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三桥并没有感到意外,甚至故意调侃了句:“学长,你结婚也不告诉我一声,把我当外人了?”
“偷着结的,连父母都没告诉。”尹翔朝邱三桥眨眨眼,“桥,你这几年怎么样,过得好吗?遇到合适的人了吗?”
邱三桥怔了怔,脸上了的笑容消失了:“我还好,就是工作比较忙,除了教学和科研,还有很多杂事,也没时间找对象,所以现在还是一个人。”男人顿了顿,又说:“这几年母亲一直催我找女朋友,我一直拖着。其实我很想瞒她一辈子,我怕跟她坦白取向以后,她气出什么病,或者寻死觅活的……我不想看她难受。”
尹翔点点头又摇摇头:“倒也是,你母亲比较传统,比较保守。对了,桥,你父母的身体都还健朗吧?”
“我父亲五前去世了。”邱三桥抿了抿唇。
“什么原因?”
“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我父亲不想让我们看见他被病痛折磨的样子,住院没多久就跳楼自杀了。”邱三桥盯着墙角的一只花瓶看了一会儿,但一点儿也没看进去。他脑袋里全是父亲患癌后憔悴又坚毅的样子,还有老人宁愿忍痛也不打吗啡时的坚持和固执。他无法想象父亲自杀那晚是怎么和自己内心谈判的,又是怎样向肺子里的癌细胞宣战的。老人会不会用尽全身之力愤怒地吼出来——除非他自己选择死亡,不然没有任何东西能搞垮他!
“唉,你父亲……你们一家人都不容易。不说了,看看我的画吧。”尹翔侧过头对自己的太太说了几句话,又在对方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女人抚了抚丈夫的脸,微笑着转身离开了。
邱三桥看着尹翔幸福的样子,觉得自己也幸福了起来,他绕到轮椅后面:“学长,我推你。”说完,他把轮椅转了个方向,推着自己的学长往展厅里走。
展厅内的灯光不是十分明亮,甚至有些昏黄,不过这样的光线打在一幅幅淡彩画上却恰到好处。
尹翔指着右手边墙上挂的一排画,问邱三桥:“你看看,觉得熟悉吗?”
进入论坛模式1861/570/10
邱三桥觉得京大和法大,他谈不上更爱哪个,因为完全是两种情怀。
邱三桥望着画布上用浓淡笔墨勾勒出的博雅塔、图书馆、校景亭和元培像,一时间思绪翻涌。他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些原本被封锁在记忆深处的黑白图景一下子跃至眼前,重新染上了色彩,变得鲜活起来。
邱三桥回想着自己和尹翔从相识,相知再到深交的过程中发生的一幕幕,一时间百感交集。下一秒,这些记忆中景致纷纷暗淡下去,留在他眼前的是 “法治天下”石碑、法渊阁和湖心亭——这些他每天都能在法大校园里看见的标志建筑。
邱三桥觉得京大和法大,他谈不上更爱哪个,因为完全是两种情怀。
“学长,这些画好像是你当年在学校里画的。”邱三桥说话的时候,眼睛片刻不离墙上的水彩画。他抿了抿唇,把自己的目光拉得很长很长。
“是,你还记得当初你推着我到处走,到处画吗?”尹翔的目光也随着飘向远方。
“学长……”邱三桥欲言又止。
尹翔自己摇着轮椅前进了几步:“有十五六年了吧,离我毕业、出国,离咱们分开。前几天我回来先在济南待了待,然后就来燕京了,主要是想回母校看看,也看看你。”接着,男人又感慨道:“母校的变化比我想象中的大得多,管理学院建了新楼,你们法学院也盖了两栋,很漂亮,都是现代风格。”
“是,08年陈明先生的后人出资建了一座科研楼,09年廖凯原先生也出资建了一栋。几年前年校友会我还参观了一下凯原楼里的学术报告厅,里面的硬件设施十分完备,条件比咱们读书的时候要好得多。”
尹翔朗声一笑,打趣道:“桥,你现在是不是后悔没晚生十年?”
不知怎地,邱三桥听完对方的话,莫名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想起了寻逸。如果时光倒回十年前,不,十五年前沉船事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有个像寻逸这样的大男生追求他,他八成会答应对方,试着谈谈恋爱。
想到这里,邱三桥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承认寻逸那孩子的长相真的没话说,让他这个并不怎么关注外表的人都险些沦陷。他也承认随着了解的加深,他越来越觉得寻逸别扭的性格格外可爱,特别是当他发现对方内心深处十分柔软,发现对方也很会照顾人的时候。
邱三桥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正在悄然改变,那种跃跃欲试的感觉,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体会过了。可是,这些不过是想想罢了,他与寻逸注定不能在一起,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都没有。
尹翔见自己的学弟沉默不语,唤了一声:“桥,你在想什么?”
