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大唐而言,这种结果可就相当之不正常了。说到底对外贸易是细水长流的买卖,总不能一上头吸顺差吸得实在太爽,将周遭小国一口气给榨成人干吧?带明虽将日本葡萄牙榨成人干,但好歹还隔着茫茫大海数千里疆土,不必忧虑什么风波;西域漠北与南洋可是近在咫尺,一旦榨成人干天下鼎沸,那么大唐高低得喝上一壶……
这个道理长乐公主当然不会不懂,数年前设立所谓的关税同盟,正是想要在国际间组织好产业协调,尽量减缓所谓自由市场沛莫能御的吸力,强至无与伦比的马太效应。但以今年汇报上来的数据看,关税同盟不说效用昭著,至少也能算屁用不顶。以天书的术语讲,他们的策略只能算是“有效减缓了同盟内友邦逆差增速过快上升的趋势”,要一口气开到三阶导数,才能勉强找到一点辩解的说辞——至于被摒弃在关税同盟以外的诸位么……那是连开导也没有希望,只能摆烂而已了。
如今太子再次取出这惊人的贸易账簿,无异于是宣告数年以来市舶司所有努力的失败。公主的面容微微抽动,但终究不能否认这铁一样的事实,只能无力反驳一句:
“当初定议之时,谁能预料到这个局面?朝廷对西域诸国的判断,毕竟还是有误差……”
——高情商:判断有误差;低情商:菜得超出了想象。
“的确是有误差。”皇太子也只能叹了口气:“当初建立同盟之时,原本以为还能挽回一二贸易的局势,但现在看来,估算基本是全盘错误……”
这算是引咎自责,为妹妹分担责任了——当初论证关税同盟,计算未来顺差的报告,就是由国子监算学博士出具,皇太子亲笔演算后画敕通过;而今理论与实际偏差到了他姥姥家,实在是叫朝廷颜面无光。
“不过,这也实在不能怪罪什么。”太子话锋一转,又理所当然的找补了一句:“从计算上来看,只要各国能将同盟协议中拟定的关税收齐,其实情况绝不至于恶化至此。但从眼下的情景看,各国应收的关税恐怕连一成都没有收齐,上昏下庸,一盘散沙,所以才会落得这么个局面。”
“——某种意义上,这算是朝廷当初高估了他们。而今往来商道的行商,除了在玉门关外要向大唐交一笔关税,或者购买特许‘大唐制造’的标识以外,出关西行以后,基本是一路坦途再无阻碍——这都不是什么逃税的问题,因为茫茫西域中根本就没有人收税,所谓的各国税卡,不过是摆设而已……如果以往年的习俗,蛮横一点的部落与马贼勾结,还能靠着劫掠抢夺挣一点外快,但自都护府铁腕扫黑以后,这笔收入也算尽数断绝。落得如此下场,其实也不足为奇。”
公主稍稍抬了抬眼皮。显然,所谓“高估”的解释实在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即使以大唐上乘北周北齐乃至汉晋列代,成熟完善堪称冠绝天下的官僚体系,在尝试设立海关时翻车也不知凡几,还是靠着源源不断取之不竭的国子监监生才勉强顶上。这种高难度的操作,又如何能指望区区小国能掌握?带明皇帝当年缺钱缺到当裤子,都没能成功从海贸手中抠出几个子儿呢。
“以眼下的形势看,仅仅靠着这些小国自己的能耐,是决计无法解决贸易问题了。”太子徐徐下了结论:“因此,我个人的见解,还是要回到贞观六年的思路上去。否则敷衍塞责,终究不能解决问题——难道还真要靠着大唐贴补它们不成么?即使顾虑到朝廷的颜面,有些事情,再难也要办好。”
所谓“贞观六年的思路”,乃是当初市舶司初建海关前途未卜时的争论。彼时朝中分为两派,如魏征房玄龄等一力主大举西出,以为贸易全开后西域将无一国能置身事外,与其后日外邦动荡波及中原,倒不如先行强化都护府的权势,真正能遥控列国把握局势,消弭一切潜伏的隐患。
这一主张显然是惩于天书所描述的种种弊端,试图一劳永逸防患未然;但思虑固然周详,可嘴脸却委实是难看到不堪入目,俨然是一副太上皇帝的做派。于是引得陈叔达等老臣们大为反弹,以为上国仁德化远偃武修文,怎么能表现出如此霸道难看的姿态?朝局一时争论不休。
——简而言之,你就是真要当全天下的爹,那能不能先注意一下态度问题?将来史书还要记上一笔呢!
