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宇又是一阵嗤笑。
时舒其实对这个范宇没什么特别印象。
他往往跟在肖新川身边,或者一群人身后。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也是一起玩剧本杀那次。人前感觉有点怕事,魏佳佳怼他念剧本的时候,他甚至有点唯唯诺诺。后来梁径问他还有没有问题,他也是一副极为顺从的态度。
看上去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但是这个时候,在他们以为没人的地方,范宇声音大了许多,笑得也十分尽兴。
“......你就忍忍吧。说不定高三又要做同班同学。”
范宇声音听上去有些幸灾乐祸。
乔一销没说话。他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毕竟他清楚时舒和梁径的成绩。
“对了,记得蒋宁吗?”
范宇往前走了几步。
这里太安静了。时舒甚至听得到他脚踩在草丛上的窸窣声响。
忽然,手机屏幕亮起,方安虞发来信息,问他怎么还不来。
时舒低头,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看着屏幕亮起又暗下。
“......初二坐你前面的。”
“蒋宁报了南大自主招生——这阵应该出结果了......改天问问。这小子运气一向很好......说远了,上届高三高考放假那阵,他说他电影院见到附中梁径,当时还问他报不报——毕竟要是梁径报了,绝对多一个竞争对手。不过被和梁径一起来看电影的男生怼了。他说他尴尬死了——估计就是时舒。”
乔一销有点不耐,他不想再说和时舒梁径有关的事了,语气很冲:“好了没啊?”
范宇用力吸了一口:“马上。”
“咳咳——”
一口抽得猛,范宇把自己呛到,说话都不连贯:“我给你......咳咳......我给你一个建议。”
他的声音总是充满一股很随意的笑,这会也是,他对乔一销说:“你去附中小喇叭曝光他们。”
乔一销:“干嘛。”
范宇的恶意轻飘飘:“匿名曝光。没事的。然后附中出面——之前那对,你应该也知道吧?这样下学期就算你想见也见不到了。”
乔一销不置可否,但他听到范宇最后一句皱了皱眉:“你恶不恶心?什么叫‘我想见’?我他妈真的要被你恶心死了。”
“哈哈哈!”范宇哈哈大笑。
“你说时舒玩那么大,说什么和梁径上床——”
“我求求你了!别再重复了!我真的要吐了!”
乔一销似乎有些后悔告诉范宇他在他们班剧本杀的时候听见时舒和梁径说的话。
范宇更来劲,语气兴奋:“我猜时舒肯定不止搞过一个吧?不对,应该说他被多少人玩——梁径......”
他偏头看到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啊!”
外面传来范宇一声痛苦喊叫。
他被什么狠狠揍了一拳,极其重的一拳,叫声到最后都微弱不少。
下秒,闻京暴怒的声音响起:“你——你他妈嘴怎么这么脏?!”他似乎被梁径出手的狠劲吓到了,这句话前几个发音还有点不稳。
场面急转。
一旁站着的乔一销盯着梁径狠厉异常的侧脸,视线缓慢下移,落在梁径滴血的指骨上,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个时候,方安虞不知哪里窜了过来,猛地朝他踹了一脚。
“方安虞!你踢我干嘛?!”
乔一销被他踹得站不稳,语气惊慌又恐惧,还准备说什么,闻京转过身也朝他用力踢了一脚:“闭嘴吧你!上回推原曦还没找你算账呢!傻逼!”
乔一销气得冲上去。
很快,他和闻京扭打在一起。
方安虞背着书包见缝插针,偶尔上去踢两脚。过了会,他左右瞧了瞧,找寻时舒身影。
范宇不知道到为什么,那一声后再也没大声叫唤过。
梁径朝他走了几步,他捂着脸不停后退,嘴里说着什么。其间梁径说了几个字,范宇一下脸都白了,惊慌失措,看着梁径不敢置信。
梁径说话的声音极轻,传到卫生间几乎听不见,但隔着一阵拳打脚踢,范宇之后一大段语速飞快的话使得他和梁径之间的氛围几乎称得上恐怖。
不知道过去多久,外面居然传来一声抽泣,好像是范宇的。
方安虞在周围找时舒,这会有些看不懂,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梁径,你在和他说什么啊?你继续揍啊!揍他一顿!他就不会瞎说了!”