邱三桥愣了愣才回过神来,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尹翔也不逼对方,而是顺着之前的话题说了下去:“听说08级校友还捐款建了根‘法柱’,我这个非杰出校友只能帮学校的图书馆捐些书了。”
“学长你这么说,让我这个后辈情何以堪。”
“大教授,又寒碜你的老学长呢?”尹翔又朝自己的学弟眨眨眼睛,随后换了种语气,“其实当年我想过两个出路,一个是搞艺术,另一个就是做一名人民教师,教书育人。不过我对企业管理这个专业实在提不起兴趣,唉,都是父亲逼的,就没了深造再留校的念想了。”他说到结尾处的时候,声音竟有些发涩。
“我是想留校,但没有这个资格。”邱三桥微微低下头,暖黄色的灯光在他的眉骨和眼睑上交织出一片光影,格外好看。
尹翔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伸出食指,摆动着手腕朝邱三桥这边儿虚虚地指了指:“桥,你又说笑了,我听说是你导师……那么久之前的事了,不说了,你推我到旁边的公园转转吧。”
邱三桥在尹翔的指引下走走绕绕进了玉渊潭公园。经过樱花树林的时候,尹翔有些感慨,他说八年前自己也在世纪坛办过画展,当时正逢初春时令,樱花开得极盛,一簇簇的淡粉在枝头攒动,如烟如霞。八年后他又来到了玉渊潭,因为是冬天,公园里湖水结冰,百花凋零,见不到一个活物,甚是冷清。
邱三桥推着自己的学长在公园湖边的大道上慢慢地走,偶尔有凛冽的小风扫在二人脸上。
尹翔扭过头问:“桥,你的手冷不冷?”
“没事,让我多推你一会吧,也不知道你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邱三桥突然有些伤感。
尹翔动了动喉结,立刻又把头转回去了,他叹了口气,嚅动着嘴唇:“这里的春天很美,冬天就显得萧瑟了,像圆明园一样。你还记不记得,上学的时候你推着我去圆明园写生?”
进入论坛模式1629/534/9
命运已经决定了他永远都不能回应寻逸的感情,只能不断逃避,直到对方对他失了兴趣。
邱三桥搓了一下手,点点头:“记得,你说你要画下圆明园里的每一块石、每一块砖。”
邱三桥记得当初尹翔把校园的风景画完后,又让他推着到颐和园和圆明园写生。对方作画的时候,他常常在一旁感慨,颐和园和圆明园原本同为清朝皇家园林,如今却是两种景象。每当这个时候,尹翔都会说一句,比起颐和园,自己更喜欢圆明园,更喜欢画那断壁残垣,画出历史的厚重感。
“唉,可惜在毕业前这个愿望都没能实现,要画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尹翔叹了口气,“昨天我又去了一趟圆明园,大水法和其他几处遗址都被围起来了,现在只能站在围栏外面看。”
“可能是出于对文物的保护。”邱三桥再次握上轮椅的推手,推着轮椅上的男人继续向前走。
公园里没什么人,空旷极了,一时间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邱三桥突然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最好永远也不要到尽头。
尹翔更是触景生情,他用手指尖在轮椅的扶手上敲了敲:“我在巴黎学画画的时候,画过埃菲尔铁塔,画过凯旋门,还画过塞纳河和凡尔赛宫,可始终找不到之前画圆明园时的那种感觉。我不知道是地方变了,还是人……”他动了动喉结,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又转头去看推着自己的男人,“对了,桥,你现在还弹钢琴吗?”
