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镜按照藏锋说的那样,一路跑到后院门口,将门轴取下,然后也顾不上考虑门外又是什么情形,转身就往回跑。他虽然还不大明白藏锋这样安排有什么用意,但他不会害了他们俩,这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
李家院子不大,唐镜也没用多长时间就赶了回来。
藏锋还趴在床下,见他回来也是松了一口气,“你赶快把床铺弄乱,衣箱也打开,让人看着,就觉得有人来过,搜刮之后又带着细软跑了。”
唐镜离衣箱最近,先把衣箱打开,伸手在里面乱搅一气,又拽出一件薄衫扔在地上,然后走到桌边,在李春娘的妆盒里翻了翻,挑出几样看着略值钱些的小玩意拢在袖子里。被他拖出来的小抽屉就那么歪在桌面上。
唐镜左右看了看,又把床铺上的被褥拽了一把,枕头也掀开,这样看着就有些像是被人乱翻过的样子了。
唐镜做完这些,就听门外的喧哗声一下就变大了,狗叫声也越发激烈起来,唐镜侧耳倾听,似乎就在这条街上,相隔一户或者两户的距离,有户人家被撞破了大门,外面的人冲进去了——具体是什么人,是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还当真是黑风寨冲进城里来打劫的土匪,现在还不好说。
但形势明显不好了。
藏锋说:“油灯递给我,咱们这会儿只能下去躲一躲。”说着手底下一用力,将一块盖板抬了起来,露出一个二尺见方的洞口。
藏锋就是发现了这个洞口才不敢随意离开。洞里什么情况还不知道,把唐镜留在屋里,他不放心。反而去外面取门轴的事虽然看着冒险,但时间上还是赶得及的。
唐镜手里拿着油灯,探头往床下看,就见一块厚重的木板,表面做出了地砖的颜色和花纹,别说是在夜里,就算是光线不那么明亮的白天,也让人轻易看不出什么来。
木板被藏锋推到了一边,从洞口往里看,除了脚下铺了台阶,周围都还是坑洼不平的土墙。一段窄窄的楼梯向下延伸,前端没入了黑暗之中。大约是外面太喧哗,他们听不到下面有什么动静。
唐镜看到洞口和台阶,就明白藏锋刚才为什么会打发他出去跑腿了。但轮到他们都要下去的时候,他却并不想让藏锋走在前面。
藏锋就算身手再好,也总有反应不够快的时候,唐镜觉得这种打前锋的工作,应该交给他来做。
藏锋还在迟疑,唐镜已经率先走下了洞口,然后回头示意他将头顶的洞口阖上。他将精神力平均分布在他和藏锋的周围,在他们身外制造出一个小境界。
周重明给他解释过,“小境界”其实只是天门道的结界法术当中最寻常的一种防御性质的法术,只不过因为唐镜精神力太强悍,所以效果显得有些不同凡响。
像芥子园周围的结界,也是“小境界”的一种,但它直接按照施术者的心意,稳定且持久地改变了结界内部的温度和气候条件。
有一点让唐镜感到意外的是,在莲花峰上布下结界的人,并不是他们的师父严壑。听周重明的意思,有可能是严壑的师父和师叔合力布下了这道结界,总之这也是师门历史上了不得的厉害人物。
但这两位大人物的具体情况,好像带了几分禁忌色彩,门下弟子都不允许随意谈论。所以具体情况周重明也不大清楚。
不过听林怀武和袁录的意思,是说严壑的师弟对这些事是知情的。他们曾经跟老八老十商量过,打算从师叔这里套出点儿内情出来。不过暂时还没有什么进展。
藏锋抬手触到身旁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柔韧的膜,便明白了唐镜的意思。他素来果断,见唐镜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便放下了心头的犹疑,嘱咐他说:“你在前面……要当心。”
唐镜与他对视,他感受到了藏锋的叮嘱里满满都是对他的关心。
这一霎间,唐镜心里涌起一种陌生又喜悦的豪情。眼下这情形需要他们并肩作战,一起去寻找、去解决真相。
而藏锋,就这么一言不发的把信任交给了他。
从他们头顶上方隐隐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有男人的说笑声和呼喝声。
唐镜和藏锋在油灯昏暗摇晃的灯光里对视一眼。虽然他们都知道李家不可能避免被人洗劫的命运,但这些事就在他们身边发生,还是令人心生感触。还好李家是一座空宅,没有什么人在家,否则还不知会怎样。
楼梯尽头是一道不足一人高的窄门,他们走到门前的时候,恰好听到门的另一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摸索着要开门。
唐镜低头,噗的一下吹灭了油灯。
第89章 恩怨
唐镜抬手挡住藏锋,两个人一起向后退了两步。
木门窄小,但门框恰好卡在了土墙当中的一块岩石上,位置和角度都十分刁钻。至少从唐镜和藏锋的角度来看,把门装在这样的地方确实非常牢固,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要想徒手把门破开,几乎是不可能的。
门轴哒的一声响,木门从里面拉开,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淡淡的烛光从这人背后透出,将他的身影衬得如同一道剪影。
从台阶的位置看过去,唐镜和藏锋只觉得这人身后的空间似乎并不大,这人在穿过这道门的时候还需要稍微弯一下腰。
就是这一下弯腰的动作,让他错失了第一时间发现门外有敌人的机会。
从窄门经过时微微低头,这完全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而且这个时间是非常短的。
所以当一道旋风从门外扑过来,一下将他卷住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旋风拖着向后退去,脚下踉跄了几步,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
他挣扎了一下,有些狼狈地支起上半身。看到来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小门,他眼瞳微微一缩,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是你们?!”
