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折去羽翼,自长空坠落。
抓走她的人捧着精美的樊笼,奉上最好的饲料。
万仙阵前低沉哀嚎的风送来浓郁的血腥之气,有人蒙住了她的眼,不让她亲眼去看诸般炼狱之景。
想来应是如此,断肢残骸、骨肉相离,血色氤氲于天地之间,万物悄然饮泣。人人面目模糊,唯有兵戈相向,不死不休,饮恨方绝。开口怒斥的话语尚未落地,便已浸透了鲜血,仿佛无穷无尽一般,自这具渺小的躯壳中涌出。
神仙的躯壳里,也同凡人一般,尽是尚未冷透的热血吗?
所以,他们也会死,也会如同草芥一般,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玉宸忽而睁开眼,长睫剧烈地颤动着,触碰着冰冷至极的掌心。
她什么也看不到,只凭着那若有若无的感应,迎着几欲作呕的风,低斥一句:“诛仙!”
四把被他人握在手中的墨色长剑「嗡嗡」地颤动起来,浓稠的血从剑尖上淌下,泛着不详的血光。
它们无声地挣扎着,又在挣扎的瞬息,漠然无情地划破身前人的胸膛。五脏六腑落了一地,肠胃在碎裂的瞬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杀气腾腾的恶客们纷纷抓紧了手中的长剑,剑身上的玉虚符文泛着冰冷的光泽。
玉宸低低地咳嗽一声,忽而垂了首,呕出一口血来。
她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仿佛连这颗心也要控制不住地被她吐出。
倘若真能断情绝性,是否便不必再受其苦?她的弟子,她的徒孙,又及..这晦暗不明的天地之下,始终不愿离去的忠贞冤魂。
微如草芥、蝼蚁般的生灵,此时也一齐悲泣,向她诉说着冤苦。
“停下来!”
截教的圣人睁着那双眼,无声地淌下血泪来:“让他们,停下来!”
连绵的风声止住了一息,她听见一声微沉的叹息,来自咫尺之遥。他说:“玉宸,劫数已定,万仙阵下众仙,合该上榜。”
她便又吐了一口血,冷笑一声:“玉清圣人,你门下之人,亦入此阵!”
那道声音未再言语,杀戮却在继续。
她挣扎得越发剧烈,受到的反噬也越发强烈。诛仙隐隐颤动着,几乎要从为首之人手中脱出。
他却于此刻按住了玉宸的手,生生打断了她动用的法则。圣人再也承受不住,弯下腰来,剧烈地、痛苦地咳嗽起来。
金色的圣血从她指缝之中溢出,鲜红如血的道袍上,也真的浸染上了圣人数之不尽的鲜血!
“善矣,何苦入此魔障?”他低低地叹息一声,又带着几分心疼,轻轻唤道:“玉宸,你放弃吧。”
圣人无动于衷,仍然于黑暗之中,睁着那双浸透着血泪的眼。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也不过是这双眼,伴着玉虚宫前永不止息的风雪,与紫霄殿中那漫漫无尽的长夜。
身侧人的身躯忽而颤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落入其中。深邃幽阑的眼眸微微翕动,再度睁开时,透着冰雪般彻骨的冷意。
浮黎似有片刻的失神,又在低头的瞬息,自眼底升起万丈波澜。
“阿宸..?”
惯常冰冷无情的圣人下意识松开了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想替她擦去唇边沾染上的鲜红血迹。而他不染纤尘的道袍上,不知何时,也蹭上了大片大片的鲜血。
甚至于,当浮黎抬起手的瞬间,眼眸一掠,便瞧见他手上,亦早已沾染了同样的鲜血。
从何处而来?
是他的血,还是..
“浮黎。”漠然的声音自他身旁传来。
浮黎微微顿住,抬眸望去。
玉宸的眼里什么也没有,万千的星辰隐藏于夜幕之下,悄无声息地凝视着他。她手指指尖泛着冰冷的苍白,死死掐入掌心之中。
浮黎微垂了眼眸,极为浅淡的瞳孔中映入她身后的世界。
尸骸遍野,众生遭难。
而他的身后..
玉宸眼睁睁地看着金灵披头散发,于三人夹击之下仍是固执地回头,朝她投来一记担忧的目光,又弯起唇笑得恣意,说她无事。
怎会无事?岂会无事?
圣人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往前奔走几步,起手掐诀,试图拦下燃灯打算偷袭的定海珠。可这一切如同默片一般,她的法术抵消在了半空,诛仙四剑齐齐回首,生生截断了她的法术。
然后,然后..
