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逸不动声色地侧过头望着漆黑的夜空,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再休息一会。”
邱三桥被男生的举动弄得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小寻,我可能是睡眠不足,现在已经没事了。最近比较忙,昨天一晚上都没合眼。”
“别动。”寻逸的语气虽然和缓了一些,但手上的力道不减。
邱三桥有些不太高兴,立刻伸出手去掰寻逸按在他的腰上的的手指,谁知男生竟顺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吓得他赶紧把手抽了回来。
谁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寻逸这是想干什么?
邱三桥莫名其妙地看了自己的学生一眼,有些搞不懂那孩子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对方今晚的举动比以往更加古怪、更加反常,不仅张口闭口连个“老师”的称谓都没有,一直你你你的,还主动握他的手。他隐隐有种感觉,男生不以“老师”称呼他并不是不尊重他,反而是一种亲密熟稔的表现——而这种过分的亲密弄得他喘不过气来,甚至快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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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稍微一放松就会被满车的暧昧气氛压垮似的。
邱三桥越想越头大,索性闭起眼睛逼着自己赶紧睡过去。谁知这时候司机突然打开播放器放了一首摇滚,将原本昏昏欲睡的他震得睡意全无。男人勉强转了个身,把后背对着自己的学生。
寻逸微微俯下身,低下头,透过鼻梁上薄薄的金丝镜片去看自己的老师的侧脸。他明目张胆地望着男人,毫不避讳,不过他的目光中一点儿情欲的意味都没有。
邱三桥用眼角的余光与寻逸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下,又要挣扎着起身:“小寻,可以了,我已经休息好了——”
寻逸打断男人的话:“你的工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么……”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眉宇间的不悦,他顿了顿,在这句话的末尾生硬地加上了“老师”两个字。
邱三桥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他避过学生的目光:“小寻,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帮我改改本科生的外刑考卷。”
寻逸点了点头,一路上没再说一个字。
期间邱三桥终于找了个恰当的时间,掰开了男生的手,坐了起来。他本以为坐起来就会轻快不少,结果两个肩膀仍然沉沉的,好像稍微一放松就会被满车的暧昧气氛压垮似的。
出租车开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后座的乘客一眼:“法大已经到了,车还开进去吗?”
“继续往家属区开。”寻逸低声道。
邱三桥心想,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不要把自己住的地方告诉寻逸了。于是他立刻把话头抢了过来:“不去家属区了,师傅您进去以后在第一个路口左转,停在刑事与司法学院前面就好。”
寻逸只是动了动喉结,脸上的神情一点儿没变。
在刑事与司法学院门口,邱三桥把手搭在半开的车门上,看着车里的男生:“还有一些卷子没判完,我今晚尽量赶出一些来。小寻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话音刚落,他就觉得有股相反的力道突然加持在车门上,阻止他继续关门。
邱三桥抿了抿唇,二话不说,扭头往学院大楼里走。
寻逸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跟在自己老师身后上了楼,来到办公室前。
“小寻,你要来帮我改卷子吗?”邱三桥把钥匙插进钥匙孔的时候回过头看了后面人一眼,不过他的脸上一点儿该有的笑容都没有。
走进办公室,看着一书架的藏书和摊在办公桌上的卷子,邱三桥突然觉得自己终于又像个人民教师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如同是一场梦,荒诞而离奇。他强迫自己摆起老师的架子,从笔筒里拿了根红笔,指了指学生面前堆着的十几张卷子:“你先看看题。”
寻逸抽出一张卷子,用眼睛扫了扫上面的文字,微微惊讶:“这么多字。”
邱三桥不知道对方指的是题干字多还是答题者答得多,只好笼统地回答:“是开卷考试,学生们抄了好多没用的上去,该有的罪名没指出来,不该有的罪名倒是写了很多。可能是我的授课方式有问题,我发现现在好多学生连‘找法’的基本功都不具备。”
“如果是闭卷的话他们也不会抄这么多上去,会减少不少判卷的压力,为什么要开卷。”寻逸不解。
邱三桥已经理好卷子判了起来,他一边儿忙着手头的事一边儿说:“几年前外刑这门课都是闭卷,但是后来我发现在名词解释中学生们都能准确无误地默写出来,比如间接故意和过于自信的过失、不真正不作为和真正不作为的定义,但是放到真实的情境中他们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我这才明白外刑或者说刑法根本不能这么考,对于已经脱离了应试教育,马上要走向社会、走向岗位的大学生而言,他们对知识的理解要比对知识的单纯记忆重要得多。”
邱三桥顿了顿,又说:“后来我和京大的车老师、人文大学的韩老师和师范大学的赵老师一起开了一个会,我们几个决定改闭卷为开卷[1]。”
