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这些。”
“家族荣光、宗祠绵延,我通通都不需要。”
吴爷惨白着脸,原地踌躇几秒,朝角落走去,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梁培皱眉,死死盯着梁径。
好像突然之间,他就不认识梁径了。
梁径也变得完完全全的陌生。
陌生到近乎恐怖。
梁培的面色,从一开始的愤怒、好笑,转向严肃冷凝。
他开始变得像个“长辈”。
“梁径,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梁径没理他,思索一般的语气,继续慢慢道。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我们也敞开天窗说明白。”
吴爷刚放下手机,听到这句,意识到什么,低喝:“小梁!”
梁径恍若未闻,他依旧轻轻转着戒指。
过了会,他抬起头,朝屋外望去。
初夏月色温柔如水。
高墙外,隐隐的哀乐响起,呜呜咽咽。
“国内的所有公司,下个月开始,就和在场的各位没有一点关系了。”
“国外的,我会委托律师,一一裁决。”
“争取一年内和各位撇清关系。”
“另外,这个宅子里,除了那两幅画,其余的,各位也别还回来了。”
“留个念想吧。”
“这里,最迟明年,我会全部推倒。”
“包括最后面那间宗祠。”
话音落下。
一片死寂。
时舒呆在楼梯上,看着梁径淡淡述说的面容,也有点被震慑到。
他知道梁径疯起来不是人,也不把人当人。
但今天这个场面,属实有些出乎意料。
——当然,对他而言,是“出乎意料”,对楼下的“各位”来说,简直就是天塌了。
他们寄生在这棵根深叶茂的树上太久,早就忘了如何下地走路。
梁培和梁圹对视一眼。
没人再继续往外走。
过了会,一个个都坐回了原位,一声不吭。
时舒盯着梁径发了会愣,直到手机震了震。
这声轻微震动对其他陷入巨大震惊的人来说,根本察觉不了。
只是梁径始终有一根弦在楼上,这会,他余光看了眼。
从他的角度,时舒的身影完全隐没在楼梯拐角。
除了光着跑下楼的两只脚。
脚趾蜷着,好像还蛮紧张的样子。
也不知道他紧张个什么。
梁径皱了下眉,盯着时舒光着的脚面。
群里,闻京已经等不及了。
他直接给时舒打了电话。
“什么情况?”
时舒捂着嘴超小声:“大事不好!”
闻京:“怎么说?要我们过来吗?”
时舒:“群里说!”
闻京:“好嘞。”
楼下,转过身正面瞧着他一举一动的梁径:“……”
群里——
时舒:“梁径要和他那帮叔伯彻底断绝关系了!”
时舒很快转述了一遍梁径刚才说的话。
说完,群里也是一片鸦雀无声。
过了会。
闻京:“长见识了。”
“有幸在21世纪目睹12世纪的封建家族风采。”
时舒:“……”
原曦:“……”
方安虞:“……”
这下,梁培他们不敢去公安局做笔录,更不敢走,就这么在老宅和梁径僵持着。
梁径也不急。
他上了趟楼,一把拎起楼梯拐角、埋头对着手机的时舒。
手机屏幕上荧荧的光,映着他兴奋又纠结、纠结又兴奋的面容。
梁径:“……”
半夜的时候,丁雪到了。
一众叔伯像是看到救星,乌拉拉全围了上去。
你一句我一句,都很气愤,又十分委屈,好像丁雪是什么救苦救难菩萨。
更深露重。
即使入了夏,夜里还是有些冷的。
吴爷给丁雪找了件披肩,丁雪低声道谢,一边听着他们说话,神情始终有些游离。
但她也没立即表态。
楼下传来动静。
时舒迷迷糊糊醒来,见梁径穿上外套准备下楼,忙问怎么了。
梁径:“我妈来了。我下去看看。”
一听丁雪来了,时舒更不可能睡。
他睁着眼瞧梁径,似乎在想这里面又是什么关节。
这样一副没回神的困恹恹样,梁径走回床边,摸了摸时舒温热的脸颊。
“我爸的事,她一直记着呢。没事。”
虽然脑子一时还想不清丁雪记着的是什么,但时舒还是坚持跟梁径一起下楼。
丁雪来了,他有些担心梁径万一再气到丁雪怎么办。
毕竟,他俩可有“一笔大账”在身上。
前些年,丁雪偶然得知梁径居然不是求婚,而是直接结了婚,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上手就打,后来都哭了,觉得梁径根本不把她这个妈放心上,居然一句不问、不提。梁坤那阵刚醒,完全就是懵的状态。等原原本本知道两个人的事,气血上涌,差点人又出事。为这,丁雪又打了梁径一顿。时舒站一旁掉眼泪,也不敢拦。自此,丁雪见梁径,就跟见空气似的。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
楼下梁培憋了大半晚上的火气像是终于有了出口,嗓门一声比一声大。
“——像话吗……”
“丁雪,你说像话吗?”
