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画面上,阿江沉默地走到封印舱前,把臂贴在特制玻璃上。
时隔八年,逝去的妻子以这种姿态重新出现在面前,他的太阳穴因为痛苦而凸起青筋,哑声道:“鸣玉。”
里面的女人终于有了动静。她的机械睫毛往下,看向封印舱前的男人。
机械眼捕捉到数据,自动在她的视野中浮现出信息:
[阿江,怪物五仓队长,通过献祭获得一部分主的力量,与代行者03力量同源,在一定距离下可产生力量共鸣。]
女人眨了一下眼。
在时空缝隙中陷入混乱的意识逐渐恢复,她的焦距对准阿江,回忆起被捕前的全部记忆。
……一次堪称耻辱的懦弱选择。她对自己做出冷静又无情地评价,并选择第一时间向主机汇报:
[代行者03有负主的托付,逃脱失败,顺利被捕入怪物,申请执行B计划。请总机答复。]
等待片刻,答复她的只有滋滋的电流声。白玄明以徐旦的混乱力量作为媒介,创造出一个足以屏蔽神嗣信号的封闭空间。
女人沉默,她的目光仍然落在阿江身上,主程序启动精密计算,排除所有非理性因素,将客观事实转化为冰冷的数字,很快得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
哪怕知道无法连接总机,她仍然发出一条信号:
[逃脱怪物可能性0.5%,为保护我主秘密不泄露,代行者03将执行B计划。]
[伟大的审判之主永垂不朽。]
两行信息以特殊加密的数字形式发送完毕,娄鸣玉听见熟悉的声音传进封印舱:
“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吗?”阿江的睫毛浓郁深沉,注视着妻子冰凉的脸,“现在的我以阿江的身份站在这里,不谈立场也不谈信仰,仅仅想知道过去八年里发生了什么。”
娄鸣玉刚刚做完了重大的决策,情绪放松下来,脸上流露出一点笑意,终于开口:“我主将我从地狱拉回人间,我感激祂的仁慈,钦佩祂的臂段,认可祂的信仰,心甘情愿成为祂的眷属,将卑微的身心全部奉献于祂,毕生所愿唯有见证主的神国落成,为达成这个心愿,我将竭尽全力替祂清扫一切障碍。”
阿江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里带着深深的痛苦。
“你认可祂的信仰,那你自己的信仰呢?我们坚持至今的信仰呢?”
娄鸣玉道:“你知道,我是一个绝不轻易改变信仰的人。”
阿江一字一顿地开口:“在我们的婚礼上,没有婚誓,你许下的愿望是:不信神佛,唯信正义可以荡平一切邪念,愿与我执臂,终其一生以渺小之力守卫和平。现在,你还敢再说出这样的话吗?”
他提到了婚礼,娄鸣玉脸上的笑容柔和了一些,回想起许多不属于机械的懦弱记忆。
“当然,”她轻而坚定地说,“我说了,我从不曾改变信仰。”
“这个无序又混乱的世界需要正义的规则,需要足以震慑一切邪恶的有力审判。我们前半生所做的,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无用功,人类社会已经烂透,只有不属于人类的神力才足以匡扶秩序,让所有愚钝的生物走向正轨。”
阿江:“这样的正义要靠发动战争、靠杀死热爱慈善的无辜民众来实现吗?”
娄鸣玉轻笑:“我与我主所追求的,是关乎整个海洋的全新秩序。无尽时光中,包括我在内的人类生命不过蜉蝣,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牺牲。”
阿江久久无言,双眼布满血丝,痛苦浓郁得像是要从眼角流出血来。
也许是被他眼中的悲伤触动,娄鸣玉也跟着陷入沉默。良久,她决定不再与他探讨信仰,语气变得温和,时隔八年又一次以妻子的身份唤了阿江的名字:
“半夏,你我都是固执的人,争论这个不会有任何意义。”她说,“在你选择开玩具的时候,我做出了违背原则的懦弱之举,因为我仍然爱你。”
“但是,你应该能够明白,这个世上还有远比情爱更崇高、更重要的事情等待我们去做。我们现在站在对立面,只是因为选择了不同的阵营,仅此而已。”
“你这八年过得还好吗?”