寻逸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手指肚一下一下地磨着试卷角。
邱三桥的一席话让寻逸回想起之前男人在外刑课上留的作业——让学生们扮演陪审员审案子,他对自己老师这种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教学方式说不出半句不是,反倒觉得眼前这个埋头改卷子的男人变得越来越可爱可敬。
[1]邱老师的教学理念部分参考了车浩老师的理念。为了防止被说过度借鉴,以后此类内容我都会加上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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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告犹豫了一段时间,随意射杀了两个人。
邱三桥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学生,终于笑起来。
邱三桥微笑的时候眼角微弯,眸光比三月的春风还要和煦。他继而温声说:“我希望从法大走出去的每一名学生都能成为合格的法律人,绝非只是一部行走的法典。小寻,你作为我的关门弟子更是如此。”他顿了顿,又说:“我真的想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你,但是我们最多只有三年的时间,真的不算长,如果再长一些就会好很多。”
邱三桥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一席话传到寻逸的耳朵里,却成了另一个意思。
寻逸把男人的所说的在心里细细地品了几次,觉得其中含着的不仅仅是惋惜,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丝别样的情愫实在太过暧昧。
“小寻,答案就在你右手边的文件夹里,上面有详细的采分点,你坐下来帮我判几份卷子。”邱三桥用眼神指了指文件夹的位置,便埋头去改卷子了。
寻逸拉出椅子,将桌子上的试卷理好:“我刚看完题干,这么长的案例题完全可以简化一些。”
邱三桥跟男生卖了个关子:“小寻,如果我现在不把题出成这个样子,日后你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一定会埋怨我。”
核完一张卷子的分数,邱三桥接着说道:“因为如果你以后当了律师,摆在你面前的将是数百页的卷宗,那个时候没有人帮你把重点内容从一本一本厚厚的法律材料里提炼出来,简化成几行字的小案例,你需要靠自己找出那些法律问题——而这种发现法律问题的能力正是我目前致力于培养学生们的,特别是你。”
其实这句话他既是在说给对面的学生听,又是在说给自己听。他不断地自我暗示,寻逸只是他的学生,只是学生,他们之间只是师生关系,男生对他根本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是他自己太敏感了,刚才在车上对方不过关心他罢了。
寻逸望着自己老师的面庞,眼中的波光动了动。他拿出支红笔在答案册上做了几个标记,又问:“研究生的外刑课也采用这种大案例的考查方式么。”
“嗯。对于研究生,我会侧重考查一些重点罪名的争点,因为本科教学偏重于总论,研究生教学偏重于分论。”邱三桥仍然没抬头,他害怕自己一对上男生的眼神,刚才自己的种种心理暗示便会不攻自破。
寻逸帮自己老师改卷子的时候,发现对方竟写了十几页的标准答案,对每个知识点都进行了详细地解析,而且逻辑和调理也非常清晰。这样的答案没个三四天是写不出来的。寻逸在心中默默慨叹,眼前的男人一认真起来真的让人肃然起敬。
他们师生二人埋头苦干了整整两个小时。最后邱三桥改卷子改得眼睛都花了,觉得卷子上一个个小黑字都变成小人在他眼前跳舞。
“总算判完一多半了,明天应该能全部判完。”邱三桥打了个小哈欠,揉了揉太阳穴,“何老师昨天出差,让我帮她改刑分课的卷子,想想都头疼。”
“明天我继续帮你改卷子。”寻逸接了杯水,不动声色地给男人递了过去。
邱三桥装作没听见对方的话,继续说道:“下学期我要跟院里申请聘个助教,稍微帮我打打杂,像判判卷子,写写策划,报报账什么的,不然我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说完,男人又微笑着低声追了句:“我现在的精力已经没有办法跟你们年轻人比了。”
“老师,我不行么。我可以帮你改卷子,写策划,报账。”寻逸看向邱三桥的目光中露出几点希冀。
邱三桥觉得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诡异起来。他强迫自己勾了勾唇角,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然后飞快地找了个拒绝的理由:“这样做会不会耽误你学习,尤其是报账,还要专门学习财务软件。”
“我不认为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寻逸的语气比自己老师的要强硬多了。
邱三桥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能甩手走人,不然把关系闹僵了,以后想再跟寻逸一起调查就困难了。于是他只好妥协:“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到时候我跟院里说一下。对了,今天这份本科生期中考试卷上的题你觉得自己都能答得出来吗?”见自己的学生摇了摇头,他把语气放缓了一些:“没事,慢慢锻炼。”
寻逸没再说什么,而是走到自己老师身边,将自己判完的卷子和男人的摞在了一起。
邱三桥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把试卷放在柜子里锁起来。一切处理妥当之后,他随口问了句:“听说外刑课大作业的案件你们组已经策划得差不多了?”
