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园区大楼里只有偶现的灯光,空空荡荡,没有往日灯火通明的忙碌。
叶擎沉默地往这个熟悉的方向走去。
台风彻底过境,雨变小了一点。
他想好了要回公司的。
只有五六分钟的路程。
可踩着命运的漩涡,积水四溅,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恍惚地停在原地。
他现在有了两个选择。
一个是确定无疑的毁灭,一个是可能成真的玩笑。
路灯昏暗的光线与陌生人冷冽的讥讽,一起炙烤着他的后背。
便利店门口再次响起欢迎光临。
满身风雨的男人大步走到收银台前,伸手敲敲桌面。
店员茫然地抬起头。
“有没有充电线?”
色彩亮眼的海报边,叶擎紧紧握着自己布满裂纹的手机。
还有那张样式简洁的名片。
灯光照亮了这张薄薄的纸。
马路斜对面,隔着绵延的雨帘,池雪焰清晰地看见叶擎坐在最初的靠窗位上,连着线的手机紧紧贴在耳边,神情郑重地说着些什么。
身边的贺桥手执伞柄,同样安静地凝视着对面的便利店。
雨水落在黑色伞面,发出沉闷连绵的声响。
不需要言语,他们共同明白一件事。
叶擎不会再走上那个风雨交加的楼顶。
池雪焰手中提着装有饮料的塑料袋,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那条细细的塑料带子,任由粗糙的纹理摩挲着掌心。
他亲眼目睹了一种被扭转的命运,在大雨滂沱的夜里,本该死去的人拥有新生。
难以言喻的感受充斥在心间。
半晌后,池雪焰回过神来,问身边人:“你爸会怎么做?”
“等他跟叶擎当面谈过,一定会认可他的能力。他会投资叶擎的项目,或者说,投资这个人。”
贺桥平静地回答道:“我猜,还会让我作为投资人代表,多和叶擎接触,跟在他身边学习。”
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调侃:“因为这是我误打误撞发现的好机会。”
池雪焰点点头:“所以,你要变成道貌岸然的资本家了?”
“对。”贺桥扬了扬眉,微笑着攻击了回来,“很会哄人的牙医。”
这个笑里透出忘了掩饰的真实。
池雪焰也笑了起来。
模糊隐约的笑意逸散在雨声中。
视野里风雨肆虐,并肩伫立在望不见尽头的长街,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契合的两个人。
比起听来散漫松垮的同伙,他们现在或许更像共犯。
亲密无间、肆无忌惮的共犯。
冒险后的战利品是两瓶冰冰凉凉的新品饮料。
他还没有拧开瓶盖,但似乎已经尝到一种永远难忘的滋味。
池雪焰望着雨伞边缘溅起的水花,忽然开口问:“你知道现在最适合做什么吗?”
他又问了这个问题。
周遭雨水瓢泼淋漓,沉浮涌动的气氛中,贺桥愈发地了解他,无需思考便回答道:“丢掉伞?”
池雪焰想,这次终于猜对了一半。
是丢掉伞接吻。
可惜此刻街道上空无一人,没有需要取悦的现场观众。
所以他只好辜负这个绝妙的雨夜。
撑着伞的贺桥耐心地等待谜底揭开,池雪焰却没有公布正确答案,而是笑意鲜明地回眸望来,淡色唇瓣微动。
他的眼睛那样亮,像从夜空中摘下了月牙偷藏,免得它孤身迷失在轰轰烈烈的暴风雨中。
“该说晚安了。”爱人轻声念他的名字,“……贺桥。”
第十五章
视野里分明是暗到浓郁的深夜,近在咫尺的红发是唯一鲜明的色彩,糟糕的天气里弥漫着无休止的噪音,没有形状的嘈杂与混沌。
这句晚安却像落在松枝上的雪。
声音极轻又极重,深绿松针倏忽颤动,洁白的积雪几乎要坠进蒙蒙的雨雾。
幻觉般的雪落下时,贺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伞柄。
倾斜而来的雨珠悄悄湿濡掌心。
他想,这不像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但贺桥没有再问。
雨丝纷飞的方向变了,他无声地将伞柄微微倾向另一侧,遮住身边人的肩膀。
像往常那样,贺桥送池雪焰回家,礼貌地道别,独自回程。
持续了一整天的疾风骤雨,在漫长的夜里渐渐止息。
第二天是周日,池雪焰不用上班。
与时间自由的贺桥不同,他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所以只有晚上和周末才有闲暇。
不过因为下周六就是婚礼,周一池雪焰会去诊所处理好状况紧急的病人,然后请四天婚假,腾出时间来安心筹备。
按照母亲们安排的流程单,今天两人要一起去家居城挑装饰品。
婚房已经选好,是盛小月一早就给贺桥准备好的,韩真真本想争取一下用自己给池雪焰准备的房子,但在亲眼见到那个只能用浪漫来形容的家后,瞬间收回了本来想说的话。
盛小月家境优渥,在艺术熏陶中长大,后来专门学习了珠宝与服装设计,有着相当不错的审美。
即将入住的新房早已装修完毕,家具一应俱全,只差一些用作点缀的软装。
本来该是贺桥与池雪焰两个人去家居城的,随便挑些喜欢的装饰品。
但韩真真在见过盛小月随手画下的小摆件之后,当即说服了儿子,让他一定要适当听取一下盛阿姨的建议。
无拘无束的两人行,转眼变成了需要伪装的四人游。
贺桥并不介意,他已经习惯了演戏。
一大清早就起来换衣服化妆的盛小月,反倒让他觉得新奇。
“这条连衣裙好一些,还是这身半裙套装更好?”
