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帅选手车八平九之后,明哲炮三平四,果然一下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任兵为自己刚才准确的判断而得意。
“现在场面几乎是一边倒,明哲的红方军威大振,阵型井然。反观黑棋这里,阵型散漫,无力支撑。哎呀,偏偏项帅选手的用时已经所剩无几。这可怎么办?还要再长考么?怕是来不及了吧。”
“师父,师兄,看来阿哲要赢了。”
杭州湖畔的小公寓内,王全看着电视上的转播,欣喜地对明奕仙说道。
明奕仙双手扶在膝上,坐姿挺拔地看着大棋盘,不动声色。
“刚才那一步,阿哲明明可以下的更好。”
明秋桂眯着眼睛,拍了拍肚子说道,“如果走帅,可以助车抢仕。到时候姓项的小鬼头如果退车保仕,明哲就可以炮□□一叫将拦车。如果他退士,明哲则可以炮三平五硬吃了中仕。这样一来,黑方的双士必然折损其一,藩篱被毁,大势将去。”
王全本以为师弟已经胜券在握,听了老师的分析,终于觉得形式并非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以上两步都能一招定乾坤,逼死黑棋。偏偏明哲走了兵九进一……他应该是被向帅刚才的几步快棋打乱了步调。换做旁人的话或许不好说,但是这小鬼是多精明的一个人,给他这个喘息的机会,明哲后面的棋就难说了。”
明奕仙跟着说道。
父子两人说罢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三个字。
空城计。
————
向帅紧紧地抿着嘴角,时不时地看一眼桌上的棋钟。
他手上的可乐已经见底,工作人员见状急忙端来一罐新的。
接过可乐,向帅并没有像往日那样迫不及待地享受第一口,而是将乐可拿在手中把玩,一边继续下棋。
刚才明哲的那一手已经把他几乎逼到了必死无疑的境地。他听到观众席里传来鲁龙潭的叹息,想必他也觉得自己是没有翻身的希望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向帅觉得明哲的那一手并不是完全地无懈可击。
就像是一张红色的漫天大网,看似毫无缝隙,却能隐隐看到后面透出的金光。而他的中路也并不是全然坦露在外头,没看到两边的阵型还列在那里嘛。
突然间,一段京剧旋律闯入向帅的脑子。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泛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
你连得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你又夺我的西城。”(注:1)
一点星光从向帅的眼底微微亮起,他的呼吸逐渐放慢,仿佛沉浸到了这无声的旋律之中。伸出手指,抚摸着可乐罐子,在心底一点点地打起了节拍。
是的,节奏,节奏很重要。
他刚才为了追回时间不得不打乱了自己平日里下棋习惯的节奏,现在是时候把它找回来了。
此时,明哲的目光也被向帅摩挲着可乐罐的手指吸引了过去,白皙的手指印在红色的罐子上,有一种触目惊醒的美。
他的指尖哒哒哒地微动,像是要用罐子做乐器打击一段乐曲。
电光石火之间,明哲内心一动,似乎明白了自己刚才那一招错在哪里。
他孤军深入太过,要是再多下一步,自己的红炮很有可能被绞杀在瓮城中。
冷汗一下子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他不动神色地收回视线,决定利用自己强大的算力进行弥补。
是的,作为曾经的围棋选手,明哲的算力在同龄人之间遥遥领先。除非对手早早地埋下欺着,否则想要临时趁乱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简直是痴人说梦。
稳住,一定要稳住。
棋秤两旁,两个少年同时对自己说道。
五个回合之后,一抹微不可见的曙光映衬在红色的江面上,被身穿黑甲的少年将军一把抓在掌心。
第七十四回 合,红棋象九进七。
向帅看了明哲一眼,不动声色地将乐可罐子放在桌子上。
黑棋车一退一。
红棋炮二退四。
黑棋车一进四,反牵住了红方的车炮。
明哲猛地抬头,看向向帅,不甘心地拧起眉毛。
向帅冲他眨了眨眼睛。
身穿黑色铠甲的少年将军指挥着战车一路奔袭,顺便碾过了对方驻扎在边疆,毫无防备的守军,辗转回旋到了河岸边,稍作休息。
总算得以逃出生天。
经此混战,黑方能够过河的棋子只剩下了一部单车,一门炮,明哲差不多把向帅的武器库都端了。
他这边的损失也不少。
在刚才的混战中,他的两匹马,两个仕都已经壮烈牺牲,老将孤单单单地伫立在旷野中,除了远方的一匹孤象,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臣子。
“一方已经无力进攻,一方也无力防守。他俩还真有本事,能把棋下成这个模样。”
任兵双手叉腰,看着棋盘,口中啧啧声不断,“看来只有和棋了。”
明哲眉头紧锁,不甘心接受和棋的局面。
同样不甘心的,还有向帅。
这场比赛前前后后加起来差不多下了六个多小时,要是和棋的话,实在是难以消解心中这股缠绵已久的杀意。
此时的棋盘上已经不再是两军对垒,黑色和红色的棋子已经化身为了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条神龙。
一个身披红色的鳞甲,来自于九天之上,带着光耀日月的神火。
一个浑身漆黑,来自北冥之滨,所过之处,千里封冰。
它们一心想要向对方展示——我才是这片天地的王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你,只能臣服在我的身下。
进攻!