以皇帝的本心而言,显然是大为嘉许魏征房玄龄等人标本兼治的刚直之言。不过某种无谓的天朝上国堂堂君父的尊严到底还是牵绊住了他。大概是文明性格使然,实在学不了后世诸帝国那种炉火纯青的恬不知耻大缺大德,到底还是要脸的皇帝陛下犹豫了许久;外加彼时关中水旱灾害此起彼伏,国内时有动荡,此事便也搁了下来。
但现在……现在再提,就浑然不同了。
果然,李丽质凝神注目,沉吟片刻:
“……你是说,让都护府与市舶司介入各国的贸易与财政?现在国子监的监生已经能够干预各国税收,如果再往前进一步,那么介入的程度可能会相当……深。”
——深到如臂使指,再无反抗的地步。
“不是‘介入’。”太子立刻纠正了妹妹政治上不太正确的发言:“是‘指导’,指导懂不懂?各国没有这个收税的本事,但大唐的海关有嘛!所谓君父垂怜化外夷民,我大唐为万邦之长,自然有教导各藩王理政治国的职责,所谓‘垂衣裳而化天下’,‘执干戚而有苗服’,这是自然之理。”
他叽里呱啦引用了一堆《尚书》、《春秋》,引经据典高屋建瓴,雄辩的证明了大唐教导诸国的天赋职责。诸般圣人经典文字词章,归根到底一句话:
他们还得谢咱呢!
长乐公主奔波在外,没有经历过这样高深莫测的儒家辩经训练,一时之间瞠目结舌矫舌难下,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丁点纰漏来——不过也用不着她找纰漏了,贞观七年以后历位老臣先后病逝,而今朝中已经再也没有会顾忌吃相的迂腐重臣了。只要理论上稍稍能交代过去,难道政事堂还会阻拦不成?
洋洋洒洒引述完毕,太子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奏折,伸手递给了妹妹。
长乐公主展开一看,只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最上方是【大唐友好通商贸易协定】几个大字。
李丽质缓慢眨了眨眼:“这个协定……”
……她怎么隐约记得,天书对这种类似名称的协定评价都不算高,曾经怒斥过什么“不平等条约”来着?
当然朝中的大臣未必懂什么平等不平等,但要是吃相太过难看,将来还是不容易交代的。
归根到底一句话,大唐还是太要脸了一点
“这是我等重新拟定的协议,绝无什么‘不平等’可言!”太子断然开口辩驳,绝不能纵容对大唐任何一点可能的污蔑,他斩钉截铁,庄严宣告:“协定中的每一条,都是公平公允之至,即使将来留之史册,千秋公论,也没有一句话可以说!”
说罢,他还揽袖起身,拎起拂尘敲打奏折,指点公主仔细观看条文,不能因区区一个名称的偏见,便平白施加如此的不明之诬。李丽质被唬得微微一愣,只听太子振振有词的讲解:
“你看,自第一款第一条开始,此协定处处便是‘公平’二字!第一款中,只要与大唐缔结了这友好协定的国家,便可以互相向对方国内派遣官吏,提供改革的建议——因此,不但我大唐可以向诸国派出生员指导他们的税关与财务,这些小国也可以向大唐派出臣僚参与中原的事务嘛!彼此待遇完全一致,有何可议论之处?
