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宸自然地回应着他:“当门扉打开的那刻,后面的事情,便是我也无法决定的了。”
“不过……由未知来预判未来,本身也是一件颇有意思的事情呢。”
少女想了想,“也许会降低我们之后所做之事的难度,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先机都握在我们手中。”
“那样让人难过的结局,不会再上演第二次了。”
玉宸最后的声音微微低了下来,眼眸却明亮得一如往昔。
一如往昔,世事尚未成空,故友仍在,归途犹可追寻。
通天微微怔住,又顺着他的心意俯下身来,认真地亲了亲小姑娘的眼睛。
青年眼底的愉快充盈开来,仿若花朵无声绽放。
玉宸下意识阖了眼,手上仍是本能地维持着法则的运转。
而原先握着她手腕的手,亦是以一种更为坚决,乃至不可抗拒的力度,支撑着她一切天方夜谭般的构想。
她微微仰起头,眼睑上的触感微凉,犹似一泓碧泉。
心上某处却似被煨热了一般,灼烧着肺腑,犹似偏爱烈焰的飞蛾,有着孤注一掷的执着与痴狂。
这世间还有上清通天这样的人?这世间竟有上清通天这样的人!
不是镜像反射的虚妄,不是垂影自照的错愕,是拥有真实温度的,由天地给予的另一种可能。
“真好啊。”玉宸在心底低低地叹上一声,眼底渐渐满溢开简简单单的快乐。
“真糟糕啊。”少女又小声地抱怨道,“好像,彻底被抓住了一样。”
通天似有几分敏感地压低了下巴,墨色的眼眸微垂,凝视着玉宸。
只是那短短的一句心声消散得太快,几乎令他以为先前的悸动亦不过错觉。
他什么也不知道,却又像知道一切一般,目光轻轻望过被他握着的纤细手腕,以及凝玉般的指尖上不散的澄碧之色。
随即张扬地,笑了起来。
*
置身于命途幻境的太清自是不知道外界的变动,却也不妨碍他望着忽明忽灭,欢动的星辰,去猜测或许发生的变化。
深邃的星空下,万物宁静如水。
太清神情淡漠,一袭鹤氅,宛若闲庭散步一般,不紧不慢地行走在幻境之中,偶尔抬眸望去,眼底平静无波,一身气仪崔巍若高山,朗阔似江月,白发垂肩,恰是天上客。
随着他步履的经行,眼前之景泛起淡淡的白雾,越往里走,雾气越浓,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深深地遮蔽了前路。
太清又抬首望了一眼天穹上璨璨的群星,目光移转,寻到他想找的那颗,唇角微微上扬,面容亦随之缓和了一瞬。
他伸手拢过略长的广袖,微微一笑,从从容容地迈入浓郁的雾气之中。
*
巫族族地。
幽静的林木层层叠叠,将树屋藏在深处。偶有横斜旁出的枝干,绕着星星点点的小花,随意地生长着。
句芒被白虎带着飞掠而过,一缕额发被风吹起,露出其下微微凝重的眼眸。他匆匆拂开漫卷的翠绿枝叶,身躯压低几分,伏在虎背上。
白虎显然很熟悉这条路,几次腾挪之间,花朵纷纷落于脚下,散开摇曳的花瓣,又迅速地赶至一方湛蓝的湖畔旁,方习以为常地停下。
句芒自虎背上起身,回头望去时,刚刚的白虎又立起了身子,化成了一个少年。他轻轻抖了抖发间还没化形完整的两只耳朵,睁大一双懵懂的眼睛,安静地立于一旁。
“先在这里等我,好吗?”句芒心情虽急,仍是温和地嘱咐道。
白虎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在句芒的目光中坐了下来,以示自己做好了等待的准备。
句芒微微叹了一声,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几眼,才转身迈上藤蔓编织的阶梯。
徐徐晕染开的月华下,后土正执着羽毛笔,伏案写着什么。
句芒大步迈过台阶,走近时,又不由慢下了脚步,生怕惊扰到她。
他迟疑了一瞬,仍是抬手挡住了古树的讯息,截住了送信的清风,无声无息地在一旁坐了下来。
待后土写完一段抬起头来,才发现了远道而来的兄长。
“句芒。”后土轻轻地唤了一声,眼底微微绽开惊喜的神采。
句芒微微笑了起来:“近来可无恙?”
