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南则默不作声地指挥《银槌日报》的随行人员跟拍。
林檎边走边道:“多恩典狱长,医疗条件不错。”
多恩典狱长勉强一笑,含糊道:“监狱的福利而已,是每个重病的犯人都能享受到的,我们一向很人性化。……您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问一下值班大夫,本部武先生在哪间病房。”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想要抓紧时间把本部武召唤回来,把损失和影响降到最低。
林檎本打算跟上多恩。
可追上两步后,他便停住了脚步。
林檎从不是头脑发热的人。
一开始,他只是来提审本部武的。
但看多恩和朴队长的过激反应,本部武极有可能不在监区里。
这完全超出了林檎的预计。
现在,他实在是过于深入了,不确定的因素越来越多。
穷寇莫迫,这里终归是多恩的地盘,是一个封闭的监狱,是他的势力范围。
如果自己持续对多恩施加压力,保不齐他和自己的手下,会在今夜死于一场“犯人暴动”。
林檎想,他要的只是本部武。
至于别的,可以在事后徐徐图之。
于是他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分散开来,去寻找根本不存在于医疗区的“本部武”。
林檎注意到,这里的病房多半是空的。
但有一间门下有灯光透出,而且没有锁门。
林檎信步走进去,发现床上被褥凌乱,应该是睡过人的。
但此刻人并不在床上。
他伸手一摸,被窝还是热的。
林檎转过视线,在床头柜上发现了半盘没吃完的、切成兔耳状的苹果。
放在空气里久了,果肉表面有些氧化。
他的目光微妙地柔和了下来,偷偷拈起一片。
林檎记得,他还年少的时候,重伤在床,宁灼也给自己削过这样的苹果。
林檎拿着兔子苹果,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幼稚,自嘲地笑了笑。
他正准备转身离去,一阵悦耳的音乐广播响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有些紧张的狱警在广播里颤巍巍地开了口:“请高级监狱区的犯人注意,有人巡查,请立即结束工作,回到房间。”
“重复一遍,请立即结束‘工作’,回到房间。”
林檎没能听清广播内容。
那段音乐,让他整个人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钉钉了一下,猛地伫足,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这段音乐,他曾经听过的。
那天,他跟宁灼联系时,聊了一些九三零案件的信息。
在即将收线前,他听到的音乐,似乎就是——
还未等林檎把这件事想深想透,房间的盥洗室里便传来了清晰无比的抽水马桶声。
下一秒,宁灼架着摇摇晃晃、衣衫不整的单飞白走出盥洗室,披挂着一身柔和的灯光,出现在了林檎面前。
等他看清林檎的面容,神情不免一动。
林檎正拿着半只兔子苹果,两只尖尖的兔子耳朵从他的食指和拇指间探了出来:“……”
看自己的苹果少了一块,单飞白眉头狠狠一皱,直接垮了脸。
在林檎无法开口时,宁灼率先发问:“你怎么在这里?”
第59章 (二)疑
外间杂沓的脚步声响起时, 宁灼第一时间听到了。
他拉着单飞白就要起身。
单飞白刚睡着不久,带着鼻音,是一百一千个不乐意:“我是伤患, 我大半夜的不在床上在哪里?”
宁灼简短道:“应该是我不想见的人来了。”
单飞白一听, 倒也乖觉, 手一撑床就爬了起来。
高级监狱区的医疗条件,在整个亚特伯区都算得上数一数二。
经过一番精心治疗, 不消几个小时,单飞白受伤的骨头都不再疼了,只是有些使不出劲儿。
他们躲入了未开灯的洗手间。
单飞白轻声问:“听起来是警察诶。”
宁灼觉得他很吵:“废话。”
单飞白:“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
外间的脚步声四散了开来, 惹得宁灼心烦意乱:“不怎么办。”
单飞白出主意:“万一被发现, 我们装成一对野鸳鸯, 怎么样?”
宁灼心思游移。
警察来得这么快, 是超出了他预料的。
他重复:“哦,野鸳鸯?”
