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喻宜之为了控制食量,端着杯红酒轻晃,望向身边漆月:“她最清楚。”
因为不是工作场合,她放松下来,今日缺席的夕阳,此时忙不迭赶来她的脸,消解了清寒,带着三分慵懒,一动脚,西裤轻轻擦过漆月的腿。
她们甚至没有挨在一起,但每一个小动作都透着亲昵。
祝遥多看了喻宜之一眼,心下了然。
漆月对K市了若指掌,每一条小巷都像长进她血脉。她介绍完可游览的去处后,祝遥忍不住问:“你们认识多久了?”
“很久。”喻宜之这样答一句,又望漆月。
漆月现在也能坦然以对:“高中就认识,后来在一起了。”
祝遥:“那和我们一样,我们也是高中就认识了。”
漆月震惊了:“这是你高中老师啊?你太禽兽了竟然把高中老师……唔。”
喻宜之用一块西瓜堵住了她嘴。
四人散了以后,祝遥和曲老师低调找了司机来接,赶往山脚。
喻宜之也要陪着漆月过去,她开车而来,晚饭时喝了酒,车这会儿由漆月来开。
她坐副驾,带一点点撩人的醉意,头靠着车枕,眼皮半垂,手轻轻搭在漆月后颈。
“你开车怎么这么慢?”
“哈?”
喻宜之轻笑,纤指对着漆月后颈最敏感的那块皮肤摩挲,微醺的酒气从指腹的纹路间溢出来,往人心脏里烫:“我正经问你一个问题。”
“我听听能有多正经。”
“你刚才,在祝遥她们去拍照的时候,”喻宜之微挑起眼尾:“为什么多看了曲老师一眼?”
而此时,保姆车上,祝遥握着曲老师的手坐在后排,抿嘴了一路的曲老师终于忍不住开口:“遥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刚才吃饭的时候,为什么多看了喻总一眼?”!
第94章 番外二漆月开车到山脚,祝遥的保姆车也恰好抵达。
四人从车上下来,喻宜之和曲老师互相点头致意。
漆月和祝遥则全程低头,只盯住自己的鞋尖。
剧组已提前开始布场,射灯架起,副导组织着各部门调试机器。
忽而一阵刺目的车灯扫过。
大剌剌的不客气,现场不少人伸手挡住眼。
一群人走来,逆着车灯,面貌模糊,却见那走路的姿态,也和车灯一样不客气的张扬。
漆月站在剧组的一众工作人员中眯了眯眼。
有人吊儿郎当发问:“你们在这干嘛呢?”
副导经验丰富,立即上前斡旋:“今晚我们在这拍戏。”
“拍戏?办手续了么?”
小孟对漆月耳语:“这里又不像植物园有管理处,上哪儿办手续?这些人明显找茬,看着好吓人……”
等他们走到灯下,面貌露出来,一群没谱的富二代,在本地跋扈惯了,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衣服满是铆钉,尖锐得像要往人眼底刺。
“没办手续可不能在这拍戏,场地让出来。”
身后一排机车火都没熄,喧嚣着轰鸣。
祝遥把曲老师护在身后,漆月看了眼局势,上前。
小孟吓一跳:“小漆,他们会欺负你的……”
为首的富二代习惯斜着眼看人,眼角瞟到个普通上班族往这边走:“别他妈废话,赶紧让场地,今晚哥哥们必须在这跑几圈。”
又看自己的手,故意把指节捏得噼啪作响。
漆月笑了声:山道要重修,倒是引来一堆人玩情怀。
富二代终于肯拧着眉向她看来:“不上道是吧?这山道就归哥哥们,我们以前在这比赛的时候,你还在家喝奶呢。”
漆月:“我现在也在家喝奶啊。”
她的职场打扮与以往出入太大,灯又晃着眼,富二代身边一人瞧了半天,赶紧去拉富二代胳膊:“漆、漆……”
富二代一扬手:“嘁什么嘁?你敢嘁我?”
漆月又一声笑,眉尾挑起,打扮得规整,神色却如以往一般不驯。
富二代终于反应过来:“漆、漆……”
漆月“威望”太盛,过往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这会儿猛一撞见,吓到舌头打结。
漆月“温和”笑道:“是我,小漆。”
“像以前一样,叫我小漆就行了。”
“叫啊。”
微微蹙起眉。
这些人怎么一点不配合!她又不想在职场太高调。
“小、小……”富二代酝酿半天,吓得快哭了:“妈耶我真的不敢,放过我吧!”