并没有听到梁径的任何回答。
过了会,才传来梁径极其冰冷的一声:“闻京。别打了。”
他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近乎平静,平静得好像面对的是两个死人。
乔一销似乎被闻京踹趴了,喘气的声音很粗。他坐在地上瞪着他们三个人。很快,他爬起来,拉起蹲地上哭的范宇跑了。
闻京冲着他的背影喊:“你等着!开学老子见你一次打一次!”
方安虞气喘吁吁跑来:“我没找到时舒——”
随着方安虞这一声传进来,时舒一个冷颤,魂魄归位,他终于找到自己的手脚。
梁径转头看向亮着的卫生间。
蓦地,里面传来很细微的一声“啪嗒”,是锁门的声音。
闻京和方安虞对视一眼,明白过来,十分难过,但他们什么都没说,他们朝梁径看去。
小径两侧,路灯昏暗。
梁径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来的时候,听到范宇那句话,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幸好时舒上完厕所了。
但是这个时候,他感觉心口有什么在一寸寸裂开。
梁径闭了闭眼,低声对方安虞和闻京说:“你们先回去。”
方安虞不放心:“我想看看他——”话没说完,他被闻京一把拉走。
好像和来时一样。
周遭再次陷入寂静。
隔着一片树林,金碧辉煌的庙宇宽阔宏伟。
清冷月影下,钟楼高高矗立,前一刻的钟声似乎还在耳边。
这处确实少有人来。
隔间的地面竟然比外间还要干净。垃圾篓也空空的。空气里有股极淡的清新剂气味。
时舒站着。
过了会,他左右看了看,再一次后知后觉明白身体先于大脑做了什么。
其实这个时候他还是有些恍惚。
可能之前太快乐了,无论理智还是情感。但此刻它们都处于一种宕机状态。好像一台运转欢快的游戏机突然被人拔了电源、扔进冰窟——倏地,画面暗下、声音消失。
他到现在都没出过一点声音。他好像忘了怎么发声。
前一刻不断充斥他耳边的词汇,仿佛需要解码才能被大脑接收——但是大脑始终拒绝二次回放,似乎只要往回想一点点,那些词汇就会变成切肤的匕首,再次伤害他、让他痛苦。
时间已经不早,夜色深沉。
正殿前的棋赛估计已经结束。只是这片离得远,并没有听到人群的喧哗。
梁径走进来,他没有立刻叫时舒,他挨个轻轻推门。
直到最后一间。
门锁显示有人在里面。
可里面一丝声音也没有。
梁径看着门板,眼底是迫切和担忧,好几次,他想先敲门试试,但最后什么都没做。
他站了好一会。
手背沾了血迹,这个时候已经半干,梁径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注视紧闭的门,过了会,他转身走去外间洗手。
显云寺接引的水似乎都是井水,十分清凉。
血迹被一点点冲干净,梁径关上水龙头。然后,他扭头继续注视还是没有一丝声响的最里面的一间。
他以为时舒没听到,实则很可能时舒听了全程。
梁径撑着水池台面,这个越来越确证的事实让他越来越难平静。
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极端的、恶毒的——一度他都想把那两个人抓回来。
他只听到一句。
仅仅一句——那句话里毛骨悚然的恶意已经让他控制不住下重手打人。
时舒呢?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梁径看着镜子,他发现自己喘得很厉害,眼底发红,先前的怒意再一次剧烈袭来,他闭上眼,想的全部都是出去找人。
把人找回来——
“梁径。”
忽然,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
梁径睁开眼。
镜子里很小的一个角落,时舒站在门边,朝他微微笑了下,“感觉有点晚了......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他看上去和那会离开他跑去找方安虞一样,除了脸很白,表情、神色、动作,什么都没变。
他甚至在梁径呆呆注视他的那几秒,再次弯了弯唇角。
梁径看着镜子里的时舒,突然猛地低下头,发出几声近乎哽咽的喘息。
他没让时舒看到他的表情,他的表情极度痛苦,眉宇紧皱,眼底闪过泪。
他们隔着镜子,只是一个对视。
他知道时舒被伤害了,残忍至极,句句割肉。
他知道时舒想哭的,只是怎么都哭不出来。
这一刻,他们心意相通。
第79章
显云寺的钟声又一次响起。
时间好像已经很晚了。
时舒看着梁径微躬的背影, “梁径......”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淹没。
梁径低头用力抹了把脸,然后转过身大步朝时舒走去, 一把将人抱进怀里。
时舒伸手搂住他, 脸埋在梁径肩窝,忽然很疲惫地说:“好困啊。”
记忆好像自动过滤了一段。
应激后的大脑快速截取两段拼凑在一起:一段是他在素斋馆和方安虞嘻嘻哈哈吃夜宵, 一段是梁径来卫生间找他。
梁径抱着他不吭声。
时舒闭上眼靠着。
“其他人呢?”过了会, 他问他。
梁径还是没说话。
时舒等了会。
梁径吸了吸鼻子,嗓音极哑:“回去了。”
“哦......”