两个驾驭神龙的少年不约而同地选择利用残兵剩将发起最后一轮攻击。
先动手的是还剩下两个炮可以利用的明哲,他孤注一掷,利用远方的孤象使用双炮抬竿,做最后的拼杀。
向帅的黑子被灭双象。
向帅的黑子被灭双士。
面对着电视屏幕,明奕仙一手握拳,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妻子李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记忆里,自打儿子明哲四岁开始下棋以来,明奕仙从来没有担心过他的成绩。哪怕是全国青少年锦标赛的决赛他都没不曾去现场观摩,更不要说像今天这般看得浑然忘我,恨不得以身代之。
李颖不知道,实在是这盘棋下的太过精彩,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对局让明奕仙看得浑身寒毛直竖,而她的公公明秋桂则已经忍不住地手舞足蹈起来。
“好呀!好呀!这两个小东西下得太好了。”
这才是真正的巅峰对决!
“换成是那些老油条选手的话,才不会在十六强的比赛里搏杀成这个样子。早就能和就和,为之后的比赛保存体力了。”
明秋桂感慨道,“看到他们,真是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惭愧不已。”
回到比赛现场,任兵惋惜地推了推眼镜。
“从这个场面来看,项帅应该是没有机会翻身了。毕竟他是后手,而且除了一个炮,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任兵说着,从大棋盘上又拿下一颗黑子,无不遗憾地说道。
面对棋盘上黑棋所剩无几的局面,明哲下意识地摩挲起手指。
自己真的会赢么?向帅应该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吧。
汗珠从明哲的脸颊旁缓缓流淌到脖颈处,他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刺啦……”
就在此时,一道微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明哲的沉思。
他抬起头,看到向帅终于打开一直放在桌子上的可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连灌了三口。
“爽!”
向帅左手冲着明哲举起罐子,右手背粗犷地抹了抹嘴唇,双眼精光毕射。
猛然间,一股寒意从明哲的后背升起。
他还是小看他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局出自1981年全国棋类联赛浙江陈孝堃VS河北李来群,在当年的比赛中被选为“最佳一盘棋”
注释1:本章中的京剧唱段选自《空城计》
第102章 兄弟对质
“你只有三个子了。”
明哲强作镇定。
如果说刚才的黑子还算是一条神龙的话, 现在已经被他砍去了四足,剥去了龙筋,从青云高空坠入污泥, 成为了一条只能在河岸上苦苦挣扎的泥鳅。
一条泥鳅能做什么,难道要试图蚍蜉撼树不成?
“你忘记我会‘三十三变手’了么?”
向帅笑了笑, 把可乐罐放回桌面上。
冷凝的水落在黑色的木板上, 形成了一个透明的圆圈。
明哲脸色一变。
是啊,他怎么忘记了,“五毒鬼手”侯剑秋传授给他的“三十三变手”就发端于清代张乔栋编纂的《竹香斋象戏谱》中《尺蚯降龙》一篇。
而最原始的《尺蚯降龙》就是以将、车、炮这三个残子为最后的武器,撼动对方守军, 以小博大的残局!
“你是故意的?”
