶笙当时不觉得是撩拨离间,不过是因为他和宁微尘的关系本来就是塑料朋友,不需要腻腻歪歪。但在外人眼中,他们是“热恋期”,宁微尘是来淮城度假的,每天都很空闲,那这样散漫的态度就很可疑了。
叶笙:“……你失控了会怎样。”
宁微尘说:“会有点渴。”
叶笙有点烦躁,虽然他不知道烦躁什么,抓着宁微尘肩上的衣服:“你有这个病,还跟我扯上关系,你脑子进水了吗?”
宁微尘忽然笑个不停:“没有。其实我一开始给自己划了很多条线,比如下了列车就跟你决裂,离开淮城就再也不见。但是上天都要把我们绑在一起。”
叶笙:“就算被异端帝国通缉,我们也可以各走各的!你现在怎么样?”
“我不能走,我走了非自然局就会把你当做诱饵。”宁微尘的手忽然拉住叶笙的手腕,指尖的热度把叶笙的皮肤都烫到了,“叶笙,你是在关心我吗?”
叶笙说:“我不想欠你人情。”
宁微尘安静注视他很久,笑意随意落在唇角:“好,那你帮帮我吧。”
叶笙第一次成为一个人“病”的来源,心里真是操了。
“怎么帮?”
宁微尘轻笑一声,眼里涌动着不明的情绪,他忽然另一只手用力摁住叶笙的肩膀。他们之间有一点身高差,靠近的时候,呼吸和气息似雾非雾,热气交错在冷风中。
叶笙看着那张好看的脸寸寸逼近,瞬间瞳孔瞪大。
他上次在鬼屋是被宁微尘偷袭,除此之外,这辈子都没想过和人肌肤相亲。
叶笙是个私人领域意识极强的人,他不喜欢被人接近、不喜欢被人触碰,因为他身体对于这种亲密行为的本能就是暴戾,排斥,烦躁。
如同被侵占领地的狮子。
……但是宁微尘牵扯入这一滩浑水全是为了自己。
叶笙咽下脏话和下意识动作,皱着眉后退。
叶笙丝毫没有被这种暧昧的环境感染,他只是别扭得头皮发麻,努力冷静下来,说:“宁……”
宁微尘再度用力,抓住他的肩膀逼近,桃花眼被月色朦胧得暧昧至极,长而密的眼睫毛几乎都要戳到他脸上。
叶笙这一刻身体的本能和心里的震撼几乎同时达到巅峰,他直接后退一大步!
叶笙就这么后退,踩入了湖水中。
落水前,看到的是宁微尘从容站好、似笑非笑的神情。
“……”身体下坠,水花四溅的瞬间,叶笙想杀了宁微尘的心都有了。
但是下一秒,他看到宁微尘紧跟他后面,直接从岸边下水。
这片湖很深,长满水草,叶笙因为是失误踩空到水里,喉咙被狠狠呛了一口水,身体不断往下坠。
宁微尘很快入湖,在水中抓住了他,手臂揽过他的腰,带着他浮到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