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太没意思了, 没有高山,没有溪流,没有参天大树。这里的人累了不唱歌,高兴了不跳舞, 每天都想着赚钱, 实在无聊至极。
那些高楼大厦, 彩色霓虹还有电影院、咖啡馆,一开始看着还挺新鲜,多了也就那样。冷冰冰,乱糟糟,闹哄哄,还不如山里好玩。
最最关键的是,上海的饭菜不合他的胃口。这里的菜肴不管做什么都放糖。炒青菜也放糖,西红柿炒鸡蛋也放糖,让从小吃惯了酸辣口味的龙靖根本提不起吃饭的劲儿。
比起刚来上海的那几天,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上的那点子肉都没了。
向红梅出了一大笔借读费,好不容易把他塞到了家附近一所初中借读。
但是上海版的教材和云南用教材的根本就是两回事,龙靖打开课本只觉得双眼一黑,压根跟不上这里学校的进度。
尤其是英语课,上海的学生三年级就开始学英语了,他在老家初中才开始念ABC,英语课本对他来说就是天书无疑。
成绩跟不上,班级里的同学也不待见他。
这年头上海的学校里都是本地学生,没几个外地来的。他们不知道龙靖听得懂上海话,当着他的面一口一个“云南巴子”叫着,嘲笑他是从乡下来的乡巴佬,难怪黑得块煤炭似得,原来都是山里的太阳晒的。
龙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三天两头跟同学打架。一打架老师就叫家长,向红梅就跟灰孙子似的上门跟人道歉——龙靖是借读生,要是学校真的把他开除了,他就没地方读书了。
上礼拜龙靖又跟同学打了一架,这回不等老师吹胡子瞪眼,他自己拎起书包转身就往外跑。别说班主任了,门卫大爷都没拦住他。
学校矮矮的围墙对爬树好手龙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他把书包往墙外头一扔,双手一撑就翻了出去。
你们这破学校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不在你这地方呆了!天大地大,还没有我龙爷爷的容身之处?
捡起书包,龙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车站走。
班主任气得浑身发抖,冲进校长室跟校长拍桌子,说这个学生我教不了了,让他们家长把他领回去吧。
龙靖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压根不敢回家。
他坐公交车从徐汇区一路晃荡到了闸北区,渴了就喝自来水,饿了买最便宜的馒头吃。路过电影院,趁人不备跟在小情侣后头一同钻进去,连看了几场大片。经过公园,又混进秋游的学生队伍里,跟着他们好好玩了一把。
龙靖十多年后只身走天涯,一路从新疆流浪到西藏的能力,可能就是这个时候锻炼出来的。
龙靖在外头玩得开心,却不知道家里已然炸开了锅。
向奶奶接到了学校打来的电话,听说外孙子逃课不知所踪,急忙去派出所找向红梅。
要说也是凑巧,龙靖蹲在路边喝凉水的时候被巡逻民警注意到,就上前询问他这个学生上课时间怎么不在学校,跑到马路上乱晃荡。在查明他的身份后,闸北区的警察把他送回了家附近的派出所。
两边人马好巧不巧在派出所门口撞上。
“你本事大了,居然都会逃课了!你知道妈妈为了让你在上海上学花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钱么?小畜生你生来就是来克我的是不是?”
向红梅拎着龙靖的耳朵一路把他拖回橘中里。
弄堂里的邻居闻讯纷纷跑出来看热闹。一群人指指点点,那鄙夷的眼神和不屑的表情,让向红梅顿时想起了她爸爸事发身亡之后,那些被人戳脊梁骨骂成“黑五类”的痛苦回忆。
“你要气死我,你就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向红梅又急又气,一进家门把他往地上一推,从架子上取下鸡毛掸子就要抽他。
向奶奶怕她下重手真的把孩子打坏了,一个劲地拍门,让她冷静。
“你打吧,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要去上学了!我讨厌这里,我讨厌这里的一切!你有本事打死我,来吧!”
龙靖跟她妈一样,也是个犟脾气。他干脆利落地脱下裤子,把个光溜溜的屁|股蛋儿对准向红梅。
“打吧!”
“你……冤家,真是冤家啊!”