漆月挑了挑眉:“是这样。”
“我们今晚要在这拍戏,你们能不能行个方便,回家玩泥巴去?”
“好,好,我们这就回去玩!怎么玩?捏个猫还是捏个兔子?”
“捏个草泥马。”
富二代身后有人小声说:“草泥马不好捏啊……”
立马被给了个爆栗:“让你捏就捏!废他妈什么话?”
一堆人转头骑上机车,呼啦啦走了。
山脚恢复宁静,漆月走回来,小孟傻了:“你每次到底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不管面对什么人,你都能把事情谈好?”
今夜山雾茫茫,蜿蜒的山道像没入记忆深处最幽暗的那条河。
导演兴奋得搓手:“这就是我想要的氛围感!绝了!”
喻宜之看一眼漆月,正仰着面孔望向山道,雾气泛起过往的潮,染湿她的脸。
漆月在想过去的自己。
光鲜只是表面,只有她自己知道玫瑰花瓣下怎样爬满密集的虫,彼时她有那么多愤怒和不甘,藏都藏不住,从琥珀色的眼底不停往外淌。
所以她喜欢来这里。
飞驰在山道上像被世界抛弃,头顶映着轮明月,很孤寂,可也很自由、很安全。
再后来,她的机车后座也多了轮月亮,沉甸甸的重量。
剧组张罗着开拍,把她从回忆的漩涡暂且拽出。
山脚下这场戏,是祝遥所扮的角色第一次发现老师有相亲对象后,一个人骑车跑到这,沉默的抽完半支烟,又狠狠踩熄,在茫茫的雾气里绕着山路一圈圈骑。
她要自由,也要羁绊。
祝遥的演技已彻底打通,镜头之下,她靠着机车,连睫毛上都沾着雾,带点哀伤带点倔的眼神,裹挟所有人的情绪。
接下来便是最重头的山道骑行戏。
祝遥为这部电影苦练了许久摩托,其他场景没用过替身,但曲折的山道难度太大,替身上场。
一个退役的专业女车手,跨上了祝遥的摩托。
她车技好,可从没见过K市这样的雾。
浓稠得盘踞,好似有形,一点点破碎又重组,勾勒出记忆深处最心惧的景象。
那样的恐惧侵吞人心,车速一点点慢下来。
摄像团队一直在她身后跟拍,下了山,给导演看回放。
导演摩挲着下巴的胡茬。
他为这部电影耗费太多心血,整个人已糙得没眼看。
好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山与雾,骑行的感觉却差一口气。
祝遥提议:“要不我试试。”
只有她对这个角色的理解最深刻。
曲老师伸手拦了她下,温润的语调染上焦急:“不行的呀。”
导演:“肯定不行。”
祝遥骑机车到底是新手,这样的山路和迷离的夜雾,都不是她能对付的。
这时喻宜之走到漆月身边,纤手搭上漆月的肩:“她可以。”
漆月一怔。
喻宜之语调淡淡,却暗藏骄傲:“只有她可以。”
漆月低头,勾唇。
她忽然明白了喻宜之想做什么。
导演如遇救星般的看过来:“你真的行?”
