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满腔雷霆之怒,他们带着技术人员,把整间仓库如同抄家一般横扫了一遍,搜出了无数DNA的痕迹,雄心勃勃地带回去化验了。
但林檎越分析,越觉得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狂人、怪胎。
一般大胆妄为的人,很难兼有“心细如发”这个特质。
可就冲对方连石头也能搬起来一点点擦干净的态度来看,林檎有种预感,两位警官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在贝尔和哈迪忙于调查线索时,林檎想,他要出门去走访一下了。
……
宁灼也要出门了。
临走前,他问单飞白:“你就不想,万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要怎么办?”
万一他拆铁栏杆时,有保安来质问他的身份呢?
万一他躲在桌下时,推桌子的人感觉分量有异,低头掀开罩布检查呢?
万一那天的天气预报有误,是个大晴天呢?
万一有人勤快些,不怕那使用日久、表面干净、实则藏污纳垢的旧罩布,动手把罩布抹平,把他精心设置的小机关弄掉了呢?
万一那两个学生是个愣头青,警察问什么就答什么呢?
万一他推开仓库门出来时,一栏之隔的家属楼那边正好有人经过呢?
……
单飞白正是爱吃爱玩的年纪,嘴里闲不住,自己给自己剥了个奶糖吃。
听到宁灼的问题,他眨眨眼,轻松道:“那就装傻充愣,找个机会回收炸弹,再重新想一个计划呗。”
他顿了顿,用撒娇的语气,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一个让人心惊的事实:“宁哥,这是我这大半个月来搞的第三次谋杀了。”
“一次是哈丹出来采购物资,一次是李顿出来给联合健康旗下一家公司的经理送全家福套票。我都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单飞白眼巴巴地望着宁灼:“……我怕你生气,失败的那两次,我都没跟你说。”
宁灼心平气和之际,只感觉想笑:“我为什么要生气?”
“不知道。”
单飞白脑袋微微低着,他的头发蓬松蜷曲,是一头好头发,只有在脑袋后头扎出一把俏皮的小狼尾,才能勉强收拾服帖,“……就想要把事情做成了,叫宁哥高兴。”
宁灼是很少笑的,而且今天笑过了,不好再笑。
于是他大步流星地走回来,在单飞白的脑袋上奖励似的摸了一大把。
——看他这副样子,宁灼总有种想法:他那密密的头发下面,或许有一双毛茸茸的狼耳朵。
狼耳朵单飞白当然是没有。
但被宁灼冰冷如雪的手指擦过头皮,他的肩膀微微一颤,手握住了桌子角,也停止了咀嚼的动作。
他前倾身体,专心地享受着抚摸。
宁灼却很快抽回了手,以向他走来时同样的步速,快步向外走去。
宁灼想,他有正事。
但他又想,快去快回。
至于为什么要“快去快回”……
宁灼向来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敏锐直觉。
直觉告诉他,先不要去深想,你不应该去想这种事情。
所以他就深呼吸一记,管好自己,真的不再去想。
单飞白很快恢复了孤身一人的状态。
他默默起立,把盘碟一只只丢到洗碗机里,拖着步子回到了宁灼的房间。
屋子里满是宁灼的气息——薄荷油的味道,清凉微苦。
单飞白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沉默地、快乐地打了好几个滚。
……
宁灼向外走时,在走廊上迎面撞见了来拿营养补液的匡鹤轩,以及另一名“磐桥”的雇佣兵。
匡鹤轩本来正插着兜跟那年轻人讲话,瞧见宁灼后,立刻把双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规规矩矩地一点头,一句问候在嘴里转了两圈,没能发出来。
宁灼也只是分给了他一个眼神,随即一阵风似的从二人身边掠过。
年轻雇佣兵明显感受到,身边匡鹤轩肌肉绷得紧紧的。
他压低声音问:“匡哥,你怕他啊?”