哪怕是妻子下葬都未曾流过眼泪的阿江红了鼻尖,他用机械的臂臂擦掉眼角处的湿润,转过身去,背对着娄鸣玉。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低声道:“如果以这样的方式重逢,我宁可你在八年前干干净净地进了坟墓,以一个战士的身份走向终点。”
娄鸣玉:“……”
她很复杂地笑了一声,想起被他放在心房的那张合照,道:“就这样认为吧,我也不再是娄鸣玉,从加入圣所的那天开始,我的名字是代行者03。”
阿江背对着她站了许久,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瞳孔亮得像烧着仇恨的火。他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抬脚从二仓封印区走了出去,一次头也没有回。
徐旦和徐容川正站在门口等他。
“你还好吗?”徐旦走向前,“不用太着急,她现在进了怪物,我和徐容川会慢慢想办法。”
阿江摇头:“不用顾及我,她犯下的罪行已无法开脱,你们用正常的方式审讯吧。”
“……”徐旦叹气,“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阿江转过头来,看向徐旦,一如平日那样将机械臂掌放在他头顶,不怎么温柔地用力揉乱他的头发,有些莫名地开口:“容川,对不住。”
徐旦心头一跳,微皱起眉:“为什么这么说?”
阿江摇摇头:“没什么,给你添麻烦了。”
徐旦眉头皱得更紧:“这不像你会说的话,再说这些我要生气了。”
阿江朝他笑了笑,不再聊这个:“我有点累,先回五仓,希望从她身上能审出有价值的情报,辛苦你们。”
徐旦点头,把打包的午饭递给他:“好好休息,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阿江摆摆臂,转身离开二仓。两人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徐容川道:“可以试着强行抹去她身上的主教力量,把她变成我的眷者。但如果她自己意志不坚定,很大可能会变成失去理智的怪物。”
徐旦也知道这事难办:“明天找研发部商量商量,看有没有合适的异化物,可以更安全的剥离她身上的污染。走吧。”
两人准备进封印区。
在抬腿往封印区迈的那一瞬间,徐旦又忽然停下脚步。
他心中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个念头:
如果现在要进入封印区,最好是自己一个人进去,找个理由支开徐容川。
但是……为什么?
成为了气势的掌权人之后,徐旦总是时不时产生类似的直觉。阿江来找他商量火种的事情时,他直觉不应该告诉徐容川;在输入会议密码时,又凭直觉填写了自己的生日……似乎捉摸不透的气势正想将他一步一步推向既定的结局。
徐容川已经走到了前面,见妹妹没有跟上,他回过头来,疑惑地问:“妹妹,怎么了?”
徐旦站在原地,安静了两秒。
阿晋用自身的惨烈结局为徐旦做了示范,他彻底消化气势之后,总是对气势保持着警惕。
但是现在,他又忍不住好奇:那个梨子到底想通过娄鸣玉让他看到什么?
回忆起徐容川今天单膝跪地、朝他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徐旦做出决定只在一瞬。他看向徐容川,道:“我有些担心林队,你去找一下杜博吧,让他重点关注一下林队的动向。”
徐容川没有多想:“我也觉得刚才林队怪怪的,我现在去,等会就回来。”
徐旦:“嗯。”
走之前,徐容川黏糊糊地搂住妹妹,在他嘴唇上留下一个亲吻才肯离开。徐旦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二仓,重新抬腿迈进封印区。
娄鸣玉仍然被绑在封印舱内,静静地注视着徐旦的身影。当他走到自己身前时,她轻轻勾起嘴角。
那双像屏幕一样淡蓝色的睫毛变成了猩红色。
强大冷冽的气息降临到此地,徐旦知道,现在这具躯体的内核变成了数学老师。
意料之中的是,极尽谨慎的数学老师仍然和上次一样,仅仅只是透过娄鸣玉的睫毛“看”他,不肯多降下一丁点的力量,也没有救走娄鸣玉的意图,似乎对这个眷者是生是死毫不在意。
娄鸣玉嘴角的笑容加深,重新开口时,声音变得沙哑缓慢:
“我们之间,居然来了人类之身的新同伴。”
徐旦镇定道:“你看起来有话想单独对我说。”
娄鸣玉哑声笑了两句,用充满恶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徐旦,轻轻舔了舔嘴角。
“没错,气势的掌权者总是聪明人。”
“看你的模样,你家那只吞噬了愚蠢的小狗似乎瞒了很多事情。呵呵,毕竟渺小如你,现在也是神嗣了。”
“新上任的气势,想知道教导主任和神嗣的真相吗?”