“再有,第一款第二条还规定,两国的军民商贾可以自由往来于双方国土之上,不得有任何阻遏刁难——这是什么?这分明是天书所称许的自由通行嘛!所谓我可往彼亦可往,大唐百姓固然能自由出入西域,西域百姓不也能自由出入长安?公允之至!”
太子一样一样指点下去,引导着公主一样一样的看过,果然,协定制定得严丝合缝,一丝不错。自第一款后,第二款又规定【缔约诸国均能于彼此国土驻军】——大唐可以驻军西域,而理论上西域也能驻军长安;第三款规定双方完全向彼此开放市场,不得有丝毫阻遏;第四款则规定,双方均享有在彼此国土开采矿产的权力……如此连篇累牍,不可胜记,条条款款,却都紧扣着“双方平等”四个字。
于是,太子愈发理直气壮了。
“凡是大唐享有的待遇,这些小国都能享有——这不是最大的公平吗?千秋万代以后,还有何话可说?”
说到此处,他有力的挥一挥手,下了最终的论断:
“这样的公平公允,大唐这样的殷殷仁爱,我看将来是可以成一番千古佳话,永载史册的!”
李丽质瞠目结舌,盯着那些“彼此”、“平等”看了半日,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贞观十二年四月,于骊山汤泉休养的皇帝接到了太子与公主联名奏陈的《大唐友好通商贸易协定》,仔细审阅后以明旨下发,作为对远道而来回鹘使团的回应。
彼时,回鹘使团尚尔远在凉州,旨意传达尚须数日之久;京中的邸报便抢先发出了敕旨,附带着《友好通商贸易协定》的全文,供朝中百官参详。不过,朝中百官还未来得及细细体会协定中的微言大义,不少常驻于长安的小国使节——如高昌、扶南等——却立刻设法取来了邸报原文,并请幕僚翻译解释。
自然,朝廷敕旨骈四俪六工于用典,以诸小国使节那来长安不久那接近于丈育的汉文水平,即使翻译了也无法理解。所幸聘请的幕僚水平很高,删繁就简后向东家精准的转述了协定的中心:
只要签下这份协定,就可以借助大唐的力量整顿国内的财政与关税,从此再也不会有财源匮乏的忧虑;但相应的,国中一切的权力恐怕也会被大唐染指,权贵们将只剩下一个吃喝享乐的空架子。
如此简单粗暴的解释之后,即使迟钝如蛮夷也领悟过来了,这是一份精心掩饰而居心叵测的协定,协定中的话语甜如蜜糖,出卖的却是权贵们视若珍宝的权力。想来佛经中所谓诱骗魂魄的魔鬼,也不过于此了。这是为精心筹谋的圈套,专为回鹘而设。
于是小国使节们赫然震撼,并迸发出了强烈的怒意:
居然没有我等!——凭什么没有我等?!
贞观十二年四月二十日,皇帝明旨下发以后五日,高昌扶南林邑诸国在京的使者终于广下请帖,邀请驻留于长安的诸国商人宾客聚会于鸿胪寺前。诸使慷慨激昂,于众人前宣讲了此新拟定之友好通商协定,于是众人哗然一片无不义愤填膺,稍稍挑拨之后立刻血气上头,遂步行至皇城墙外,伏阙于太极宫门以前,表示最强烈的抗议。更有胆大者于政事堂外张贴公告,当众叙述自己效忠大唐的累累功勋,控诉朝廷“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衮衮诸公负恩多”、“一往情深,而真心错付”,竟尔偏袒狼子野心的回鹘,而忽视了诸位忠心耿耿一片赤诚的外邦臣子!激愤之处,乃至于放声大哭,悲不可抑。
眼见宫城外已经闹成了一片仿佛话本中情人互撕的狗血现场,值守的相公不能不召集禁军维护秩序,并出面力劝诸位使臣安心镇定——毕竟都是国家的宾客,实在吹不得碰不得。但使臣们越扶越醉,一片吵嚷后反而达成了共识,觉得在长安城中讨不到公道,只能去骊山汤泉宫求陛下诉苦!于是呼喊一声后众人相应,立刻发表了慷慨激昂的陈词:
“听我说,皇帝陛下绝不忍我等如此受苦,都是他身边的奸臣对他隐瞒了我等的心意,隐瞒了西域的境况!我们要见陛下,我们要见陛下!”