向红梅把鸡毛掸子往地上一扔,摆摆手,游魂似的走到楼梯边。
“你大了,我管不动你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你想回西双版纳,妈给你车费,明天送你去火车站。反正你一个人都能周游大上海了,也没什么怕的。”
“你不想在上海读书,我看你回去也不用读了。我让你阿爹给你办退学。你去打工也好,种地也好,随便你。别让我再看到你,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我不操这个心了。”
说着,她一手捂着额头,游魂似的往二楼走去。
“你走吧,我不烦你,你也别烦我……”
“妈……”
龙靖双手紧握,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向奶奶拍了半天门,总算想起来儿子就住在对面的小洋楼,急忙跑过去班搬救兵。
听说向家出事了,向帅他们也匆匆跟了过来。
当向前进用钥匙打开大门,就见着龙靖跪在一楼的大堂里哭得跟只小花猫似的,一边哭一边叫着“阿妈”。
“舅舅,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惹阿妈生气。但是我真的太难受了……呜呜呜……我想回家,我想阿爹了,我都好久没有看到我阿爹了。”
抱着向前进的小腿,龙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向帅看着满身狼狈的龙靖,心里说不出什么味道。
大人们总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可是从来没有问过孩子愿不愿意接受。
好不容易在向前进的调解下,这对冤家母子达成了暂时的和解。
向红梅答应过年的时候要么他们回版纳,要么让龙靖的阿爹来上海,总之他们一家三口会团聚在一起,这才让龙靖乖乖点头,答应会好好上学,再也不闹了。
第二天向前进和向红梅拎着大包小包一块跑了一趟学校。面对一桌子都放不下的礼物,班主任总算息怒,松口允许龙靖继续回来上课。
只是这是最后一次,若是他再敢犯浑,学校绝对开除,没有二话。
经过这场闹腾,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但向帅却觉得这一切只是暂时告一段落。
以他对龙靖大表哥的了解,这家伙对“自由”的向往胜过一切。
那话怎么说的?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现在暂时的蛰伏,说不定是为了将来的“胜利大逃亡”做准备。
上个礼拜向帅在路口遇见他,只见小家伙背着个书包坐在上街沿边,迷茫地看着马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副丢了魂儿似的表情。
他不想回家,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一个原本在青山绿水之间,被苍天大树环绕的山林之子,如今却不得不被困在都市的水泥丛林里。那双黝黑的仿佛映出湖水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灵动的神采,变得木然呆滞。
想来也真是可怜。
这两天卓文来到向家小住,向前进想着他俩一个年纪应该说得来,就跟向奶奶说让龙靖每天吃完晚饭到小洋楼放松一会。
他怕龙靖在这么一个人待下去会出事。
幸好龙缙和卓文一见如故,两人每天下课后都在客厅里打游戏。面对这《街头霸王》《冒险岛》《马戏团》各种像素游戏,龙靖那拧巴许久的眉头终于稍许展开。而自打乐天生病后就放在角落里积灰的游戏机也焕发了第二春。
向帅和明哲踏进客厅里,惊讶地发现他俩今天居然没玩游戏机。
龙靖正抱着白猫茯苓坐在地毯上唱歌。
卓文坐在他对面,两手托在下巴上,听得入迷。
龙缙是用傣族话唱的,他们听不懂歌词,只觉得曲调悠扬婉转,一咏三叹。龙靖的嗓音仿佛带了磁性,唱出的歌声一会儿如小鸟喋喋,一会儿如瀑布潺潺,再来又似水排江岸,拨得人心弦荡漾,柔软的可以掐出把谁来。
别说向帅,就连挂在窗口的画眉鸟都听呆了,不住地转着毛绒绒的小脑袋寻找歌声的来源,时不时地发出“秋”地一声,应和着这春水一般蜿蜒流淌的南国小调。
“想不到向叔叔的外甥还有这一手呢。”
明哲饶有兴致,双臂环抱在胸前侧耳倾听。
向帅点了点头,看着龙靖闭着眼睛沉迷在乐曲中的模样,只觉得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发明显了。
果然,当天夜里,向红梅冒着雨,披头散发地敲响了小洋楼的大门。
“前进,不好了!”