寻逸点点头。
“可以和我简单说说吗?”邱三桥边说边从椅背上把外套拿起来穿好。
寻逸思索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被告乘坐的飞机被恐怖分子劫持,恐怖分子给了他一把手枪,命令他从其他乘客中选择两名杀死,不然他们就立刻开枪将飞机上包括被告在内的乘客全部杀死。被告犹豫了一段时间,随意射杀了两个人。事后被告被那两名旅客的家属以一级谋杀罪告上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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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不愿意相信,但事实明摆着,寻逸喜欢男的。
邱三桥听了后心里一沉,一时间百感交集,又是这种案例……虽说放在我国没什么争议,但是放在海洋法系的国家,就又会变成道德和法律难题……寻逸他们组到底想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邱三桥才定了定神,问:“这案子姜老师在课上提到过?”其实在询问之前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寻逸顿了顿说:“没有,这是我们大家一起讨论出来的。”
“你扮演什么角色?”
寻逸推了推眼镜,说:“还没有想好。不过我们打算按照《十二怒汉》的情节演。一位陪审员认定被告有罪,其他陪审员认定无罪,通过几轮发言,最终其他陪审员被说服,陪审团全体成员一致认为被告有罪。我很想演那位在最开始就认定被告有罪的陪审员。”
邱三桥不知道“有罪”二字落下来的那一瞬,自己胸口袭来的那感觉是什么,是惊惧,还是错愕或者是别的什么?他突然觉得如果中国也有陪审团制度,如果陪审团里面刚好存在寻逸这样黑白分明、冷静甚至是冷酷的人,自己一定会被票死。
“小寻,在海洋法系的框架下,你想演的角色演好不容易,你认为一个康德能说服十一个边沁?再者,你老师我恰好是一个功利主义者,你觉得我会给你们组多少分?”邱三桥故作镇定,微笑着拍了拍学生的肩膀,朝门外走去,“不说笑了,都十一点了,我们回去吧,剩下的卷子明早再改。”
此时此刻,邱三桥才将之前的尴尬与不安抛之脑后,不料下一秒寻逸站在他身后冷不丁儿地问了句:“老师,你总是忙到这么晚,你家里人不介意么。还是说蒋老师那天说的……”
邱三桥被寻逸这句旁敲侧击弄得僵在了门口,心差点儿漏跳了一拍。他没听错吧,男生居然开始打听起他的家里事来了。
心思敏锐的邱三桥片刻间就琢磨出了男生话里的潜台词。虽然他不愿意相信,但事实明摆着,寻逸喜欢男的,最让人头疼的是,对方喜欢的那个人是他!
邱三桥觉得自己如今连继续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现在就把事情挑明了,日后二人相处的时候肯定除了尴尬还是尴尬,所以还是搬出来一个别的什么人断了那孩子的念想比较好。
想到这里,邱三桥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扯了个谎:“没事,我太太比我还忙,还经常出差,我们都已经习惯对方晚归了。”
说完后,邱三桥如愿地看见寻逸眼中的波光暗淡了下去,他垂着眼睫,心情复杂地转过身向外面走去。
这一次寻逸没有追上来,而是在自己老师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邱三桥和自己的学生一前一后来到学院一层大厅的时候,撞见了同样加班到深夜的龚鸣和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讲师。二人似乎在激烈地议论着什么,龚鸣的脸涨得有些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