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
两人真如漆月曾对漆红玉虚构描述的那样。
走过河畔的廊桥。
走过老旧的书店。
喻宜之站在书店门口,望着展示橱窗里打开的英文诗集,用无比标准的英式口音念给她听。
漆月:“什么叽里咕噜的,听都听不懂。”
喻宜之却笑得很高兴:“我曾经在你手心写过一句英文记得吗?就是出自这首诗。”
“那这首诗在讲什么?”
“不告诉你。”
清晨第一家开的店是面包房,喻宜之带着漆月进去,买了两个第一炉的牛角包,又到路边一张长椅边坐下。
路灯熄灭,天边渐次明亮。
漆月咬一口牛角包,满口黄油香,酥脆的从牙缝里直掉渣。
喻宜之问:“好吃么?”
连不好吃的谎话都说不出。
“很好吃。”
喻宜之满意的微笑,她妆都脱了,睫毛膏在眼下蹭出一片阴影,可那张脸还是干净而漂亮。
漆月心想:有没有这么巧。
廊桥。书店。诗集。牛角包。
“喻宜之,你的大学生活,真是像我告诉奶奶的那样过的吗?”
“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喻宜之:“哪有那么巧的事。”
“我大学过得很惨的,你都想不到,这边生活费高,我必须打两份工,学校课程也不轻松,刚开始还有语言障碍,我必须很努力才能拿全额奖学金。”
“所以,我的大学生活只有教室,宿舍,打工的中餐馆和奶茶店。没有廊桥、书店、诗集和牛角包。我没时间买,也没钱买。”
原来如此。
一句“那你这么苦图什么”好像也没有问出口的必要,漆月鼓起勇气在晨曦中抬眼看喻宜之,精致的轮廓,矜贵的侧颜,脸上妆都花了也能看出生活的优渥。
和昨晚宴会上被骂得抬不起头的女孩形成鲜明对比,和曾经被工作和生活压得抬不起头的十九岁喻宜之形成鲜明对比。
喻宜之带着黑眼圈微笑:“曾经看大学同学发旅游、party、米其林餐厅的朋友圈,我心里没什么感觉,也不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直到听到你曾经对奶奶讲的那些,才发现,嗯,我好像是错过挺多的。”
“正好和你,一起体验一遍。”
漆月把最后一块牛角包塞进嘴里,咬的咔嚓咔嚓响,伸手拍掉牛仔裤上的碎屑。
“为什么要和我一起体验?”
晨曦中喻宜之的脸宛若十九岁,嘴唇微翕。
漆月忽然出声:“别说。”
“喻宜之,我告诉过你了吧,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喻宜之垂下眸子,长睫翩跹。
“你既然七年前撇下我走了,就别动摇,别回头,在你自己选定的那条路上,走得越远越好。”
她转脸冲喻宜之笑:“你想做的K市老城改造项目,我会帮你的,等做完以后,你就回邶城去吧。”
“之前玩石头剪刀布你输了,不是要答应我一件事么?你就答应这个吧。”
喻宜之一怔:“那你呢?”
“我?”漆月听起来像在笑又像在叹息:“我恨了你七年了,够了,这一次,我会忘了你。”
喻宜之的心脏几乎猛然收紧,像被一只大手攥起来用力揉搓。
她当然明白。
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遗忘。
******
两人一起回了邶城,回程的飞机上喻宜之很沉默。
艾景皓听说漆月答应合作,高兴得不行,立马拟了一份合同,邀漆月到公司签。
漆月有点意外:“这是可以签合同的吗?”
“为什么不行?你们是我们的合作方,帮我们跟那些钉子户谈妥,签合同是保证我们双方的权益。”
去齐盛签合同的时候,喻宜之也在,还是如飞机上一般沉默,只在漆月签名的时候说:“你再多考虑一下吧。”
漆月大笔一挥:“没什么好考虑的。”
艾景皓惊讶:“漆老板,想不到你字这么好看。”
漆月挑唇:“为什么想不到?因为我是混混么?”
艾景皓脸红:“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失言了。”
这实在是个修养很好的男人,连漆月都不讨厌他。
喻宜之在她摁完手印以后,抽了张纸巾递给她,还是无话。
漆月站起来走出去,正好是下午下班时间,她在电梯里惹来一堆不怀好意的打量。
她无所谓,吊儿郎当往外走。
“漆小姐。”
回头,是拎着爱马仕、一身职业套装加高跟鞋的喻宜之。
很多人跟她打招呼:“喻总。”
她只淡淡点头,眼里只看着漆月,往她这边走。
漆月笑得漫不经心,等她走近却压低声音:“疯了吧你?当着这么多人跟我出来?”