漆月打扮低调,却笑得恣意:“当然。”
导演看到她眼底的光,震了震。
又见她与祝遥的身高身型都相似,叫副导:“带她去换衣服。”
祝遥在电影中的装扮,是漆月十分熟悉的那一套,松垮垮的破洞T恤加牛仔裤,简直像从她自己的衣柜里翻出来。
走出移动更衣室时,连曲老师都愣了下。
小孟看向她的眼神也变了。
山道骑行的戏份,镜头全程跟拍背影,漆月并不需要上妆,一张脸还是和在办公室一样素淡,但她望着摩托车,带着点不羁的笑意走过去,连气场都变得锐利。
跨上摩托,拍拍油箱,那神情散漫中带着绝对自信,像在跟一个亲切的旧友打招呼。
摄像往山上望了眼:“行不行?雾越来越大了。”
漆月仍是笑得疏懒,眼底却闪着灼灼的光:“在这里,没什么是我不行的。”
灯光和摄像准备时,喻宜之走到她身边。
皎皎明月当空,喻宜之叫了声:“月亮。”
便再没说下去。
那样的点到为止透着默契,几乎像弹钢琴时留下恰到好处的气口,也像山水画的留白,令所有情绪有了蔓延的天地。
喻宜之相信她。
她微微倾身,做出发动机车的准备姿势:“放心。”
夜色流淌过两人之间,像漫漫十年的时光,一切循环往复。
“只要你等在这里,无论哪次,我都会安全回来。”
她冲了出去,像刺破夜空的焰火。
山上的雾越来越大,越盘旋而上越浓,像惨白的幽灵缚住人手脚。
漆月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她对这山路太熟,机车更像她多长出的一条腿或一只手臂,眨眼的一瞬黑暗里她也并不失措,山路在她的车轮下像被驯服的蛇。
镜头在身后追随,不在她视野之内。
今夜这样的雾,令她有些恍惚,仿若回到十七岁的时候,知道漆红玉陪伴她的时日终将无多,骑着摩托绕着山路一圈一圈,整个世界渺渺无垠,只剩下她自己。
她依赖那样的雾,也畏惧那样的雾。
直到后来,后座的一轮明月驱散了黑暗,为流离的心指出归属的方向。
空气里只剩自由的声音,随夜风在耳畔猎猎作响。
她车速越来越快,摄像跟不住她,直到那团破空的焰火在镜头里变作模糊的影子。
下山时,车灯打亮山路。
大概光本身也有向光性,往喻宜之那挥洒月光的脸庞上扑。
喻宜之站在所有人靠前一步的位置,等着她。
事实上无论喻宜之站在哪里,她总能第一眼从人群间捕捉,那是每个细胞都喧嚣的本能。
导演立即看回放,激动的猛拍大腿:“绝了啊!你的背影会说话!”
灰白的山雾。黑发的少女。火红的机车。穿越在发间被车灯打亮金黄的风。
喻宜之抱着手臂站在人群间,一起望着监视器。
漆月在她身边,压低声:“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吗?”
喻宜之眸光含笑。
山道即将消失,记忆却将永存。
漆月不知道自己最恣意张扬的背影,有多值得永恒,喻宜之希望那被镜头捕捉,镌刻在光影之间从无消弭。
等到电影上映时,她会和漆月一同走入影院,不再是十多岁的年纪,座椅间没了隔两个座位的距离。
可银幕之上的山道、机车、背影,又将让电影院里泛起十几岁时渺茫的夜雾。
她在银幕之下握住漆月的手,是否便能把体温渡给那时桀骜却孤孑的少女,让那自由间多点沉甸甸的温度,不至于连灵魂都被夜风吹散,向着茫茫宇宙流离。
导演一再对漆月感叹:“真不知怎么感谢你。”
漆月吊着嘴角:“听说演员片酬都挺高的,先给我来个三千万吧。”
导演:“那不行,我这文艺片拉不到投资,所有资金全砸进电影本身,连祝遥都是友情价出演。”
“但我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你,这样吧片酬给你开高点,三十!”
漆月眉心跳了跳。
“你们剧组也太惨了吧,三十能干嘛?”
喻宜之:“能买好几盒儿童高钙奶。”
漆月笑,对导演道:“我不要片酬,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机车借我一下,我晚一点加满油给剧组送回去。”
见识完漆月的车技后,导演知道这重要道具留给漆月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满口答应:“行。”
剧组撤退,灯光撤退。
山又变作了记忆中的苍渺一片,只被车灯打亮。
她俩的呼吸变作仅存的韵律,漆月跨在机车上叫喻宜之:“上来啊。”
喻宜之毫不犹豫的跨上去。
漆月发动机车,向着山道进发前,问一句:“害怕吗?”
喻宜之不回答,搂紧漆月的腰。
是啊,为什么从来没害怕过呢。
十七岁时她困在喻家的鸟笼,一切都是四平八稳的令人窒息,明明山路转圜、锋锐像割破宁静的刀,她从第一次跨上漆月机车后座开始,内心却始终安定。
不,不只是安定。
怀里灼灼的体温令人沉迷,坠进去,像坠入一个烟花漫空的夏夜般令人雀跃。
而对漆月来说,山道即将重修,她在这里最宝贵的回忆从不只有她自己。
她载着喻宜之向山巅而去,十七岁的感觉卷土重来,时光随夜雾氤氲成河,只有她们是托起彼此的船桨。
漆月的声音在夜风中弥散:“喻宜之。”
“嗯?”
“我是不是很少对你说,我爱你?”
喻宜之怔了下,旋又贴上她的背:“是,小气。”
漆月笑了声:“老子害羞,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