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给了祂一个死亡凝视,声音幽幽道:“看热闹开心吗?”
鸿钧慢声接上:“你们……似乎很闲的样子?”
两位吃瓜天道面面相觑,随即摆了摆手,大义凛然道:“不用顾忌我们,你们继续就好。”
太始凝重地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鸿钧脸上的表情微妙了一瞬,心上莫名而起的愠怒被这么一打岔,倏忽散了不少。他眼眸漠然,淡淡地望去,似是又恢复成之前冷静自恃的模样。
一气则平复了几分心绪,瞧了瞧造化玉碟,又轻轻叹上一声。他转而开口道:“玉宸与通天之事,不妨之后再议。纵使我们想要强求,也不可不顾及他们两人的意愿。”
一气:“总归,我们都是盼着他们好的。”
鸿钧立于紫霄宫中,目光淡漠至极。他身后映着漫天的星海,恢弘灿烂,璀璨生辉,又极为疏离地垂落了眸,自唇边轻轻溢出一声太息。
“如此,也好。”
第108章 一种清孤不等闲 ◇
浮黎:昆仑便这般不好,让她至死也不肯回去?
紫霄宫阙中隐晦难言的一幕被掩藏于帷幕之下, 煌煌无尽的星海照旧循着轨迹,漫无边际地运行着。
鸿钧与一气又多交谈了一会儿,敲定了一些细节, 方断开了两者之间的联络。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假装无事发生的太始, 微微摇头,便收回视线, 朝外走去。道祖绛紫色的华贵道袍逶迤于地, 不紧不慢地拂过白玉长阶,其衣角余寸辗转之间,犹然浸染几分泠泠清辉。
深邃的银辉伴着湛蓝的星茫,覆过他足下长阶, 一步一步,似沐浴于水月天华之下。
鸿钧面上冷淡,眉头微微蹙着, 将诸般思虑锁在其中,不令他人轻易觉察。
庭院之间的草木郁郁葱茏,青莲款款,盈满一池。清澈见底的湖底,偶尔游曳过一尾红鲤,灵巧地消失在微漾的水波之间。
鸿钧于思虑之中淡淡地望去, 不期然间望见楼阁前伫立的浮黎,脚步又微微一顿。
玉清圣人负手于后, 微微仰首, 沉默地伫立于阶前。长阶冷寂,似有清寒入骨, 唯独月色疏离, 辗转万里而来, 犹赠三分晦涩。
浮黎半张面容掩在阴影之下,似比玉石更为冷硬,那双眼眸里本该映入浩瀚宇宙诸天命理,此时此刻,又分外空茫,好似空无一物。
人失馀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
鸿钧停下了脚步,凝视着他的弟子,缄默不语。
几息之后,浮黎仿佛将将察觉到他的到来,回首望来,垂首略行一礼,冷淡地唤上一声:“师尊。”
师尊。
道祖半阖了眸,沉沉地太息一声。他微掀眼帘,定定地打量着浮黎。
圣人仍是一副巍然不动的模样,气仪高华远胜太阴寒月,一袭雪白道袍,冷淡得一如昆仑山巅皑皑的霜雪。他眉眼淡淡,神情中又透出几分愈发孤绝的疏离之感。
长剑失剑鞘,霜雪饮孤绝。
怎一个痴字了得?
鸿钧将视线投向伫立于此间的楼阁,浮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眼眸闪了闪,指尖无声抵上掌心,撞出微微的刺痛之感。
道祖面色如常,瞧了几眼,转而对着浮黎开口道:“我徒既然闲来无事,不妨陪为师聊聊。”
浮黎闻言,袖中的手指微动,面上仍是不见诧异。
他抬眸瞧了瞧鸿钧,随即垂了眸,毫无异色地应了一句:“是。”
鸿钧便自然地上前几步,曳地的道袍轻轻拂过足下玉阶,掠过葳蕤草木,侧身自他身旁经过。
浮黎微垂着眸,眼角余光收拢了道祖绛紫衣摆的一角。
他瞧着鸿钧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微微叹息一声,又抬起手推开了楼阁尘封的门扉,令皎皎皓月星辰,再度踏入室内。
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漫游四野,信马由缰,难得自在。本该沉闷难言的气息中,偶然遗落了一缕隔世的莲香,飘飘渺渺,却被浮黎轻易捕捉。
他眼眸沉了沉,不动声色地望去。
鸿钧似乎没有觉察到什么异样,语气仍是分外平静:“阿宸之前便住在这里,静心自省,与外界隔绝,守半分安宁。”
他侧首望向浮黎:“要进来看看吗?”