于是众人呼声雷动,簇拥着几位冲锋在前的壮士便向北门涌去,一路上还有人扯下白布咬破手指以血为书,殷红一片鲜血淋漓,真是说不出的悲愤冤屈。
到这一刻政事堂也压不住了。长乐公主不得不匆忙出门,请来太子带足侍卫,打着仪仗便往城门处冲。但车驾还未驶出内城,被安插在人群中的眼线便紧急送来了消息,说几位领头的使节大概是被气氛烘托得戏瘾大发,居然各自割破胸膛出血为墨,写了斗大的“诉冤”、“清君侧”、“尊王攘奸”等等横幅,扛着标语耀武扬威四处展示,不可一世。
长乐公主:…………
行吧,都闹到这一步,骊山上是绝对瞒不住了。
在随行的诸位宫女惊悚至极的目光里,同样神魂未定的太子终于反应了过来,振振有词开了口:
“你看,我就说我拟定的是绝对的平等条约吧?”他斩钉截铁道:“大唐与突厥签订协议,契丹就会怨恨;大唐与回鹘签订协议,高昌就会怨恨,都说‘为什么把我放在后面?’——这是什么?这是孟老夫子说过,如商汤一般,圣人的德行啊!”
“大唐,有德啊!”
第85章 大汉后世谈(一)
当钟鼓声第三次响起时,偌大的殿阁内立刻响起了长短不一的叹息声。伏案奋笔疾书的太学生们依次起立,尽管仍然手持毛笔恋恋不舍,却不敢有丝毫的迟误,只能小心整理笔墨收拾衣衫,俯首退出了这空旷沉肃的太学正殿,寂静无一丝响动。
当然,这谨声屏气的恭敬姿态仅仅维持了片刻。步出正殿以后不过片刻,门外便是轰一声叽叽喳喳:
“这是谁出的题?一点把握也没有啊!”
“少来!足下哪次不是这个说法?足下哪次又不是考的第一?”
“这一次我是真没有把握……对了今日的几何也太难了,陛下不是说要不拘一格录人才么?”
“不错,还有说这算学术数是一年简单一年难?我看是愈来愈难,必定无边无涯了……”
“即使不拘一格,录的也得是人才方可,总不能把蠢货给招进去。上林苑的刘老夫子早就说了,当今县官看重军械、冶铁,这一回少府招录上岸的考试,必定会注重几何与冶炼。几何之中,勾股更会一枝独秀,卓然而立。当时在下便劝诸位师法刘老夫子,如萧、陈等辈,不过尸居余气,冢中枯骨而已。”
“足下慎言!人家好歹也是侯门的跟脚——”
“侯门如何?县官改制三年以来,他们的子弟上过岸么?连汲公的心法都一无所知,不过荫蔽之辈而已……”
大门訇然闭合,将吵嚷声隔绝在外。肃立于殿中几案之前的御史大夫张汤抖一抖衣袖,终于郑重出声:
“收卷吧。”
几位被借调来监考的御史中丞自屏风后依次步入殿中,收取平摊在几案上的试卷,并一一检视错落之处——元朔五年,少府的方士们终于在皇帝的逼迫下试验出了所谓的“纸张”,而今这“造纸术”反复改造渐趋完善,至元朔七年始,终于有幸登大雅之堂,以特旨用于朝廷抡才之盛典;此“纸张”轻薄挺括,与往日的竹简大相径庭,太学诸生在大考中初次见此奇物,答题时难免战战兢兢,多有污损,需要再行誊抄;而污损过甚难于面圣者,则唯有黜落了事。
这是干系用人大政的要事,因此御史们屏息凝神,小心翻检那些天书一般的算学符号,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如此逐次收拾,忽有人咦了一声,小心捡起几案上厚厚一沓草纸,快步走入殿中,双手捧于御史大夫:
“张公,这份试卷似乎颇有些稀奇。”
张汤注目凝视俯首屏息的手下,目光高深莫测。可惜,这些被皇帝特旨超擢专程负责考核太学的御史修为到底不够,他们或许精通算学冶金乃至营造,却实在不懂窥伺上官的心思,一双手仍旧不动不摇,呈递着那份符号扭曲怪异不可辨认的草稿。
张大夫只能开口了,语气同样飘渺难测:
“是吗?”