喻宜之的侧脸,被完美无暇的妆面勾勒得有点冷硬,眸子里莫名的雾气却让她看上去有点哀伤。
她学漆月一样压低声音:“她们会以为你是齐盛的合作伙伴,没关系。”
“你去哪?钱夫人那?我送你吧。”
两人坐上喻宜之的保时捷,漆月问:“你今天怎么会按时下班?我认识你这么久,几乎没看你按时下班过。”
喻宜之坐着,垂眸,只说:“我有点累。”
“那,一起回家吧。”
“你不去钱夫人酒楼?”
“不去了。”漆月吹一声口哨系上安全带:“回家陪奶奶吃饭。”
喻宜之开到菜市场门外,漆月让她停车等等,自己往菜市场走去。
一头金发表情不羁的女孩,抱着番茄莴苣拎着瘦肉蘑菇出来的时候,周身被夕阳罩上一层温柔。
“走吧。”
喻宜之发动车子。
夕阳透过挡风玻璃射进来,越美却越叫人难过。
这个连去菜市场买菜都不用问她想吃什么、互相熟悉深入骨髓的人,说要忘了她。!
第59章
喻宜之开门的时候,漆月在玄关喊:“奶奶。”
看护扶着漆红玉出来,漆红玉挺开心的:“今天回来这么早?”
喻宜之也招呼一声:“奶奶。”
这下漆红玉脸上绽开真实的笑意:“小喻?你们一起回来的?真好真好。”
漆月:……到底谁是亲的。
她凑到喻宜之耳边:“你真挺会哄人的你知道吗?”
喻宜之瞥她一眼:“没有啊,你我就哄不好。”
看护走过来:“那今天我就先下班了。”
喻宜之:“辛苦了。”
漆月摸出手机:“今天该结这个月工资了吧?您把收款码给我。”
看护是喻宜之找的,漆月没加微信。
“不不,喻小姐已经给过了。”
看护走以后,漆月对喻宜之:“钱我转你微信了,收一下。”
喻宜之直接给她退回来了。
“就算当年的利息吧。”
漆月收起手机,没再说什么。
两人一起到厨房,喻宜之洗菜择菜,漆月做饭。
蘑菇炒肉下锅,很快肉片收缩打卷,蒜苗一加,爆发出惊人的香气。
喻宜之像只兔子,很爱吃蘑菇,对着那阵香气吸吸鼻子:“好了吗?”
漆月:“对别人来说是好了,对你来说还没,要烧得再软烂点,对胃才好。”
她站在灶前,乱糟糟金发加大浓妆,怎么看都是谁也不服的浑不吝样子,这会儿却扶着锅挥舞着锅铲,无比熟稔。
她这辈子就给两个人做过饭。
一个是带她回家把她养大的奶奶。
一个是骗得她好惨的喻宜之。
锅里差不多了,漆月拿筷子夹起一片蘑菇:“先尝尝。”
喻宜之张嘴就咬。
“你……”
来不及了,喻宜之烫到皱眉,漆月扯了张纸巾想让她吐出来,她却咽下去了。
冷淡的眼底被烫出氤氲水光,看着漆月轻声:“很好吃。”
漆月捏起她下巴:“张嘴!”
