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霍松声有些惊讶,没想到霍城口口声声厌烦林霰,竟不声不响在帮他寻找火蛇草。霍松声内心颤动,忙问,“那人住在哪里?”
“年头久远,那人早已搬离原先的住址。”殷涧雷缓缓说道,“我几番周折,从西南找到赤禹,终于确定对方如今就在赤禹境内。”
霍松声心中大喜:“太好了!快带我去找他!”
事不宜迟,殷涧雷立刻带霍松声去找那位工匠后人。
对方是大历人士,早年西南腹地被赤禹统治,二族通婚,那人娶了个赤禹老婆。四年前,那人的妻子生了重病,临死前想要回到故土,他便带着妻儿来到赤禹。妻子死后觉得赤禹的生活也还不错,便没有离开,一住就到现在。
霍松声在街上买了许多吃的穿的,如果对方真的有火蛇草的下落,他能够满足对方一切要求。
后人名叫张单,靠着一门手艺在赤禹开了一间打铁铺,以此为生。
赤禹国内汉人不多,张单一见到霍松声和殷涧雷便觉亲切,人还没开口,他先主动问起:“二位从哪里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赤禹我很熟,大家都来自大历,有什么困难尽管提。”
霍松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张单:“大哥,实不相瞒,我是想跟您打听火蛇草的下落。”
“火蛇草?”张单明白过来,“你们是特地来找我的?”
“正是。”霍松声说,“我的家人生了重病,需要火蛇草救命,可我们遍寻大历也没有发现火蛇草的踪迹。听闻西南府的张老先生曾铸造一面铜镜送给南林侯,铸镜时用过火蛇草,可老先生已经过世,我们辗转几番才找到您。”
张单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火蛇草有益于淬炼铁器,当年家父也是机缘巧合得到一株,便溶于铜镜内赠给南林老侯爷。此草珍稀,生于悬崖峭壁之上,千颗种子才结一株芽,极难养育,我也不知哪里可以找到。”
霍松声听他说完,心又沉了下去。
张单理解霍松声的心情:“对不住,我没帮上忙。”
张单为人忠厚,想要帮忙的心是真诚的。
霍松声摇摇头,仍然十分感激:“谢谢了,我们再去别处找找。”
他将买来的东西放在店里,一定要张单收下,张单不肯要,提着大包小包追着霍松声出门。半途突然想起点什么,喊道:“小兄弟,你等等!”
张单说:“当年家父得到的那株火蛇草是带了种的,铸造铜镜时以种子进行点装,我记得总共有八颗。你们不如去南林侯府问一问,老侯爷心善,说不定愿意借出种子让你们救命。”
霍松声的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
老天爷偏要玩弄他,让他看到希望再狠狠打碎。
那面铜镜被他拿去送给了庭霜,庭霜带着上了战场,镜子碎在溯望原,又被他丢在了大雪里。
霍松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平地走了一个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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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都津。
那天摆脱山上的追兵之后,赵珩重新找了一匹马,带着河长明继续北上。
赵珩希望尽快赶到回讫,因此快马加鞭,七天便到了都津。
都津是河长明的故乡,河长明生平第一次对赵珩提出要求,他希望回家看一看。
河长明在世上已无亲人,这一点赵珩知道,早在他将河长明带回长陵之前便调查过他的身世,河长明的亲人死于三年前都津的一场洪灾,也正是因为那场洪灾,赵珩才得以结识河长明。
赵珩这几日对河长明都很有耐心,答应他说:“可以,但不能久留。”
北方的气候稍微要冷一些,入夜之后更凉,不过天上有星星,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
河长明没有回家,而是走了一条僻静山路。
那路并不难走,前几年城中大兴土木修葺过,山路上铺了层青石砖,人行马过都很方便。
赵珩没怎么来过都津,便问道:“我们去哪里?”