单飞白有条有理地分析,“大晚上, 不开灯,我们两个躲在这里,能做什么好事情啊。”
宁灼看向他, 才发现他是在认真和自己商量这件事。
单飞白身上没力气一样靠着宁灼,可即使是重伤后, 他的体温也比宁灼高,掌心搭在宁灼后腰上,老老实实的, 倒也熨帖暖和。
宁灼似笑非笑的:“你想做什么好事情?”
单飞白却是一脸的单纯, 正色道:“不用什么,入戏就行。”
他说:“我喜欢你。”
此刻的宁灼并没什么旖旎心思, 略一蹙眉,露出困惑神色。
单飞白兜在他腰凹处的手掌稍稍发力,掌温比刚才还要热了一些:“你也说啊。‘我喜欢你’。”
宁灼的心并不在这上面。
他还在想,本部武会不会去而复返,让他功亏一篑。
他干巴巴的:“喜欢。”
单飞白提示他:“重复一遍。要有信念感才真啊。”
宁灼:“……喜欢你。”
单飞白的眼睛在黑暗里微微发亮:“嗯,我也喜欢你。”
宁灼突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寻常。
他和单飞白对了一下眼神。
单飞白眼中那过真的诚挚,让宁灼的心跳失序了好几秒。
面颊麻热交加之余,宁灼伸手就去拎他的耳朵。
宁灼天生擅长把感情压抑在心里,因此颇不理解单飞白的口无遮拦。
单飞白天性轻浮,哪里懂得什么是喜欢和不喜欢?
想耍着他玩儿罢了。
可惜宁灼的手刚伸到一半,就被外间的脚步声打断了。
宁灼转而捂住了单飞白的嘴,想了想,又连他的鼻子一起捂上了。
单飞白并没乱动,只是宁灼的掌心添了一点小小的濡热。
宁灼没想到他把狼崽子的习性学了个十足十,手被舔得微微松了些,就被单飞白耍赖似的抱在了怀里。
他用小小的气流音提醒他:“嘘。”
宁灼咬紧牙关,一边维持着这个别扭的拥抱,一边侧耳倾听。
单飞白和他摩擦的那段皮肤热得异常,总跃跃欲试地要分走他的注意力。
直到宁灼确定,进来的是那个他最不想听到的熟悉的足音,他的心思才勉强回到了正轨。
没想到会这么巧。
偏偏是林檎走到了有他的那一间。
又偏偏在此时,监狱广播声响起了。
既然计划开始了,有些人无论如何是避不过的。
于是,宁灼越过单飞白的肩膀,按下了抽水马桶的按键,随即一把揽住他,低声道:“出去。”
当三个人同时出现,病房里的气氛迅速变得微妙起来。
林檎定定望向宁灼。
面对宁灼的质询,林檎答非所问道:“你个子……没怎么变。”
话说出口,林檎也知道这话说得不漂亮,忙笑着摆了摆手:“不对不对。你——”
宁灼向外望了一眼,看到了不远处正在指挥拍摄的凯南先生。
他收回视线,打断了林檎:“什么时候和interest公司混到一起去了?”
林檎好脾气地一笑:“不借他们的力,我进都进不来。”
宁灼面上不显,在心里轻轻一点头。
他是有心要捧林檎一把。
但林檎要还是固执地认为,在银槌市靠“破案能力强”就能解决一切,那他更适合去扮家家酒。
目前看来,林檎还没那么愚钝。
“你呢?”林檎以一种极其温和的态度,问出了他最大的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宁灼答:“业务工作。”
林檎:“什么工作?”
宁灼抱起双臂,戒备道:“这是审问吗?”
“不是。”林檎说,“是朋友的关心。”
单飞白在旁边轻轻点头:“啊,朋友。”
宁灼转过头:“有你什么事儿?”