来不及去倒冰水,只好赶紧吹了吹。
她就没见过这么蠢的人,明明被烫了,还硬往嘴里吞。
其实她明白,喻宜之想珍惜的哪是一片蘑菇呢。
可若真想珍惜,七年前又为什么要做那样的选择。
喻宜之被烫红的脸渐渐平息,又因另外的作用而再次变红。
她们在普通的厨房里,在蘑菇炒肉的香气里,相抵的双脚上穿着喻宜之买的同款拖鞋。
好像她们还有无数平凡的普通的小日子。
明天,后天,大大后天。
但漆月不会再给喻宜之机会了。
漆月明明白白的说:“你既然七年前撇下我走了,就别动摇,别回头。”
漆月明明白白的说:“这一次,我会忘了你。”
等确认喻宜之没事了,漆月轻轻放开她,拿锅到水龙头下洗:“再做个番茄炒蛋,两分钟就好,你去盛饭,然后叫奶奶准备吃饭了。”
厨房灯光暖黄,其实之前是白炽灯,喻宜之也不知怎么想的,特意叫物业来换了。
打开电饭煲,一股浓郁的米香,有点温馨的样子。
漆月炒着菜提醒:“要用饭勺搅一搅,空气进去了才好吃。”
“嗯。”
喻宜之低头搅拌,看一颗颗莹白的米粒沾在饭勺上。
“我不值得。”
她说的是漆月给她做饭这件事么?当然不是。
她提醒漆月:“你帮我做老城改造项目,会很麻烦,合同签了也没事,我可以想办法,你不参与进来,我也会想办法给你和奶奶置换房子。”
漆月没说话,她转身去看漆月的背影,围裙松垮垮挂在身上,仍是一个没耐心的人,围裙腰带都随手系得乱七八糟,这会儿已经散了。
喻宜之走过去,帮她系好,垂头,抵在她肩膀上。
漆月在一阵油烟味中说:“喻宜之,你别觉得我是对你好,其实我是怕了你。”
“你回来,我当然知道是为什么,我一开始想的也是借着你有求于我这件事,狠狠的折磨你,出了七年前那口恶气才好。”
“但是,我玩不过你,再跟你纠缠下去,到最后受伤的肯定还是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没有弱点,但我有。”
厨房沉寂下去,只有暖黄灯光照着两人的背影。
“什么弱点?”
漆月把炒好的番茄炒蛋起锅,手指揩过盘子边的番茄汁,塞进嘴里尝尝,酸出一个自嘲的笑:“我爱过你。”
“所以,求你放过我吧。”
喻宜之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拿捏的感觉又来了,疼得她倒吸一口气,从漆月肩上起来快步走回电饭煲边,盛三碗饭,其中一碗压实再压实。
喻宜之扶着漆红玉到餐桌边坐下,又低头摆碗筷,黑发从肩上滑落,平时有些冷峻的侧脸被顶灯勾勒得温柔。
喻宜之家的灯,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变为暖黄?
漆月默默收回目光。
三人一起吃着晚饭,漆红玉问起喻宜之工作的事,漆月本以为她会用“老年人不太了解”搪塞过去,没想到她一句一句解释得很认真。
漆红玉听懂了没有不知道,但漆月听懂了。
她以前觉得做房地产的都是些黑心商,没想到喻宜之的有些工作还挺有意义,比如建免费的社区图书馆,服务大众的老年人康养院。
而且她觉得喻宜之是真心喜欢建筑,那么冷的一个人,说起这些眼睛在发光。
见她对着米饭发愣,喻宜之看了她一眼。
漆月对她扬扬那碗米饭,意思是:怎么这么多?
三碗米饭,只有她这碗像小山,还压得扎扎实实的。
喻宜之对她吸起两边脸颊,好像一个难得的鬼脸,那意思是:你瘦了。
漆月低头勾了下唇角。
七年前她们就是这样,跟漆红玉一起吃饭时,有些话不好当着长辈讲,就总是眉来眼去,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七年过去了,爱变成了恨,又即将变成遗忘,这股默契还在。
漆月含着那抹笑低头扒饭。
喻宜之做完这项目的前期设计策划要多久?三个月?
她彻底拒绝了喻宜之,三个月后,喻宜之就该走了。
而三个月里,就算每天给她盛这样小山似的一碗饭,能把她喂胖多少?足以抵抗今后几十年的茫茫岁月么?
好傻啊,喻宜之。
******
吃完饭以后,漆红玉说有一件旧衣找不到了,大概是搬来喻宜之家时,搬家公司的人收拾漏了。
喻宜之:“什么衣服?我新给您买一件吧。”
漆红玉:“不不,人老了就习惯穿旧衣服,阿月你去给我拿吧。”
她悄悄小声对漆月说:“别让小喻花钱。”
漆月笑:“她现在有钱得很呢。”
“再有钱也该省着点花。”漆红玉说:“你们还有一辈子要过呢,一辈子是很长的。”
漆月默了下。
站起来:“奶奶,我回去给你拿衣服。”
喻宜之拎起包跟在她身后。
漆月:“干嘛?就一件衣服,我骑摩托回去拿了就行。”
喻宜之:“我一起吧,万一有其他东西要拿呢。”
漆月坐上喻宜之的保时捷,两人一路都很沉默。
开到那棵大榕树附近,喻宜之下车后把车锁上,漆月回头看一眼那辆在夜色中发光的豪车:“你就这么随便停在我们贫民区,我都怕有人把你车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