“下官不敢欺瞒。”
这也实在太不开窍了。张大夫沉默片刻,凝视着草纸出神少许。虽尔穷尽想象,但以他那临时恶补,仅相当于小学肄业的算学水平,显然在理解上稍微有点吃力。
反复追问至此,御史大夫不能不承认自己的浅薄了:
“这到底写的是什么?”
被拔擢上来的御史中丞老成淳朴,没有听出御史大夫话中隐约的不满,老老实实回答:
“以小子的见解,此人应当是想要解决陛下于上年张贴出的疑问——如何打造火炉,才能使冶铁的火焰足够炽热……”
而今太学初建,太学的考核也尚在摸索之中,因此答题的形式相当自由。除了回答规定的题目之外,还可以索取草纸书写附录,向圣上展示自己横溢而出不可为考纲所阻碍的才华。不过,而今考核已有三年,这“附录”的制度却是形同虚设,大抵考核实在太难,能竭力从几何术算天文地理中挣扎出来的已经是士子中的上品,怎么还能奢求有展示才华的闲暇呢?
正因如此,眼见这三年来百中无一的附录,御史中丞才表现出了格外的谨慎。
张汤的神色也变得肃穆了。他仔细翻动草纸,虽然仍旧理解不了诘屈聱牙的文字,却勉强看出了此人在繁琐论证中讨论的问题——数年以前,皇帝为了精研军械、磨砺兵力,曾于太学以外张贴三个疑问,则这篇附录连篇累牍,正是在尝试回答第一个疑问:
【如何培育出最为炽热的冶铁之火?】
一年以前,少府中的方士回答出了三个疑问中的第一个,于是立蒙宸赏,青云直上——数月之间,此区区布衣黎庶便被皇帝敕封为关内侯、食八百户、赐千金之重,荣宠莫可言喻;连举荐此方士的臣工亦因此锡恩,声光大为不同。故此,即使以张汤的城府,一时间也不由微微愕然,而后小心展开了草纸最后几页。
不过,他并没有看见什么一语中的的结论,在一堆稀奇古怪的图形之后(难为这考生,竟能以毛笔画得这般横平竖直),末尾却是匆匆的几句话:
【解法至妙,惜纸短而地促,无可描画矣,叹叹。】
——我有一个绝妙的解法,可惜纸张太短,实在不能再写了。
张汤瞠目良久,终于从腰间取下印绶,在草纸的一头一尾铃印下御史大夫的印章,而后以蜡封装,仔细包裹。
“为我通报上林苑。”他道:“就说我要求见陛下。”
当御史大夫疾驰出太学时,皇帝正在上林苑中检阅羽林骑射——顺带着接见远道而归的骠姚校尉,亲外甥霍去病。
自元朔元年天书降临以来已有七年有余,朝廷依仗着这由天而降莫可比拟的金手指,一步步在汉匈战争中奠定了绝对的优势;而去年九月十三日,与公孙贺卫青与汲黯等商议数日之久以后,皇帝终于下定决心,以三十万的兵力倾国而出,决意以优势转为胜势,与匈奴做最后的决战。
此战关系至重,因此调兵遣将莫不谨慎;除近年来光辉耀目的大将军卫青以外,有幸执掌方面分兵出击者都是苏建公孙贺等久历沙场的元老宿将,负责后勤辎重的更是朝中心腹重臣,可谓调度严谨细微之至。但这样缜密严格的计划之中,皇帝却骤然颁下特旨,令年方十九的霍去病领上林精兵八千,虽听令于大将军帐下,却有自行裁断的特权。