“龙靖他这回是真的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个小祖宗
第083章 高价收买
什么叫“好的不灵坏的灵”呢, 果然如同向帅预料的那样,龙靖暂时蛰伏,都是为了今晚的“胜利大逃亡”。
向红梅夜里起来上厕所, 打开灯却发现床铺的另一边空空如也。
向家可没有抽水马桶这种高级货色,半夜里要上厕所都是去屏风后头的木桶马桶里解决的。向红梅打着呵欠敲了敲屏风, 问龙靖你到底好了没, 你妈我憋不住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回音,向红梅朝里头一看,压根没人。
她急匆匆地披了衣服去敲向老太的门,老太太睡得迷迷糊糊, 房里自然也没龙靖的人影。
向红梅走到餐桌边,发现水杯底下压着一张纸条, 上头写着一行字:阿妈,我回版纳去了, 到了之后给你写信。我带钱了,不要担心。
向红梅拿着纸条, 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小兔崽子,他真的跑了!
难怪今天早上他跟自己说学校要春游, 每个人要交五十元,原来是骗她的。
等等……这个两个礼拜他陆陆续续地问自己要了什么书本费, 材料费, 课外活动费,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一百块了,原来这小子早就准备要跑!
向红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安顿了向奶奶后直奔小洋楼。
她知道小洋楼里跟向前进一起下棋的那个帅小伙是个有本事的人, 求他们准没错。
向前进和魏益谦去对面当救兵, 向帅他们本来也要跟着去看热闹, 奈何两个大人都不同意,他俩只好乖乖在家待着。
“龙靖会找回来吧?我听说最近社会上有很多人贩子,专门拐小孩,卖到山里去。就算不卖到山里,也有被故意打断手脚,让他们在城里乞讨、卖艺的。”
明哲肩膀上披着外衣,两人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忧心忡忡地望着对面。
“放心吧,没事的。就这两天的功夫他一定会回来的。”
向帅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笃定地摆了摆手。
说真的,直到事情真的发生了,向帅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
龙缙离家出走这事儿他小时候也听说过,十多年后已经成为了向家茶余饭后的大笑话。
他伟大的表哥不知道怎么混进了火车站,逃过检票,谁知道最后坐错了火车,一路往黑龙江开去了。
反正在向帅的记忆里,最后大表哥是被火车上乘警发现的。那时候车子都已经开过秦皇岛了。
一个云南出身的山里孩子,在大上海登上了北遇沿遇沿上的火车,一路开到了山海关,不得不说是一件惊人的创举。
向帅小时候曾经问过他表哥,对当年的壮举有啥感想想要发表。
他表哥表示第一,以后坐火车一定要看清目的地,万一开到乌|鲁|木|齐就搞笑死了。第二,乘务员的饭菜真好吃,他们还有专门的休息室,比外头的硬座舒服多了。第三,要是再有这样的机会,建议小帅你也干一回,简直太刺|激了。
年幼的向帅也曾一度有过仗剑走四方的理想,听他这么一说,还真动了动离家出走的心思。
可惜向帅十岁的时候全国火车票已经施行实名制,他浪迹天涯的美梦就这样被现代高科技给直接粉碎了。
仗着对未来的了解,向帅刚才向他爹提供了思路,让他和魏益谦别到处乱找,直接去火车站报警就成,相信再过不久他表哥就能被安全带回来了。
向帅庆幸目前上海只有一个火车站,要是放到十八年后,再加上南站,虹桥站两个交通枢纽,找个人那真是无异于大海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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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放学回家,向帅和明哲两人还没走到家门口,远远地看到小洋楼前头聚集着一群流里流气的男人,他们或坐或蹲,弄得上街沿上都是烟头。
“你们是谁,有事么?”
向帅推着车子走到他们面前,警惕地问道。
这三五个男人虽然穿着西装,却和“斯文”两个字半点不搭边。那头顶看天的拽样子仿佛是从香港电影里的铜锣湾小混混。
“你就是项帅同学?果然长得一表人才,难怪小小年纪就能参加成人象棋赛呢。”
为首的男人长着一副削刀子脸,身材偏瘦,吊儿郎当地驼着背。不能说难看,但是一双眼睛里透出的贼光却让向帅赶到万分不适。
“哦……明公子也在这里啊。太好了,那我还乐得少跑一次。”
刀削脸看见跟在向帅身后的明哲,眼睛一亮,面颊上的肌肉也向上提了提。
“你们认识我?你们究竟是谁,要做什么?”
向帅往小洋楼里看了一眼,庆幸卓文还没回来。
不过向前进和魏益谦也不在,这就比较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