向帅真的为了做到只剩三子残局,故意让他把那些黑棋都吃了?一切就是为了布出这样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面?
“你说呢?”
向帅说着, 拿起最后的一只黑车。
黑方车六进一,红方帅六进一;
黑方车六退一, 红方帅六退一;
黑方炮二平进七,叫吃!
在泥地里翻腾的黑色小蛇挣扎着, 用残存的,带着鲜血鳞片爬出一道蜿蜒的血路。就在众人以为它即将死去之际, 突然长大蛇口,带着仿佛要吞噬日月天地的气势凌空扶摇而上——一瞬间泥浆和鲜血布满了明哲的整个视线, 望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埋伏在二路正准备发射的黑炮, 明哲顿时汗出如浆。
什么时候的事情,这步棋是什么时候埋在这里的?
小小的蚯蚓,真的从巨龙张牙舞爪的层层攻势中,以蚍蜉撼树的姿态企图吞下红棋的一匹大象!
眼看自己的最后一个守将被彻底绞杀, 明哲也翻转手中的长枪, 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对方单车的车辕砍断——失去了黑车, 黑炮再无可用的炮架,沦为了一枚废子。凌空的黑蛇被长枪挑穿腹部,在一声不甘愿的嘶吼中呼啦啦地坠落了下来。
神龙坠地,两败俱伤!
明奕仙双手扶着椅子的扶手,一点点地坐了下来。
六个小时的厮杀,足足一百三十三回合,这大好江山仍旧是楚河汉界对分,谁也没有最后杀死谁。
向帅和明哲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大口地喘气。
两人的身上,手掌以及额头上都布满了汗珠,双眼通红。呼出的热气在彼此之间交缠着,好似两条巨龙残存的英灵在棋盘上奔涌徘徊,久久不肯散去。
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
少年的眼睛里迸发出同样的心情。
“和局。”
裁判大声宣布。
————
比赛结束后,不管是台上的两位选手还是一旁观棋室里的其他人都没有马上立场,众人脸上的表情让人感觉他们刚才并非经历了一场棋赛,而是刚看完一场精彩绝伦的电影,有种还没有回到现实的怅然若失之感。
虽然最后不得不以和棋告终,但因为这盘棋下得太过酣畅伶俐,难分高下,被收入为年当的“年度本场最佳”,棋谱随后在各大棋类杂志上刊印。
当天夜里,明哲想找向帅把这盘棋再复盘一遍,谁知道还不等他开口,鲁龙潭等一群年轻选手们就把向帅团团围住。
“明哲,你去找你师兄吧。把向帅让给我们,我们也想学习进步啊。”
“就是就是,你也给我们点机会。”
于是向帅就被他们给“借”走了。
明哲无奈只好去找魏益谦,进了房间就看见桌上已经摆好的棋具和一壶泡好的茶,大师兄一手撑在沙发上正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
明哲走过去坐下,拿起棋子复又放下。
“师兄有话跟我说?”
魏益谦微微一笑。
“师兄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用勉强。”
明哲看出来了,师兄这不是在等他复盘,而是在等他谈心。
“其实我本想等比赛全部结束后找你的。不过看了今天上午的棋,我觉得咱两还是有必要聊一聊。”
魏益谦拿起茶壶往茶盅里注水。
这手泡茶的功夫是他从小跟在明秋桂身边学的,很得老爷子的精髓。
老爷子的名言:人品,棋品,茶品,酒品都是互通的。
也就是明哲还差几天才成年,不然这时候他们师兄弟俩喝的就不是茶,而是酒了。
毕竟酒后才能吐真言嘛。
“师兄想问什么?”
明哲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蜷起在桌上扣了扣,作为感谢。
“你知道今天在赛场上你的表情有多吓人么?”
魏益谦摇了摇头,“幸亏师父他老人家不在这里,不然现在坐在这里和你说话的就不是我了。”
“我……怎么了?”
明哲有些迟疑。
他承认自己上午有些失控了。
明哲甚至感觉自己的灵魂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用真刀真枪和向帅对垒。
至于表情如何,他没有注意。
“你那表情感觉下一刻就要把向帅吃了。”
还是生吞活剥,连骨头带皮的那一种。
魏益谦说着,抬起手搭在明哲的肩膀上,“师弟,你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