此令匪夷所思,领军将帅莫不惊愕:霍去病初出茅庐而无尺寸之功,如何能承担这领军陷阵独当方面的重任?皇帝如此独断专行刚愎自用,简直有藐视大将任人唯亲的嫌疑,不能不令军中瞠目结舌,万难理喻。
——当然,有鉴于皇帝上一次独断专行刚愎自用,任命的乃是卫青卫大将军,故而将帅再为疑惑不满,终究不敢出声。
……不过,卫家有一个初出茅庐一鸣惊人的卫青便够了,难道还要添个姓霍的么?真当名将是一窝一窝生的呐?
以皇帝战前的规划,此次决战应该是稳扎稳打的犁庭扫穴,卫青等率主力直奔匈奴绝不可舍弃的水源地,与单于王庭正面迎击;而霍去病则领精兵奇袭西域,斩断匈奴勾连河西走廊的臂膀,阻绝漠北骑兵逃遁的后路。
以元老宿将正面迎敌,以新锐小将阻截败军,这算是极为妥帖、处处吻合兵法常理的安排。但霍去病的思路显然超出于兵法常理之外,此人领军直出北郡,立刻便抛弃一切辎重千里奔袭西域,趁着出兵的消息尚未扩散之时抢先发动了斩首行动,将亲近匈奴的各部族小国首脑一网打尽,彻底扫清漠北入侵西域的一切势力;稍作休憩又立刻领兵折返直扑漠北,在俘虏与眼线带领下准确阻击了被汉军主力锤得屁滚尿流一路西逃的匈奴单于卫队,与沿途赶来的卫青苏建等来了个两面包夹之势。
此役可谓大获全胜,不但左右贤王被一网打尽,王庭贵族多半就俘,即使最为阴险狡诈骑术高明的伊稚斜单于亦不能幸免——虽然他豺狼心性狠辣恶毒,不惜以母亲与幼子吸引汉军的注意;但在骑马奔驰之时,多年前在臀部的箭疮还是迅速发作,并恶化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当汉军紧赶慢赶追上之时,所能发现的已经只有一句惨不忍睹的尸体了。而随行记录的太史令司马迁心怀不忍,大笔一挥,婉转记载了这位雄主最后的下场:
“将逃,肠出于尻,遂卒。”
虽然没有生擒酋首,但此战战果的确辉煌已极,迥然超乎战前百官最为大胆的估计——在数月秋风逐落叶般的犁庭扫穴以后,措手不及的匈奴上层几乎被一网打尽,有单于王庭继承权的贵族勋戚或死或俘,扫荡无余。至此,存续约七十余年的匈奴草原帝国算是被连根拔起,在自冒顿单于以来苦心经营五代人所培育的上层精英损失殆尽以后,即使有部分残余的部落依旧在漠北茫茫戈壁中游荡求生,也决计无力再支撑一个统合草原南北的政权了。
某种意义上,这是真正底定乾坤的一战——大汉终于逆转秦以后漠北与西域逐年整合而渐次威胁中原的趋势,彻底粉碎游牧部族所建立的一切国家机器,使草原重归于数十年前群龙无首、“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的时代。汉匈彼此相持凡七十余年之久,终于以一场流血漂橹的暴烈战争画上了句号。
但战果固然辉煌耀眼,但大事稍一平定,草原的局势却是错综复杂,难于料理。奉大将军的谕令,此战中俘获无算、论功第一的校尉霍去病先行折返,向皇帝汇报功绩,请示处置的方略。