“老爷子一手带大的,这样无法无天?!”
“还说要把老宅推了、宗祠也毁了!看看,这就是你和梁坤教出来的好儿子。”
丁雪坐在原本梁径坐的位置上,闻言,一言不吭。
她也没看歇斯底里的梁培,只低着眼拨弄手腕的翡翠,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旁,吴爷过来小声询问,是不是要夜宵,一路过来也是累了。
丁雪点了点头,笑容在唇边闪现。
众人一看,彼此间眼神交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以为是来了个说客,谁知还是向着自己儿子。
梁培见她这样不待见自己,愈加怒了:“还有他找的那个——”
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丁雪和站在楼梯上的梁径同时目光紧缩。
梁径握紧时舒的手。
时舒一直在紧张丁雪,一双眼从看到丁雪就没离开过。
这会手被捏得有些痛,他朝梁径侧脸莫名其妙看了眼。
“回房间。”
梁径沉着脸拉他回去,语气罕见慌张。
时舒:“啊?”
“——我都说不出口!晦气!这年头,哪有这样过日子的?!一个男人,居然跑到我们家——”
“梁培!”
梁径厉声。
他站在楼梯上,阴沉至极地盯着梁培那张脸:“滚出去!”
梁培微微一愣,没想到梁径这个时候出现。
待看清梁径神情,他的表情也变了,变得似乎有些满意——这个让他吃了一晚上瘪的小辈,终于被激怒了。
梁培不怒反笑,转脸对着同样憎恶瞧他的丁雪嗤笑:“看看你儿子。”
“他在国外一意孤行要结婚的那个?”
“丁雪,你认?”
“你认吗!哈!”
“——梁培,我不说第二遍。滚。”
梁径朝楼下走去,他看着梁培,目光凶戾到骇人。
忽然——
“认。”丁雪低声。
她垂下目光,语气平静地说:“我认。”
“现在,请你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
“还有你们。”
“都给我出去。”
楼上,时舒一边擦眼泪,一边看着楼下安安静静吃夜宵的丁雪。
梁径很快回到他身边。
他还是很紧张的。
梁培说的那些,几乎让他回到十八岁的那个噩梦场景。
“时舒。”
梁径摸了摸他头发,嗓音不稳:“在想什么?”
时舒抬眼,又哭又笑。
他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少年了。
他对梁径说:“我也想吃夜宵。”
梁径面色稍缓,嘴角扯了下:“好。”
梁径拉着他往楼下走,半途忽然说:“下去要叫妈妈了。”
时舒又想哭了:“嗯。”
第155章
江州的第一场雪, 铺天盖地。
临到午间,天光才亮出几分。
时舒打来电话的时候,梁径还在会议场上。
雪后明亮的光线在林立的高楼间跳跃, 分外刺眼。
忽然, 前方投影倏地朦胧。
秘书立马起身,快步走到窗前, 动作小心地半拉下遮光帘。
梁径坐在首位, 屈指按了按眉心。
一场会近三小时,讨论的还是安溪机场项目。
上半场讨论工程收尾,高层之间意见还是很一致的,只是到了下半场,谈到之后的商业运营,分歧就大了。
有些人存着“自己累死也不能给别人占了”的心思, 一个劲大包大揽, 而有些人挑挑拣拣, 以为这是逛超市,真能找到什么“物美价廉”的好差事。
梁径坐在上面看着, 有几次都觉得好笑。
只是他笑意从不达眼底, 于是下面人瞧着, 便有些捉摸不透。
问题还是出在管理层。
缺人。
今年夏天一场大规模“裁员”,前后持续近两月。公司内部人员架构大换血。梁家人走了近百分之九十。
也是在那次“裁员”里,项目转移过程中查出小沽河的猫腻, 梁培直接被带走调查。他的亲兄弟梁圹虽然有惊无险,但也一直战战兢兢。
之后, 向外招人的计划每个月都在执行。
但进来的, 总与之前撤走的那批梁家人利益牵扯不清。
梁径得知后, 都不知该不该笑。
寻了个周末, 他专门去找老爷子谈,说这家人好厉害,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一番话,要多阴阳怪气就有多阴阳怪气。
气得梁老爷子搁下报纸、弯腰脱了拖鞋就朝他身上扔,骂他:你小子管家了就不许老人上桌吃饭了是吧?