浮黎微微抿唇,探究地瞧向道祖,似是不明白他师尊的想法。他静了静,方道了一声:“谨遵师尊吩咐。”
他仍是维持着一副淡漠疏离的模样,唯有克制到几近压抑的情绪,一寸寸漫过心头,似烈火灼烧于荒雪之上,荒诞不经,抵死纠缠。
是孽障。
浮黎分外清醒地想着,目光又淡淡地瞧去。
此间景致一如先前,原封不动地保留着玉宸离开前的痕迹。清清淡淡,未见半分奢华靡丽之处,又不至于显得寡淡无味。
他一眼便似望尽,又平白生了流连之意,辗转几次,近似贪婪无度。
如此,便是望不尽了。
“阿宸喜欢这里吗?”良久,浮黎倏忽开口,望着端坐于书案边的师尊。
他似乎诧异了一瞬,随即,又微微摇了摇头,静静地凝视着他,叹息道:“浮黎,玉宸不喜欢任何束缚住她的东西。”
“但她最后仍然选择了您。”浮黎轻声道,“碧游也好,紫霄也罢,昆仑便这般不好,让她至死也不肯回去?”
圣人微微勾起唇角,在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瞬间,掀起一抹冰冷至极的讽笑。
道祖微微叹气,凝视着浮黎。
他抬眸望向他,平静地开口道:“这便是你在幻境之中,不惜欺天罔上,也要选择将她囚禁在玉虚宫的理由吗?你这般想将她带回此界,到底有多少是出于关切,又有多少是出自私心?”
室内静了一瞬。
浮黎慢慢瞧着鸿钧,似奇异又似恍然。
良久,他指尖微微按上心口,垂首低眸,笑意凉薄:“师尊所问,怕是连我自己,也看不清了。”
*
太初界的雨下得漫无尽头,无休无止。以天地之大,唯有浩浩无尽的水雾弥漫在视线的每一处,漫过山岗湖海,杳然不知归处。
一气垂眸望去,自袖中轻描淡写地探出长指。
水镜中的画面逐一变换,自巍巍昆仑,又至浩浩东海,长辞万里,不见归期。
命数百转千回,唯有这一条路,始终清晰明彻,落入道祖眼中。
通天彻地的圣人似有所感,回眸望来。
红衣青年执着那把琉璃玉伞,宽大的伞面将两人细细庇护在下方,隔开了纷纷扬扬的雨丝。
少女微微仰首,墨发逶迤,眸中含笑,仿佛不谙尘世半分晦涩。唯有北辰濯濯,悄然入梦。
青年便又垂了眸,轻轻笑了起来,拉着少女的手,赴此征途漫漫。
一气轻按额头,眸中到底染上了几分无奈之色。
太初幽幽的声音自他身旁传来:“这就是……徒大不中留吗?”
一气淡淡地瞥了祂一眼,手指微扣桌案,颇带几分沉吟之色。
思虑一二之后,道祖徒然长叹一声,眸中却隐约带些笑意:“罢了,既然通天想要摘星揽月,为师倒也不是不能,帮他一把。”
太初瞧他:“不怕对面找你麻烦?”
一气面不改色:“此事归根结底,要看他们两人的造化。缘法天成,岂是旁人可以轻易变更?”
一气:“更何况,你我位于这紫霄宫中,平素里无甚大事便出不得半步。就算对面真的找上门来,贫道难道会推脱不了?”
太初:“……”
朋友你这有点过分啊。
一气面色平静,并不在意自己刚刚说出了什么无赖之言,只定定地盯着太初看,直看得对方不自在起来。
道祖忽而缓声道:“说来说去,不过是怕他们两人最终失之交臂,缘分成空。但话又说回来,凡人口中,逆星命流转,违天道冥冥。不正是此般?左右不过是麻烦一点。”
太初沉默了一瞬,艰难道:“能对我们天道多点信任吗?”
一气宽容地笑笑:“不能。”
所以爱会消失的,对吗?
太初挣扎了一下,委屈巴巴道:“在这个谁都想逆天而行的世界,作为我的代言人,不该对我多点包容和爱护吗?”
“假如你不是五行欠揍的话。”
太初:“?!”
祂不着痕迹地拖着造化玉碟后退了两步,强作镇定道:“此,此话怎讲?”
一气眸光微敛,漫不经心道:“难不成,太初以为,之前看热闹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吗?”
太初:“!!”