单飞白小声控诉:“……偷我苹果。”
他孩子气的腔调让宁灼在不动声色的紧绷状态中略略松弛了下来:“闭嘴。一会儿再削一个给你就是了。”
林檎的脸有点发烧。
毕竟他苹果还拿在手里,属于现行犯。
林檎开口:“我不是故意的。小时候宁也给我削过一样的苹果,看着有一点怀念。”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单飞白的血直往脑门上涌。
单飞白看向宁灼,声音稍稍拖长:“——宁哥这么好啊。”
林檎联想到前几天电话里的那个年轻男人低低喘息的声音,心下对他们的关系猜到了几分,马上尝试撇清关系:“他是人好……对谁都好。”
单飞白非常擅长利用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挑在这时候插科打诨,能够稍稍化解一些他们出现在这里的不合理,也能给宁哥留出更多的情绪缓冲带。
可现在他是认真地难受了,心脏火烧火燎一样地热着、涩着、酸着。
宁灼发现单飞白的脸一下子黑了。
这么多年的习惯使然,看他吃瘪,宁灼自然觉得有趣,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心情放松了下来,那一点不安的情绪也紧跟着烟消云散。
他转向林檎:“你刚才问我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
林檎转向他:“嗯,我……”
宁灼说:“我来这里保护一个叫本部武的人。”
寂静。
让人心悸的寂静,像是无形无相的潮水,再次在病房里扩散开来。
林檎单手按上了黑铜警棍,用拇指反复抚摸着顶端,好分散心底骤然汇聚的压力。
林檎向他确认:“本部武?”
宁灼:“是。”
林檎:“他雇佣的你?”
宁灼:“是。你认得他?”
林檎:“他为什么要雇佣你?”
宁灼:“我替人做事,要进监狱蹲一段时间,正好碰到本部武那边出了几桩事故,他手底下的人不中用,就用了我。”
林檎暗暗记下,并不详问本部武碰到了什么“事故”:“这么巧,进了第一监狱的高级监狱区?”
宁灼:“不巧。是有人安排我来的。”
林檎:“是谁?”
宁灼:“商业机密。想要知道的话,拿更高的价钱来换。”
林檎无奈地摇摇头:“都是商业机密,为什么我刚才问你,你说是业务工作,现在又肯告诉我你是来保护本部武的了?”
宁灼:“我的工作内容向来不外泄。可你只要问了监狱里的其他人,早晚会知道。——我这些日子就在本部武身边。”
林檎刀刀见血,而宁灼也见招拆招。
林檎稍缓了一口气,问出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本部武,他在哪里?”
“问得好。”宁灼说,“我也不知道。”
林檎皱起了眉。
宁灼则耸了耸肩:“几个小时前,他被刺杀了一次。单飞白替他挡了一刀。我来照顾单飞白,至于他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
林檎将视线转移到单飞白身上,着意打量了他一番。
单飞白身上的确兼具了药味和血腥气,面色也是失血后的惨白,不是伪装。
看林檎若有所思的模样,宁灼叫他:“喂。”
林檎:“嗯?”
宁灼问:“你不是调到总部去了?活动经费够吗?”
林檎隔着绷带,困惑地看向了他。
宁灼:“雇我吧。五万块。我保你和你的组员今天晚上能安全走出第一监狱。”
林檎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不由失笑:“你真是……什么钱都要赚吗?”
宁灼摆出不容商量的架势:“这是友情价,不会再往下砍了。”
听到“友情”两个字,林檎微微笑了,拿着那只兔子苹果,张开双臂,拥抱了宁灼。
他贴着宁灼的耳朵,轻声说:“我以前没觉得长安区这么大。这么多年,没有在路上遇见过你一次。”
宁灼望向一边,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也没多大,我躲着你走的。
雇佣兵宁灼,“白盾”林檎,这两人还是不熟为妙。
看到两人这副样子,单飞白一颗心几乎要泡在醋里了。
他在旁阴阳怪气道:“抱一下也是五万块,不给降价的。”
本来只是被“友情”二字触动、想怀念一下过去的林檎哭笑不得。
这并不影响他对宁灼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怀疑,可他并没想借机降价。
他站直身体,蛮不好意思的:“是不是打扰你们小两口了?”
宁灼:“……”
“哼。”单飞白还来劲了,嘀嘀咕咕地埋怨,“偷我苹果,抱我男人。”
林檎脸都涨红了,悄悄把苹果放了回去。
他和宁灼多年没见面,再见时又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一时间情绪有些难以自抑。
林檎也知道自己当着人家有夫之夫面前搂搂抱抱是有失分寸了,偏偏单飞白还一脸哀怨地望着他,仿佛他真是处心积虑来撬墙角的。
这些年来,林檎面对任何人都游刃有余,许久没有被奚落得这样落花流水过,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病房,去纠集四散的队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