后土颔首,唇边扬起一抹笑:“诸事冗杂,却也无甚妨碍。”她停顿了一息,又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句芒目光微凝,低声道:“共工那边,近来有些异动。”
他谨慎地提了一句,并未往下讲,又将一封信递了过去。
后土伸手接过,指尖流转开淡淡的光晕,待构建出相应的符文,信件方随之开启。她拈住信笺的一角,将之摊平在桌上,又往句芒的方向推了推。
句芒微微凑过身来,逐字逐句琢磨了几遍,方侧首望向一旁的后土。
后土手指微拢,抵在下颌上,目光中隐隐带着些沉思之色:“昆仑那边,建议我们注意所有的,与众不同的变化,或者说,与平日不符的情况,尤其是族内之人的变化。”
句芒下意识提到:“我先前所说的……”
“共工的话,一向不喜我们的举动,断断续续地一直也在做些事情。”后土沉吟了一下,仍道,“不过这也不能掉以轻心。”
后土冷静道:“习惯是一种颇为可怕的东西,若是这一次他真的整出些事来,后果也不是我们可以承担的起的。”
句芒微微叹上一声,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
后土怔了一瞬,目光又渐渐柔和了下来,询问道:“让玄冥姐姐去劝吗?”
“我和玄冥一起去吧。”句芒想了想,不放心道,“你一人在这里,未必事事都能顾全,不妨请帝江哥哥过来……”
后土止住了他的话,温和的祖巫微微笑着:“兄长一向隐居避世,不问外界是非。若能少些牵扯,也是好的。”
句芒沉默地凝视着她,仍是带着些不赞同的神色,却也暂且顺着她的意思,说了句好。
后土微微松了一口气,双手合拢置于胸前,认真地望向他:“麻烦你了。”
句芒低眸望她,想了想,手指微拢,幻化出一朵纯白的花朵,替她挽在发髻之中。
他退后了几步,打量了一下后土的模样,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肃容道:“若有急事,便来寻我。”
后土抬手触摸了一下花朵,便明白了它的作用。
她起身相送,神色温柔轻缓,又带着自始至终不改的从容与坚定:“我会的。此外,还望哥哥珍重己身,切勿以我为念。”
句芒仍是没有忍住,便又回头望了她一眼。
清泠无垢的月下,古树郁郁葱茏,有星星点点的萤火穿过枝桠,拂过后土微垂的衣摆。
她的神色似比月色柔和了三分,长久地驻留在时光之中,一眼难忘。
未来会变好的吧。
他想着,又随即摇了摇头:未来一定会变好的。
第103章 可怜赤壁争雄渡 ◇
伏羲:于是他望着女娲时,温柔地像是望着他的整个世界。
“巫族的好处, 是他们在明面上只有一个声音存在。无论发生什么,十二祖巫皆是同进同退。”
远方寄来的信笺安静地卧在夹页之中,与采撷下的山茶花一道。
女娲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上面, 她慢慢瞧了几息, 目光忽而移转,望向抚琴的兄长。
藤木窗外迷蒙的雨丝细细地斜织着, 清凌凌的溪水也笼罩在一层灰蒙之中。
小小的屋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人族族地, 未曾惊动山野村落。
唯有道旁的山茶困惑了几许,仍是收拢了几分花瓣,在雨幕中颤颤巍巍地垂坠着。
“妖族则不然。其人数之众,族部之多, 纵然是受限于招妖幡,也未必人人都心向妖族。鱼龙混杂,方有可乘之机。不过对娘娘而言, 您最应当担心的,实际上是人族。”
落入她耳中的琴声轻缓,若流珠碎玉,坠响在青青荷叶上。此间愈发显得宁静,竟令人不由生出天长地久的错觉来。
仿佛此时此刻,便已是漫漫无尽的岁月, 唯一的归宿。
伏羲拨动琴弦的手指不由轻了几分,他瞧着女娲微微眨眼, 又似禁不住突然涌上的困倦一般, 近乎乖巧地伏在广袖之间,墨发迤逦于身后, 沉沉地睡去。
他纵容地笑了笑, 眉心微舒, 眸中碧色澄透如洗,手下动作又轻了轻。
“便是不为您自己的圣位考虑,也应……想想您的兄长。”
泠泠的琴音连串起密密的雨珠,辗转落入梦境之中,泛起微微的涟漪。
沉睡的圣人眉头微微蹙起,似有隐约的惶惑,又渐渐在琴音的安抚下,慢慢舒展开姣好若新月的眉。
伏羲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任凭袅袅余音萦绕在室内。
他转而起身走至女娲近前,衣袂无声,微微弯下腰来。青年的指尖迟疑了一瞬,仍是心疼地抚上她发髻。
“风希。”
伏羲轻声唤了她一句,凝神观察了一会儿,方确定她已经熟睡。
他微微松开手,仍是不放心般,低声嘱托道:“不要怕,我不会有事的。”
青年温和的语气里似藏着比命运更沉重的东西,难以诉之言语,无法轻易割舍。
于是他望着女娲时,温柔地像是望着他的整个世界。
*
门外潺潺的雨声连绵不绝,接天的荷叶承受不了雨水的重量,渐渐倾颓下来。
远远的,似有人撑了一把伞,隔开了充盈在天地之间的雨幕,不紧不慢地往此处走来。
祂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人族的村落,嗤笑一声,脚下却微微加快了速度。
屋舍之中,伏羲再三望了望女娲,唇边微微扬起一抹温润的笑,打算先行折身把琴收起。
他步履微微一动,却是倏忽怔住。
伏羲眼眸微垂,见自己微长的广袖被沉睡的妹妹紧紧攥住一角,再回首望去,又见她眉心倏忽坠开沉沉的不安,于睡梦之中挣扎着唤道:“伏羲。”
“伏羲。”
同样的称呼自另一个人口中吐出,清晰可见地泛着浓郁的恶意。
祂缓缓露出个笑容:“枉我特意去了天庭一趟,转了一圈,除了些无聊的八卦,居然无甚收获。原来……是躲在这里吗?”