没有然后。
她再自然不过地回过身来,任凭地上的鲜血一瞬涌上,自她手中化出一把匕首。
浮黎的瞳孔倏地放大,他的掌心紧紧合拢,一道长长的伤口落于其上,伴着崩裂如雨的金色圣血。
他握住了那把,本想刺入他心脏的匕首。
于一片窒息般的沉默中,浮黎微微抬首,目光冰凉一片,他望着玉宸俯下身来,温柔地拂过他耳畔,轻轻低语:
“哥哥,为什么,你不去死呢?”
作者有话说:
我错了,我上一章还在担心通天和浮黎打起来该怎么办,左删删右改改的。后来才发现,妹妹才是最狠的那个「点烟」。她是真的砍啊!
浮黎(双眼无神):你说过,她在乎我的。
通天:..可是兄弟,你也是真的不做人啊!
第133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
浮黎:阿宸打算,如何杀我呢?
浮黎已经很久很久, 没有这般近距离地凝视过玉宸了。
自她那垂死般颤抖着的纤长眉睫,到满含恨意的眼眸,目光向下, 落至她沾染着鲜妍血色的唇瓣, 又轻拂过她满手的鲜血,满身的罪孽。
“哥哥, 为什么, 你不去死呢?”
她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语气温温柔柔,眼底的悲哀却一寸寸地蔓延上来,几乎令见者窒息。
鲜血凝成的泪水自脸颊边滚落, 留下淡淡的一道痕迹。
浮黎微微阖眸,手指仿佛没有痛感一般,仍然紧紧地扣着那把匕首。任凭金色的圣血落地生花, 将那浓重到近乎绝望的悲哀,渲染得更深一重。
他轻轻靠近少女,眼眸幽邃而冰冷,胸膛缓缓起伏,似是压抑着满腔的繁复情绪。
却又深怕惊吓到她一般,缓声低语:“阿宸是当真想让我死吗?”
她并不言语, 双手用力想抽出那把匕首。
浮黎轻淡地笑了一声。
他眼中染上些许的疯狂底色,其上铺着鲜红到近乎刺目的鲜血, 又加以点缀一般, 以浓墨重彩的永夜来歌颂死亡。
玉清圣人微微垂首,看见他妹妹的手死死地握着匕首。
愈来愈多的鲜血自他扩大的伤口中涌出, 仿佛被这冰冷的金色圣血灼烫到了一般, 她的手也愈发颤抖。
却始终, 始终没有松开。
“很好。”浮黎轻轻叹息一声,像是已经得到了结果。
也许这结果并不令他满意,可是——又能如何呢?
正是鲜血与死亡把他们重新联系在一起,便也应当由它们,将他们兄妹二人,送入更深的地狱。
此恨不绝,永无归期。
他的目光转向更深的幽暗,透着若隐若无、歇斯底里般的癫狂。
浮黎微微勾起冰冷的唇角,语调中带几分温存,垂下首来看着跌坐在鲜血中的少女。
“阿宸。”
她仍然一心一意地盯着那把匕首,分外专注地试图再给他来上一刀。
于是他的话语中又染上几分无奈,像是每一个对自家闹脾气的弟弟妹妹,无可奈何的兄长。
“好了,别看了。若是阿宸真的想要我的命。”他轻轻浅浅地笑了一声,眼眸幽深若渊谷,又在倏忽之间,落下无瑕无垢的飞羽,“为兄也是给得了的。”
玉宸终于有了些许的反应。
她抬起了头,眼眸在望见某一幕时骤然睁大,大脑亦随之空白一片。
浮黎伸出另一只手,颇为随意地解开了沾染着鲜血的道袍,又敞开中衣,露出其下温热的胸膛。
他握着那把匕首,抵在他胸腔所在。
周遭无垠的风声,痛苦的嘶鸣,充满恨意的诅咒,都在一瞬之间离他们远去。
玉宸纤细如蝶翼的睫毛无声地颤动着,仿佛从某个梦魇中倏地醒来,偏又堕入了更深的噩梦。
“阿宸想要杀我吗?”他轻轻笑着。
“当然,阿宸莫要忘了,失去心脏,并不会让一位圣人真正死去。”
“所以……”他歪了歪头,凑近少女耳畔,轻声慢语,极尽了他所能给出的,全部温柔。
“阿宸打算,如何杀我呢?”