这是大将军对朝廷极为婉转的奉承,皇帝亲眼看中的将才竟尔建树如此大功,圣人洞明烛照,垂谟深远,岂是庸俗可以臆测?而陛下闻弦歌知雅意,欣欣然喜而不自胜,除了连下温旨褒扬功绩,还打破惯例,令一千石重臣于长安城外迎候霍校尉返京的队伍,行所谓“郊迎”的礼节。而陛见重赏之后,皇帝更额外赐非分之恩,每日辰时都要召霍去病于上林苑议论对匈军务,偶尔还会带太子出面见一见亲戚。
虽然名为议论,但以霍将军寡言少泄的风格,上林苑对答多半都相当标准;具体而言,每日都是以霍将军汇报军情开头,再是皇帝陛下兴之所至,做出重要指示,霍将军表示坚决拥护,完全赞成,毫不动摇跟随圣上的意旨;而后便是皇帝指出,皇帝强调,皇帝要求——整场对话行云流水,稍稍修饰便可以放在太学生的教材中做公文的模版。而遵皇帝特旨,从军的太史令司马迁千里迢迢随霍去病赶回,每日都要侍奉于圣上身侧,记录君臣对答冠冕堂皇的文章。
不过,在交谈半个时辰以后,皇帝会屏退太史令,仅留霍去病一人独对;用意也是昭然若揭:
——现在,咱们来唠一唠史记上不能写的。
到这种时候,霍将军往往更惜字如金了。除谨慎汇报战况见闻以外,对皇帝种种的询问大多沉默以对,或者自承愚鲁而已;但皇帝倒也并不在意,他之所以要与自己一手培育的将种反复议论,也不过是天书看得实在太多,揣摩过度心痒难耐,不吐不快而已。
而这数日以来秘密的讨论,要点却都牵系于一处:
匈奴虽灭,余患却延绵不绝;如何一劳永逸,防止漠北再度生乱?
霍去病奉命返京,启程前便与大将军反复商定,诸般办法已经成竹在胸。但面对面与皇帝交谈之时,无论他提出何种妙策——分封瓦解重礼收买抑或重兵征讨迎头痛剿,刚柔相济威福并用,仔细聆听后的皇帝都只会问出同样一句话:
“如此,便能一劳永逸么?”
搜肠刮肚贡献出所有的方案以后,面对着杠精一样来回抬杠的皇帝,寡言少语的霍将军沉默片刻,只能承认:
“不能。”
——是的,不能。即使将军们的才智勇力万中无一,又怎么敢奢求以人力胜天,一举定鼎、2再无疏漏?实际上,种种策略能保个五六十年的平安,已经是他们预计中的绝佳效力了。
皇帝随之哼了一声。
“这倒也不奇怪。”他喃喃道:“以朕自天书中的所得来看,漠北的边患绵延数千年,历朝历代都没有断绝过的时候。毕竟茫茫草原就在那里么,总会养出难以料理的强敌来。即使一时占据上风,也很难斩草除根……”
说白了,几千年来的能人志士贤才伟人难道少了么?人家倾尽才力尚不能解决的问题,凭什么能让皇帝轻轻松松料理?
霍去病随之默然。虽然少年将军雄心万丈,但常年随姑父浸淫于天书种种玄妙的理论,他渐渐也领悟出了隐匿于文字之后的某些规则——这些规则或许浅陋怪异,却在实际上主宰着整个历史的轨迹;即使大汉的战力所向披靡,也对这些玄秘的规则无可如何。
如若高情商如公孙贺张汤东方朔,大概此时已经在搜肠刮肚的思索安慰皇帝的借口。但霍去病沉默片刻,只是一板一眼道:
“陛下说得不错。”
皇帝只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