唐镜和藏锋却并不感到意外。李春娘家情况比较诡异,而文三郎跟李春娘之间又一直有来往。藏锋都能想到李家不对劲,想回来再看看,文三郎跑到李家来躲着,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这间位于地下的密室大约有十一二个平方大小。离木门较近的地方铺了青砖,砖地上又摞着几个木箱。其余的地方都还是沙土地,因为经常被人踩来踩去的缘故,表面已经变得很平整了。
文三郎身后的地面上安置着一盏油灯,灯光萤萤如豆,照亮了这巴掌大的小房间。一个男人被捆着手脚,嘴里还塞了布巾,在角落里蜷缩成了一团。看到文三郎摔倒在地,门外又有人进来,他惊愕的睁大了眼睛,片刻后,他发出呜呜的叫声,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也不知道他之前是不是跟文三郎发生了打斗,身上的衣服都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的,额头上还带了伤,鲜血把半边侧脸都染红了——正是玉器铺的老板邵明军。
就在唐镜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过去扶起邵掌柜的时候,文三郎已经缓了过来,跳起来朝着离他最近的藏锋扑了过去。
唐镜之前就觉得文三郎这小子性格太急躁,都还没有先谈判谈判就直接拎着刀子去找藏锋灭口。现在也是,也不想想他是怎么被藏锋给揍趴下的,这才过去了多久,他脑子一热,竟然又冲上去了。
唐镜也不去扶邵明军了,揣着手站在一边看热闹——反正外面还不知乱成什么样了,他也没打算现在就出去。
果然,三下两下的,文三郎又被藏锋给制服了。藏锋还把他的腰带给拽了下来,将他双手捆在了身后。
文三郎缩在角落里,又憋屈又愤怒的冲着两个入侵者怒目而视。
藏锋靠在箱子上,懒洋洋的扫一眼兀自挣扎不休的邵明军,微微垂眸,对文三郎说:“我给你一个先说话的机会。”
文三郎愣了一下。
“你先说。”唐镜也同意藏锋的意见。他知道藏锋是觉得他们都误会文三郎了,所以想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邵明军也停止了挣扎,把头扭向文三郎的方向,似乎他也很好奇文三郎会怎么解释自己今晚做的这些事。
文三郎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说道:“有什么好解释?如果我说我只是想替自己的父母亲人报仇,你们会信吗?”
唐镜与藏锋对视一眼。
“如果我没记错。”唐镜说:“你从小被人扔在邵掌柜家门口,是他把你抚养成人的。你所说的替家人报仇……”
唐镜心里疑惑的是,文三郎都二十多岁快三十岁的人了,在玉器铺里也生活了十多年,真有仇,还不早早就报了?为什么会等到现在?
文三郎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但他望向邵明军的时候,眼中却含着恨意,“十八年前,齐水河畔,齐家村……邵掌柜还记得吗?”
邵明军怔怔望着他,眼中像是起了风暴一般,脸色也慢慢变得惨白。他连挣扎也忘记了,甚至还不自觉的向后缩了一下。
“看来你是记得的。”文三郎惨笑,“我到邵家镇的时候,虽然人长得瘦小,但也快七岁了,我什么都记得。”
邵明军的眼神有些放空,似乎有些惊恐,更多的却是一种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挣扎。
唐镜和藏锋这个时候也猜出了几分隐藏的真相:邵明军还真的是土匪!这,这可真是结了大仇了!