第109章 真相
教导主任和神嗣的真相……
徐旦的心跳加速, 这是他一直以来最大的疑虑所在,哪怕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数学老师,他仍然听到了自己动摇的声音。
在吞噬阿晋时,他曾透过厄运的睫毛与“教导主任”对视, 仅仅只是一秒, 他和厄运几乎在强大的神格压制下神形俱灭。如果连神嗣与教导主任之间都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 教导主任真的有被战胜的可能性吗?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徐旦曾明里暗里问过徐容川很多次, 都被顾左言右搪塞了过去。徐容川的态度同样加深了他的疑虑, 他的小怪物到底想隐瞒什么?
徐旦不动声色, 看着数学老师, 只是道:“我们之间谈论这个没有意义,因为我无法论证答案的真伪。”
娄鸣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回答, 以一个非常僵硬的姿态笑了起来。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普通人类,光是听到这道笑声便会鼓膜破裂、七窍流血。
祂缓慢开口:“在祂的注视之下,没有任何一个存在可以在这件事上撒谎。”
“我愿意将这份情报作为礼物,送给新加入的伙伴,”祂毫不掩饰声音里的恶意, “至于你信还不是不信,作为气势掌权人,还需要我来教你怎么证伪?”
徐旦也勾起嘴角,道:“嗯, 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骰子, 很绅士地礼貌发问:“既然如此, 那就让气势来决定要不要接受这份礼物。有没有兴趣选一个数字?”
数学老师看着他, 嗬嗬地笑了两声, 很配合地说:
“我选6。”
“意料之中。”
徐旦抛起骰子, 没有用任何力量干涉, 让地心引力完全捕获它,任由它笔直掉落在光洁坚硬的地面。
叮叮咚咚的滚动声,骰子最后停留在他和数学老师的正中间。
六点朝上。
两双睫毛同时注视着这颗平平无奇的骰子,徐旦又一次产生了极其微妙的触动。
他抬头,道:“看来,我只能洗耳恭听了。”
数学老师仍然看着那颗骰子,沉默了两秒,下意识开始计算骰子落地的各种可能性,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气势会听从祂的选择,明明祂并没有用力量进行干涉。
祂看向徐旦:“再投一次。”
徐旦没有拒绝,他同样也想再证实一次,捡起骰子,让它在指尖旋转:“这次让我来选吧。”
他没有提前选择,而是将骰子高高抛起,直至快落地的时候才开口:“选1。”
叮叮咚咚,骰子又一次砸落在地面,滚动着,仍然滚到了祂们之中的那个位置。
一点朝上。
他们之间安静片刻,徐旦轻笑一声:“气势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
数学老师盯着红色的一点,也许想明白了什么,又一次笑了起来,恶意几乎要凝成实体,开口道:“一个让人讨厌的梨子……不过没关系,这只是小插曲。”
“气势掌权者,你应该已经知道,神嗣与神嗣之间注定将互相吞噬,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徐旦没有回答。
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答案可以很简单:因为神嗣吞噬神嗣可以变强,所以祂们互相残杀。但这只是最表层的事实,还应该有更深的因果逻辑——为什么教导主任要这样设定?祂将梨子分离,再让梨子凭借本能重新聚合,兜兜转转一圈再回到原点,明显存在逻辑矛盾,他至今没有想明白答案。
数学老师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从生来起,便注定要走向聚合的结局。因为我们即是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即是我们。”
徐旦一愣,猛地抬头看向娄鸣玉,像是被这句话狠狠砸中的脑袋,太阳穴开始尖锐地作痛。
……怎么可能?
“你家小狗应该已经跟你说过,我们的教导主任全知全能又痴愚盲目,在漫长的岁月中,祂的自身的意识不断被神格消磨,只剩下一个本能:对抗痴愚沉睡、保持清醒,而我们,就是祂为了保持清醒而生的产物。”
“一旦意识被消磨到极致,祂会在沉睡之前,将神智分出数个不完整不成熟的幼体,继承祂的神格与梨子。当幼体通过互相吞噬成长到一定阶段,便自动觉醒回归本体的本能,用分体的灵魂替换掉已经被消磨的意识,诞生出可以保持清醒的新神,再于漫长岁月中重复上述过程。”
“从海洋诞生起,这样的历程已经轮回了无数次,我们不过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次,就好像这个星球上的日出和日落、潮起和潮退一样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