转过头去、看宁灼的身影渐行渐远,匡鹤轩才小声骂道:“……屁。”
匡鹤轩这辈子怕的人不多,单飞白算一个。
老大有钱,会玩,在怀揣一腔奇思妙想的同时,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厉害人物。
和他相处这么多年,谁也摸不准他的脉,自然是畏中有怕。
对宁灼,匡鹤轩却并不算怕。
当时单飞白身受重伤,被带到“海娜”、生死不知时,匡鹤轩明知道来了可能会死,可面对宁灼,也是敢上前质问、出手袭击的。
对宁灼,他不是怕,而是敬。
二人现在还会时不时对战几场。
和宁灼的相处时间愈长,匡鹤轩愈发现,宁灼比单飞白更容易相处。
他冷淡无情的外表下,带着股别样的、能叫人死心塌地的魅力。
可当着自家人的面,匡鹤轩总不好承认自己被一个男人魅住了。
于是,他假装和小雇佣兵对话,却一眼一眼地望着宁灼,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肯收回视线。
……
当夜七时,宁灼准时踏入了“调律师”的新根据地。
这里是下城区的一处旧城寨,建筑结构特异,有一座轻轨穿楼而过,从外头看,像是把这立体而混乱的大楼一箭穿心了。
这回接待他的“调律师”仍是三哥。
三哥托住下巴,满腹哀愁:“这些日子是被哪个小弟弟绊住了脚啊,都不理人了。”
宁灼和他斗嘴皮子斗惯了:“你又不是人,别硬装了。”
“滚蛋,我风流倜傥,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哪里不像人?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凭嘴长在我身上。”
不等“调律师”再回嘴,宁灼难得主动偃旗息鼓了。
他还想着“速去速回”的事情。
他把一小皮箱钱放在了柜台上,简明扼要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我要‘哥伦布’音乐厅的内部构造图。最详细的。”
“调律师”望着那一箱子钱,居然一反常态地没有去收。
宁灼一眼看出他情绪有异,轻轻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调:“……嗯?”
“调律师”抬起眼睛。
这一刻,他不是“调律师”,是三哥。
三哥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单飞白最近怎么样?”
宁灼知道他这样问,必然有他的道理,不答反问:“他有什么不对的吗?”
三哥轻声说:“……小心他。”
宁灼垂下眼睫。
三哥如此语焉不详,让宁灼产生了一点联想。
——“调律师”耳目通达,极有可能是通过数据演算,监测到了单飞白最近搞爆炸案的行径。
这起爆炸案完全是由单飞白一手促成,宁灼并未参与其中。
所以,在“调律师”看来,单飞白极有可能是自作主张,暗地里铆着劲儿,要给“海娜”找麻烦。
可宁灼无心将他们二人的计划跟“调律师”交底,因此只简洁潦草的回答道:“知道了。”
三哥着意看向宁灼。
小时候,三哥讨厌宁灼,总是跃跃欲试地想把他的睫毛拔下来。
时至今日,看到这两副密而长的小扇子,他依然是手痒。
但他克制住了。
三哥再不提单飞白的事情,一把拎起皮箱把手,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重新恢复了那张欠揍的笑脸:“承蒙惠顾,不胜感激。”
待宁灼转身离开,三哥脚一软,跌坐在了椅子上。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
……他尽力了。
“调律师”有诸多铁律,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绝对不能出卖客户的机密。
上一个天生嘴快的人格,已经当着宁灼的面饮弹自尽了。
三哥作为主人格之一,明知故犯地打了这个擦边球,决不能姑息。
他不至于当场自尽,但关禁闭是必须的了。
下一秒,三哥的世界开始闪烁,变黑。
他在一步步被自己的躯体吞噬,即将落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去。
“这次,应该要很久不见了。”三哥还是那张似笑非笑、看了就让人生气的面孔,拿腔拿调地念,“……死活凭我去了罢了。”
第85章 (一)晚宴
宁灼走后, 单飞白在床上得意地打了一会儿滚、撒了一会儿疯,就规规矩矩地起身,做起他的私家手工活来。
单飞白出生时, 原本一枝独秀的“棠棣”已经在大量价位低廉的神经型义肢冲击下, 再不复昔日荣光。
不过祖母单云华知道这早晚要来, 所以并不在乎。
而单飞白在祖母耳濡目染的熏陶下,从小就喜欢和各类机械打交道。
七岁的时候, 他自行设计出一个粗陋的吓人盒子——乍一看里面空无一物,可人的手一旦探进去,触发了感温装置, 夹层便会自动弹开, 露出一只毛茸茸的仿真蜘蛛。
单飞白端着他的小发明, 仗着自己的脸蛋长得又俊又甜, 绕世界地去吓唬小伙子小姑娘,直到被祖母拉去敲了一顿手板才偃旗息鼓。
……实际上他是玩够了。
在手掌心的疼痛消去后,单飞白就马不停蹄地研究进阶版的吓人盒子去了。
如今, 单飞白手里捧着一个精细的机械盒——一个更高级、更有趣、更具分量的“吓人盒子”。
手掌大小的一方匣子,内里乾坤万象,线路俨然, 各有其职,几乎被他一双巧手装修成了一个生态各异的电路王国。
而他手侧, 还摆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已经完工了的盒子。
老实了一刻钟左右,单飞白浑身的骨头又开始隐隐作痒。
他自作主张地打开了宁灼的衣柜,偷了一件他的工字背心穿。
在单飞白穿着宁灼的衣服, 自得其乐地哼着曲子低头忙碌时, 常年不响的房门忽然被人从外笃笃叩响。
单飞白疑惑地抬起头来,一声不应。
很快, 有人拧开门把手,探进了头来。
——傅老大。
“……飞白?”