在这样一个过于漫长而又煎熬的过程中,浮黎维持着最大的耐心,低头端详着玉宸挣扎的模样。
高坐云端的圣人,凛然高华的圣人,目下无尘的圣人……早就为他妹妹步入了这滚滚喧嚣红尘,饱受人间生离之苦。
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每分每秒,痛苦从未消失,甚至愈演愈烈,直将他逼入疯魔之境。
所以,鸿钧放纵了他,师尊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入魔;天道暗示了他,是威胁也是警告,倘若他真的跨越雷池一步,恐怕最先来诛杀他的,当是祂们二位。
他俯下身来,向她靠近。那把匕首的尖端,亦随之陷入血肉之中。
玉宸的手前所未有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这剜心剖腹的利刃。
很不可思议。
浮黎漫无边际地想着,甚至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玉清浮黎圣人从未奢求他妹妹能回报给他同样的情感,但……也绝不允许她毫不在意,站在涯岸之上,纤尘不染,万劫不沾,徒留他一个人于无望中沉沦。
“阿宸,你看着我。”
他唇边含着温和的笑意,目光贪婪地凝视着她绝望的眼眸,心脏微微紧缩,泛起隐约的疼痛,不知是因为心疼她此般模样,还是恶劣到极致的,窃喜。
“不是幻境,不是错觉,是真的,我。”
玉宸无声地落泪,眼眸里透着清晰可见的痛苦。
浮黎抬起手,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眼角滚落的泪珠。
他当然不会忘记提前清理掉手上的鲜血,所以,重新呈现在圣人面前的,仍是他百转千回,始终难忘的容颜。
“阿宸,你爱我,你输了。”
他终于笑了起来,像是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分外满足地弯起了眼眸,却又透出一种莫名的冰冷与残忍。
也许,这一局,又是他赢得了胜利。
上清,上上之清,至清。
作为世间最温柔的神灵,她能说出的最为残忍的话语,也不过是想他去死。
可他不惧怕生,也不畏惧死。怕只怕,她从不在意,任凭他去死。
你看,纵使是和截教那万万人相比,同她一手养大又一手培养成才的亲传弟子们相比,他这个兄长,在她心中,也并不是毫无地位、毫无意义……对吧?
玉宸忽而停止了颤抖。
像是被某个字眼触动,她轻轻阖上眼眸,又挣扎着睁开,灿烂永驻的晨星落于她眼中,始终明亮,光辉无限。
浮黎一直注视着她,此时不由微微一怔。
玉宸抓住了这个机会,反手将匕首抽出。鲜血淋漓地从他手掌上涌出,伴着猛烈翻涌上来的痛楚。
他自是毫不在意,却在下一瞬,骤然收缩了瞳孔,露出了愤怒至极的神情。慌乱与怨恨一同涌上,衬托得他此时此刻,如同凡间祈福所用的壁画上,那面目狰狞的恶鬼。
“玉宸!”
浮黎低沉地呵斥一声,抬手强行打掉了她转手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匕首。却早已迟了一步。
她动手时太过于干脆利落,连一点反应时间都不愿意留给他。
可是生死之间,本就只有一线之隔,谁又愿意留给她,这微不可求、渺若尘埃的生机呢?
浮黎冰冷的视线落在她白皙的颈项处,那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是他平生所见,最为触目惊心的一笔。
含怒的、压抑着恨意的眼神,令玉宸不由后退了一步,又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上。
视线的焦点已然开始模糊不清,她却歪了歪头,笑了起来:“哥哥。”
浮黎的手上再度沾满了鲜血,却再也分不清,是他的血,抑或,是她的。
“你错了。”
她叹息道,失去焦距的眼眸仍然美得惊心动魄。一字一句,若惊雷,若骤雨,笃定至极:“分明是,你爱我,你输了。”
“哥哥,是你输了!”
她笑得固执又肆意,泪水又控制不住地落下。圣人茫然地向着眼前的天地伸出手,挣扎着挪移几步。
她似想唤些什么,却又不知面对这人间炼狱、尸山血海,她理当脱口而出的,是谁的名姓?
浮黎站在原处,眼眸冰冷至极。
万仙阵前的景象破碎开来,又渐渐地凝聚成新的画面。
昆仑。好一个昆仑。仙门十二重,天上白玉京。
*
通天谨慎地从雪地里探出了一个小脑袋,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又不甚娴熟地往前迈了两步,十分不幸地,摔倒在了雪地里。
“喵呜。”
新生的小猫咪痛苦地在雪地里滚了一圈,又振作起精神,继续往玉虚宫的方向摸索而去。
等一下,为什么是只猫?
虽然他确实只丢了一缕神念进来,本体仍然守着玉宸,但是,但是,为什么是只猫啊?!
通天也很想知道答案,当然他更想跟给了他这个设定的人好好交流一下剑法:-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