梁径笑,捡起拖鞋,走到老爷子面前蹲下,给他穿好,一边说,爷爷我哪有。
只是鞋印砸得比较刁钻,拍了拍,没拍干净,到家被时舒发现,还以为他快三十的年纪,在外面还是会干坏事。
梁径无语:“我跟谁打架啊?”
想起什么,他都有些委屈:“你也不想想,从小到大,不都在给你打架。”
时舒:“……”
认真思索片刻,时舒点点头,确实。
弄得梁径好气又好笑,上去摁住人就亲。
窗帘拉下。
偌大的会议场暗了些许。
进会场后一直代为保管的手机屏幕亮起。
庄叔低头看到来电显示,又去看面目隐没在昏暗光线里、为首坐着的那位。
分公司的副总还在滔滔不绝。
正前方,PPT切个不停。
梁径撑着太阳穴,面无表情看着,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过了会,撑着太阳穴的左手,无名指指腹在额间点了两下。
庄叔觉得他应该是走神了,便想上前递手机。
谁知,副总讲到兴头,嗓门陡然大了几分。
在场一个两个都被唬得激灵——毕竟会议时间过长,室内暖气充足,大家都有些昏昏。
还有一两声笔落在桌面的清脆动静。
接着,零零落落又发出几声笑。
气氛还是很不错的。
梁径弯了弯唇角,刚准备说两句就散会,余光注意到庄叔,然后,便看到他手里握着的手机。
来他身边做事的时候,他就说过,如果是时舒的电话,直接放到自己面前来,其余不用管。
这会,梁径眼神示意秘书散会,起身朝庄叔走去。
那边已经挂了。
梁径便一边回拨,一边朝会议室外走去。
电话通得很快,只是杂音很多,稀里哗啦的。
听着,似乎在洗澡。
来电声响,时舒拿起毛巾擦了擦一根手指,冲到洗漱台前点了下,隔着哗哗水声,大喊:“待会啊!”
下秒,挂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梁径:“……”
他一直觉得他老婆十分可爱,但有时候,会觉得是不是过分可爱了——就是很过分的意思。
这个点,美国那边就是半夜。
也不知道一天都忙了什么,这么晚才回酒店。
梁径没办法,想了想,只能回办公室“待会”。
只是这趟澡洗得未免也太久。
等他吃好中午的简餐、处理完两个副总发来的邮件、和庄叔对了下明后两天的行程、还有银行的几个款项日期——手机躺桌上,跟吃饱了的小乖一样,一动不动。
庄叔拿了文件出去后,梁径拿起手机。
梁径:“老婆,洗好没啊。”
好半晌,发过去的消息孤零零躺最底下。
梁径有些担心他在浴室睡着——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这几天时舒确实很忙,就怕万一。
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的十几秒里,梁径已经找到酒店那边负责人的联系电话。
挂了电话刚准备联系酒店去看看的时候,视频打了来。
镜头里,一张泛着红晕的脸,半干不湿的头发乱七八糟翘着——估计梁径电话来之前,他就已经顶着这头湿发睡了小半会,头发翘得那叫一个“干湿分离”。
时舒翻了个身,眯眼瞧梁径:“我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