文三郎又道:“黑风寨将齐家村洗劫一空,我是被爹妈藏进稻草堆里才逃过一劫的。等土匪们走了,我被邻居家的爷爷从草堆里刨出来的时候,半个村子都快烧没了,到处都是死人……什么都没了……”
文三郎脸上没有表情,眼角却流下泪水。
“齐爷爷带着我往村外跑,结果刚到村口,就遇到了几个留在那里看守粮食的土匪。他们就坐在村口的大树下,身边堆着好些还没来得及带走的口袋……那里头都是村里人辛辛苦苦攒下的粮食。”
唐镜听的心头一紧,“他们看见你们了?”
“看见了。其中一个提着刀起身要结果了我们,被人拦住了。”文三郎望向邵明军,眼中神情有些复杂,“邵掌柜拦住了那个人。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当时说过的话。你说:这一老一小,都是满身的伤,也不知能活多久,何必徒增杀孽……邵掌柜,你大约已经不记得那个被你放了一条生路的孩子了吧?”
邵明军的眼神都呆滞了。
“你们不是想知道我抓他的原因?”文三郎转过头看着唐镜和藏锋,“这就是原因了。”
唐镜仍觉得这一番解释实在牵强,“你自己找上邵掌柜的?”
如果只是为了报仇,为什么非要找上邵明军?齐家村可不是邵明军一个人去洗劫的,甚至他也只是一个会被留下来殿后的小喽啰,这笔血账只算到他一个人的头上,并不公平。何况他还放他们去逃命了。
文三郎摇摇头,“齐爷爷带着我乞讨,去了很多地方……大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我们到了邵家镇。是齐爷爷先认出了邵掌柜,把我丢在他家门口也是齐爷爷的主意。齐爷爷说,邵掌柜这人心里多少还有一丝善念,如果我能在邵家镇上留下来,他也能走的放心一些。”
唐镜和藏锋都明白了,他们这是阴差阳错又遇上了,并不是有意寻找。
“那个时候,齐爷爷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我们遇见过游方郎中,他给齐爷爷把脉,说他的身体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相。看到邵掌柜把我留下来,他就走了。”
文三郎侧过头在肩膀上蹭了一把眼泪,“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走之前对我说,村里的事不该只恨上邵掌柜一个人,毕竟这种事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好歹他还救过我们爷孙俩一条命……过去的事就忘了吧,好好长大,好好过日子。”
唐镜和藏锋也有些黯然,心中对这位老人家充满了敬意。在家人惨死之后,他大约是把照顾同村的孤儿当成了自己的使命,以及……精神上的寄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最在意的,是提醒孩子不要一直生活在仇恨之中。
“齐爷爷说不要抱着仇恨生活,我就听他的话。”文三郎眼泪汹涌,声音也哽咽了,“我跟谁也不提齐家村,一心只当文三郎……我以为邵掌柜已经与黑风寨再无瓜葛,没想到……邵发才两口子先后找上门我才知道,他竟然一直在给土匪当探子!”
邵明军呜呜的叫唤起来,似乎在反驳他的话。
唐镜望向藏锋,藏锋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觉得,邵明军很有可能是在邵大伯找上来之后才表现出了配合的态度,之前的十几年估计是真心实意的猫在镇上,安安生生就想当一个小买卖人。
至于文三郎……
他应该是在意识到邵明军在多年之后仍然与土匪有来往开始,潜藏在文三郎心底的仇恨与愤怒才突然间苏醒了。
“你不必急着否认!”文三郎愤怒的冲着邵明军咆哮,“我听到了你和邵发才说的话!也知道李春娘那个贱人也是你们的同伙!”
唐镜,“……”
唐镜默默的羞愧了一下。原来从头到尾,这里头都没有什么感情纠纷……
藏锋冷静的反问他,“你觉得邵掌柜并没有脱离黑风寨,觉得自己受了骗,所以才故意去接近李春娘,想从她那里求证你的猜测?”
文三郎怒道:“对!”
“那她人呢?”
文三郎冷森森的一笑,“在水井里……怎么你们没看到吗?”
唐镜和藏锋都愣了,想到从后院进来时看到的盖着盖子的水井,两个人都有些心头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