伏羲心下一紧,望着眼前道者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一时惊疑不定:“是您?”
不对,很不对。
他表面上维持着镇静,心思急转,迅速地分析起眼下情况,却又不觉望向被女娲扣住的衣袖。
她面上的不安渐渐蔓延开来,眉心凝蹙着,额上渗出点点汗珠。
伏羲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拂,只觉心间骤然弥漫开的不祥之感愈发沉重。
祂显然也注意到这一幕,唇角微微勾起,带出一句轻佻的讽刺:“两位不愧是,兄妹情深呢。”
“伏羲,你也不愿我动手吧?”祂说着,又笑了起来,“你看,女娲阻止不了我的,她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呢。”
道者仍然是悲悯高洁的模样,凭着这一身皮囊,高高在上地观赏着下方垂死挣扎的众生,继续循循善诱道:“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说着,祂又讶异道:“不会不知道吧,不会吧不会吧。”
伏羲定定地望了祂半晌,良久之后,方在祂饶有兴致的目光中,低垂下眼眸,慢慢地,慎重地,一根一根地,分开了女娲紧紧抓着他衣袖的手指。
两者分开的瞬息,女娲脸上出现了瞬息的茫然,神志仿佛苏醒了片刻,又缓缓沉入永夜之中。
在坠入漫长而没有边际的黑暗之前,她似乎听见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轻笑道:“你又骗了她呢,说什么不会有事,还不是骗人。啊,我亲爱的师姐,仍然是这么可怜呢。”
道者一字一句,语调微微上挑,将满怀的恶意渲染得淋漓尽致。
大概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过于出戏,祂又颇有耐心地往脸上添上一抹笑容,怜悯道:“不要想着去做额外的事情哦。”
伏羲神色平静,袖中手指微微攥紧,又沉默着松开。
他信手折起一寸广袖,将执琴的指尖摊开露在道者眼前,像是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一般,轻声道:“您还想要什么呢?”
“这个呀,那可不能跟你说了。”祂满意地笑了笑,随口敷衍道。
*
雨声淅淅沥沥,将小径洗刷成一片泥泞,于荒芜中生起了杂草。不堪其重的荷叶倾斜下身子,半沉半浸在风雨倾颓的池塘之中。
书页间被时光遗忘的山茶花,纯白而无辜,此时微微颤着,被一只手轻轻拾起。
女娲神色苍白了几分,指尖白得近乎透明。她漠然地望着茶花,手指微微用力,便似要将之湮灭在手中。
只是几次三番的迟疑之后,她终于在缄默中松开了手,冷眼看着它跌坠在桌案上,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
满目仓皇,不见天日。
索然无味的圣人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衣袂拂过寂寥地面。她慢慢走着,又于一处驻足不前,碧眸里微微泛起一抹悲凉。
女娲微凉的手指轻抚过被单独留下的素琴,目光则顺着雨幕一路往西望去,眼底寒意彻骨,一如斜风垂细雨,帘卷黄花瘦。
徒增凄切。
未多犹豫,她无声地握紧了袖中长剑,步履轻挪,便似要踏出屋舍。
道旁的山茶树安静地凋零着。
纯白的,繁复的花朵,一朵一朵无声地承载着天地的悲声,又一朵一朵深埋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