时舒手指轻轻摩挲梁径腰间衣料。
其实还想说什么,但他真的太疲惫了。好像一台年代久远的影像机,这个时候电量不足,画面撕扯、不断冒出雪花,令人头晕目眩。
半晌, 梁径慢慢松开他, 捧着他的脸仔细瞧他。
梁径注视他的眼睛很红。
也许是刚才抹脸的动作太重, 也许是之前情绪的失控,或者是更久之前, 在他听到范宇那句话的时候, 他的双目就这样了。
被梁径这样凝视着, 时舒想做一个表情,可接下来好几秒,他也只是睁着眼睛很认真地和他对视, 嘴唇动了动,唇角几不可见地抿了下。
其实如果再明显一点, 这就是一个委屈到极点、马上就要张嘴大声哭出来的表情——平日里要多鲜活有多鲜活, 要多明亮有多明亮。
就像小时候跑丁雪和梁老爷子跟前告状时一样。
但这个时候, 时舒却怎么都做不好这个表情。
好像有什么狠狠刺在了他的脸上, 鲜血淋漓,每一次脸部情绪的表达都让他疼痛不堪。
最后,他望着梁径,木木的。
梁径看着他,嗓子口仿佛被什么堵住,心脏也被人狠狠攫住。
愤怒已经化为恨意,他很难从里面抽离出来。他看着时舒,低下头不断亲吻时舒额头、眼睛、鼻尖还有冰冰凉的嘴唇,声音哑得不像他自己:“不要怕......时舒,不要怕......”
他抵着他的额头,喘息声始终很重,如同困兽,理智在某一刻几乎要不计后果地挣断。
时舒知道他的感受,他搂在梁径身后的手拉了拉梁径衣服,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夜里气温低了许多,走在山里更觉得凉。
时间确实很晚了。
殿前广场空荡荡的。只有花灯展台后面站着几个工作人员。他们手里拿着什么,似乎在记录一天下来投票的数目。
剩下的花灯摆得稀稀落落,亮了半夜,此刻电量微弱,没精打采的,黑漆漆的夜里好像巡游的萤火虫。
梁径拉着时舒的手,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
两侧配殿双门大敞,借着不知哪里来的黯淡光线,能看到殿内一尊尊高大静穆的神佛,他们的面目隐没在更深的暗处,不声不响。
时舒和梁径并肩走着,好长时间,耳边只剩下彼此的脚步声。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有一年暑假,时舒照例陪方安虞在道场学围棋。晚上的课业不是很重,但对有志学棋的小小少年来说,白天晚上没区别,都是需要刻苦练习的——显然,时舒并不十分“有志”。他吃饱饭从素斋馆晃回来,蹲在殿前捉台阶下的蚂蚱。等到天色完全暗下,蚂蚱都看不清,他就去殿里看方安虞打谱,然后到点催方安虞和他一起回去睡觉。
一天晚上,梁径过来找他,说他要去一阵国外。
穿着小道服的时舒抱着膝盖蹲在台阶上和站在下面的梁径说话。
“啊......这么久啊......”时舒低下头,小声:“你回来都开学了......”
虽然开学也是形影不离,但一起学习的形影不离和一起玩耍的形影不离对于时舒来说,有着本质区别。
梁径抬头看着他:“嗯。”
但是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丁雪那阵病情加重,梁坤想带她去国外试试。而梁径是必须在身边的,因为“以防万一”。
大人的打算小孩不是不能感觉到。有时候,小孩的感受还会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