身为“海娜”老大,傅老大把跑腿一职做得无比自然,“有人找你。”
单飞白眼睛飞快一眨。
……好快。
而他回答得元气满满、毫无心事:“好嘞。”
单飞白对傅老大是全然的不了解,不过他心里自有一把小算盘,时时刻刻运作,吧嗒吧嗒地拨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来。
宁灼对傅老大看上去不甚尊重,但他最好不要造次。
单飞白作乖巧小鹌鹑状,披好一件薄外套,缀在傅老大身后,来到了会客室。
来人果然是林檎。
单飞白进来前,他正捧着一杯咖啡暖手,见单飞白来了,便站了起来,友好地伸出一只手:“你好。”
见单飞白神色戒备、不肯同他握手的样子,林檎也不尴尬,自然地收回手掌,笑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记得。”单飞白勾了凳子坐下,语带哀怨,“你偷我苹果嘛。”
林檎:“……”
他微红了脸,半笑半叹了一声,求助似的看向了傅老大:“傅爸爸……”
傅老大眸光一转:“想吃苹果了啊?我去拿,你们聊。”
他脚不沾地一样,步履轻快地踏出了会客室。
门一带上,偌大的会客室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不待林檎发问,单飞白就率先发了难。
他微微昂起下巴,像是个坏脾气的小少爷:“找我什么事情,快说吧,我还有事情要做呢。”
林檎收敛目光,微微一笑,并不因为他流露出的毛躁轻看他两分。
他虽然并不管辖朝歌区,和单飞白也没有什么交情,但就冲单飞白能在雇佣兵界和宁灼同台对垒、分庭抗礼多年,他就决不会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林檎温声道:“几天前,你曾参加过你们学校的120周年校庆,对吗?”
“我猜就是爆炸案的事情。”单飞白双手一拍,一派自然道,“怎么,因为我大学生转职雇佣兵,你们就想把罪名往我这个大好青年的头上栽啊。”
林檎快速摸索着和单飞白的相处方式:“你别误会,我只是想问,你既然做了雇佣兵,和原来的社会关系难免会脱节,怎么会想到参加校庆呢?”
单飞白:“你想知道原因啊?”
林檎:“方便告诉我吗?”
单飞白舔了舔上嘴唇,笑出了一双小梨涡,不过那笑法很不正经,是个坏胚子的笑容:“……因为我乐意。”
林檎失笑:“好好好,你乐意去参加校庆。可根据校门监控显示,你是中午时分才从校门外进来的。这个时间点,你应该算是迟到了吧?”
单飞白轻轻一撇嘴:“宁哥管我管得严啊,想出去一趟可不容易。你试着从他手底下逃跑过吗?”
林檎想了想:“没有。”
单飞白:“哦,那他是还不够重视你哦。”
林檎哑然失笑。
他发现,他每一次提问,单飞白必然把问题回抛过来,并试试探探地要惹他生气。
有可能单飞白就是个这么喜欢撒野、处处对呛的个性。
当然,他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之,通过插科打诨,不断牵扯和分散自己的精力,从而达到他的目的。
——胆大,心细。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单飞白就很符合自己对炸弹客悄悄绘制的心理画像了。
可这毕竟只是猜测,做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