“下班以后没事就弹弹,不过有时候太忙,就顾不上了。李斯特的《鬼火》我练了一个月还是弹不好。”说到这儿,邱三桥微微垂下了眼睫。
“我觉得你的水平不比那些艺术生差,毕业典礼上你为我弹的那首李斯特的《唐璜的回忆》很有味道。”
邱三桥想了想,笑着说:“学长你一定是记错了,那时候我还没接触过那么难的曲子,我记得自己弹的好像是拉赫的一首协奏曲。”
“原谅我这个连谱子都不识的门外汉。”尹翔也笑了,他摆了摆手,“其实我太太也会一点点钢琴,我还想让她向你请教请教。”
“那就抽空来我家坐坐。”邱三桥低下头,温柔地看着轮椅上的人,他的唇线随着他的咬字发音起起伏伏,很是迷人。
尹翔怔了怔,继而朝自己的老同学眨眨眼:“桥,你跟我说实话,你现在真的是一个人?”见男人摇了摇头,他皱着眉追问了句,“这么多年了,身边的人一个也没有看上的?”其实他根本不信邱三桥还是单身,因为无论从气质还是风度上来讲,这个男人都能从一大部分人中脱颖而出,再加上脾气和性格都不错,绝对能算得上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上大学的时候就有好几个人追。
邱三桥的眼神忽地变得飘忽不定起来,他强颜笑笑:“我不想凑合,宁缺毋滥。”男人说这句的时候眼前又闪过寻逸的身影,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一瞬间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感情填满。平心而论,他的眼光的确有些高,左思右想才发现寻逸可以算是这么多年来他遇到的第一个比较中意的人,虽然他一向不怎么喜欢比自己小太多的男人。
邱三桥低头苦笑,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着魔了吗,怎么总是想到寻逸那孩子,怎么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他永远都不能寻逸回应的感情,只能不断逃避,直到对方对他失了兴趣。
尹翔看了自己的学弟几眼,敏锐地问:“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邱三桥突然放慢了步子,有些含混地说:“没、没什么,我有必要瞒你什么吗?”
“唉,你就是眼光太高,不然早就找到了。”尹翔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邱三桥沉默了,他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
尹翔又说:“桥,我劝你一句,找个人好好爱你,别总是一个人。说实话,我觉得你比以前憔悴了不少。”
进入论坛模式1360/517/9
虽然已经分开那么多年了,但最懂他的那个人一直没变,还是尹翔。
邱三桥长叹了一口气,像他这种只对男人感兴趣的,想找到一位合适的伴侣真的太不容易——那些在同志交友软件上亮明性取向的人,私生活往往糟得一塌糊涂,他根本看不上眼,而那些藏得很深的人他又接触不到。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这类人注定要被整个社会孤立,因为声音太弱,得不到话语权,亦上不了台面,也很难争取到什么权利。
尹翔看着面露愁容的邱三桥,一时间觉得自己也是意气难平,胸臆难抒。不过像他这样男女都能接受的人,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找个女人结婚生子,过跟异性恋一样的生活,但如果是同性恋……他在大学里认识的几个不是骗婚,就是跟自己的伴侣跑到国外生活,留在国内能顶住压力不结婚的只有邱三桥一个。
想到这里,尹翔伸长了手臂,在自己学弟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桥,我能明白你的孤独,我能明白,能明白。”
邱三桥感激地看了自己学长一眼。
尹翔继续说道:“我之前和你提起过,大学刚入学那会,我的几个舍友见我腿不好,在生活上特别照顾我,后来有一天他们知道我的取向,就渐渐疏远了我。大一下半学期我都是自己一个过的,因为腿脚不便,只能待在宿舍,还好我在大二的时候遇见了你。”
“学长……”邱三桥刚想说些什么,手机铃就响了,他朝尹翔歉意地笑笑,侧过身去接电话。电话是祁然打来的,告诉他戴长剑急着找他,让他尽快回学校一趟。
邱三桥心里大概能揣测出自己老恩师来电话的目的,抿了抿唇,跟祁然简单交代了几句,匆匆挂了电话。他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下去:“我也很庆幸能遇见你,只是毕业以后你就出国了,好几个月才给我来一通电话。”
尹翔深深地望了自己老同学一眼:“最近太忙了,很难找到时间,不过今天我不是来燕京来你了吗。”然后男人又半开玩笑地说:“见了你以后,我突然舍不得离开这里了。如果不是在法国已经结婚了也定居了,我一定会回来,找个里离你家近的地方住下来。”
“学长,你这次在国内待多久?”邱三桥问。
“这次长一些,二十天左右,平安夜前离京。”尹翔眨了眨眼,“你要来机场送我吗?”
“一定。走之前到我家坐坐。”
尹翔笑着点点头,话锋一转:“桥,你是不是有急事?”
“学校的事。”邱三桥无奈地笑笑。
“你赶紧忙你的去吧,过几天我再来找你。”尹翔说完见对方一点儿离开的意思都没有,连忙拍了拍轮椅的扶手,“我自己能摇回去。”
“还是我推你吧。”邱三桥坚持。
尹翔在男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没事,我一会给我太太打电话,让她过来,你先忙去吧,耽误了正事可不好。”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和,甚至带了几分哄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