盛小月敲开他的房门,仿佛要去参加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作为家里按年龄顺序第三个被征求意见的男人,贺桥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答案:“连衣裙。”
盛小月扯扯裙摆,表情很纠结:“二比一了,但是小池妈妈好像不穿连衣裙,我是不是也该穿得……潇洒一点?”
贺桥的语气很有说服力:“所以你更应该穿连衣裙,这样才互补。”
“有道理!还是你聪明。”盛小月眼睛一亮,转身离开前,不忘提醒似地拍拍他的房门,“你也好好选衣服,半小时后出发。”
“记得穿小池喜欢的——”
雀跃的尾音盘旋在楼梯尽处。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贺桥哑然失笑。
他已经换好衣服,是从衣柜里随手拿了一件。
但盛小月的话意外勾起他的思绪。
小池喜欢的。
他已经知道池雪焰不喜欢一切拘束与刻意的东西,所以会把一本正经的西装带去足够喧嚣的大排档,再把高级定制的白衬衫骗进日常气息满溢的网吧。
贺桥记得在那个灯光迷离的KTV走廊里,对方似笑非笑地说过,这件衬衫还不错。
那个款式不够精致,不够昂贵,却足够随性,适合与朋友聚会。
回到衣帽间里,贺桥犹豫片刻,选择了一件与那晚差不多的白衬衫。
不知不觉中,他记住了越来越多的细节。
类似爱情的细节。
一场彻底的暴风雨后,城市洁净如新,只有空气中残留了几丝凉意,像初秋的预习。
上午的阳光浓烈,将后座上色调复古的碎花连衣裙照耀得极浓郁,光线透过车窗玻璃,烙在前方洁白袖口末端仍有伤疤的手背上。
贺桥打着方向盘,已经望见家居城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
约会双方几乎同时到达。
池雪焰又是一身再清爽不过的黑T恤与牛仔裤,和相亲那天一样。
韩真真与儿子风格相近,款式修身的衬衫搭配深蓝牛仔裤,外加一副很酷的墨镜,英姿飒爽。
与昨夜隐秘蔓延的青草味雨水不同,贺桥在此刻明亮至极的日光下走近池雪焰时,闻见了一种淡淡的玫瑰香气。
时间才流走十二个小时,竟让人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深夜里演绎秘密的共犯,又成了一同行走在太阳下的伴侣。
似有若无的浪漫气味里,他笑着看向贺桥:“早。”
池雪焰是不用香水的。
贺桥这样想着,温润神情一如既往:“早。”
比起这对距离尚有几分矜持的新婚恋人,旁边的两个妈妈倒是迅速走到了一起。
韩真真利落地摘下墨镜,眸中光芒闪动:“这裙子的花色真好看。”
“对吧?跟我想买的那张毛毯很像,这种配色会显得特别有质感。”
“啊,我记得!你给我看过照片的,这里有没有?”
“有的,我特地打电话问过,在三楼的一家店里,我们早点过去。”
池雪焰注视着两个女人亲密地挨在一起离开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感慨道:“我爸已经两天没挨骂了。”
“为什么?”贺桥对他经常没头没尾的话语适应良好,“阿姨心情很好?”