来人啊,救驾啊,_(:з)∠)_天道祂要不行了啊。
*
另一界的时空鸡飞狗跳,好不热闹,这一界,却又陷入了长久凝滞般的死寂之中。
太始站在原处,透过捉摸不定的命轨望去,眸底渐渐泛上一层浮金般的流光,透着无机质的冷意。
无尽的数据潮水在祂眼中匆匆掠过,组合分离,交织成变幻莫测的命途。
祂瞧了半会儿,悄然收回了视线,又瞥向楼阁的方向,幽幽地太息一声:“玉清和上清,真是……麻烦啊。”
天道眼底似有微不可查的悲悯,遥遥落在祂所珍视的生灵之间。
只可惜,只奈何,天道至公,天地……不仁。
祂注定无法插手未来。
*
鸿钧对浮黎的回答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微微觉出些疲惫之感,望着浮黎眼中愈发明显的偏执之色,沉入渊海,深不见底。
圣人敛了衣袍,端坐于席上。
冷冽的霜雪自他眉眼间落下,掠过轻颤的长睫,投落一片浓重的暗影。
他轻轻笑着,眸中似有若无地流转几分温情之色,却有更深的难言的晦涩,似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浮黎微垂眼眸,缓声道:“师尊以幻境一词代指,倒也不必。这确确实实,是我在未来会做出的事情。”
鸿钧慢声问道:“那如今呢?你待如何?”
浮黎淡笑一声,眼底温柔与疯狂交织于一处,缱绻相缠,难舍难分:“也许会不忍心,也许,不会。”
浮黎:“不过,阿宸毕竟是我的妹妹,我不会伤害她的。”
鸿钧瞧着他,眼底似有些微的无奈。
道祖微微叹气,转而开口道:“浮黎,玉宸对你而言,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浮黎低低压下冷淡的眉眼,唇角微勾,倏忽绽开一抹笑来:“您知道的呀。”
玉清圣人慢慢收拢了视线,目光凝聚在指尖一点。至清无暇的清气汇聚而来,轻轻淡淡地勾勒出一朵青莲的模样。
他轻描淡写地折下这朵莲花,将之小心翼翼地困在掌心方寸。
随后扬起唇,对着鸿钧含笑道:“作为兄长,想要和妹妹永远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吗?”
浮黎微掀眼帘,定定地望着鸿钧,又笑了起来,目光中犹然带些期盼:“您会让我去找她的,对吗?”
第109章 盖尽人间恶路岐 ◇
浮黎:我没有心魔,我心上只有阿宸。
“您会让我去找她的, 对吗?”
浮黎轻声的询问像浸润在微微漾开的薄冰之中,透出几分若有似无的愉悦之感。他抬手执起清气幻化的青莲,轻轻抵在唇边, 眸光微敛, 目光悠远地望来。
霜雪月华无暇,衬得他此时的眉眼圣洁, 冷淡至极。唯有暗流无声淌过, 似月下寒泉,冷冽三分入骨。
鸿钧瞧着他,一时倏忽无言。
良久,道祖幽幽叹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弟子知晓。”浮黎垂眸道。
鸿钧:“执意不改?”
浮黎:“何必去改。”
圣人注视着冷玉般坚硬的手掌中, 那朵脆弱的、纯粹无暇的莲花,以庇护的姿态将之拢紧,又隔开了它与外界的接触。
几乎是习以为常的举动。
浮黎眼眸一暗, 瞧向鸿钧,缓声道:“阿宸道心不稳,故被他人趁虚而入。若论缘由,其因在我。”
他淡笑一声:“我与长兄,才是她此生最大的心魔。”
鸿钧微微掀起眼帘,淡淡地等着他的下文。
浮黎:“师尊听我之言, 观我之行,自是不放心携我同去。只不过, 阿宸既生心魔, 往后道途坎坷,劫难不绝。作为兄长, 我又岂能舍得?”
浮黎:“如今之计, 当以铲除心魔为重。心魔若除, 往后之事,大可交由命数。对面不愿放手也好,弟子心有不甘也罢,各凭本事,后果自负。”
他微微垂下眉睫,掩下其间的冷淡情绪:“而且,弟子未必会输。”
鸿钧垂眸,慢慢望着他,却道:“你说玉宸的心魔是你们,那么,你的心魔呢,浮黎?”
圣人微微侧首,眸底幽澜微起:“有师尊在一旁庇护,倘若再生心魔,倒是弟子的过错。”
他轻轻一笑,坦然自若:“故而,我心上澄明,唯独盛放着一朵花。她生于昆仑,长于昆仑,终有一日,也将归于昆仑。我没有心魔,我心上只有她。”
鸿钧原先平和的眉目微微拢起,淡漠的目光停留在浮黎身上,似是要看透他言语背后所思所想。
浮黎另一手执起杯盏,啜饮一口茶水,抬眸回望,姿态从容。
圣人一袭玉冠云袍,端正自持,乌木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好,唯有一缕微垂的发被指尖轻轻挑起,缠绕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