山路两侧挂着白色灯笼,一直到很高的地方都有,照亮了前面的路。
河长明说:“去看看我爹。”
赵珩心里有了猜测,果然上到半山腰处,看见大小不一的坟包,原来山上是一片坟地。
河长明走在前面,这边便不亮了,只剩一点微光,夜色中河长明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他素来穿着得体,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弄得有些狼狈,不过好在他气质出尘,即便落魄也不似凡夫俗子。
风将河长明蓝紫色的长袖拂了起来,他的袖口用金线绣着天上银河,此刻随风而动,像一簇会动的流光。
河长明停在一座无名碑前,接着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
墓碑老旧不堪,已经许久没有擦拭过。
赵珩递来自己的手绢,体贴道:“和你父亲说说话吧,我去旁边等你。”
谁知何长明却说:“不用,你不用走。”
赵珩心中一动,连带着看河长明的目光都柔和起来。
河长明用赵珩的手绢擦拭墓碑,很平整的一块石头,上面只有零星划痕,除此以外一个字也没有。
民间重视婚葬嫁娶,除非是有罪之人或身份不明的人,一般不会留下无字碑。
赵珩奇怪道:“为何碑上不刻名字?”
河长明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有停止动作,他擦了半晌,将石碑上的灰尘尽数擦去,然后笑了笑,轻声说:“爹,你好福气,这是宸王的手绢。”
赵珩觉得河长明的语气有些奇怪,但还没体会分明,便听河长明接着说:“我带他来看你了。”
赵珩低垂视线,可以看见河长明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有些怔然,河长明跟了他三年,真正笑起来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赵珩伸出手去,抚了抚河长明的头顶,接着蹲下去,从河长明手中拿过手绢,抖了抖灰,又把墓碑底下的台子擦了擦。
河长明侧身看着他,目光晦涩不明:“王爷千金之体,何必如此。”
“因为这是你父亲。”赵珩说,“我不觉得有什么。”
河长明觉得好笑:“可王爷连我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赵珩宠溺地捏了捏河长明的鼻子,“你父亲是都津的活神仙,据传三岁通灵,五岁断吉凶,八岁就能预言祸福。”
河长明盯着赵珩看了一会,然后转过去,问了句能掉脑袋的话:“王爷,您可以跪下吗?”
赵珩这辈子只跪过皇帝,现在蹲在这儿已经是给了河长明极大的荣宠。河长明从未对他提过非分要求,赵珩并不情愿,沉声说:“长明,我虽然喜欢你,但我毕竟是皇子。”
河长明抬起眼睛:“王爷说喜欢我。”
赵珩点头:“是。”
河长明继而问道:“王爷口中的喜欢指的是什么?”
赵珩想了想,他与河长明相识三年,他看中河长明的样貌、身体,看中他卜卦问道的能力,他们的关系仅仅止于床上,可那日他离开长陵,竟要求河长明一起离开,赵珩明白,那是他想和河长明在一起。
“在乎。”赵珩说,“我在乎你,日日想要见到你,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河长明淡淡笑了一下:“可王爷连我父亲都不肯跪。”
赵珩一时语塞,若是放在之前,在河长明第一次提出这种非分之想的时候他就该拂袖而去,可今日竟然鬼使神差地想,既然长明说了,跪一跪也无妨,那人毕竟是他的父亲。
赵珩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旋即甩开衣摆,真的跪了下去。
河长明没有看他,但感受到了赵珩的动作。
他笑了,不是那种浅浅的笑,而是开怀大笑。
赵珩从未见过这样的河长明,更没见过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他觉得河长明现在很痛快,像是完成了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赵珩无奈地说:“高兴了?”
“高兴。”河长明语调轻快,“我太高兴了,王爷,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赵珩叹了口气,刚才心里那点别扭已经散去,美人一笑难得,他也豁出去了:“高兴就跟本王好好的,正好你父亲也在这里看着,本王今日便请他做个见证,你跟了本王,本王不会亏待你。”
河长明一边点头一边站起来。
赵珩看他起来也想起来,谁知竟被河长明按住了肩膀。
河长明贴着赵珩的后背,偏过头,气息呵在他耳边。
当着人家父亲的面,赵珩都觉得有点挂不住脸:“长明,在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河长明微凉的手指滑过赵珩的侧脸,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王爷,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
河长明却说:“可是王爷答错了。”
赵珩不明就里:“本王不会记错。”
“那就是……”河长明悠悠的朝赵珩吹了一口气,“王爷从一开始便错了。”
“你什么意思?”
赵珩皱起眉头,再次要站起来。
可这一次,一把匕首抵在他的后心。
正是他拿给河长明防身那把。
第一百一十七章
赵珩身体有些僵硬,他仰起脸,发现河长明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长明,本王给你一次机会,把匕首收回去。”
河长明缓缓摇头:“王爷,你没有机会了。”
赵珩不认为河长明有那个胆子敢杀他,他分析着河长明这么做的原因,找到一个理由:“你怪我强迫你?”