“不。”池雪焰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调侃的笑意,“因为他失宠了。”
雷厉风行的韩真真每天跟不解风情的大老粗丈夫,以及不够可爱的叛逆儿子待在一起,时不时还要被公司下属气得拳头发硬,直到某天,忽然结识了一个像洋娃娃般漂亮又富有魅力的同龄人。
他非常理解母亲毫不犹豫的变心。
起初池雪焰还担心这场突如其来的闪婚,带给家人的更多是烦恼与忧心,但现在看来,它至少已经为韩真真带来了一个相处愉快的好朋友。
盛小月的性格虽然简单率真,但又有一种直觉般的聪颖。
那天见到她亲手设计的婚戒图纸后,池雪焰私下给她发过消息,表达了没有主动去家里拜访的歉意。
最开始,他没想过要将这出戏演得如此周全,在当时陡然天翻地覆的世界里,池雪焰心里只挂念着不要让父母起疑。
是贺桥载着礼物与玫瑰,忽然敲响了他家的大门。
再后来,池雪焰想起贺家人美满表象下暗流涌动的关系,想起贺桥从未对他道明这一切背后的缘由,还有一早便约好的互不干涉条款,下意识地不想掺和进去。
可盛小月有着一腔让人不忍辜负的真心。
他给不算熟悉的长辈发去措辞认真的消息,盛小月的回复却来得又急又快,活泼清亮的声音如在耳畔。
“不用道歉,小池,别在意这些小事,非要说的话,淮礼还不打招呼就去诊所看你了呢,他也该跟你道歉才对。”
“谈恋爱的是你们,要过日子的也是你们,我们只是贺桥的父母,不是你们生活里的主角,也不可能突然变得像养育你二十多年的爸爸妈妈那样重要。你愿意开开心心地叫我们一声叔叔阿姨,就很好了。”
池雪焰这才知道,这位只见过一面的贺桥妈妈,感情观竟和自己如此相似。
婚姻本该是两个人的事。
“虽然书上说,要努力跟晚辈成为朋友,但是我觉得,这太奇怪了,就算我想,你也不一定愿意跟年纪一大把的阿姨做朋友,不过比起贺桥的妈妈,我现在还多了一个身份,是你妈妈的朋友。”
“你和贺桥是伴侣,同时也一定是最好的朋友,那我跟你妈妈也是好朋友——或许这个身份会让你觉得更亲切一点,对不对?”
池雪焰出神半晌,才语气柔和地回答她:对。
他自小便觉得自己拥有一对很好的父母,所以无论旁人过着怎样超出想象的富裕生活,他都从不羡慕。
这一刻,他决定不露痕迹地羡慕贺桥一秒钟。
要是羡慕得太明显,会挨来自亲妈的一顿打。
不过话说回来,池雪焰也是幸运的。
因为与贺桥结婚,听到对方母亲说这番话的人,是他。
这场婚姻被染上一种晶莹剔透的幸福。
冷气沁凉的家居城里,母亲和她的朋友已经装满了一整辆购物推车,两个年轻人则悠闲地在后面逛着。
尽管妈妈们已经事先说明,如果池雪焰和贺桥不喜欢她们挑的软装,完全可以不要,她们乐得带回去自己用。
但池雪焰才不会不要,贺桥更不必说。
盛阿姨的审美实在很好。
他伸出手,随意地轻触货架上整齐排列的玻璃杯。
白皙指尖霎时幻彩纷呈,叫人反射般想起,婚房起居室里绵延整面墙的窗。
莫兰迪绿的木质窗框隔开一扇扇玻璃,外面是大片摇晃着的青葱树影,橙黄阳光肆无忌惮地涌入,像冰淇淋融化在暖白色的长桌,同时映照着侧面墙上淡粉与浅青交织的马赛克装饰砖,夏日里的壁炉保持着干燥的静谧。
那是一个色调极其温暖的家,低饱和度的色彩丰富又恰当地运用在每一处,似乎再平淡的生活,都能在这里孵出童话般的甜美。
盛小月很早就为儿子准备好了这个浸透着美好祝愿的家,无论他将来带回家的人是谁。
见池雪焰停下脚步,走在旁边的贺桥便也望向那一排悬挂的水杯。
“你喜欢什么样的杯子?”
池雪焰认真地想了想:“这些都挺好看的。”
他想象了一下,似乎每款杯子都与那个美丽的家很相称。
贺桥读懂他的言外之意,语气里带上一丝笑:“那得多买几个托盘。”
很快,他们的购物车里也开始变得拥挤。
商场灯光下的杯子流光溢彩,玻璃的,陶瓷的,塑料的……