可河长明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不,我是自愿的。”
“既然是你情我愿,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赵珩冷下脸来,他可以容忍河长明冒犯他,但他绝不容许一个人拿着匕首对着他。
河长明握着匕首,锋利的尖端顺着后心缓缓向上,它走过的地方,在赵珩身上激起本能的战栗,最后停在了赵珩后颈处。
赵珩咬着牙:“因为那个人是吗?那天在院子里要带你走的人,本王想起来了,当日在广垣宫,跟在你身边的侍者就是他。”
河长明仍是摇头:“赵珩,和别人没关系,这是我和你之间的恩怨。”
“那本王就想不明白了,你我之间,床上了结,何来恩怨?”
“王爷贵人多忘事,何况此事经年日久,忘了也正常。”
赵珩耐心不多:“别给本王卖关子。”
“哦,既然王爷开口,那我便提醒提醒王爷。”河长明语气渐冷,冷峭的目光中涌现几分恨意,“王爷上一次来都津是三年前,再上一次呢?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赵珩不常来北方,来都津的次数一巴掌就数的过来。他说:“十年前。”
“十年前,王爷来都津都干了什么?”
赵珩紧抿着唇。
十年前,他将戚时靖那封威胁信送到赵渊手中的第二日,皇上秘密向东厂发了一道旨。这道圣旨原本除了东厂不该有其他人知晓,但由于信是赵珩亲自交给赵渊的,赵渊便将他也算在了内。
那道圣旨足以颠覆整个靖北军,赵渊命东厂即日起调动全国粮仓给漠北运送五百万石粮食。运粮素来由户部负责,怎么都不该归东厂管,而且旨意颁布得急,还下了令不得外传。
赵渊多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他肚子里的那条老蛔虫秦芳若却全部读懂了。
于是第二天,秦芳若便发动整个东厂,在大历境内搜集霉变、烂掉、卖不出去的粮食,然后秘密经水路运到漠北。
那项行动足足持续了三个多月才收集完毕,其间赵珩正好到都津办事,想看看东厂运粮的进展,便随他们去粮仓转了转。
没什么特别的,东厂办事效率很高,口风很紧,凡是参与运粮的人,事后都会被封口。那天晚上便处理了一个误入的,他亲手杀的,人当场就死了,没漏一点风声。
赵珩想到这里,突然怔住。
他猛地看向面前的无字碑。
河长明欣喜于他的反应:“王爷想起来了?”
赵珩不可置信:“不可能,你爹三年前死于都津洪水,东厂办事不可能有错!”
“东厂办事当然不会有错,‘河长明’的父亲确实是三年前死于洪水,‘河长明’亦是都津人人皆知的活神仙。”河长明的声音轻轻慢慢,仿佛是从地狱爬上来的幽灵,“可我根本不是河长明。”
赵珩瞪大了眼睛:“那你是谁?!”
“我是从地狱爬回来,想要取你性命的人呐。”河长明笑声如铃,一句话说完,突然抬手,狠狠将匕首扎向赵珩的后颈!
赵珩只觉后方一阵凉风划过,本能向旁边一避,匕首便插进他的左肩!
“呃——”
赵珩肩膀剧痛,也就是这么一下,赵珩猛然发力,在河长明拔出匕首之际,反手击在他的手腕上,匕首落地,赵珩扣住河长明的脖颈将他按在了地上!
赵珩双目赤红,因为疼痛浑身打着细颤,可他看向河长明的眼神异常阴鹜:“你竟敢伤我?!”
河长明被他摁着脖子,奇怪的是,赵珩虽然眼神可怖,看起来像是要将河长明吃了,可他手上却没有用力。
河长明迎上赵珩吃人的目光,耳朵轰轰作响。他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蛰伏在这一刻全部撕裂,他迫不及待想要杀死赵珩,让他疼,让他痛,让他为自己的罪恶下地狱。只可惜一击不成,他失去了唯一的机会:“我只恨不能杀了你!”
空气中的微尘似乎都停止流动。
当河长明痛恨地说出“我要杀了你”这几个字时,赵珩被迎面而来的汹涌的恨意砸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